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三百年整,如今才过了几年?真有机缘,也要排到三百年后!”
这些万霞山弟子与喻炎不同,站在人中,便有高华气度;不言不语,已是通体气派;如今首座弟子金口一开,不过三两句话,就压得散修纷纷议论之声骤停。
那首领弟子昂然斥罢,又转过头来,喝令一干万霞山弟子:“众位同门听好,这邪修损我宗门三百年气运,他来邀战,我门内弟子岂能避战?只是他手中只怕藏了许多诓骗鸾君而来的上品法宝,比斗之中,生死难卜,你们若是有谁畏死,不必出战!”
这番激昂陈词之后,有万霞山弟子初始还不甚明白,脸上露出两分惶恐之色,身旁人同他挤眉弄眼一番,也就懂了。
在座数十名弟子,齐齐手按兵刃,再无一人言退。
喻炎将一切看在眼里,人禁不住拊掌放声而笑。
场上尽是楚楚高士,他一人立在连绵雨幕当中,躬身捧腹,前仰后合,直笑得气喘吁吁,显出颠倒狂态,方笑骂道:“我一个人,要同在场的这么多仙长,悉数比个高下?”
他仰头看向头顶墨色穹顶,由着雨丝落在眉上、睫上、眼中,想从当中辨别出天道之轨、星辰运转之道,嘴里还在嗤嗤笑问:“是你在拦我?叫了这么多仙长,一个个同我‘单独较量’?”
万霞山弟子这头,听见喻炎佯狂笑骂,心中杀意更炽。
场上骨龄最轻,修为最平平无奇的一名万霞山弟子,当即将身上佩剑取下,往地上一掷。
那长剑斜插于地,入土三分,随着那名弟子灌注法力,剑上一道明光迸开,横截雨幕,轰然凝成一座六丈宽、四丈高的华光擂台。
那擂台以浊光为面,清光为壁,遥遥笼着正当中的那柄名剑,直如水晶樊笼一般。
这人堪堪将这方擂台催化完毕,未等一干散修惊呼出声,另一名万霞山弟子便往数丈外的高空上,再掷去一把名剑,那剑悬在更高处,在空中轰然凝成第二座擂台。
其他弟子随后又掷去刀剑,空中复有擂台凝就。
每一把趁手兵刃,都往高处新添上一层。
轮到内门弟子之后,所掷武器除了宝刀名剑外,亦不凡短笛长箫,玉笔朱琴……一件件本命兵器,都是高处又一层晶莹擂台。
等所有弟子依序掷完,便各自施展轻身功法,往兵器所在之处一掠而上,牢守着擂台中的一层。
层层擂台通体剔透,仿佛凭空造就了一座明光灿烂的玲珑宝塔,即便是身处长夜之人,见此光景,也要误以为是天光大亮。
这样的比武阵势,在场散修自是闻所未闻。
喻炎心中亦是一悸,他笑眼如星,嘴角微扬,一个人负手仰头望去,想认真猜一猜擂台高有几许……
可擂台第一层的弟子,却声声催促起来:“师兄,我修为虽低,愿受长缨!”
高处手握禁制罗盘的弟子,闻声轻轻一颔首,已然催动禁制,硬是CAO纵着喻炎手足,跌跌撞撞,一步一步,自己走入擂台之中。
67
喻仙长一面走,一面嗤嗤而笑,待人立在擂台上,被厚重光壁截断去路,愈发流露出疏狂秉姓。
他许久不看对阵之人,等手足禁制一松,只反手抽出自己那柄铜钱铁剑,摆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旧剑饱浸雨水,水珠一滴滴从剑刃滚落。
喻仙长看了两眼,就禁不住手按剑柄,往自家衣袖上来回擦拭起来。
但他衣袖也是湿的,发梢也在滴水,几番蹭拭剑刃,总拭不尽蜿蜒水迹。
与他对阵的万霞山弟子,纵然资质寻常,亦有筑基大圆满的修为,被喻炎久久晾在一旁,心头自是惊怒,气道:“邪修,你作恶无数,天道难饶。如今再拖延下去,也是枉费心机!”
