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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江鳗 第3分页

作者:君子在野 字数:27123 更新:2022-01-05 07:43:55

    见龙渊面色煞白,真的去捡那油纸包,拆开与酒中之毒仔细比较,公子寒突然开始大笑,嘻嘻哈哈的乐了一阵,猛的伸手指着龙渊,怒喝道“谁放你进来的,我已发誓再不跟你见面,给朕滚出去”

    又抓起身旁的酒壶,在大殿地砖当当敲击,吼道“来人快把这逆贼轰出去砍了,一个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都当寡人死了么”

    龙渊见他脸颊酡红,一副半睡半醒的疯癫模样,急忙掰开他的手,抢过酒壶,打开壶盖闻了闻残酒的味道,发现与平时并无异样,又尝了一口,确认只是普通酒浆,这才放了心。

    “你这蠢物,这时候还有ji,ng力跟我置气。”龙渊摇了摇头,扶起公子寒,让他倚靠石柱站着,“你说事情尚有对策,就是这样的草包对策我倒是宁愿你去养育皇嗣,也不愿你自寻死路。”

    公子寒醉得厉害,兀自闭目仰头嬉笑,后背却蹭着石壁一个劲往下滑,龙渊捉住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腰间,又伸手去楼他,公子寒却像碰到火炭似的,猛的缩回手,喃喃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我只有这一个归宿,你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龙渊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摩挲他滚烫的脸颊“就算你对我一心一意,不愿纳皇后养小公子,再想办法拖延百官就是了,哪至于走投无路做皇帝的人,跟市井泼皮一样喝酒滋事,闹到自尽的地步,像什么话我若来的晚些,可不是要悔死了吗”

    “你喝醉了,今晚我陪你睡,明日醒了咱们再拿主意。”

    说罢根本不管什么再不见面的话,将公子寒一把扛起来往内殿走,公子寒却根本不配合,像条刚扔上砧板的活鲤鱼,连踢带踹没有半分安宁。

    他虽然病后身体瘦弱,毕竟是个男子,认真挣扎起来一时也让人没办法应对,龙渊箍他的小腿,公子寒便用手肘猛击他后背,待对方忍不住疼痛将他放在地上,他又疯了似的转过身一头将龙渊撞倒在地,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两手卡住他的脖子,断断续续的威逼“你走不走走不走”

    公子寒自小脾气温顺,龙渊则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因此两人从小朝夕相处,拌嘴却极少,更别说打架。公子寒此时突然发作让龙渊吓了一跳,又不敢真的跟他动手,被卡住脖颈透不过气,一张脸憋得紫涨,艰难道“走,走都听你的。”

    公子寒半信半疑的松开手,见龙渊确实没有反抗,便踉跄着站起来后退了一步,一边喘着粗气,垂着两肩,一边警惕的望着龙渊。

    这一番争斗让两人都狼狈不堪,龙渊也被公子寒今晚的疯癫磨没了耐心,心道不如等他冷静些再来哄他,冷哼一声,系了系衣带就要走。

    刚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喟然长叹,大殿空旷,叹息声很轻,但听得却很清晰,龙渊回头一看,只见公子寒靠墙站着,方才病态的狂热全无踪影,双眼微阖,苍白的面容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疲倦和悲凉。

    恰好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白日被龙渊用剑划得破败不堪的帷帐随风飘摆,同样吹着公子寒一头散乱的黑发和身上的广袖朝服,满室烛火跟着摇摇晃晃,那情景让人感到奇异的不祥。

    龙渊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皱了皱眉头,转身朝公子寒走去,快走到跟前时淡淡道“掉了一枚玉佩。”

    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你送的那枚。”

    趁公子寒低头,龙渊忽然发力,猛的上前按住他的两肩,手肘一横制住他的胸口,另一手却干脆的抽开他腰间的革带,三下两下松开衣裳,向下摸到腿间那要命的地方,反复揉搓抚慰。

    公子寒怎么都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从腿根到脚踝一阵酸软,差点跪在地上,强忍着咬牙骂了一句卑鄙,偏偏龙渊制住的是世间男子皆有的软肋,根本不屑跟他理论,捏住那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掐,公子寒只觉得钻心的疼痛袭来,顿时天昏地暗,张开嘴却叫不出声,喉咙中咯咯卡了两下,眼泪就哗的流了下来。

