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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观颐 字数:4889 更新:2022-01-05 08:28:52

说话。

楼岚起走到那张为他专设的桌前坐下,桌上早已贴心地点了一支烛,半掩屏风温柔地包围着桌前的人,将他护在独立世间的一方世界中。

楼岚起就着烛光,展开信纸:

“见字如晤。

又是一春花季,晨起甚喜,便决定给我的小桃花写一封信。

我姓愚钝,穷尽四十载光阴,才知人间没有楼岚起,一切还是照常运行。楼岚起离去的每一年里,山也老去一岁,水也老去一岁,平凡世界的庸俗者殷希声,也一岁一岁老去。楼岚起对人间并不那么重要。

但楼岚起对殷希声却比人所能知的更重要。楼岚起回来时,山仍老态龙钟,水仍老态龙钟,殷希声却突然返老还童——当一个人有一个小朋友时,他是决计不敢衰老的。

我将绿蚁醅拆出殷氏,盼若全世界弃你而老去,回家时候,还有一口红泥。

虚度甲子,不曾开悟。若圣人的归宿是相忘江湖,我当为世间最执迷一凡夫。

庸俗者将永远念你,却盼你早日将我忘记。

致此动人春景,与我珍爱小桃。

庸人止笔。”

桌上的白烛已经燃了许久了。掌柜不知楼岚起何时会来赴约,早早便点上了蜡烛,楼岚起阅至止笔一句时,蜡烛将将燃尽,残余烛泪在黑木桌面上结出一朵雪白的小花,像吹雪入室,也像梨花穿堂。

掌柜正靠在柜台边算账,屏风倒地的巨响唬了他一大跳,楼岚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死死地抓住掌柜的衣袖:“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三天前…三天前…他在这里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他在哪里啊!你告诉我啊…”

掌柜试图把衣袖扯回来,但楼岚起抓得死紧,仿佛那片棉布是悬崖稻草,是瀚海浮木,是他仅剩的凭依。

“三天前,主人确实在小店。”掌柜无奈道,“但主人现已经走啦,写完信就走啦,就在昨天,小公子您抓着小的也没有用啊…”

“他去哪儿了?”楼岚起追问,“你说啊?!”

掌柜苦哈哈道:“主人不说,小的也没问呐。”

楼雾起察觉楼岚起的失控,当机立断夺过了雕像的CAO纵权,放过了遭受无妄之灾的掌柜,强行将楼岚起带离绿蚁醅。

楼岚起和哥哥闹:“你干什么呀!”

楼雾起冷声道:“我不记得曾教导过你强人所难的姿态。”

“可是…”

“有什么可是?”楼雾起道,“不见这一面,你便将他忘却么?若你也能永远念他,何苦不念他愿你所见的最后模样,而要强求这一场彼此难堪?”

楼岚起沉默许久,许久,他才又小声道:“希希特别好吧?”

楼雾起也软下声音:“很好。”

楼岚起打起精神,语气活泼,带一点稚气的炫耀:“你若能见到他,一定更喜欢他。”

楼雾起发自内心道:“我已经很喜欢他了。”

楼岚起又沉默下去,楼雾起也没有说话。又是许久过后,楼岚起语带困惑地问:“老去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楼雾起说,“我也没有老过。”

“那…”楼岚起抱着一腔天真,和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他说我在的时候,殷希声就不会老,是真的吗?”

“是的吧?”楼雾起也不太确定,“你信他么?”

“希希从来不骗我。”

“那就是了。”

“我有很长很长的寿命的话,他也会长长久久地在么?”

“是这样吧。”

“哥哥也在吗?”

楼雾起失笑:“我不是一直在吗?”

“好的吧。”楼岚起语气轻快,像是终于做下了一个久虑的决定一样,连呼吸都是如释重负的。

下一刻,云中君的鞘内陡然一空,原本神情木然的雕像瞬间鲜活起来,不笑不动都堪成诗可入画的脸上绽开一朵灿笑,明若金盏,艳如春桃。

楼岚起一手是木盒,一手是信,想要活动活动肢体,只能原地转一圈,扭了扭腰:“有点僵硬…”

楼雾起在他旁边显出身形:“石雕么,习惯就好了。”

楼岚起把信小心收进贴心口的衣襟里,右手拿着木盒,把空出的左手伸出去。

楼雾起笑了笑,自觉去牵弟弟的手:“走吧。”

楼岚起装傻:“你带我去哪里呀?”

楼雾起笑道:“还要问么?”

“要呀。”楼岚起说,“我要回家的。”

“哥哥牵着你,去哪里不是回家?”

“是哦。”

第115章 一鼓·正文完结

观颐

明止君老神在在地守在腾蛇门边,一副要和守卫抢饭碗的姿态。

守卫抱着登记册,战战兢兢地问:“老、老君…您有、有什么…吩…吩咐?”

