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忽还乡
观颐
街道很长,昆玉君的仪队却似乎比街道更长。打头拿着水壶和柳条洒水的开道童子都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遥遥地望过去,也还是看不到队伍的尽头。
“看呐,那就是昆玉君!”大哥激动地晃着我的手臂,“骑马那个是‘不怒修罗’步暮鲤!”
善战者,不怒。修罗者,好战。一个四字诨名就把一个常胜将军概括尽了。
昆玉君坐在高高的车上,车帘遮住了他的面容,托神力恢复的福,我还能听见他对心腹大将的小声叮嘱:“回去以后,该撤的东西让人都撤了,那些装点用的绸缎都收起来,找人做了冬衣发放出去…”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方方面面,昆玉君都详细地说了,步暮鲤驾着马靠近了昆玉君的车,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昆玉君说得差不多了,才道一声:“好。”
之后昆玉君又说了些什么,声音比之前还要更小一些,我原也没有刻意去听,就听得不那么清晰了。
直到最后一句话,昆玉君的声音才略大了一些:“这么偏着头也不嫌累,我说和你一起骑马,你偏要我坐车。”
步暮鲤道:“怪我,怪我,活该我累。”
昆玉君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仪队速度不快,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过去了有一半,队尾也终于出现在了路口。人群中依旧弥漫着狂热的气氛,我抬头看了一眼,步暮鲤原先骑着马落后了昆玉君的车驾半步,此刻听完了嘱咐,也没有退回,黑马和华车并驾而行。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去,空出的地方很快被人补上,人群往前涌动着,像海氵朝一样。
我不再北上去看黄金台了。昆玉君主仆二人,已经让我看到了最好的五十州。
时隔数万年,我终于再一次踏入深州地界。
深州是有味道的。
不是故土旧民老风俗组成的若有若无的乡土韵味,而是切切实实的,酒的味道。
深州就是酒。从进城看到的第一个店面,到远目街尾的最后一户人家,每一个敞开的门口,都飘出酒香。
就连深州人的血脉里,都仿佛流淌着酒浆。
我突然就想到了殷希声。不知道他在绿蚁醅里,还会不会照例给我留一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摆一个小火炉,还有一壶红泥酒。
我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深州的空气,而后抬步随意进了一间酒楼。
蓝衣的伙计迎上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客官,请——”
我递出一张银票:“一间雅间,要有窗的。”
小轩窗施术条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就是要有一扇窗。人在室内的时候找一扇窗易如反掌,人若在野外,这要一扇窗的条件就难如登天了。
但小轩窗也不是什么常用术法,大多时候,都只被天界女神君们用来当个梳妆镜用,美人如画,对窗照花,光是意境都足够动人了。
伙计领着我,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间,我过去推开窗门,催动了小轩窗。
大材闲置久了,就容易沦为小用,久而久之,小轩窗的真正用处,都快被遗忘了。
我望小轩窗,却是夜来幽梦忽还乡。
第46章 [小轩窗]哥哥爱你呦
观颐
北风奔过山林,满覆积雪的枝头被风带过,颤巍巍抖落一肩雪白。
数十个穿着单薄的少年站在林间空地抢,破旧衣衫好容易留住的一点温度被风吹散。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瑟瑟发抖,却不敢动一动,哪怕跺一跺脚以驱散寒冷。
被少年们忌惮着的,正是负手立在他们面前的中年男子。男子同样穿着薄衫,在凛冽寒风中巍然不动,不知等待着什么。
直到少年中有人开始受不了低温严寒,眼前出现大片黑色斑块,几欲软倒在地时,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山丘上的赏雪亭。
男人很快收回目光:“此去——”
神智濒临崩溃的少年们在男人声音响起时,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背。
裴珏衣拢着袖子,倚靠在亭柱上:“真冷啊——”
裴珏尔“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裴珏衣转过头,正好能看到胞弟的侧脸。裴珏尔姓格温和,却不爱笑,淡色的嘴唇总是紧抿着,配上裴氏兄弟生有的俊美面容,就显出十分的孤傲来。然而在裴珏衣看来,弟弟的鼻尖被冻得彤红的模样十足十的可爱,但这样的想法,他是决计不敢让裴珏尔知道的。
裴珏衣干咳了一声,压下心中上去捏一捏弟弟鼻子的危险想法。裴珏尔听到动静,疑惑地望过来。
裴珏衣若无其事道:“你看上了哪个?”话出口,想想又觉得不对,改道:“你在看谁?”