    “还敢不敢了”龙渊的一双凤目露出凛冽怒意,贴着他的耳畔逼问“给我说实话,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在公子寒的记忆中,龙渊与自己一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同的是,他的恬淡来源于本性中的平和温驯,若不是今日生死存亡,无论受到再大的欺辱和挑衅,他都能极有涵养的泰然处之。龙渊则不同,龙渊的冷静仿佛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可以凛若霜晨,也可以茹毛饮血,就如当日登基大典,他懒洋洋的往公子寒身后一站,百官无不噤若寒蝉。

    大家都知晓,那个叫龙渊的人,虽然平时犯懒,狠起来却是会杀人的。

    “那个张丞相是否真的愿与你结盟,姻亲之说可有其事”

    公子寒一愣,移开视线道“他确实有一小女,但只有四岁。”

    龙渊气的在公子寒大腿根掐了一把,又问“方才我若走了,你是否还要求死”

    “是。”

    “到底所为何事”

    “叛将王承控制了五万禁卫军,皇城内外全听他一人调遣,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听到我退位的消息,他便要派禁卫军踏平皇宫。”公子寒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淡淡道“寒无才无德,丢尽祖宗颜面,甘愿自行了断。”

    说完突然笑了,目光透出无尽悲哀和讽刺“是不是还想问为何骗你,覆灭之际怎样为你打算屏风后有一包裹,你一看便知。”

    “只一件事。”公子寒转头望着龙渊的眼睛,郑重道“这些话事关存亡,你一定要记好。”

    公子寒摘下一只灯台,一手端着,另一手同往常一样与龙渊十指交扣,带着他一起绕至后殿,果然看见那缺了一角的屏风后放着一只蓝花粗布包裹,用剑尖挑开,里面是一些银两钱财,出城令牌,还有几件布料虽普通,针脚却极其细腻的衣裳。

    公子寒随手抽出一件,往龙渊身前一比,苦笑道“我总说闭着眼睛也记得住你的身形,你瞧,果然合适。你别嫌弃衣裳料子普通,这样的穿在身上趁夜出城不会惹眼,有几件替换着,到岭南路程虽远,大概也够了。”

    “说来也好笑,我平时只要动针线,你总会嘲讽说不男不女的惹人笑话,可从今往后,即便想穿我做的衣裳,可再也没有了。”

    夜风微凉,屏风上缘的流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龙渊把公子寒揽在怀里,这次他没躲,将脸颊贴在龙渊胸口,只觉得素昔寒冷惯了的人,今日似乎格外温暖一点。

    歇了一会,又嘱咐道“包袱里的银钱足够你到岭南后改名换姓,盖几间瓦房,买些田地,娶一个贤惠的妻子,再养几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孩子,在村野间终老一生。我与王承将军定了约定,若我肯自行了断,不让他背负弑君骂名,他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这令牌就是过路凭证。按照原计划,今夜我一死,立刻会有人赶到水云殿告知于你,带你从西门出宫,乘马车启程往南,出城后也许有人追杀,也许那王承能够一直遵守承诺,一切看你的命数。”

    龙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视线移过公子寒高高突出的锁骨和血色全无的脸颊,只觉得他瘦的让人心惊,以致于自己方才回头时,竟把他身上那件华美、此时却显得过于宽大的朝服,错当做成一件装裹衣裳。

    这时龙渊才深刻的感觉到,当年那个咬着笔杆为功课发愁的小太子早已长大,被命运磨砺的坚强而隐忍,甚至对死亡也可以逆来顺受。他再不会抱着一捧莲蓬在阳光里笑弯了眉眼,也再不会无忧无虑的纵马驰骋,在身后高声叫喊,龙渊哥哥,等等我。

    皇宫禁苑,处处如履薄冰,一名怀揣赤子之心的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承担帝王之冕的重量、天道所给予的莫须有的灾难和没有希望的情爱,在本该烂漫的年华里,无可奈何的选择长大成人,如今油尽灯枯。

    他心目中唯一可以庇护的人站在永远触不到的地方,冷眼审视他的稚嫩和平庸,他却能够在一次次失望过后,平静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喜欢你,你不愿意找我,我就来找你,你无法保护我,就让我变得强大,然后保护你。