明止君抬头看去。泽灭木战前,神天并没有太多规律,直到一场战乱之后,神天才意识到了制度的必要,于是陆陆续续有了司籍、安镇一类的职位,各方门也派遣了守卫。腾蛇门的守卫是泽灭木后的新生神祗,大抵还能算得上年轻,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蹉跎岁月。

明止君爱重小辈的慈祥心一下子浮起来:“你顾守此门有多久了?”

来了来了!考核来了!守卫心神一激,正色回答:“回老君,五十年有余。”神天五十年,人间半度沧海桑田。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过只够一个眨眼,也不过只够一个人,不再是少年。

“可有想过换岗?”明止君问。

守卫绷紧全副心神,用尽平生演技来表达对现有职位的一片赤忱:“没有!守门是永远要守门的,换岗想都没想过,守门真的很好,除了腾蛇门哪里都不想去。”

明止君沉默了,没想到居然有神比楼岚起更胸无大志。神天这届神祗完全都不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止君幽幽地叹一口气:“把簿子拿来。”

守卫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双手把登记本呈上去。

明止君大略地翻了翻,指着内页上的一片空白问:“东君与云中君数次下界,为何没有记录?”

真是惭愧!守卫脸上发烫地想,分明是本职工作,自己对门里的出入记录竟还没有明止君清楚,惭愧至极!

守卫结结巴巴道:“东君吩咐…要在簿子上留出空位…”

明止君合上簿子,侧耳细听远方的响动。守卫等不到指示,试探着问:“老君…?”

明止君将簿子递回给他:“无妨。”守卫还是一头雾水,却见明止君已经疾掠出去,把将将要上界入门的一个人影抓了个正着。被抓住的人“哎呦”叫了一声。

楼岚起吓了一跳:“老君…”

明止君故作冷淡:“还叫老君?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老君什么?”

楼岚起认错态度良好:“答应陪老君看花。”

明止君“哼”了一声:“然后呢?”

楼岚起耍赖道:“然后…然后…就…哎呀老君…”

明止君甩袖而去,楼岚起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乖得不行。

明止君将楼岚起带回了无可名,刚刚进门,楼岚起就看见桌上的花,和桌边的人。

明粢转身见礼:“老君。”

明止君点头以应,他招一招手,桌上的月笼沙就飘飘悠悠地飞过来,围着楼岚起打转。花上华光被引用为楼岚起塑体,月笼沙已经褪去了最美的模样,变得黯淡,却仍像是高踞云端的一束月光。

“它要枯萎了。”明止君语带无奈,“只有一朵月笼沙调亡,另一朵月笼沙才会开放。”

楼岚起小心翼翼地拢住月笼沙,看它在手心里发出幽微的光亮。明止君看着一神一花,意味深长道:“月光黯淡下去的时候,总是想复归于光明的。”

楼岚起惊异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明止君。明止君转头去看明粢:“你陪他走一趟。”

明粢自然而然地走到楼岚起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走吧。”

楼岚起难以置信:“它是…他…月笼沙…?”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楼岚起陷入震惊无暇他顾,明粢于是心安理得地牵着楼岚起的手,楼岚起的指骨长且纤细,包在手心里时有种易折的脆弱感;石雕是没有温度的,于是楼岚起的手也冰凉,但窝在明粢的掌心里,渐渐也变得温暖。

“绕树三匝,有一枝栖。”

楼岚起或许永远也忘不了殷恒光那一瞬间的目光。那是怎样的深情呵,一根冥顽的枝桠,疾风骤雨,酷暑寒冬,都凭着一腔孤勇伸长再伸长。乌鹊已经振翅飞远,枝桠只有拼尽全力生长,才能蔓延至飞鸟的羽下。只要乌鹊敛翼,枝桠永远是它的栖归。

连楼岚起都需要明止君的提点,殷恒光却在看见月笼沙的一瞬间,就目露怀恋。枝桠是鹊鸟的栖处,鹊鸟又何尝不是枝桠的归依?

“月笼沙无根无叶,不沾水土,不沐阳风,不结种果。”明粢牵着楼岚起的手,在神天云间慢慢地走。

“嗯?”楼岚起心不在焉。

“三魂七魄虽是人心浊鬼,复归天地时,却也是红尘不染,六欲不沾,孑然而来,孤高而去。”明粢没头没尾,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放作对比,“很像,是吧?”

