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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眉如黛 字数:4724 更新:2022-01-05 08:21:24

儒门门主拜了三拜,口作人语。说它见识粗鄙,并非镇派灵兽的命格,与门主结契有违天道,这些年来修为难以寸进,甚至有境界跌落之忧,实是缘分已尽,就此作别。从此天命儒门当中,便不见了这妖狐。

再往后,世上流光飞度,当年炙手可热的元婴大能已成埋骨新冢,方有巡夜弟子看见有野狐在门主墓前徘徊,嘴里呦呦有声,依稀在如人垂涕,哭的是:“君为泉下骨,我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报君以哭。恨不为真龙真凤体,神通手段半点无。”

典籍中记载至此,便大笔一挥,言之凿凿劝诫道:由此可知,结契一事理当守命数,应天道。若能明天之理,顺天之意,参天之玄,终有大道飞升的那一日。  

喻炎看见那首野狐歌里,莫名提及真龙真凤体,仿佛有那体质神通,就能在这长河逝水中抵挡一二,不免微微一怔。

再往后翻,见后半卷尽是诸若此类道德仁义的荒唐话,于是将书卷合拢,又握住袖中那枚玉色鸟蛋,轻轻在掌心盘玩了一阵。

这鸟蛋经他百般尝试,非但不曾孵化,还一年小似一年。

喻炎多少猜出,此物不过是飞光割舍的些许分神,权作护身之用,全他多年念想,孵不出小小飞光。

可喻炎仍喜欢随身而带,时常用手去焐它,叫蛋壳上始终留有一丝被焐热的余温。

因为它始终是暖的,所以它不全是冰冷的死物。

喻仙长一边静静焐着它,捧着它在烛火旁取暖,轻声问它:“飞光,夜里风大,你冷不冷?”

一边又问:“飞光,我是火灵根,手心烫,你热不热?”

他连问了两句,侧耳听了听,佯装作有人应他,嘴里低低笑道:“我方才看着天命儒门的旧事,突然有些感悟,什么算是天之大道?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时光呢?”

“如此一来,顺天道者,便可与光阴之辇同行,得年复一年的修为积攒加身,惜取年光,直上云霄。”

“逆天道者,就如同你我一般。我修为停滞不前,最近还隐隐有跌落的征兆,眼看要被打回多年前的境界;你也是如此,从九天青鸾,变作半大的青鸾鸟,到幼鸟,再到我手中蛋……所谓的天道压制,是否就与光阴背道而驰,遭岁月攘夺馈赠,碾树为种,碾山为尘,把万事万物都打回多年前的原形?”

喻炎说罢,自己细细推敲了一阵,忍不住抚掌而笑,当即提笔蘸墨,要将这些念头如数记下。

修士常说悟道悟道,其实各有感悟,各悟大道。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能突破境界,有所参悟。甚至传言修士悟到最圆融之处,就能以自身所得,开辟眉间紫府,自创法则,新设一方鸿蒙宇宙。

喻炎趁着灵光兴起,笔走龙蛇连写数段,人还有余暇,闲闲自语道:“飞光,等我写完,天亮就拿去换些功德。可惜我空有感悟,进阶无望了。”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筑基已经极难,再往后修行,硬是冲击结丹,恐怕会道死生消?”

喻炎说到此处,笔势顿了顿,人悄悄笑了一下,弯起一双眼睛:“再往后修行,每一步靠得都是心境跟气运。你是不是还未猜到,我此生的气运,往后每一世的气运,都拿来换了你了。”

喻仙长如此自言自语了许久,才搁了笔,晾了晾纸上新墨。

他焐着那鸟蛋,长长打了个盹,醒后起身斟茶之际,竟与一名守夜的万霞山弟子撞了个正着。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蹙眉道:“道友整夜不归,是打算早些攒下功德,见那青鸾神君么?我听说老祖后日就要携神君一同闭生死关了,如今再不见外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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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听了这话,自是愣了许久。

他慢慢笑了一下,嘴里极低地附和道:“也是不巧了。”

说罢,人便一味枯站着,眼睫轻颤,呼吸乱而重,仿佛正魇在梦里,正溺进水中。

那万霞山弟子今日提点了不少散修,见多了捶胸顿足之人,看喻炎尚能自持,便懒得多加安抚,拱手即走。

喻仙长仍枯枯站着,直等到那弟子走出十余步,推门欲出,喻炎方高声追问了几句:“道友,生死关一闭,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谁来照应门中俗务?贵派老祖正值春秋鼎盛,需不需要再多谋划几年,做足十全准备?”

