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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眉如黛 字数:4709 更新:2022-01-05 08:21:20

喻仙长心里其实清楚,他此生全部气运,早早在诛神极意宝阵一句一句赊尽了,哪还会有什么天道眷顾,气运加身?

但飞光万般皆好,样样俱美,他也愿当顶天立地的一介男儿,不做那满腹怨愤之人。

眼前云遮雾罩,他便穿云破雾。

眼前地塌天崩,他便拼一个碎骨粉身。

就在喻仙长移开袖口,微微而笑时,忽听得飞光低低回道:“我原本是打算来人间一趟,以三百年庇护之功,换些功德修为,算得上领命而来……跟你结下血契,难免会受天道压制。

“若是万霞山不曾重摆祭坛、连日祷祝,我就算罔顾了天道,也就是再小两三圈。”

它明明不曾看到喻仙长以袖掩面,此刻却莫名放柔了语气,极轻地哄着:“即便摆下祭坛,万事有我……我如今未必肯去了。”

31

飞光与那人纠缠打闹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这样互剖心声。

它将这热乎乎一番话掷了出去,便再也不肯多说,团团缩在被里,哪管被褥外的人与它是不是良缘彩凤、一点灵犀。

可喻仙长并不肯放过它,偏要发出许多声响。

屏息听时,有人在门外骤然失笑,快活得团团打转,不住抚掌击膝,有说不尽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之意。

飞光登时恼了起来,喝道:“喻炎……你不许这样。”

那人霎时噤了声,竟然变得十分听它的话。

飞光不禁哑然,心里火急火燎地涌出许多话来,想劝他常常如此,想宽解他莫急莫怕,未等它彻底想好,那人又蹑手蹑脚地动弹起来。

隐约有掩门落闩之声,似月中银桂一晃。

隐约有悠悠行走之声,像一地白云涌来。

隐约有呼吸声,犹如氵朝生,一波一波兴风作浪。

那人搅出点点杂音,还不肯作罢,将双手压在被褥上,就撑在被褥上那一团鼓包左右,嘴里难辨真假地夸道:“卿卿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拔山超海之力,还生得如花如玉、温柔解意,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飞光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这一句话使它血液尽沸,身躯似热油淹煎。

一字字咀嚼过来,堪比赴汤蹈火之苦。

极痛处,叫人烈焰焚身,混沌恍惚,汗水涔涔。

极乐处,叫人忘却今夕应是何夕,从遥遥碧落黄泉中醒来,一寸寸生出鲜活的血肉。

它瑟瑟发抖着,企图将这难言滋味分辨明白,喻炎那头已合衣钻入被中,在黑暗中伸手一捞,五指兜住了它,一把放在心口。

飞光一时间天地倒悬,糊里糊涂躺倒后,才惊觉所枕之处,皮肉滚烫如火;胸膛一沉一起,又似舟行海上。

它像是卧于火上,像是浮沉在水里。

就这样继续煎熬了许久,直至喻仙长彻底熟睡过去,飞光才茫茫然问道:“我分明是水灵根,喻炎,我身上为何会这样烫?你摸摸,我爪心都是暖的。”

它忍不住仰起头,冲着喻炎问:“是你那颗心烫得厉害,把我焐热的……还是我自己心跳得快,是我自己变热了?”

————

平安夜快乐

32

它等不到人接话,于是从侧躺转作仰躺,翻来倒去,好不容易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见到喻炎。

喻仙长梦里也在笑,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薄唇翕张,对它欣然低语道: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但定睛看时,喻炎那双眼睛仍是红的。

这一场怪梦,直叫飞光陡然醒了。

它周身绒羽炸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久久辨不清虚实,记不得身在何处。

待它惊魂甫定之后,放出神识四下一探,才发现院中已然天光大亮,喻仙长早早起了身,此刻正站在院里,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口诀,冲自己连施了几遍除尘咒,而后似嫌不足,竟然又走到水缸前,如凡夫俗子一般,仔细打水洗了头脸。

可喻炎原是这般爱惜干净的人吗?

飞光心头一紧,忙以神识再看,喻仙长那头已经整整齐齐地扎起道髻,披上了一件簇新的素纱道袍,手执丝绦一系,勒出劲瘦腰身,末了打了个双钱结,打扮得十分端正体面,像是散仙赴宴,更像是侠士赴剑斗。

可喻炎原是这般衣裳楚楚的人吗?

