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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子律 字数:4925 更新:2021-12-15 04:22:38

有一张地图,标出了西北一带各大城镇。地图下立着两把狭窄的刀,柳叶形状,是女子用的武器。

  最上方的一把凳子铺了整张白虎皮,当中人便是那位城主。

  她大约三十多岁,比之唐非衣,长相要更艳丽些,眉眼含情,唇角带笑,只是目光少有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肃杀之气。

  “阿霞,人来了。”贺兰竹君道,接着坐到了一旁。

  那女城主朗声笑了:“长久以来还没有谁主动寻过来,事情我已听过,你是银州镖局的二当家,常年走这一条线。”贺兰明月颔首后,她道:“你代表镖局来此,莫非要与白城谈生意?”

  贺兰明月恭敬行了一礼:“非是生意,而谈存亡。柔然觊觎析支之地,城主可曾想过除了抗敌,还能与旁人结盟?”

  女城主脸色变了,旋即正厅的门应声而关,整个厅内只留下他们三人。

  她在贺兰竹君面前似乎没有大庭广众的强势,上挑眼梢朝贺兰竹君一扫,那人点了点头,问道:“据我所知,阁下在银州没那么多兵力,谈何结盟?”

  “析支之地无人管辖到底隶属大宁境内,不知城主与这位贺兰先生……”明月忍了忍,“听闻过年初政变么?”

  女城主道:“豫王逼宫夺位,紧接着便大败柔然,有何不妥?”

  “银州城中不久前来了位贵客,关于政变他知道的比我多得多,而他告诉我,豫王与柔然其实早已相互勾结,所谓大败,不过一场戏。”贺兰明月抬手止住她要反驳的举动,“且听我一言,当真大胜,依照高氏的作风为何不称臣、不纳贡,甚至连一丝要柔然退还战俘的条件都没有?”

  贺兰竹君目光微动:“难道真是做戏?”

  “我那位贵客说,抗击柔然的非是逼宫的豫州军,而是北境的幽州军。幽州军统帅是位不折不扣的帝党,此次挂帅做前锋,后有刚登基的豫王督军,幽州军精锐中超过七成被俘,至今押解柔然生死未卜。城主,你以为呢?”

  贺兰竹君皱眉:“若此话当真,他是借抗敌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

  明月笑了笑:“你说,他帝位不稳,会不会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为了让北境安宁就把析支之地拱手让人了?届时白城会怎么样?”

  女城主道:“可你若结盟,白城也未必能一直维持现状……”

  贺兰竹君打断她:“你的贵客,恐怕是废帝?”

  他猜得如此快、如此准,明月暗自惊讶片刻,没有否认。贺兰竹君观察他神情,哂道:“却不想银州也已经成了显贵的喉舌。”

  “王土之内寻求自立,这般胆识果然不同凡响。”

  “你是要定谋反吗?”

  听贺兰竹君这话,明月反倒笑了:“谋反不谋反,又非我一言便能定性。贺兰先生机敏,能察觉废帝安顿在银州,应当也能猜到我此行目的。”

  那人望过来,他眼窝比汉人深邃得多,瞳仁颜色浅,如此望去居然与贺兰明月有了两三分的神似。贺兰竹君不露声色,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饮尽后才道:“你要劝服城主,出兵或者出钱帮助废帝起事。”

  神态、相貌、姓氏,处处都透着熟悉气息,一个大胆的念头随即浮上来。

  “如此直白,我也不妨诚恳相对。”贺兰明月道,“原本我觉得他太不切实际,但他提了一个条件,我实在无法拒绝。先生可知,贺归迟是个假名?”

  竹君垂眸,端着那只杯子轻轻摇晃当中清澈酒液:“并非典故却像执念,若说是假名,不奇怪。”

  “那先生再猜猜我本名叫什么?”

  茶杯忽然便拿不稳了,贺兰明月压着他抬起头的动作,似笑非笑道:“敢问先生可是建元年间银州人士,府上与塞北三卫又有何关联?”

  茶杯猛地坠地,四分五裂。

  女城主站起身:“夫君,你先离开,让我来与他交涉!”

  贺兰竹君破天荒没理她,看向贺兰明月,双唇几乎有些颤抖:“西军已死,贺兰一族尽数被杀,你……是王爷的什么人?”

  “你又是他的什么人?”贺兰明月道,“难不成是他儿子?”

  “怎有可能!”

  “也是。按理来说你若怕报复,就不该继续用贺兰之名,尤其在陇城附近这块敏感的地方。但你却沿用至今,毫无隐瞒之意,甚至坐了白城中一人之下的位置,是在等谁来寻你,或者仍然不甘心?”