他话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自嘲:这等宗门大事,与过路弟子多说何用?于是就茫茫然住了口,远远作揖告罪。

待后院又只剩下他一人,喻炎径自踱到开阔处,朝山上仰头望去,无人知道喻仙长这一刻想了何事。

是数十年之后,能不能保住这一幅青春皮囊?

是百年、数百年之后,他这寿元只有两百余年的筑基散修,将化作何处荒冢孤坟?

还是明知一别天长日久,再会遥遥无期,事已至此,心犹未死……犹然寄望着重逢那日,应着何色新衣,说哪句寒暄?

他这样站了半夜,等到天将亮未亮,喻仙长总算如梦初醒,人轻轻呵出一口浊气,负着手,慢慢走到功德房外。

天边已有晓星高悬,群鸟由月夜里醒转,初试啼声。

喻炎趁四下无人,踏着这一地露水,沿小径缓步上行,直走到荒山野岭无路之处,停在一道巨大的青光屏障跟前。

这道阵法屏障,传闻正是青鸾神君亲手所布。

都说神君当年随意一指,就将一点灵机青光,悬于万霞山主峰之巅,而后由这一而始,道化万千,道生万物,最终竟如杨柳净瓶一斜,生出千千万万道青光悬瀑,从主峰飞溅直下,将这百仞主峰与连绵群山都罩在阵里,阻遏一切邪祟。

喻仙长此时立在阵前,若非担心自己触发阵法,平白牵连那人,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掬这青光逝水。

他定了定神,足足后退了十六七步,然后才从地上拾起一粒碎石,用力投向阵中。

不过瞬息,那石子就被阵法威能碾作粉灰。

喻炎见了,不禁皱了眉,低头细数起来——今日虽有变故,但他依旧将每日固定要做的琐事做完大半。

他今日已用掌心焐过鸟蛋,数个时辰,未能孵化。

已运转过血契,未有人回应。

已来过破阵,未寻到破阵之法。

已老老实实攒了几百功德,可惜所攒功德再也无用。

他原本还要趁着人烟稀少,站在这离阵法最近之处,再胡诌几句求凰求凤的俚曲,指望有片言只语,传入飞光耳中……如此才算是尽心尽力,过完了这一整日。

但他如今唱不出曲来。

功德房中的任意一人,听见闭关一事,尚能指天唾骂。

不像他,衣衫厚实,不敢吹风受寒;步步缓行,不敢拔足而奔;戒惊戒怒,生怕同人逞凶斗勇,只能好端端站在此处。

他的满腔切齿悲恨,却要如何排遣呢?

47

喻炎这样呆呆站了片刻,嘴里自言自语道:“飞光,我今日脑袋里糊涂得很,也就胡乱唱了。”

他说完,人往后一靠,倚着老树,当真轻轻唱了两句,唱的是:“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他嗓音低处沉而厚,高处清而亮,听着倒也宛转动听,几句之后,便有什么被他日日焐热的东西,似是焐够了时辰,在他袖袋中微微一动,想要挣扎醒转。

然而喻炎最终只唱了半阙。他刚发现自己眼眶湿热,语带哽咽,就仓促噤了声,人闭着眼睛,缓了好一阵,终于决定要换一番心境。

何必伤神?

他与意中人心意相通,在对方神通造物上留有小像。

他曾为鸾凤梳羽,摸过青鸾头顶垂旒。

他试过与灵兽结契,那真血尾翎尚蕴养在他丹心之上。

喻仙长于是长吸了一口气,一下复一下,用力以手击节,接连吟起诗家的名篇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尔不饮酒,另有龙蛟!”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鸟空——”

喻仙长这四五年中,已有许久不曾胡言妄语,骤然开戒,总算有些拨云见日,消愁解闷。

他还待苦思冥想几句,也夸一夸那玄武麒麟,狐兔狸奴,把劝了多年敬不出去的酒漫天一洒,泼得世间灵兽均沾雨露。

可就在此时,他袖袋中那物,听见这些狂言,再次动了一动。

喻炎侧耳听时,竟然隐隐听见翅膀缓缓扇动的声音。

他四下张望,仍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

那声音并不似垂云之翼,凭借击流搏浪之力,扇出铿锵金石之音。

它更像是南风吹露,似美人长睫一颤,似耳边一声细语呢喃。

喻仙长寻到最后,忽然低下头来,目光所及之处,恰好看到他拿手心焐了多年的玉色鸟蛋,乘着一双微弱青光汇成的小翅,从他袖中扑腾着飞了出来。

那鸟蛋经过多年消磨,个头已是纤纤一握,然而那对青光小翅,竟比蛋身还要袖珍许多。

每当那对青光化作的小翼,翼上光芒不济,鸟蛋就重重往下一坠,要用力再扇数下翅膀,扇得点点青芒如萤飞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喻仙长不由得愣在那里,心里无声唤道:飞光?

