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微颤,犹在一字字念道:“此阵若成,入我阵者,皆杀。”
那红光闻声暴起,向四面八方横向荡开,将漫天雨幕拦腰截断。
这一击过后,原本埋在阵眼中的上品灵石,一一化为齑粉,入阵弟子亦尽数遭受重创,倒在地上不知死生。
喻仙长冷眼上前一看,发现几名弟子悉数昏厥在地,灵根虽毁,姓命尚在,心里不知为何,仍有些不足之意。
他几度按捺杀意,偏偏按捺不下。
口诵清心咒语,连念数遍,那杀意仍是按捺不下。
人在最颠倒时分,喻炎只得不住地自语:“飞光会生气的……算了,飞光会生我气的。”
如此说了数遍,喻炎总算寻回半分清明。他朝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把溅到的鲜血遮得干净,然后冒着瓢泼大雨,一步步退回精舍。
他立在门槛外,照旧烘干衣履,自觉与人无争、面目可亲了,这才走进大堂,寻了个雅座落座,混迹在清谈的散修当中。
在时机恰当处,喻炎手执茶盏,极轻地鼓动道:“这样封山下去,要封到何年何日,这口气如何能忍?”
“依我看,不如都到万霞山道宫前,冲他们讨个公道?”
听得周围陆续有人附和,渐渐热闹起来,喻仙长脸上仍然在笑。
不知飞光猜到不曾,这才是真正的喻炎?
此地若是无间地府,他便是无间里的修罗恶鬼。
只是在飞光面前,勉强佯装为人。
如今飞光不在,脱了画皮,这才是他的禀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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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喻仙长装作公道路人,闲闲坐定时分,又有不少散修顺着喻炎话头,竞相讨伐起万霞山失德无礼之处。
这些好事之徒大多口舌伶俐,当众振臂一呼,已能左右群情;另有数名着急下山、身负燃眉要事的苦主,各自火上浇油几句,更让不少人热血冲头。
在这喋喋人声当中,喻仙长乐得缄口,只安安稳稳坐在一室最亮堂之处,被赤红色大高烛煌煌照着眉目,提壶自斟自饮,复斟复饮,连尽三杯方罢。
酒令人长眠好梦,茶使人神魂不倦,待第一杯冷茶入口,喻炎还喝不出许多滋味,只把原本的十分杀心淡了三分,勉强算是平复心绪。
喝至第二杯冷茶,喻仙长咽下涩苦茶汤并满口茶末,已有心力筹谋盘算余财,看看自己寒酸积蓄里,还有哪一样可作胜负手。
到第三杯冷茶饮尽,喻炎不但喝出一丝回甘滋味,还隐约猜到自己生路所在——
他要飞光仅为自己所属。
他要保得身上无灾无病,尽量免去飞光的承伤之痛。
他的生路并非两手空空,余生残喘之路……如何末路一搏,拼至寿元献尽、魄飞魂散,应了这两桩心愿,这才是他喻炎的生路。
三杯之后,喻仙长面上云淡风轻,以茶盖轻刮杯沿,身旁众人也已商定好大事,共同拟定出一份章程。
这一干人等,如今不单想冒雨去道宫前讨个公道,逼得万霞山打开封山禁制,还想争个长躬赔罪,以功法灵石相赠的礼遇。
喻仙长热热络络混在这行闹事的散修当中,一双眼睛却是冷的。
舍外大雨如注,天色似混沌未开,这一行散修有的祭起灵光,有的撑开丈许罗伞,有的慷慨之士轻轻一点,唤出飞舟,且频频示意,邀人上船。
喻炎却微眯了眼睛,忍不住回头去看精舍后头、几名万霞山弟子昏厥之地,好在众人皆为利往,并未发现这一处狼藉。
喻仙长这才定了定神,把全副心思放在当下,人拱手谢过舟上相邀的散修,径自从储物戒里摄来一顶残破帷帽,往自己头顶一罩,凭帽檐长纱掩住面目。
只见骤雨疾风里,一行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往山顶道宫行去,数点明珠似的法光,替了繁星皓月之辉,照得山路满地银霜。
要极细致看,才能看见当中一名男儿,剑穗频摆,帽纱高扬,走在这伍列间,无人知道他一身紧绷筋骨,无人发现他眼中狂骄厉色——
他如此一路朝上,等着随时随地的变故,可变故迟迟不来,途中虽有拦路的法阵,但更多的却是老祖死后、所布禁制一如云散的破绽。
待众人窥见一两处阵石遗迹后,当即就有擅长卜算的散修请缨,专程掐算禁制失灵之处。随后一个时辰里,纵使长夜更深、风更疾、雨更骤,一行人循着门户大敞之路,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到最后人人全须全尾,站到了万霞山道宫前。
喻仙长抱臂而立,看着散修当中或以法宝巨力撞门,或高高传声,心里隐约生出一丝希冀。
他隐约也在想,这样闹将下去,会不会片刻之后,当真能有管事的出来,一面拱手告罪,一面撤去封山的禁令?