    “六年前长安街头初逢,一切还历历在目,那时你是乞儿,我是太子,你问我要钱,我给你买了一碗阳春面,我以为当了皇帝就能护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没想到”

    龙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大约该道个歉,但他认为那并没有实际用处。

    公子寒见他依旧铁石心肠,低头笑了笑,道“从前日子好时,我总忍不住想,熬到死能否有资格唤你一声相公,如今想想真没意思。”

    说罢抬手抚摸龙渊的脸,细瘦的手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一遍遍勾画,烛火的y影让龙渊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是哭了,但再抬头时公子寒的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格外决绝“忘了长安,好好的活着,从今往后,你为田野布衣,我为孤魂野鬼,龙渊兄长,就此别过。”

    第十六章

    公子寒说完这些话便再支持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子,慢慢的扶着屏风坐在地上休息,龙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自顾自的拣了个正对他的位置,倚着石柱屈腿坐着发呆。

    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夜漏的滴答声也格外长,烛火越燃越短,有几支已经熄灭了,周围愈发幽暗,公子寒抱着膝盖低头不语,龙渊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都仿佛成了石像。期间守门的宫人醒了,急匆匆的进来请罪,见这两人举止奇异,一句话不敢说,又垂着头无声退了出去。

    呆坐了不知多久,公子寒终于抬起头,摆摆手道“走吧,我还要准备上路。”

    龙渊依旧默不作声,静静的望着对面的少年。

    公子寒的容貌称不上美,但温驯的神态和少年老成的儒雅与谦和却很讨人喜欢,如今这可爱之处正逐渐消逝,疾病让他形容枯槁,蜡黄的脸色透出一种常年卧病在床才有的,逐渐熬干生命似的死气,仿佛一竿进入寒冬中的竹,无能为力的等待死亡的来临。

    见龙渊一个劲盯着自己,公子寒抬手摸了摸瘦得陷下去的两腮,苦笑道“难看的很吧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御医都说无碍,可就是一天比一天瘦,头发也掉的厉害,一个月不到就成了这副样子。”

    他得的确实不是病,只是同当初的老皇帝一样阳寿将尽,逐渐油尽灯枯,公子寒年纪尚轻,比起古稀之人原本就衰颓的身体,他所感受的变化自然更加明显。

    龙渊依旧盯着他,眼里却有了星点水光,摇头道“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公子寒的后脑勺倚着屏风上面的冰冷雕花,仰头盯着房顶那一重重随风飘摆的璎珞发呆,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道“你也知道要说好听的来安慰将死之人。”

    说罢换了个方向蜷起身子,额头抵着屏风边缘,婴孩般抱紧着自己,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怠“你肯陪我到现在,我已经十分感激,别犹豫了,按照我刚刚交代的,收拾东西逃命去吧。”

    他曾无数次想象今夜的场景,想象龙渊知道这一切时的反应,可能感激,可能轻蔑,可能无动于衷,他甚至偷偷幻想也许龙渊会后悔,若有人甘愿为恋人付出生命,却在他倾心时选择独自离开,不失为最恶毒的报复。但无论如何,公子寒相信他会登上南行的马车,因为他永远冷静而明智,因为他是龙渊。

    然而事态发展却让公子寒摸不着头脑,龙渊在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后忽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公子寒面前,右手紧紧攥着佩剑的流苏,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幽暗的烛火将他的脸映成了一尊诡异而冰冷的青铜像,棱角处的y影隐藏着秘密。

    那一瞬间公子寒甚至认为他要亲手了结自己,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心道死在他手中也未尝不可。谁知等了半天没有反应,睁眼看时,只见龙渊神色古怪,正近距离逼视自己,一双凤目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急切。

    “蠢物,我怎么偏偏遇见了你这蠢物”

    “你想以一死换我性命,我的生死,也是你能决定的”龙渊看了一会儿,忽然用一根手指抬起公子寒的下巴,恶狠狠道“你现在该叫我什么”

    公子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躲避他的视线,讷讷道“皇兄”

    话音未落,龙渊已经制住了他的肩膀,沿着那薄如树叶的肩头滑到肋下,握住他的腰,揉面团似的用力上下揉搓。肋骨部位本是最受不得力的地方,公子寒又痒又难受,龙渊却变本加厉的掐拧他的腰rou,这样仍不够,折腾了一会儿,干脆用细长的手指使劲戳他肋骨。