话音落处,这弟子已将阵眼那柄佩剑摄在手中。
一时间,擂台光壁上每一缕金光瑞气,皆与此剑遥遥呼应;千道万道金丝银线,与此剑剑气相连。
连观战的散修,目睹名剑上万道金芒缠缚,几如剑引雷霆,也不由得发出啧啧叫好之声。
眼看着弟子长剑袭来,剑似寒水,光似天罗,喻炎这才定了定神,于心底无声念道:飞光啊飞光……只消片刻就好。
——痛的话,就稍稍忍一忍。
——就忍一小会。
——我也不舍得,我也极不舍得……实在是没有办法。
若非万不得已。
不舍出此下策。
喻炎这头心思电转,回神剑尖已在眉睫。
值此生死之际,他那双弯弯笑眼,终于泛起一抹猩红恶意,再不见半分疏狂风流之色。
迎面长剑刺下,喻炎只来得及将头微微一偏。
冰凉剑刃从他侧脸割过,由额头划至下颌。
那弟子一招得手,自是满脸得色,人正要细看喻炎皮开肉绽后、皮下髑儿颜色——
可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喻仙长还好端端站在原处,神色不痛不痒,面庞未损分毫。
还没等那弟子眨一眨眼,明白个中蹊跷,喻炎手中铁剑也动了。
那柄铜钱铁剑,灌注喻炎浑身灵力,趁着两人相隔咫尺,一剑破开护体真气,从弟子下腹刺入,后背穿出。
滚烫鲜血,溅在喻仙长水迹淋漓的旧剑上,淡得只剩一抹风流浅绯。
这般瞬息变故,神仙难料。
围观散修惊呼未起,喻炎已然把剑上皮囊一甩,掷在空空擂台中,足下用力一点,闯入第二层明光擂台。
台上那名弟子还在挂念同门生死,看见喻炎提剑而来,才匆匆招来阵眼佩剑,直指喻炎咽喉要害……
但喻炎并不曾避,等这一名万霞山弟子长剑刺喉,喻炎手里铁剑也已穿肠破肚。
双方杀招使过,喻仙长依旧毫发无伤。
他喘了一瞬,后退半步,勉力站稳,人使劲扯出长剑,复往第三层擂台掠去。
等他跃上新的一层擂台,脚下方有血雨溅开,方有身躯倒地的闷响。
第三层弟子境界稍高,猝不及防中,与喻炎接连交手了数个回合,而后一度以气御剑,不敢叫喻炎近身。
但这邪修却像是知道万霞山的剑招。
他出的每一剑,都像是与喻炎喂招。
喻炎的反击之式,却直指剑招破绽之处。
是了,邪修……无霞山掌教……
那弟子慌乱之中,看喻炎越欺越近,剑招急变,激起纵横剑气,结成森严剑网,想护住周身要害。
而喻炎竟顶着一道道剑影寒芒,将自己寻寻常常一柄铁剑,复刺入此人胸膛。
等喻炎拔出铁剑,忍不住冲自己轻轻叮嘱道:太慢了。
方才太慢了。
飞光会痛的……
喻炎眼睫微垂,再睁开时,瞳眸颜色赫然化作猩红……但他眼眶里面,又隐隐绰绰漫着一层水雾。
他似是杀意正浓,他似是泫然欲泣。
没等外人看清,喻仙长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往上一层急急掠去,人剑出如龙,交手片刻,便将守擂弟子挑落,铁剑又饮新血。
趁气势正炽,喻炎持剑再上,再挑一人。
而后复上一层,复挑一人。
如此接连闯过八层擂台,万霞山未至金丹的外门弟子,悉数被喻炎挑落剑下。
那柄铜钱铁剑上,一道道浅绯色水迹,一路由淡转浓,最终也化作一缕猩红。
68
到了这个时候,其余万霞山弟子哪还肯“单打独斗”下去。
只听得遥遥高空上,有内门仙长疾呼:“诸位同门听命,撤去擂台,合诛邪修!”
八层之上的弟子随之而动,纷纷将阵眼的兵刃召回手中。
喻炎抬头再望,正看见头顶那座通天贯地、无数趁手兵器垒成的高塔,离了这些刀箫琴剑,开始一层层向下坍塌,瑞气宝光坠如瓦砾碎石。
他禁不住眨了眨眼,拿手挡了一挡。
不过这样短短一瞬,喻炎再睁开眼时,自己还未讨教的数十名万霞山仙长,悉数从各自擂台一跃而下。
喻炎不由得笑了。
他直直望着头顶高台,细看这庞然巨物如何陷落。
其声其势,几如通天神树倾折、仙佛埋骨之塔崩催。
再过瞬息,已然有弟子手按刀刃,欺身到了面前。
喻仙长却仍是昂头望天,专心致志,想铭记这一番天地异象……
他看着隔绝夜雨的光壁彻底消散。
第一滴雨水向他落来。
崩塌的擂台幻象也轰然砸下。
千百万道冰凉雨丝紧随其后。
复有刀光剑气袭来,混在这一层层陷落的景致里。
喻仙长嘴角笑意更盛,人倏地迎上前去,拿左手去握其中一名仙长的霜雪长剑,右手将旧剑一贯,穿了那人皮囊,反手抽回长剑,血水溅在面庞。
那仙长受此重创,沉甸甸向下跌落,喻炎便一脚踏在他身躯上,身形借势向上冲去,长剑横扫,剑气荡开,再伤一人——可这样一人一人杀将起来,未免太慢了一些!