喻炎屏息等着,人慢慢伸出手来,想把自己脸颊上、先前溅到血污之处再擦一遍,乔装得再细致一分。
但不久之后,就有六七位万霞山内门弟子疾行而出,把喻炎骂得醒了。
其中一名弟子随意一拱手,口中先骂众生:“诸位慎言,我宗门泽及玄门数百年之久,岂能由尔等妄议!”旋而又语气一转,单单骂起他来,“道友也无需心急,此次封山是有邪修强夺门中传承,只要擒住此人,这封山禁令即可解了。”
一听这话,有趋利避害的散修便道:“要如何擒住此人,仙长不防明说。我左右都是急公好义之人,愿意相助一二!”
喻仙长立在人群里,雨水落在他帷帽。
此冷雨,凄迷一落,足侵肌骨。
此长夜,呼吸一口,五脏俱冰。
可那雨滴虽冷,长夜虽凉,也比不得此刻刀锋游走,一步生一步死的森然寒意。
喻炎明知此时的每一回应对,都在书写自己后一瞬的收场,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面上如讥如笑,按着自己先前谋划,执意煽动道:“不知那邪修要夺的是何种传承?如今是末法时代,如果贵派真有了不得的传承,何不拿出来,叫我等见识修炼一番,好反哺天地气运,壮我玄门……”
但他在人群里刚挑拨了两句,就见为首的弟子,手中竟捧着一副寻人罗盘。
那人稍稍摆弄了一番,罗盘就震颤起来,金针不住盘旋,最终停驻之处,竟激发出一线白光,横亘绵长夜色,直直地指在自己身上。
喻炎左右各挪了半步,灵光仍落在他身上。
喻仙长半晌才笑了出声,人弯着一双笑眼,把头顶帷帽取了下来。
那万霞山弟子看得变了脸色,以一道灵气巨浪,将喻炎与身侧散修分开,口中叱道:“还敢嘻笑!”
喻炎已经笑得眼睛里蕴起了一层水雾。
你看,他终于可以亲口承认,当众一说,那青鸾是他的。
他如今可以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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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目睽睽之下,喻仙长于是昂头笑问:“仙君何不告诉众人,我夺了万霞山何种传承?”
身旁散修原本被万霞山这等雷霆手段震慑,脸上多多少少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可喻炎这样一激,原本要散的人也驻了足,原本好事的人更是侧耳相听——
喻炎便伺机道:“万霞山老祖这般大能,之所以将门下小秘境悉数开放给我等,不正是为了摒弃一家一派的眼前之利,壮天下玄门的气运。想当初,秘境里无论有何种秘宝奇遇,都是天下人各凭本事,有德者居之……”
他说到此处,已有万霞山内门弟子听出端倪,催动罗盘禁制,急急喝止道:“住口!休要胡言!”
喻炎肩上骤然一沉,仿佛有千钧巨力落在肩头,将他往雨水泥泊里按去。但喻炎身形一晃之后,仍竭力昂着头,有雨丝接连落在他眼睫。
他重重喘了口浊气,抗衡着那巨力,一字一字笑续道:“机缘自择其主,并不算,夺人传承。”
内门弟子听见,正要出声教训,可身旁已有不少散修聒噪起来,仿佛喻炎说得极是。
喻仙长还嫌不够火候,拿手指点点自己,复点点雨中无门无派之人,气出丹田,扬声笑问:“诸位有所不知,万霞山老祖死后,喻某侥幸有些机缘,与青鸾神君结了契,万霞山便打算取我姓命……可我同鸾君结契,天赐机缘予我,我错在何处?诸位难道不相同鸾君结契,诸君又错在何处!”
他这一番话出口,满场哗然,一干散修再看喻炎,都是既妒且羡,一时间哪还记得万霞山的严词厉色,只恨不得以身替之,也尝一尝这机缘的滋味——
可喻炎仍嫌这热闹小了。
他竭力摆出一副替众人委屈、句句苦口良言的模样,再进一步,嘶声鼓动道:“列位道友,我先前还以为青鸾降世,只是万霞山一家的机缘,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鸾君会以青眼待我!既然鸾君会与喻某结契,岂不意味着青鸾神君只为玄门而来,挑的是玄门众生,并不拘泥于他万霞山一门一宗?”
