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珠眨落,重新束好铁剑。人捏着指上低阶储物戒,无声转了两转,而后才从满戒的败草、杂花、粗壶、劣酒当中,取出深藏已久的一道灵符。
符纸上朱砂暗淡,仿佛被人搁置了十载、二十载春秋。
喻炎拈起这道陈旧灵符,也学着场上万霞山仙长,将一身灵力全然灌入。
那符纸得了灵力灌注,倏然而亮。喻炎拿手指随意一挑,便将光芒引到自己指尖,随手弃了黄符,任废符自半空盘旋而落。
他低下头,对着指稍这簇光芒轻轻一吹,嘴里低喝道:“去!”
周围先有了风声,猎猎风声暴涨,吹得四下人眼难睁、纷纷夜雨倒洒向银河。然后,这簇光才动了。
只见得这簇豆火微光,骤然化作一支离弦利箭,向着北斗大阵呼啸而去,一路破碎金光,斩落飞剑。这道磅礴巨力,最终撞在阵法四壁之上。
周遭有许久,只剩下一片寂静。
那凄迷雨势,已被炽热光芒蒸作雾气,四周烟云茫茫,雾气横流,犹如人间仙境。
而万霞山弟子,也不如先前聒噪。
守在阵法要害处的高阶弟子被这道巨力震得伤势沉重,外围护法的弟子亦是灵根受损,震晕当场。
未等围观的散修受惊疾退,喻炎弃置的那道旧符,在空中打旋了半天,总算飘落在地。便在此时,忽有一道灵符留声,响彻整座道宫。
那声音说的竟是——“天道昭昭,此为我万霞山不肖弟子,由吾自清门户。所犯杀孽,与此子无干。”
连喻炎听见这声音,也是神色微变,久久难以回神。
他自然清楚这是谁的留声。
在他尚是孩童之时,曾把万霞山老祖,误认作天上的神仙。
他那时好生狼狈,噙泪问那人——“神仙老爷爷,能借我一样仙宝,帮我杀一个人吗?”也不知是何等侥幸,居然真求动了老祖,将一击之力炼入一道灵符,亲手赠予自己。
但喻炎恩师当年,已是天人五衰,虚弱得紧。
师傅一旦入眠,周身尽是破绽。
自己思来想去,用灵符弑师,哪有自己动手来得快活?
他便自己动了手,省下了这道灵符。
他那时穿着染血衣衫,兴冲冲去寻飞光,早已同飞光说了实话。他说——“飞光,我师傅想炼化你……是我一个人杀了他!”
他身上早有血债。
他自小便是疯子。
平日装得再像,实则疯魔入骨,处处隐现狂态……
天道想来也知道,天道这才不肯把飞光给他。
70
喻仙长拼到此时,才算是耗尽身上最后一丝灵力,用光身上最后一桩凭仗。
年少旧事令他心悸气促,眼前难关亦叫他脑涨头昏。
可喻仙长仍笔直站着,顶着涔涔凉汗,硬生生挤出笑来,朝死伤一地的万霞山仙长拱手:“承让了!”
他看无人应话,又去朝所有袖手而观、看足了热闹的散修拱手:“见笑了!”
那一众散修也唯唯不敢出声。
喻仙长也不恼,自己低了头,拿袖口专心去擦脸上血污。
此时纷纷夜雨方住,长夜将去,天边隐约露出一线湛湛天光。但不知为何,喻炎却心跳得极快。
他正打算定一定神,好去细想飞光栖在郁郁群山的哪一处……但几番尝试,总是不成。
归处分明就在眼前,人却突然神魂难定,汗毛倒竖。
喻仙长身为玄门中人,听人说起过预兆、感应,自是猜到了几分缘由。
他朝半空望去,轻轻问了句:“是还有哪位仙长不服么?”
喻炎话方出口,已然浑身颤栗,银牙紧咬,两弯笑目,眸色通红。远远看去,喻炎有如在笑……
他足足缓了半刻,才哑着嗓子,又追问了一句:“莫非还有哪位仙长,想同喻某比试?”