楼岚起眸光一动,却欲言又止。

明粢缓声道:“下一朵月笼沙将开了,老君说,从这一朵开始,罚你入鹿鸣涧种月笼沙,种够了才许外出。”

“种够了,是多少?”楼岚起问。

“不少。”明粢实诚道,“因你…与我而变了命数的人有多少,月笼沙就要种多少。”

楼岚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明粢默了有一会儿,才又道:“据说种满一千朵月笼沙,第一千零一朵,就是夜泊。”

“夜泊?”楼岚起疑惑道,“有什么特别吗?”

“…不知道。”

楼岚起又沉默下去。也不知究竟是反应迟钝,还是已然习惯,楼岚起到现在都没有挣开明粢的手。明粢只把这难得的相处时光当作偷来的一样,恨不得抓紧一点,再紧一点,永远不放才好。

“我…”明粢开口涩然,紧张得声音都变哑,“我从大舅…大哥…呃…我拿到了金盏花种。”

楼岚起好整以待:“嗯。”

明粢磕磕巴巴道:“鹿鸣涧没有花,只种月笼沙太单调了,别的花又不敢和月笼沙一起开…我觉得、你、你可以种点金盏…”

“我不会呀。”楼岚起说。

明粢心跳加速,如战鼓一样地擂得震响,送一位战神赴他的最终决胜:“我会!我可以帮你种!我可以为你种!”

楼岚起看着明粢不说话。

咚——

咚、咚——

咚、咚、咚——

一鼓作气,一鼓作气,一鼓作气,战鼓响起时,战士绝不胆怯。

楼岚起歪了歪头,战旗偃倒,战鼓停息,万籁俱静后,不知是大胜凯歌,还是溃败鸣金。

楼岚起说:“好的吧。”

第116章 殷希声番外·弦外之音·一

观颐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在殷希声眼里,以奴还是以奴,既没有变成西施,也没有变成更好看的以奴。

以奴的长相不算出挑,就是很普通。眉也普通,不似群山远黛,也不似柳叶新裁;眼也普通,不如春波潋滟,也不若照影惊鸿;唇与鼻,也都很普通,但一副平凡的五官合在一处看,却又恰恰是殷夫人该有的模样。

殷希声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年轻人,有年轻的热血和年轻的盲目。年轻是可怕的,阻挡过多少壮志豪情的南墙都要为年轻让步,更不要说以奴家中残败破旧的一道矮墙。

殷希声第不知几次翻上墙时,手臂上还带着前几日被以奴误作寻花客打出的瘀伤,翻墙时候手臂发力,便是一阵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钝痛。

以奴拄着竹竿,早已等在院里。

殷希声毫不吝啬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的笑:“以奴。”

以奴不为所动:“爷请回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你我不配,何必强求。”

殷希声急道:“即便你出身低微,我既愿意明媒正娶,何来不配之说?”

以奴敛下目光,笑道:“爷误会了。”

“若以殷氏家主身份论,是奴配不上您;若以男子该有担当论…”

以奴说:“是你配不上我。”

殷希声走在大街上,臂上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手里拿着以奴临别时赠送的药酒,心里想着以奴拒绝时给出的断言,一路走,一路心不在焉。

不甘心,肯定是不甘心的。从来没有人会将“不配”二字冠与殷希声,也从来没有人敢将“不配”二字冠与殷希声。不配什么?深州富甲五十州,殷氏富甲深州,殷希声怀有才情,貌有姿色,年少继位家主,正是春风得意时,放眼五十州,何人何物,当得了殷希声的“不配”?

世间最艳丽姝色都不曾评他一句不是,怎么轮得到泯然一贫女瞧他不起?

不甘心呐。殷希声越想越不平,他甚至想在路上随手拉过一个人,问他:我哪里配不上以奴了?说啊,告诉我啊?

不甘心呐。反正总是年轻,有的是推倒南墙的力气。殷希声愤愤想:不配么?我总要让未来殷夫人嫁得心服口服。

以奴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收了竿上衣物,抱着进了屋。

母亲已经抹完了桌子,拧过抹布,反手在围裙上擦干净水:“殷家主又来了?”

以奴把衣物抱进里间:“是。”

“你拒了也好,常在花柳巷来往,对名声也有碍,殷爷年少有为,不好落这种污点。”

“母亲放心,殷爷不会再来了。”

母亲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才又一声叹息,道:“殷爷才貌俱全,一腔热情,也算良配,只是…可惜…哎…他若不是殷家主多好…”

以奴抖开一条衬裙,在衣物摩擦的窸窣中轻声道:“我要嫁的,是一个男人。他家主当得好,但男人…要称得上是一个男人…他还有路要走呢…”

殷氏是富裕的,富裕到什么地步呢?谁也没有衡量过,谁也没敢衡量过,所以谁也不知道,所以殷希声顾眄之间买下从倾盏巷到梨堂街,笼共近十分一的深州地界时,众人也没有多么吃惊——殷氏富么!

梨堂街被买下的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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