  女城主愤然拔剑,直指贺兰明月:“请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指手画脚!”

  他轻蔑地笑了笑后退着朝门口走去,而那里守着的时晴已经用羽箭指向了贺兰明月的后心。没有任何害怕,他道:“我手上有西军的虎符,也知道害你父族被灭的真凶是谁,你若想知道,来银州寻我。”

  言罢,燕山雪剑鞘一挡,格住时晴的羽箭,贺兰明月拾起来朝内中脸色煞白的男人扬了扬:“就以此为信物罢!”

  “等等!”贺兰竹君喊住他,好似终于找回一丝理智,“你叫什么?”

  他哨声一响,飞霜应声而起落在肩上,转身离去时贺兰明月声音稳稳传入正厅:

  “贺兰氏起兵助道武皇帝赢天下前曾驻扎柳中城,你所言藏书阁之名乃贺兰氏的手笔,昔年白雪落水,不见明月——

  “而今,风雪已经停了。”

第64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三)

  听到要紧处,贺兰明月却不往下说了,谢碧情不自禁地推他一把,急迫道:“然后呢?你就这么走了,回来了?”

  他点头:“那人若有意会来找我,死皮赖脸待下去不是我的作风。”

  “我看你是太过自信,而且他知道你用心不纯。”谢碧慨叹道,“若他来了,我可得劝他一句别信这些鬼话连篇!”

  贺兰明月笑了笑:“为何?”

  谢碧道:“你说你有西军虎符,但西军不在了,有虎符又有何用?而且白城的那座藏书阁,他在那儿的时间这么长,有什么来龙去脉也比你清楚,怎有可能相信你一个外人?”

  贺兰明月点头:“你说得都对,那便赌一赌。”

  “不赌。”谢碧摇头,把随身带来的酒往桌上一放,“我不打扰你了,早点歇息,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也不嫌累。”

  隔着封泥嗅了嗅果然是好酒,贺兰明月送他去了院外,这才折返。

  他当天自白城离开,先到碎叶边境和商队会合方才启程回到银州。贺兰明月比其他镖师走得快一些,良驹宝剑,疾驰百里也未有人阻拦,待到归来时正是夜幕低垂,一场雪蓄势待发。

  谢碧要听去白城的奇闻轶事,提着酒就来了。结果贺兰明月才说到竹君和那座藏书阁,谢碧便要走,此刻他看向那一坛酒,后知后觉有点脸红。

  谢碧恐怕不是真的乏,而是碍着旁边小憩的人不想多待。

  床榻边,高景窝在那把四轮车中,膝上盖了张厚厚的毛毯,撑着扶手微闭双眼。他眼中有摇曳烛火,见高景的模样后将油灯往阴影处放,光线也随之昏暗一些,贺兰明月走过去,把酒坛放到桌下。

  “刚才你也在听。”贺兰明月突兀开口,冷冷的语气。

  高景闭着眼“嗯”了声,因为困倦说话的字都黏在一起:“我很好奇他究竟是谁,莫非令尊背着你还有别的血脉?”

  “年龄对不上。”贺兰明月道,“我问过四叔父亲是否有兄弟姊妹,他是有个哥哥,但那人确实当年诛三族时便不在,家中十几口人也随之去了。这人若姓贺兰,又如此在意父仇,可能是远房的吧。”

  高景没对此发表意见,道:“多谢。”

  这句话来得没有任何预兆,贺兰明月没想过会得他这句话,当即自嘲地想:我从前为他做事成习惯,不想现在还能听到一句感激之语。

  他转而说道:“入夜已深,还不回去休息吗?”

  高景道:“白天睡得多,现在还感觉不到困,你若累了便歇息,我就在此……也不会做什么的。你在怕?”

  贺兰明月不担心高景对自己下手:“你还有求于我,不是吗?”

  闻言,那人抬眼一扫,灯火昏暗中映得他眼角红痣极亮,宛如点缀出了一滴凝固的光般衬得那眼神极为深情,可高景却只道:“对,我有求于你。”

  贺兰明月从外间端了盆清水回来立在屋中,开始脱上衣。

  先是长袄,接着窄袖外衫,腰间缀满杂物的蹀带拆下来时叮当作响地放在一旁,贺兰明月的手按在贴身短衣的衣襟处顿了顿,皱眉暗想“我怕他看什么”,径直保持背对高景的姿势整个除下了短衣。

  早不同于年少时虽然有肌肉轮廓但却略显瘦弱的身材,三年塞外生活,多练骑射,贺兰明月的肩背轮廓怎么看都已是个成熟男人。

  肩膀宽阔平直,背肌形状优美却不夸张,身上要白一些,但手臂、脖颈处都有分明的晒痕。大大小小的伤或新或旧,那两道骇人的奴印还留着深刻痕迹,他脊背挺拔却并不觉得有耻辱感,而最令人心惊的疤成了另一道——

  蝴蝶骨下靠近心肺的位置留有刀伤,寸余长的红痕处新长出了皮肉,结痂脱落后留下丑陋瘢痕,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没人比高景更清楚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贺兰明月拿帕子就冷水把身上擦了遍又赤裸上身去倒掉。他回来时脚也光着,一双靴子放在门口,顺手关了窗,肩膀犹自带雪,接着就要睡觉。

  坐在榻边,听高景忽然道:“你不冷吗?”