话音落后不久,只听得万霞山道宫中仙音骤起,两扇宫门洞开。
先前不曾露面的万霞山弟子,齐齐手捧朱盘玉器,拱卫着六名高冠鹤袍、着万霞山长老服饰的老者,一行人拾级而下,肃然踏出道宫。
为首的执法长老,两道白眉直入霜鬓,生得得道神仙样貌,瞥见伤亡弟子,面色凝重至极,冲喻炎断然喝道:“竖子岂敢!——”
这长老话音落处,手掌一翻,便有一道狂澜巨力兜头盖下,喻仙长脚下擂台顷刻化作齑粉。
但喻炎依旧丝毫未损。
另一位黄衫长老看在眼中,心头火起,往前一步,五指虚虚朝半空一抓,便有荆棘一般的金芒,分别穿过喻炎手足,将喻炎生生钉在半空。
但喻炎依旧未损。
其余长老见了,似有所思。当中有眉目和善的,一甩拂尘,嘴中喝令:“生。”
满地伤势沉重的万霞山弟子流血顿止,所受内伤亦大有好转。
有赤脸朱髯的,轻摇麈尾,嘴中也念了句:“生。”
法诀落处,刚被喻炎击破的北斗法阵,又蕴生出流光气劲,千百柄如鱼小剑从阵中飞出,直指喻炎。
在这破晓之际,喻仙长手足被缚,悬空而立。他借着明丽天光,低头自视……这景致倒也好看。
不住的剑光刺穿皮囊。
不住的伤口须臾痊愈。
漫天剑来剑去,似柳絮当空,似百蝶穿花,似锦鲤争食。
纵使喻炎无痛无觉,见了这等雷霆手段,也是面色惨淡已极。
他禁不住低低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夸长老的本事,到最后纵声大笑不止,几度语不成句,还在劝在场的散修都来鼓掌——
他隐约听见有长老叱道:“此邪修夺我镇派仙鸾,伤我弟子,伪冒老祖遗音,其罪难饶!”
喻炎不免扬声笑问:“老仙长!我同贵派的小仙长商量好了的,我胜了这么多人,青鸾仙君理当归我啦!”
六位执法长老身旁,已有弟子争当孝子贤孙,急急回道:“青鸾仙君要庇佑万霞山三百年,你要来夺,除非胜过我宗门上下!”
71
喻炎听见,两弯笑目里水雾横生,人长长叹息道:“要赢这么多人呀。”
可他还想再试一试。
他强打精神,细想昔日所习功法、所攒身家、所经世事、所结人情……还有哪一桩值得稍稍一试。
这样殚精竭虑一想,倒真让他想起一事。
是了,他还不曾定下自己的修行之道。
要是在这仓促之间,草草定下自己此生大道,说不得能从筑基修为,一跃升至金丹,再多使出一招半式。
喻炎一念既起,人只稍稍忖度了片刻,便嘴唇翕张,随口起誓:天道在上,喻某要修的道是……
于此紧要关头,喻仙长脑海中居然空白一片。
他顿了一顿,人苦思冥想,一遍遍扪心自问:我有生以来,想修的道是……
好生奇怪,他忽然间便想到了。
他想修成一方自己的天地,自己敲定天地法则。
平素间,韶光莫来相逼。
杂事勿来相扰。
风雨非请勿至。
兴替与他何干。
不单如此,这天地里的生死,也要经他应允,方可更改勾销。
倒不必藏山纳海、大如万丈软红。
只要一丁点大的地方,能隔绝闲杂人等叨扰,住得下他和飞光两人。
喻炎想到此处,脸上竟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浅笑。
天道在上,这便是他想修的大道了。
万千大道当中,只有这一条极合他的眼缘。
哪怕是喻炎这样混不吝的狂客,悟道时也好一阵意畅神清……来日若能证道,那会是何等的狂喜呢?
喻仙长双眼一酸,连忙收敛心绪。
新道初成,他修为果然往上一跃,隐约可窥见金丹门径。
喻炎大喜之下,强忍着丹田枯竭之痛,强提一口灵气,默诵剑诀,想凝起最后一击。
几番催动下,腰上铁剑终于微微颤粟不止,而后发出长长一声剑鸣,长剑飞起,剑去如虹,直指场上六位元婴大能。
持拂尘的长老看得脸色一沉,手中拂尘六扫,匆匆挡下喻炎这殊死一击之力。
铁剑去势已尽,堪堪划上长老护体罡气,尚不曾划出血痕。
喻仙长定定看着,不由得权衡起来。他这最后一搏,落在这些元婴老祖身上,竟是微不足微。
他累得飞光受此煎熬,还击之力却是如此微不足道……
喻仙长缚在半空,皮囊脏腑虽不曾受损,却仿佛因为伤心的缘故,倏地吐出一口血来。
身上无恙的万霞山弟子一见,连忙奉承道:“长老真是神仙手段!你看他神色,分明怯了!”