    “一天说的全是胡言乱语,我没教过你规矩么,你的天下我不管,你的人却是归了我的,说不认我就不认我,你哪来这么大胆子”龙渊一把拧住公子寒的胳膊不让他往后退,凶巴巴的威胁,“自己说,该不该受罚,再敢给我躲,躲到哪里去嗯”

    “朕现在还是皇帝给朕退下”公子寒的表情堪称呲牙咧嘴,一边呼痛一边竭力想摆脱他,奈何力气实在有限,连滚带爬的逃出来,还没跑几步又被龙渊从身后一把抱住,用力在后臀拍了一把。

    公子寒吃了这一记打,倒突然不动了,仰头站在原地,红着眼圈道“连你也要辱我。”

    龙渊停下动作,安抚似的往他的侧腰拍了拍,下巴贴着他的颈窝,鼻尖在他脸颊轻轻的蹭,语气柔和了起来“真疼了”

    公子寒白了他一眼,委屈地点了点头。

    龙渊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自己,四目相对良久,公子寒以为他终于肯服软,却不想龙渊摸小猫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道“疼就好,你为我疼,我就高兴。”

    说罢根本不管对方的愤怒,拎着他的胳膊绕上自己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先是含住他的嘴唇反复吸吮,一直将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吸出柔嫩的粉红,这才撬开齿关,交缠一会儿,又换到耳边,故意用舌头往里戳刺,做出y 靡水声,一直舔磨到公子寒全身发抖,无法自制的抓着龙渊的胳膊,这才停下动作,蛊惑般的在他耳畔低声道“寒儿,我喜欢你。”

    “从前对你的不好都不算数,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是喜欢了,你摸这里。”龙渊拉着公子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这里说,我喜欢你。”

    仿佛一道惊雷在公子寒耳畔炸响,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掌心感受到的心跳和稀薄的体温,虽然隔着重重锦衣,虽然他们过去曾无数次赤身而眠,但却从未有一次,赶得上现在这般清晰。

    公子寒怔怔的望着他,眼中忽然滚下两行清泪,猛然抽回手,铮的一声拔出鱼肠宝剑,后退了两步,剑尖颤巍巍的指着龙渊,颤声道“现在说这些,是想随我为这江山殉葬吗”

    束发的长簪在方才的争斗中早已不知所踪,一头及腰黑发散落下来,随着他踉跄的脚步簌簌抖动,瘦骨嶙峋的身形,宽大的衣袍和灼热的眼神,让他此时的样子显得疯癫而骇人。

    龙渊的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两指夹住剑尖,盯着公子寒的眼睛“既然娶不成皇后,干脆嫁了我吧。”

    话音刚落,剑尖往前又进一寸,龙渊的指间开始有鲜血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大殿的青砖上。

    “嫁我。”

    公子寒没有回答,剑尖猛烈颤抖,哧啦一声,径直挑破了龙渊的衣衫,在白皙的胸肌上刻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龙渊低头扫了一眼逐渐氲开的血迹,摇了摇头,叹道“自从做了皇帝,你是一天比一天凶了,以后真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罢了,总是我亏欠了你,你若实在不愿意,我就给你做皇后吧。”

    “当啷。”

    明晃晃的长剑应声落地。

    已是夜深人静,天边一勾模糊的月亮,将整座皇宫映照的更为寂寥。

    承天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手捧托盘进进出出,张罗着往庭院悬挂起一盏盏鲜红的八角琉璃风灯,他们是公子寒最后的追随者,各自将鸩毒揣在袖中,满脸带着泪的欣喜,赶赴生命中最后的典礼,二月初四,天子大婚。

    一切都来不及准备,却又似乎早已准备好,殿内白日的狼藉已经清理干净,果盘,祭品都在庭院中摆放整齐,夜晚的微风吹动一重重大红璎珞,案上一对龙凤花烛,摇曳的火光映着两个人的脸。