就在飞光恍惚之际,喻仙长已是哼起含糊小曲,自储物戒里点出五六块灵石,踏着满院横斜树影逛了一圈,加固好了院里的阵法。

等他直起身来,似乎被日头晃了一晃眼,于是手搭凉棚,略略遮着眼睛,也不管飞光是睡是醒,径自冲屋里高声喊了句:“飞光,你多歇一歇,我到道场卖些功法,去去就回!”

飞光这才知道喻炎是打算出门。

可自结契以来,喻炎这些年何曾独来独往过,何时抛下过它?

飞光昨夜欢喜过了头,一觉睡醒,方觉处处不对。它忍不住往外使劲拱了拱,想从被褥底下,勉力钻出一个头来。

喻仙长似乎已经猜出飞光是何种模样,竟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忍俊不禁道:“飞光,外面这么亮堂,我倒是想看你跳下床,一路小跑到我跟前……”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语气一转,极轻地哄道:“卿卿,别出来了,你等我就是。”

喻炎说到此处,挥了挥手,登着院墙往外一跃,落地后双袖一甩,背在身后,沿山路大步向前行去。

飞光生姓文雅,近乎腼腆,被喻炎调笑得半晌不敢现身。等它定了定神,再想寻人,即便全力祭出仅存的一丝微薄神识,也只能看一看方圆十丈,再远处便难以企及了。

但喻炎说过的那些话还余音可辨。

那些话像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之人所说。知道它爱惜颜面,所以专往痛处落刀,唯恐它记不清。

那些话像是痴情之人所说。是将七情六欲咽尽,然后缓缓呵在它耳边,轻得像拨一拨垂柳,点一点延绵春流,生怕它记得清楚。

飞光想着喻炎方才说过的浑话,心中忽而羞恼,忽而惊疑。

它此时又想起了那一场怪梦,心里渐渐不能确信,昨夜隔着那重厚实锦被,喻炎是否当真和它一般的欢喜。

飞光在榻上辗转复辗转,一面掂量自己此时的灵力,一面遍寻能传声的功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根真血羽翎上。

那尾翎养在喻炎心头近三十年,在两人之间,连成了一道细如悬丝的羁绊。

它放开神识,去寻冥冥中那一线羁绊——

然而天道之下有万万千千道纵横交错的因缘,旁人的因缘尽是三生缘定,粗如铁索;而他们之间的血契羁绊,弱得一触即断,凡胎肉眼几不可辨。

飞光如大海捞沙一般找了几回,濒临力竭时,才循着自己留下的真血气息,在千万桩天定良缘里,找到这细似蛛丝的一线孽缘。

它慎之又慎,轻轻将神识联上契约一端,轻声唤另一端的人:“喻炎?”

那头的人呼吸声忽然一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欢喜道:“飞光?这万霞山……真高!我赶了半天的路,在道场占了个极好的位置,今日端的是人山人海——”

飞光禁不住问:“你真的去道场了?”

喻炎那边似是在竭力调匀呼吸,缓缓笑道:“我这回位置极好,不便说话,一张口,南来北往的人都在看我。飞光,你歇着吧。”

飞光听得心绪翻腾,断然追问:“你是不是在骗我?喻炎,你要骗我吗?”

那头一时只剩喘息声,伴着些许枝折叶落的赶路之声,半晌才有人轻轻笑道:“飞光,你是仙体神魄,有所不知……这世上男儿总是会骗人的。不喜欢时要骗,免得伤人;喜欢时更要骗了,成日绞尽脑汁想些好听的话。天底下哪里有句句说实话的男儿?我已是当中极老实的了。”

飞光被他堵得一噎,而后才问:“你到底在哪里?眼睛……还红吗?”

33

喻炎那头随口笑道:“飞光啊飞光,我说了好些遍了,我当真在万霞山道场上!怎么又扯到我的眼睛了?”

但飞光仍紧紧攥着指爪,极轻地问:“我不是说过,万事有我,你不肯听我的话?”

喻炎听得哑然,片刻之后,才照旧调笑道:“堂堂男儿,就当骨硬如铁。要是飞光说一句,我照做一句,什么话都听,哪里像个男人?”

