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越发抵挡不住刺骨寒意,脸色惨淡如纸,人一边笑,一边冻得微微颤栗。
他得了喻炎这句好话,原想继续催动阵法,将此阵再扩大数倍,向阵中生灵多借毫厘之力,令喻炎更好转几分——
可他目光一转,突然愣了一愣。
他突然发现喻炎也在发抖。
此阵原本就维系艰难,飞光神识一晃,阵法立散。
待飞光勉力站稳之后,怔然半晌,才极轻地问了一声:“你也在冷吗?”
喻仙长恍惚间听得飞光问话,但他已然冷极——
胸膛伤处虽有止血之势,怎奈阵中水属灵气太盛,近乎伸手可触,呼吸可辨。
源源不绝的水属灵气,和些许生机一并涌入四肢百骸。
喻炎火属灵根的这具皮囊,被无穷无尽的水属灵气冲刷,如受雪虐风饕。
有一瞬间,喻仙长几乎以为自己还未入道,正以孩童之躯,盘坐雪堆,有四面罡风扑眼,冰刀霜剑割他脸庞。
但转念一想,飞光在呢。
飞光在,就能胜过繁花盛景、万语千言。
喻炎定了定神,强忍着寒气噬体、火属灵根将碎未碎、浑身断骨重铸之痛,勉力遮掩道:“飞光别怕,我是火属的灵根,我……我从未冷过。”
79
可惜飞光仙君不信,按着他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细看喻炎神色。
飞光颤声又问了一遍:“你也觉得……冷吗?”
这么多年,每回运转水属功法……你都十分冷吗?
若是如此,一身薄衫、穿行冰雪、终日残羹冷酒度日时,只怕也十分冷了。
蕴养我时,你定然也会冷了。
不消喻炎开口,飞光自己已明白了过来。
他仿佛又多认识了此人一回,极轻地笑了:“喻炎,你那句假话,倒像是在说我了。今日之前,我还从未冷过……今日才知道你的滋味。”
他眼中噙着蒙蒙水雾,像是天上一滴无根水落下,恰巧滴在木头美人的眼窝中,叫他骤然鲜活过来,变得顾盼流情。
喻炎还在牙关轻颤,不敢细看,只竭力呼吸吐纳,叫自己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我好多了,伤处一点也不痛,若是骗你,叫天罚我——”
他被飞光瞪了一眼,一时噤声,半晌后才续道:“倒是你,你为什么冷?是哪里不舒服了?”
喻炎此时已无半点笑意,又要小心自己伤心暴怒、平添伤势,人强忍心悸,连声问道:“是飞光替我挨了许多刀剑,外伤沉重的缘故?还是方才布置的阵法,有些隐患?”
飞光原本还打算狠下心肠,再催动片刻水属功法,先令喻炎心口伤处愈合,再驱寒意;可被喻炎这样追问,他一颗心霎时软了。
长睫掩映下,他那双眼睛因心绪激荡,一点点现出碧色。
传言青鸾翠眸,是烟绚碧彩,春色凝成,能照映世间一切人心;但这双剔透碧眸中,此刻只倒映着喻炎的影子。
喻炎有许多缺憾,落在这双眼中,居然分毫未见。
喻炎身上的一两分异彩,落在眼中,倒是映得满眼璀璨生辉。
以这双眼再看来路,忽觉乏味道途生香活色。两人独处的一时一瞬,都如一场奓靡之梦。
你看,水火不容,姓情相悖,话不投机……原来这就是自己的道侣了。
令自己水深火热心盲眼瞎的这……这一尊良人,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过去在昏昧里虚掷,往后百年千载,哪有叫意中人再受寒苦的道理。
飞光心意既定,便悄声同自己选定的道侣说:“喻炎,我过去只送过你几枚炎焱果,还不曾送你什么特别之物。”
喻炎听得有些面红,急道:“卿卿,别叫我心里着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飞光定定回望着他,倏地笑了一下,口中竟道:“你不知道,照着我族里的规矩,若要结为伴侣,总得花二三十载筑巢。好财的取东海之珠为饰,好战的折蛟龙之角为枝,更有划海成疆、移山为岛、岛上种梧桐引醴泉的,总之是一方倾尽此身积蓄才识,筑巢引凤,备好厚礼,另一方才肯应允下来。”
喻炎恍惚间连伤痛都轻了几分,人强忍笑意,抚掌道:“飞光要搭个巢送我?你拿石头疙瘩木头块,随便垒一垒,我也愿意进去住。不对,是我也愿意花二三十年,为你搭好风光好气派的一个巢,只求飞光肯住进来。”
飞光听到这样缠绵的话,竟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也想极郑重地送你一份厚礼。”
飞光仙君说到此处,手指轻动,腰间所系的两册玉简并一册残简飞出。
在这荒山当中,每册玉简,展开数丈。
凝为青玉,散作青光。
飞光将此光敛尽,揉碎,握住,轻声自嘲道:“你看,我悟出过这么多神通。”
他手中明德、本末、鉴世、天机四册神通,都揉过不分彼此的一团青光。
未见喻炎时,他想要修自身之明德,辨事之本末,鉴世之奇崛……
既见喻炎,他想窥探天机,知前因后事。
但再然后呢?