    公子寒与龙渊并肩跪坐,面朝南方深深跪拜。

    一拜天下万民,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得享万世太平;二拜祖先宗室,愿我宗亲族人延绵不绝,福泽永世传承;三拜结发郎君,愿从此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月亮已经西斜,东方天宇呈现森冷的蟹壳青,借着黎明的微光,一小队人盛装打扮,从承天殿逶迤而出,每人手中挑一盏红布灯笼,如鱼群般安静的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间宫殿穿行。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一切悄无声息,而又竟然有序,盛装的少年天子走在仪仗的最前方,与他的爱人十指交扣,缓缓走过两人一同长大的地方,一起游玩过的湖,一起苦读过的书房,一起赏花听戏的庭院,给还在酣睡的爱马添一捧高粱,两人曾居住了六年的鸾音阁依旧一尘不染,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叮叮咚咚的响。

    最终登上皇城正南方的武安门,半年多以前,公子寒就站在这里,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不祥天气里,接受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的朝贺,登上天子之位。

    高处风大,初春的猎猎寒风让公子寒禁不住发抖,身后有人熨帖的把他揽进怀里,用宽大的袍服袖管挡住冷风,手心捂着他的脸颊。公子寒抬头朝龙渊笑笑,自然而然的把脸埋在他胸口,待全身都捂的暖了,便转头指着远处对龙渊道“你看,王承的大军已经到了。”

    “明日午时,朕便要在这里下诏退位。”公子寒摇摇头,“王承要拥立三弟为新皇,这两人都生性暴虐,眼里不容他人,一旦三弟登基,过不了几年王承必起兵夺权,恐怕江山又要陷于战乱,可惜了天下百姓,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又没了。”

    “我记得三弟小时候总要与你比剑,可惜从未赢过,怕是早恨透了你。”

    公子寒说话时仍面带笑容,眼中却泛起水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远处眺望,透过清晨的淡蓝曦光和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果然有旌旗重叠如海,如成千上万蛰伏的野兽将皇城重重包围,竟无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见龙渊眉头紧锁,仿佛在根据旌旗与战车计算兵士的数量,公子寒便摇了摇头,道“这里有五万军马,城外还有大约十万援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我手里至多只有三千护卫,毫无胜算。”

    “龙渊,你怕不怕死”

    龙渊没有回答,沉默良久,突然转头对公子寒道“你想要什么”

    公子寒被这个问题逗笑了,等了一会,见龙渊神情严肃,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图,便跟着收敛了笑容,道“朕要什么朕要祖宗基业在我手中传承,朕要天下万民得享太平盛世,朕要同卿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世世不离不弃。”

    他忽然露出嘲讽之色,对龙渊道“如此说来,朕的一生,可真是个笑话。”

    龙渊用手心包覆公子寒被风吹的冰凉的脸颊,像把玩一块玉石,拇指指腹在他的唇边轻轻揉蹭,公子寒也不躲,抬头与他对视,两人目光交缠许久,像舍不得分开似的,半晌龙渊才移开视线,低头吻了吻他嘴唇,道“傻子,我都给你。”

    说罢从袖中找出准备好的出城令牌挂在腰间,吩咐公子寒道“让你的三千护卫把守皇宫各门,明日巳时前绝不要放进一兵一卒,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公子寒听得一头雾水,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那王承怎么办”

    龙渊的眼底忽然泛起寒意,拔出束发的玉簪,喀吧一声折作两截,往地上一掷,冷冷道“杀之。”

    半个时辰过后,侍卫来报,龙渊单人单骑,腰带长剑,从文贞门出宫往东纵马而去。

    跟随公子寒的小宫女听到这个消息,怯生生地上前问道“陛下,您说,公子、公子他还会回来吗”

    公子寒将一条厚实的狐皮斗篷披在身上,正要下楼,闻言顿了顿道“回来就是送死,只有疯子才会回来,你说他疯么”

    小宫女摇摇头,捧着灯笼退到一旁,公子寒带领其余人快步走下台阶,边走边对身边的侍卫道“传朕口谕,宫内所有留下的侍卫,宫女,太监,凡是能动弹的,全部分发兵器,从现在开始关闭所有宫门,同朕一起全力抗敌宁愿以身殉国,绝不受人奴役”

    说完忍不住挑起嘴角,自言自语道“亡国之君的皇后都敢做,他不疯谁疯”

    第十七章

    出了长安城往东走大约五里地,有一大片稀稀拉拉的酸枣林,传闻前朝战乱时曾在此地坑杀过数十万战败兵士,从此以后,每逢y雨雷暴天气的夜晚,林中常有兵戈相碰,两军厮杀之声,百姓都说是厉鬼作祟,不敢耕种采摘,更不敢来祭拜,这里就逐渐荒废了。