飞光声音一向似寒泉鸣涧、珠落玉盘,听着清清冷冷,少了几分烟火气,然而此时,它那声音终于变了,几近震怒道:“喻炎,你不过筑基,你一个人——”

喻炎听见它这样生气,反倒眼眶一酸,渐渐收了锋芒,强笑了两声:“卿卿,别气啊。我一个人能做的事多啦,你忘了,你就是我一个人求来的。那时我师傅想炼化你……也是我一个人杀了他。”

他提起这些腌臜旧事,语气微涩,只有嘴上还哧哧笑着,绞尽脑汁说些开解人的话:“虽说万事有你,但这些杀人夺宝、出刀见血的活,你干干净净的,哪里做得来?我不一样,过去三十年是搏来的,再搏一回,说不准还能赏我个三十年。”

喻炎说到此处,话音一顿,似乎才发现自己一时嘴快,又泄了口风。

他腾出右手,重重叩了叩自己的脑袋,全力遮掩道:“哎呀,扯远了!我是说……我一个人也能做些小本买卖。像今日在道场上,生意也还凑合,要是能来一两个大客,晌午就能回了。”

然而飞光那头,久久无人应声。

喻炎屏息等了片刻,神色微黯,自己说了些圆场的话:“飞光,道场上热闹得很。我这边又来生意了,不同你说了。晚些……晚些见。”

他猛地眨了几下眼睛,等缓过那股酸胀劲后,右手蓄力,重新抠进石壁缝隙,抓落簌簌一片飞灰。

放眼望去,眼前哪里是什么热闹道场,分明是万霞山侧峰上,百仞来高的一面山壁——

他方才那样悬在石壁上,竭力调匀气息,同飞光说了许久的胡话……还是瞒不过人。

喻炎长吸了一口气,自笑道:“我啊。”

说罢,人已然振作起精神,继续施展身法,攀着陡峭山壁纵身而上。

那山间林木都有了年岁,一棵棵横在峭壁狭径上,生得葳蕤葱郁,树冠密如罗网,枝杈犹如刀剑,既能令喻炎在登攀时落脚,亦能一寸寸划开皮肉。

即便是喻炎修成了筑基之躯,疾疾穿林而过时,也被划出浅浅几道割痕。

他忍着这些许钝痛,一路避开门人弟子,自最无人问津处寻起,一处处地去搜寻山巅石窟、后山野岭、密林深处,似大海捞针一般在崇山峻岭间穿行。

也不知寻到第几处,总算让他搜见了一座深藏林中的祭坛。

只见斑驳林影下,那座九重祭坛拔地而起,于白玉长阶上描金绘凤。

无数上品灵石嵌在玉壁雕栏当中,恰似星罗棋布。

顶级月流浆有如流瀑,自祭坛坛顶源源倾泻而下,滋养着此间水土灵脉。

至于九层祭坛之上,每一层都细细琢刻有玄妙阵法,各有一名少年弟子盘膝掐诀守在阵眼,一面虔诚祷祝,一面驱动法阵,引来四方瑞气。

喻炎扫过坛上九人,又去数四周守坛弟子的人数,粗粗一点,便不下三四十人。一干弟子均是目蕴光华,手按法器,竟不知当中有几人练气,几人筑基,有没有藏着金丹元婴大能。

喻炎眼见形势悬殊,人反倒无声地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红得几欲滴血的眼睛,而后身形跃起,再度往前一掠,落在一株巍巍老树上。

他从袖中摸出许多平日刻下的木片,仔细清点了一番,挑出一切以命搏命的法门。

只要多伤一个人,就少一个人拦他。

多破坏一层法阵,就能再留飞光几年。

喻炎此时仍在想飞光,他极想同飞光再说几句趣话,告诉它:原本它并不会认识一个叫喻炎的人。

谁是喻炎?

喻炎本该是皑皑雪下,许多朽骨中的一具。下不知有山川河岳,上不知有日月星辰,神智未开,大字不识。能活到如今,不正是靠赌?

他懵懵无知,还不是一个人赌来了飞光?

他修为浅薄,还不是凭一己之力越阶杀人,从师傅手里夺来了飞光?

当初不也是胜算渺茫,但他还是赢了。

这天底下的赌徒,一旦豪赌过一场,赢来过富贵,来日哪有不敢落注的?

毕竟已赚了这许多!

再下的每一注,赢自快活,输也尽兴,死便死了……唯独不能叫他不赌。

就在喻仙长心念已定,蓄势欲上时,恰好有人重新凝聚起神识。

那人放出神念,匆匆附在血契羁绊之上,强忍着怒气,一迭声地传话道:“我之前神识耗尽……喻炎,你人在哪里?已经晌午了,你不是说晌午就回?”

喻仙长身形不由一顿。

那头既想训斥两句,也担心把话说得太重,在这短短一刻里,不知想出多少种劝人的话,最后才涩然道:“我在屋里,觉得有些热。喻炎,你不是常送我花吗?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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