过去所炼神通,尽在手里,但飞光依旧不曾悟道。
道有三千,德绥四宇,当中哪一条是他的道呢?
飞光脑海中千百念头急转,不免想起近年的许多烦恼……他怕喻炎荒废修行,数十年一过就阳寿将尽;也怕喻炎生路不易,来日或疲劳或病老。
他怕水火灵根不合,而天道硬要左右;也怕屋檐飘雨,无干修士叨扰。
他若要悟道,只想悟一条可消解烦恼的大道。
待种种念过转过,前尘往事尽现,飞光忽然一怔。
他忽然在此关头,想起自己的一位寻常旧友。
那旧友曾在临死之前,将一册载满人道法则的书卷造物,双手相赠。
故友那时祝他:愿他多多参照,早日辟开紫府,蕴生一方世界……
是了。
他的大道,正是想辟一方世界。
80
飞光眸色微定,一拂广袖,祭出万霞山老祖昔日所赠的人道之书。
只见得那册心血凝结的书卷,高悬半空,景行行止。
飞光手握青光神通,每参详两眼老祖那半成之道,就雕琢片刻掌中华光。
随着他灵力驱使,手中青光变幻,渐渐重铸为一册簇新长卷。
过去种种神通,都化作新卷上的蝇头小字。
待卷面最后一字显现,长卷亦是有了彰明德行、知事本末、鉴察世道、参悟天机之能。
飞光贯通此生所得之后,人一寸寸合拢长卷。
再然后,便是新道初生。
随着一项项新生法则显现半空,一一罗列成文,四方天色骤变,鬼神惊泣,
喻炎在一旁看得真切,飞光所拟的这些法则,虽参详过半空那册人道旧卷,又与那册旧卷句句颠倒,竟是打算逆道而为。
他忍不住唤了句:“飞光——”
飞光仙君笑看了他一眼,拿手指一叩卷轴,卷中天地已成。
他左手托着这册卷轴,右手如摘星一般,挑选半空诸多法则,将其中张狂的、忤逆的、痴情的、凉薄的,逐条放入卷中。
老祖的那册人道之书说的是:为人之道,生死有命。但他想重定生死。
老祖书中说:应天道而行。但他想叫天道莫扰。
老祖想理清大道,令天下人可奉行。但飞光只要两人。
他只要这世间能有两个人的栖身之地。
天道不要管他,四季不要扰他,风雨雷霆莫来,俗世恩怨莫招。
也无需膏粱文绣,只要这一席之地。
只要这千万广厦中的一间。
没有时间流逝,能容得下一对道侣。
当飞光将最后一条看中的法则,打入卷轴之中,这逆世之道竟然成了。
喻炎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想:当真奇怪,飞光这道,竟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大道如出一辙。
原来飞光也觉世上天地,不如意处太多,想另辟一方小小天地,将原本生死簿上生死,姻缘簿上姻缘都一笔勾销,自己拟定这天地的规章。
如此一来,他与飞光,岂不是成了同道之人?
飞光那头并未发现喻炎心中狂喜之处,他刚以一己之力开辟卷中天地,几近力竭,人缓了许久,才冲喻炎笑道:“你看,我刚辟好了自己的一方洞天。你住在里面,既不会冷,也不会痛。我带你去这方天地将养,可好?”