他往前走了半步,脚下差点绊了一跤,人刚站稳,就伸长了手,隔了数寸,捧在鸟蛋下,生怕它跌落在地。

他初始如同哑了,急得额角青筋鼓起,仍说不出一个字。后来又似银瓶迸裂,人突然得了声音,一迭声地追问道:“我常常唱些俚曲,我……我也常常同你说话,为何今日不一样了?”

“我方才做了什么,方才哪一桩事是做对了的?”

“飞光,你教教我,你教了我,我往后便知道了。”

他如此颠来倒去,说了好一阵,于极忘怀处,莫名挤出一句:“不肯说……也没事。飞光,你、你又变好看了些。”

那鸟蛋似乎听得懂几分人语,听了这话,居然恼得停在喻炎面前,冲着他乱扇了一通小翅,扇得喻仙长额前几缕乱发被翼风拂起,随后才缓缓朝高处飞去。

喻炎痒得眨了眨眼,伸手拨开额发,定睛看时,正看到那枚鸟蛋张开小翅,断然朝那道青光屏障撞去。

喻炎在这短短一霎那吓得变了脸色,几乎跪倒在屏障跟前——

好在飞光不曾损伤半分!

只见蛋身碰触之处,一如投石入水,青光阵法上不住地有涟漪荡开,慢慢形成一个一人通行的大洞,洞后恰好露出一条登山小径。

而那枚飞光分神所化的生翼小蛋,就悬停在洞心处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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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心神微微一荡,自是快步跟了上去。

而后有大半个时辰,玉色鸟蛋嗡嗡振翅飞向何处,喻仙长就紧随而上。

只是他嘴里总闲不住,除非有万霞山弟子巡山经过,他才会暂且噤声,稍稍遮掩一番行迹。

于是一路走来,就见喻仙长一个人春风满面,接连问道:“飞光,你是带我去见……见你?”

“飞光为何会挑这个时候同我见面,总不会是因为我心里难受?毕竟我这几年来,比今日难受的时候多啦。”

“我想来想去,也不像是闭生死关,久久不能见面的缘故。”

“要是久别离就能一聚,咱们四五年前就该见一见了。”

他如此追问了好一阵,又心猿意马,自问自答,自己想了不少缘由。

等人循着鸟蛋,贸然登上一条花蹊山径,就见狭路一旁是百丈深崖;另一旁则是繁花高壁,一根根张牙舞爪的拦路花枝竞相怒放,直开到遮去望眼。

那鸟蛋眨眼间就顺着繁花缝隙,自如地钻了进去,一路忽高忽低穿花拂叶,扇扇翅膀就去得远了。

留下喻仙长一个人,在后头急出一身热汗,话也忘了说,只顾着追它,直到接连踩落了几块碎石,这才稍稍走慢了两分。

他白着一张俊脸,敛声屏气,一步步在这险道上挪着,时不时以手分花,而后忽然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你这缕分神伤得过重,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飞光,是我猜的这个缘故吗,你是想先回到你身上,把伤养好,顺带捎上我?”

他问得这般认真,依旧没有人答他。

好在那袖珍鸟蛋发现人不见了,奋力扇着翅,再度从远处绕了回来,壳上粘着几瓣飞花碎叶,悬停在喻炎颊边。直到喻炎喘匀了气,振奋精神跟了上来,它才继续往前方飞去。

这条路走到尽头,喻炎便来到了一个隐蔽山洞跟前。

那洞口处隐约可见阵法法光,想来是布有数层威力浩大的防护阵法。洞中极黑,令人看不清洞宽几丈,深有几许,只听得洞里风声呜咽,浩瀚声势像是整座山体凿空,里头藏兵数万,正擂鼓摇旗一般。

喻炎一看之下,忍不住提点了句:“飞光,这里也有阵法。”

那鸟蛋却视这同源阵术如无物,往后倒飞数丈,用力一扇小翼,就披着青莹莹碎光,一头扎进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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