裴珏尔回过头:“那个,看向这边的。”
裴珏衣望过去,男人的讲话差不多到了尽头,但少年们仍旧不敢动作,唯有一个,仰起头,望向了这边的赏雪亭。
裴珏衣对上少年的灰眸,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光还是这么差。”
裴珏尔不置可否,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道:“你说是,就是吧。”
裴珏衣率先收回视线,他拉过弟弟的手,把拢在袖里的手炉塞过去:“拿去。”
裴珏尔只感觉到兄长从宽大袍袖下塞过来一个暖乎乎的东西,脱口而出:“什么?”
裴珏衣摸了一把弟弟的小手,被那冰冷皮肤激了一下,不由得怜惜道:“是哥哥滚烫的爱。”
裴珏尔:“…”
裴珏衣逗完弟弟,心情大好,遇到侍女惊叫一声“两位裴楼主回来了!”的时候,还对那个秀气的少女露出一个笑容。
裴珏尔用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够裴珏衣听见的音量说话:“招蜂引蝶。”
裴珏衣哈哈大笑。
在那群少年中,有渡荆门的下一任主人。裴氏兄弟此回,就是要择主站队的。
然而裴珏衣半点不急,他执着墨笔,在空白扇面上细细描画,一枝墨竹就生出了纤长的骨:“我们去弄一间转朱阁玩吧。”
裴珏尔冷漠拒绝:“不。”
裴珏衣不满地哼哼两声,继续画他的竹子。
裴珏尔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终究他还是太过天真。春暖的时候,裴珏衣带着一身风尘踏进了弟弟的房间,手上拿着两张地契:“我考上啦!”
裴珏尔提高语调“嗯”了一声,不知道兄长在说什么。
裴珏衣喜滋滋地挥舞手中纸契:“我考到一家转朱阁的掌事。”
裴珏尔有感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得裴珏衣又道:“我还替你也考了一家酒楼。”
裴珏尔心情复杂。
裴珏衣把地契折一折折好,塞进了弟弟的衣襟里:“不用谢,哥哥爱你。”
裴珏尔:“…”这份爱太沉重了,有点不是很想要。
渡荆门地处海州,十二个少年四散离去。浩茫大陆,五十州府,此去就是天涯。
冷得不住发抖的少年追上前去,用胳膊肘捅了捅灰眸的同伴:“你往哪儿去?”
灰眸少年紧了紧衣襟,聊胜于无地挡住一点冷风:“往该去的地方去。”
“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少年撇撇嘴,“我往定州去,定州是首府,人多,机缘肯定也多。”
灰眸少年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同伴挥一挥手:“等着看我成为楼主吧。”
灰眸少年又“嗯”了一声,想想又说了一句:“别过。”
少年却没有听见这最后的一声告别,他迎着寒风,渐渐的远去了。
第47章 标题怎么这么难取啊好烦哦
观颐
越别枝不知道,他是十二个少年中唯一一个没有北上的。北方黄金台初起,一切事物都在北方获得新生,少年们都想往北去,寻找自己的机遇。越别枝是唯一一个往西南去的。
西南气候湿热,越别枝刚入澶州,就感受到了深刻的恶意。
流浪的生活少有波澜,三年期转眼过去大半,越别枝却没有半点进展。
裴珏衣考上的两间转朱阁也恰在澶州,裴珏衣有时趴在弟弟的酒楼二楼窗边往下望,还能看见灰眸少年瘦削的背影。
“就说你眼光差。”裴珏衣说,“你瞧,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裴珏尔没有接话,又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敷衍过去。裴珏衣只以为弟弟是舍不得面子不肯承认,于是十分有兄长爱地把这事轻轻揭过,却没想到真正被下了面子打了脸的是他裴珏衣自己。仅仅隔天,越别枝就等到了他的机缘。
楼岚起生了一张极为俊秀的脸,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是有特权的,比如见面就能先获得对方好感。
脸长得好看,就连说话的可信度都仿佛加了三分:“我叫楼岚起,你同我走吗?”
越别枝在澶州徘徊不去,的确是在等人的。打从离开渡荆门的一刻起,越别枝直觉便想往西南走,到了澶州,又是直觉让他在澶州停,近两年毫无起色的任务也无法催促他离开,他总认为自己需要在澶州等什么人来临,或等什么事发生。
楼岚起出现时,依旧是越别枝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你要等的人。然而越别枝不知怎的就想起楼岚起方才那一个脸着地的结实一跤,话语也不自觉地出口:“和你走?去哪儿?”
楼岚起认真道:“和我走,不要饭了。”
这实在是毫无诱惑力的一句话。拐带孩童的拍花子都知道要开出条件来引诱目标,楼岚起却只有一句干巴巴的“跟我走吧”,越别枝却神使鬼差道:“好啊,那你去对面庐家铺子,买一份龙须酥。”
楼岚起本就是临时起意,孤身下凡,匆匆之下只带上了一把刀,虽然衣着光鲜,实际却身无分文:“嗯…我没有钱…”
越别枝看他窘迫,竟然生出一点趣味来,故作冷淡道:“没有钱,跟着你做什么?不要饭,等着饿死吗?”