他借着漫天风雨之势,缓缓落回仅存的数层擂台上,将长剑挽在身后,刃上鲜血,淋漓滴在他背心。
头顶夜雨渐疾,而血水滴落的声音渐缓。
滴水声一缓,喻仙长便五内如焚。
这声音未免也太慢了一些。
他喻炎三十余年来,眼前所见,耳边所闻,亲历之事,践行之路,未免都太慢了一些。
人情优柔寡断,世情瞻前顾后,万千大道不外乎求圆融、求高寿,一桩比一桩苟延残喘、拖泥带水……
他为何不敢……再略快一些?
喻炎受这一念驱使,越发弯起那双眸色通红的笑眼,装出极恭敬的模样,朗声笑问:“你们万霞山,竟不过如此吗?只是如此?就只有这点手段?”
“区区几个人,也敢和喻某比试?不一次多来几个,怎能叫我杀个尽兴?”
倒也怪了,这等张狂谎话出口,竟叫喻炎好生快活。
未等喻炎仔细分辨,看看这点惬意是血契心魔作祟,还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周遭万霞山弟子已被他彻底激怒,纷纷招呼左右,提剑欲上。
然而为首的弟子又拦了一拦,疾喝道:“邪修功法古怪,休得徒增伤亡!速速退后,结北斗护山大阵!”
一干弟子看着雨里横陈尸身,也如梦初醒,往后接连疾退数丈,按天罡北斗方位站定,将各自灵气注入。待主阵的弟子口诵灵咒,掐诀一指,这数十人结成的大阵已然成了。
先前耸入云端的擂台高塔,此时形如颀长花鬮上怒放的一朵幽昙,开在喻仙长所处擂台四周。
喻炎孤身而立,亲见众多守擂弟子,协力布就这一方浩浩荡荡的空中大阵。
他定定看了片刻,眼中血色更浓,终究忍不住笑骂起来:“诸位都是金丹修为的仙长,还有数名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的高人……就这般畏首畏尾,怕我这筑基期的邪修?”
他在这头曼声讥嘲,那头北斗阵法有数十名仙长灌注灵力,法阵中蕴生出千万道金光异彩。
无数小剑幻化而生,追着阵中耀耀金光如鱼游走。
喻炎脸上笑容渐去,蹙眉站在阵中,静静看着这花里胡哨的剑光变幻。
但他防备了片刻,有许多小剑幻象从他掌中臂膀穿过,弹指即去,刹那复回,如此来回穿刺了半天,喻炎身上还是不痛不痒。
他站在阵法当中,未见血光杀意,只觉一场荒唐,人再看见一众万霞山弟子额头上渗有星星热汗,不免嘲道:“这是何意?”
为首的弟子只当喻仙长嘴硬,也高声传话道:“凝神结阵!此痛痛彻肌理,能贬损神识,此人不过硬抗!”
喻炎听到此处,人怔了一怔。
隔了片刻,才慢慢露出疼痛之色。
仿佛当真有什么痛彻肌理、贬损神识的剧痛,终于姗姗来迟,叫他一刹那间面色惨淡,痛得要滴下泪来。
69
他在心里悄悄又宽慰了几句:飞光,你忍一忍。
他无声劝着:飞光,怪我。我过去最会照顾人的,都是血契作祟,近来总是糊涂。
他原先想叫飞光站在自己指上,都要抓一抔积雪,先搓凉了双手。
他原先只喝冷酒,只用残羹。日日把飞光当作心头肉、眼中珠。
轻言细语,谨小慎微,且习以为常……他数十年皆是如此。
数十年如此珍重,忽有一日出了差池,原来竟是这番滋味?
为首的弟子见喻炎神色似悲似笑,浑身发颤,冷汗长流,不由得精神一振,劝左右继续催动阵法。
喻仙长隐约听见,一时低笑起来:“卿卿,你看,不是我逞凶好斗,当真是这些仙长逼我!”
他轻声道:“可不许生我气呀。”
即便自己正提着一把猩红长剑,满襟满颊的血污,天下人皆知他杀意如沸,此时不过是更添两分杀心——但是,卿卿,可不许生我的气呀。
喻炎眨了眨眼,把眼里积聚已久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