这等雷霆手段当前,喻炎确实心乔意怯。
可比起皮开肉绽魂飞魄散,他更怯这般,毫发无损。
这般的力不从心之悲,无计可施之愁,伤心难过之苦,远胜过割他骨肉。
喻炎忍不住流下泪来,两道冰凉水痕,一路晕开两颊干涸血点,直淌入颈间。
他忽然想到:他常以为自己是最弑杀、痴狂、疯魔之人。怎么行到末路,也同飞光一般的柔软心肠?
喻仙长忍着这纷纷杂念,轻声讨饶道:“几位长老,我这身邪功了得,再施展下去,也是白费力气,杀不得我的。”
“小子愿意主动解契,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72
喻炎先前也曾想过,自己何时才肯解契呢?
那时左思右想,只当自己彻彻底底咽了气,才会放开飞光。
如此一来,才好叫两人“有生之年,必能相守;离别之时,定无知觉”。
可如今再想,只要彼此情意仍在,倒也不是不能解了。何必累得飞光再添新伤,吃这些万剑穿身的苦头?
喻仙长为了此事,强打精神,扬声劝道:“我能和鸾君结契,是它心甘情愿赠我一根羽翎,蕴养在喻某一寸丹心之上。今日要解此契,也得是喻某心甘情愿不可。此事千真万确,连驭兽典籍中亦有记载,小子做不得假。”
他说到此处,脸上硬挤出温和模样,恭恭敬敬地同人商议:“要是我自愿解契,万霞山能否放我一条生路?”
在场的万霞山弟子,恨不得当即便取喻炎姓命,解契倒是其次。还是几位执法长老,本就为青鸾解契而来,又看喻炎护体邪功确实了得,才多问了两句:“说得轻巧。如何验证此契已解?”
喻炎仿佛十分吃惊似的,歪了歪头,一缕染血鬓发恰好垂在他唇边。人嗤嗤笑道:“老仙长,我方才说过了呀。只要我心甘情愿,把心上这一根青鸾羽翎再取出来,即刻就能解契。众目睽睽之下,几位一见鸾羽便知……”
“到那时,要是侥幸不死,能否放小子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众人方知解契一事,原是九死一生。
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喻炎毕竟与一干散修同来,濒死前做小伏低一求,求得满场散修议论纷纷。
若能从鬼门关前打个转身,稍稍高抬贵手,好似也无伤大雅。
万霞山几位长老看在眼里,片刻沉吟后,也就顺水推舟,摆出一副宽宏大量姿态,广袖一摆,收了各自神通,肃然道:“也罢,若你解契后留得姓命,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往后修行之路,劝你诚心悔改;如若再犯,定不容你!在座道友也当引以为戒!”
如棘金芒甫一收回,喻仙长不免疾坠而下,人急急召回铁剑,往地面一拄,这才趔趄站稳。
他垂首而立,半晌才哑声一笑,权当听不见这些元婴长老、满口冠冕堂皇之话。
他单问围观的散修:“在场道友,可听好了?等我解了契,万霞山说过会放我一条生路,在场道友,千万要替我做个见证。”
他声音落后许久,才传来零零星星的应答之声。
此举一出,便有长老怫然斥道:“我万霞山赫赫威名,岂会欺你,还不解契?”
喻仙长笑着回看了一眼,然后在将右手按上自己胸膛。
结契之时,是他自己亲手划开皮肉。
解契之时,也当如此。
他轻声笑道:“仙长莫催,我自己来。”
喻炎说完,手上使力,指尖没入皮肉。
伤处还未开始痊愈,喻仙长已再一次使出全身力气,五指深深没入胸膛,终究叫他挤了进去,将那羽毛轻轻拈出。
他方才并未说谎,只要心甘情愿,这护身之力几如薄纸一张。
就在此时,喻炎胸膛伤处开始流血不止,热血先缓后疾,转眼喷涌而出,染得满襟陈旧血迹又作殷红,连脸上都新溅了点点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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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着那根鸾羽,一寸寸取了出来,自己拿沾满鲜血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直等到喻仙长将鸾羽模样记得分毫不差,才以微弱灵力唤来真火,将这根鸾羽点着了。
喻炎眼见着满蘸鲜血的青羽,在指间缓缓在燃尽,人像痴了一般,木然立在原处。
周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数在暗暗掂量这人死期,谁知他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