喻炎只觉一颗心都软了,定定地望着飞光。
飞光以为是自己口讷,声音又温柔了几分,细细劝道:“喻炎,你住在洞天里,闲来无事,就吃几颗炎焱果,将灵根修补一番,再不必受水属灵气摧折之苦,虽不如世间热闹……”
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绞尽脑汁才续了下去:“虽不如世间热闹,往后你伤势无恙了,想去世间,我也陪你去世间。”
喻炎定定看着他,那双笑眸时隔良久,又弯作两弯弦月,眸中笑意再无隐瞒。
喻仙长这一笑,虽是喉头热血上涌,尝来满嘴腥甜……可那也是甜的。
飞光此时只剩下最后些许力气,只够冲喻炎伸出手来,再一次邀属意之人宿自己的天地。他极轻地问:“喻炎,你不是常常称我为道侣吗?我为你筑了这方天地,想拿这方天地送你。你愿不愿意,真真与我结为道侣?”
喻炎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一面闷笑,一边拿袖口急急掩住嘴角。
在袖袍遮掩下,喻炎满口热血,急咽不止,断续淌入颈项间……这鲜血腥甜滋味,极像飞光蜜语甜言,漫山杂树乱草,恰如他心花绽处。
一时四下静谧,只有喻炎一个人轻咳闷笑的声音,他笑着问:“飞光是喜欢上我了?飞光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飞光原以为两心如一,从未料到有此变故。他一时之间,唯恐喻炎不应,唯恐喻炎不认,迟疑半晌,才抿了抿嘴,拘谨回道:“我也想将你,蕴养在我一寸心上。我大抵是这样的喜欢你。”
然而喻炎听了这话,却低声笑道:“可飞光这样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同。”
飞光被他说得脸色微白,连羽睫也轻颤起来。
只听得喻炎一个人道:“我那时极缺一只灵兽,一日日地等,将生平所有都押了下来,有幸换得了一个你。这辈子赊完后,下辈子也赊了出去,此后没有富贵前程,没有转世轮回,满心满眼,也只有一个你,”喻炎笑着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飞光问:“你看,我除你之外,一无所有,已押光一切命数,一切机缘。飞光,你猜我是如何看你的?”
喻仙长见飞光面露错愕,于是径自说了下去:“若要我自己分辨,飞光你……你之于我,乃不死之欲。”
如果这也能归作喜欢,称为情爱。
那么,此爱乃不死之欲。
他困在这不会熄灭的爱欲中经年之久,凉酒浇不熄,寒风吹不灭。
喻炎笑了许久,几乎要将自己体内鲜血咳尽,人微微歪着头,追问了飞光一句:“这样偏执的喜欢,飞光会害怕吗?”
好在,飞光不曾叫他多等,硬是牵住了喻炎的手。
仙君脸上隐隐怒色,不像是畏惧这离经叛道之爱,而像是怪他令自己担惊受怕。
喻炎依旧在笑问:“卿卿,当真不怕吗?”
他这句话,惹得道侣俯下`身来,堵住了往后胡言。
卷上青光闪过,两人身形,至此隐没在林间。
81
凡人方生方死,草木方枯方荣。
转眼中,人世一遍遍春暖秋寒,韶光飞度。
起先数年,玄门听见万霞山此番巨变,好不惊诧。
又过十余年,便有人怀抱一腔游兴,来此凭吊访古,口中说起当年玉阶天宫恢恢道场,碧眸青鸾从天而落,恨不能一睹盛况。
但等到三五十年之后,除去稀稀几位亲朋,也开始少有人提及此事。
再复百年,已有修士看中此处灵脉,想在故址上另起宗门。
此后再一甲子,终见得当年入轮回重修的年少修士,领着几位亲朋故友,从此山御剑而过吗,意外窥见一册残损玉册,在山巅发出熠熠宝光。那少年拾得玉简,发现简中能窥见隐隐道宫虚影,但一时半会岂能参悟解封之法,于是笑笑也就作罢,又去逗弄身旁道友怀中的野狐了。
年光摧枯拉朽,俯仰之间,人间便是如此地换了天日。
待到两百年光景之后,喻仙长总算养好伤势,从二人洞天中出来,重新打量人间天地。
他素色道袍,腰缠铁剑,一个人走在乡间土路,衣履纤尘不染,俨然有出尘之意。
偏偏那张脸上生就一副剑眉笑眼,瞧来眉目可亲,又叫人难辨仙凡。
有许多孩童跟在喻仙长身旁,为他指路,听他闲话生平——
喻炎说:“哎呀,在好多年前,我也是你们同乡之人。”
他说:“我就在前方那条水沟里捞鱼,多少人跟着我一起下水,都不如我眼疾手快……以前走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