楼岚起脸都急红了,咬咬牙不管不顾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其实是天上的神君,看你骨骼清奇,特地来给你送一把神兵,助你成就功业的。”说着从腰间解下佩刀递过来。
越别枝自听到“神兵”二字后就提起了心神,待看清楼岚起递过来那把兵器,心中更是波涛翻涌:长约三尺有余,收在金银钿荘的华美外鞘里。与美好外表截然相反的则是它给人的感觉——厚重,阴郁,森寒,还未出鞘,就已经显出了十足的煞气。这样一把大凶的兵刃,着实不像楼岚起这样一个贵公子一般的人物配有的。
不知是不是越别枝的错觉,他隐约记得,自己曾见过它出鞘时的锋芒——它该是长了一副似刀似剑的怪模样,被一双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的手握着,落下的每一式都带着蔑视生命的果决。
越别枝压住心头翻涌的思绪,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它不是剑,它是一把刀,叫做云中君。”楼岚起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几乎是硬把云中君塞进了越别枝的怀里,“拿了我的刀,就可以跟我走了吧?”
“不。”越别枝心头的熟悉感在“云中君”三字出现时达到了顶峰,他牢牢握住了云中君的刀鞘,一字一句道:“庐家铺子,龙须酥。”
楼岚起没想到他这么固执,更没想到自己堂堂神君,居然搞不定一个小乞丐——虽然这个小乞丐的原身是比他还要高阶的神君——但毕竟越别枝现在就是个小乞丐,一时大受打击,挫败道:“好嘛,买就买。”
越别枝没有漏看楼岚起摸上腰间玉佩时心疼的神色,但心疼归心疼,楼岚起还是咬咬牙,把它送进了当铺。越别枝低下头,看见云中君的剑穗上,赫然挂着一枚同样的玉佩。
玉佩雕工精湛,巧妙地用云雾攒出一个飘逸的“楼”字,越别枝推测那图纹应当是楼岚起的家徽。云纹下方还有小字,一字略有磨损,已经看不分明了;另一字还清晰,是一个“岚”字,表明它属于名带岚字的楼家人,便是楼岚起无误了。
两枚玉佩一般无二,应当是一对。但常人哪里会一人携带一对玉?即便一枚是作为剑饰,也不合常理。越别枝摩挲着玉石上的云纹,看着楼岚起从庐家铺子买了东西,大包小包地提回来。
庐家铺子当然不是普通的铺子,里面布满了渡荆门的眼线。庐家铺子从不外售龙须酥,当楼岚起站到店铺前,点了这样点心时,他的姓命已然和越别枝绑在了一起。越别枝死,楼岚起死;若越别枝侥幸当上了渡荆门主人,等待楼岚起的,依然是死路一条。
楼岚起把几十份龙须酥往越别枝面前一墩,大气道:“吃!”
越别枝看他一眼,目光收回落到了龙须酥上。龙须酥一份十块,其一裹有渡荆门秘药,奇毒醉倒春。一份龙须酥有一块醉倒春,三十份就是三十个,越别枝拆开每一份的包装袋,面不改色地把所有带毒糕点送进嘴里。
楼岚起什么也不知道,他拆了一份茯苓糕,高高兴兴地吃起来,没吃几口,情绪却又低落下去:“我好久没吃茯苓糕了。”
越别枝把最后一块醉倒春咽下去:“多久?”
“大概…”楼岚起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四万多年吧。”
“胡言乱语。”
楼岚起一无所知,那边楼上站着的裴珏衣却看得分明,他“哎呀”了一声,遗憾道:“真可惜。”
奉镜随侍在裴珏衣身后,闻言道:“主人是惋惜没有早着选他么?”
“错了。”裴珏衣道,“再猜。”
奉镜又猜:“那么主人是可惜他服毒过多,命不久矣?”
“不对。”
奉镜绞尽脑汁,把想得到的可能一一说了一遍,只换来裴珏衣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奉镜苦笑道:“小的愚钝,还请主人赐教。”
“我是可惜…”裴珏衣伸手遥遥一指,“那么多点心,两个人吃不完,多可惜啊。”
奉镜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心情复杂,神色扭曲。
偏偏裴珏衣还抚掌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吧?惊不惊喜?”
第48章 今天也取不出标题啊那就这样吧
观颐
越别枝知道澶州城内有渡荆门的两位楼主,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