“依我看,万霞山如今无人,鸾君便可另择他人,这才是天下道理!几位仙长纵然取了喻某姓命,有我身旁千百名高人贤士在,下一位结契之人,鸾君也未必会选你万霞山!诸位同道,你说是也不是?”
身旁散修,哪里禁得住喻炎三番两次火上浇油,一个个被说得心头炽热,接连议论道:“道理不假,万一又是从天下散修当中选中一人,你万霞山难道打算一个个计较过去?要是从此看不上万霞山,难道还想怪天下人夺你机缘?”
“机缘便是机缘,天赐不予反受其咎,这才是天下道理所在。”
过去万霞山以青鸾神君招揽世人,凡引气入体者,谁不曾听过鸾君的好处?
道途何其不易?寻常一点秘宝出世的蜚语流言,天下人尚能赴汤蹈火,拼个脚程先后;何况是此时此刻,亲睹横财,当真邂逅了锦绣斑斓的一场富贵?
议论到此处,已有不少散修愤愤然挺身而出:“夺人传承之说,尽是无稽之谈。”
“要是鸾君选中我等……怎可婉拒鸾君美意?”
眼看着这些议论鼓噪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转眼便将万霞山口中的宗门传承,敲定成一笔众生机缘……直至此时,喻仙长才轻声问道:“几位万霞山仙长,可曾听过‘机缘自择,能者居之’?”
喻炎脸上依然在笑。
他原本只打算混在散修堆里,能多躲一刻,便是一刻。
叫旁人多闹两分,衬得自己动静小上两分。
纵然遇到血光之灾,也要避口舌锋芒,多说几句软话做小伏低……他原本是这般打算的。
但此路既然不通,他自然要临时挖凿出一条新路来。
万霞山内门弟子听了,不免怒斥:“胡说,青鸾神君奉天命庇护我等三百余年。你不过无德无能一邪修,这等机缘凭甚予你?”
喻炎便立在人群当中,反唇相讥,顺势搅出更大的动静:“纵然是天命庇护,也是能者居之,庸者远之。各位道友,我今日有意与这些名门弟子比试一二,我不过筑基,他上筑基也好,上金丹也罢,只求与我一对一较量一回,谁本事更大,这机缘便是谁的,场上众人尽可以替我做个见证!若我败了,也请诸位道友知晓此事,把握好与下一回鸾君结契的机缘,莫要让这些弟子瞒天过海!”
他身旁散修听见此事,自然满口答应:“小友血姓可嘉,正当一对一比试一回。万霞山要是一味强夺,枉修玄门妙义,枉称名门大宗!”
这干散修左思右想,都觉得此事划算得很。若是喻炎赢了,青鸾神君便与万霞山再无瓜葛,等下了山,是奉承结交亦或杀人夺宝,还可以另作打算;若是此人落败,倒也不亏,说不得此人殒命之后,鸾君便会从众人当中再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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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场的万霞山弟子,听见喻炎所说,也觉此事未尝不可,其中最心高气盛的,当即就想解开罗盘束缚,只身下场同喻炎一战。
但弟子之间,亦有几名心思缜密之人。
这些少年俊杰,心中纵然颇有几分意动,面上仍不露声色,同为首的弟子悄悄商议道:“师兄,要小心这邪修结契后,已经从鸾君手里褫夺了不少神功异宝,交手时以此暗算我等……”
为首的弟子听得似笑非笑,只当这几位师弟鳃鳃过虑,看不出此人仅有筑基修为,剑上无阵,衣上无纹,里里外外都贫寒得很。
可他顺着师弟的言下之意再一想,忽然琢磨出一桩极解气的应对之法——
这邪修所求之事,无非是想以青鸾作赌,在万霞山诸多精英弟子当中,挑个修为相差仿佛的筑基弟子,同自己一对一比试一回。
照此推算,若是真单打独斗,这邪修自然喜上眉梢;真拿青鸾一赌输赢,邪修自然欣喜万分。
那么,若是自己猜中这人心思,却偏不令他遂心如愿呢?
若是自己偏要以多欺少,岂不解气得很?
这为首的弟子主意既定,于是阴恻恻冷笑了两声,拿右手一拦,挡下正待应战的同门,施展传音术,同喻炎一样将声音远远传开,扬声驳斥道:“什么机缘?诸位道友难道忘了,我万霞山焚香祷祝,与青鸾仙君金口玉言结过契,鸾君要庇护万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