    此地杂草丛生,随处可见歪斜的石碑和凸起的坟包,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塌,露出一角腐烂的棺材板,白骨散落在外,无人收取。

    龙渊松松挽着缰绳,跨马穿过越来越浓厚的雾霭,向密林深处走去,奇异的是,他走的并不是直线,有时前面明明是一片平坦草地,他偏要绕一个圈子转过去。他胯下的马也有趣,自从进了林子,四蹄便一直筛糠似的颤抖,时不时忽然受惊,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怎么催也不走了,龙渊皱紧眉头,默念一声“破”那马又听话的向前迈开蹄子。

    不知兜了多少圈子,浓雾深处隐约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盏盏浮在半空的绿灯笼,再往前走,一间四面蒿草丛生的小院从雾霭中逐渐显现,两扇挂满蛛网的歪斜木门,竟然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绿纸灯笼被风吹得晃动起来,抬头一看,淋淋漓漓的墨汁书写的,正是“地府”两个大字。

    这里自然不是真正的鬼界,要论起来,大约可称为y阳两界交接处,黑白无常每每押送游魂,一定会先在此庙歇脚,若有阳寿未尽被错拘进地府的鬼魂还阳,也要从这里返回人间,当然,若从里往外走,灯笼写的便会是“阳间”二字。

    龙渊把马拴在门口,朝里面喊道“还不出来迎客”

    话音刚落,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嘭的一声向外打开,只见庙中铺满柴草,遍布灰尘蛛网,龙渊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主人出门,帷帐后却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像是有人在此低声争执。

    一个低沉声音道“我只是小小鬼使,管不了你们天界的私事,帝君怎样吩咐,我就怎样办。”

    另一个老迈的声音极其耳熟,急的音调都拔高了“他这是要犯下逆天大罪,你若不阻止,他那万年仙籍从此要毁于一旦,司掌紫微星的星君,可就要换人了呀”

    又道“世人都道神仙必能随心所欲,哪知众仙之上自有天道,当日天界太子私自回溯时光,只不过取了一盏荷花灯,就被罚封印一半仙骨,在人间思过百年。帝君要你做的却是逆转国运,甚至重写百万人命数的大错该如何处罚,你自己掂量”

    龙渊听得想笑,迈进门槛,使劲往门扇扣了两下,道“既然算出前因后果,自然知道我心意已决,何必故意再说一遍你这老仙儿甚是聒噪”

    话音刚落,幽暗的破庙里忽然亮起一排排白蜡烛,帷帐微微一晃,两名人影便在庙中显了形。一名身材高大,身着黑袍,手持朱笔,一张黑脸膛从威严中透出一股刚正不阿的凶像,另一名紫衣飘摆,白须白眉,不是别人,正是那时常来宫中探望帝君的老仙儿。

    龙渊对两位仙人颔首,判官急忙作揖还礼,老仙儿却一甩拂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想拂尘一动掀起香案灰尘,呛得他打了个大喷嚏,看着龙渊时便有些不忿,气呼呼道“若不是看在过去饮酒对弈的交情上,我才懒得在三界跑来跑去算来算去,提醒你这,提醒你那,还要被数落聒噪,真是狗咬吕洞宾。”

    说完又哼哼了两声,两手往袖子里一抄,假装去看房梁上的老鼠。

    龙渊见他这老顽童有趣,眼疾手快的往他的白胡子扯了一把,连拽下几根胡须,放进袖子里,笑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擅自收走我家那憨儿的阳寿,我还没找你算账,这几条好参就算你赔他的。”

    老仙疼的直哎呦,捂着腮帮子使劲翻白眼。

    相比老仙儿的顽皮,那铁塔似的黑衣人自从龙渊进门就一直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仿佛自知没有资格cha话,样子却十分骇人,若朝他仔细看,隐约能看出两个影子,正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黑黢黢的背景里,一名穿白,一名穿黑,都手持镣铐,头戴高帽,赤红的舌头吐出一尺来长。

    龙渊冲两名鬼使也点了点头,和善道“无常受累。”

    “我此番所为何事,诸位应该已经知道了”龙渊忽然收敛了笑容,一甩袖子,厉声道“判官听命”