  “习惯了就好。”贺兰明月说着,再看一眼高景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目光落在烛火上,“要留一盏灯?”

  高景苦笑道:“你明知用处不大。”

  他沉默了,片刻后披上短衣站起身朝高景走去。一人光脚敞开衣襟,一人却生怕漏风,对比之下分外奇特,贺兰明月没要穿衣服的意思,就着榻边的脚凳在高景面前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去握住他的脚。

  明明该没有感觉的,高景的心却非常用力地跳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要往回收,但无能为力地见贺兰明月掀开衣裳下摆将那条残了的腿放在了膝盖上。

  高景整张脸羞得通红:“你这是……做、做什么?”

  “我看看。”贺兰明月说,大抵黑暗能让他藏起白天时的冷漠,“经脉尽废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先例,你骨头长好了么?”

  高景摇头:“不知道,那日高泓喊人先折了我的腿,后来我说不出平城兵符所在他又不解气,上了大刑……你还记得帮我看眼睛的大夫吗?他替我敷药,本要留我们多在城郊住些日子,但高泓的影卫不多时就寻了过来,大夫叫我快走,自己一家五口被那群人杀干净了,曝尸荒野。”

  头皮一紧,贺兰明月不知如何应答,愣愣地“嗯”了声。从初春到入冬,高景已经不再戴夹板,他拆开上头的绷带,黑暗中看见密密麻麻的伤。

  贺兰明月记得他的腿很好看的,他们温存时自己抚摸过无数次,眼下皮肉尚未长好,但也并不觉得恶心。他指尖在膝盖处一点,声音又轻了许多:“好像是全断了,我不通医术,林商怎么说?”

  “一路逃亡的条件都太简陋,若在皇城中御医或许还有法子早日接骨续脉,现在拖得久了……”高景叹息道,“就这样吧。”

  提及沦陷的紫微城、篡位的伯父,高景好似都不甚在意,还能冷静谋划拉拢人心,全然没有任何不坚定。可一旦念及这双伤腿,那股听天由命的绝望又出现了。

  被折断的时候痛吗?钉子嵌进去,又是什么感觉?

  许多话都说过了,为什么还咬着牙不肯松口?

  贺兰明月皱着眉放开他:“一直捂着不是办法,银州也只有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你……且再等些日子吧。”

  “明月哥哥要帮我治好吗?”高景声音带笑,推着那把车朝贺兰明月靠近些,身上经久不去的药香随即扑面,“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这么些日子都过来了。你但凡对我有点好脸色,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又在油嘴滑舌,那人面容近在咫尺,分明有些变化的气质又回到当初摇光阁中一般,贺兰明月压下心中悸动:“在这儿坐一夜不好,我送你去休息。”

  高景却道:“你先把衣裳穿了。”

  贺兰明月似是而非地笑了下,伸手去了外袍披着后取了袄子给高景盖在肩头,这才推着人缓缓走出东院。

  外间风雪竟没了先前汹涌,多出两三分温柔,翩翩而下。高景伸手握了一把,指节被冻得泛红,他表情却惊喜:“穿庭作飞花……真的很美。”

  “你没赶上白楹开花,那更漂亮。”贺兰明月道,“阳光好,花瓣都像透明的。”

  高景扭头看他:“我听谢碧和四叔说过那是塞北的有灵之树,开花不易,还寓意故人归乡,怎么到你嘴里就好像很容易见到一般?”

  贺兰明月:“我回银州那年院里白楹开花,一开始也觉得也许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但后来想得多了就明白,那一年春天久冻多雨,夏日过早地开始炎热,故而白楹开花或许与此间气候有关。”

  高景不再说话,思考着他的用意,或许是想说没那么多巧合吗?

  果然下一刻,贺兰明月道:“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信命中注定。可能司天监的星盘与预言真有可信之处吧,但与我而言,这名字从来不代表什么。”

  高景试探道:“明月……”

  “这是父亲给我起的。”贺兰明月垂眸,声音渐低,“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出生那天,只是月色美而已。”

  高景恍然大悟,也笑了笑:“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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