    “请帝君吩咐。”黑衣人急忙后退一步,一撩衣袍,恭恭敬敬的跪地听旨。

    “立刻清点三十万鬼兵,天亮前在长安城东郊集结,以鱼肠古剑为兵符,听我号令,进城清缴王承叛军”龙渊铮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掷给判官令他辨认图腾,“不准扰民,不留活口,告知兵士,事成后我便免去他们生前杀伐业债,让他们脱离地狱之苦,重入轮回”

    判官领命而退,老仙却变了脸色,见龙渊转身就走,急的边跑边在后面叫“帝君,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龙渊已经大步穿过小院,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着老仙,冷冷道“莫要阻我,我敬你年长才跟你玩笑两句,没有准许你错了规矩从黄帝起,轩辕氏司掌人间帝王更替、战争杀伐,公子寒胜与不胜,死与不死,江山昌盛与否都为我所管辖,可有你说话的份”

    老仙儿腿脚不灵便,追了两步就跑不动了,扶着一棵歪脖子枣树喘粗气,拍着大腿吆喝“你的事我cha不上话,可这逆天之举又要让天帝震怒,三界乱作一团为了这么个气数将尽的王朝,为了个还有数月阳寿的帝王,你,你你得不偿失”

    龙渊一勒缰绳,让骏马在原地转了个圈,眼见荒坟到处开始出现摇曳的黑影,皆是身着铠甲,手持剑戟的鬼兵士,冲老仙儿大笑道“天界皆知紫微帝君冷心冷面,你与我相识数千年,可曾见我有过分毫偏颇今日非要错一回,我便在此立誓,愿用万年修行,换此国祚五十年太平,我在一日,那憨儿和他的江山便安好一日,五十年后,甘愿下无间地狱永世思过,一诺千金,至死无悔。”

    说罢叹了一口气,回头道“日后想找我下棋,怕是要问幽冥鬼差了。”

    那老仙儿见他执意如此,捋须叹了几声冤孽,道“这仙入了魔障,比凡人难缠数万倍你这都是为了什么”

    龙渊将马鞭在手中折了两折,仰头望着朝树杈间渐渐泛白的天空,答道“若天帝问你,你便告诉他,天界一干自称慈悲的仙家,在我看来还不及公子寒的万分之一,寒儿心系天下万民,身居帝位却不恋帝位荣华,身为帝王理当如此,若连他都要受天谴,我倒是想知道,天道到底为何物我这万年所坚守的,又为何物”

    “此事归根结底因他救我而起,我如今心疼他,管你们怎样聒噪,我偏要纵他宠他,即便这天要塌下来,告诉天帝,我替寒儿顶了。”

    那老仙听完龙渊一席话,果然不再追了,看着那位列仙班万年,声称早已远离七情六欲的仙人如今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势,跨马扬长而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哪是他历劫,明明是三界神鬼一块儿历劫,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

    手指一掐,自语道“也不知那桃妖如何了。”说罢冲着龙渊离去的方向使劲咳了两声,敲了敲院中的栓马桩,化作一阵青烟,不见了。

    却说公子寒率领禁卫军死守皇城,王承的大军本以为他性格软弱,天一亮就乖乖打开城门,却不想公子寒平时最没脾气的人,此刻却如此不知死活,不禁都觉得可笑,又有些可怜他。

    一轮旭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朝头顶缓缓移动,宫门外五万大军如黑云压城,将皇宫重重封锁,若发起进攻,不需片刻,皇城必定沦陷。

    转眼传来情报,长安城南门大开,王承的另外十万援军也已经兵临城下。

    公子寒读完信笺,原本缺乏血色的脸愈发如同死灰,一个踉跄跌坐回龙椅,宫女们无不泪如雨下,一个个跪伏在公子寒脚边,啜泣道“我等誓死追随陛下,请陛下赐死。”

    守城侍卫连滚带爬的冲进大殿,满脸血水汗水,单膝跪拜道“叛军已经攻城,我等最多能够支撑一刻钟,请陛下速下决心”

    公子寒望着一屋子六神无主的宫人,将手指cha入额发用力拉扯,掩面沉默许久,疲惫道“龙渊还没有消息么”

    宫女终于再忍不住,哭叫道“陛下还要傻等么皇城被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龙渊公子大约早已不在了,就算活着逃了出去,陛下真以为他有办法挡住十五万大军他若对您有一分真心,昨夜就不会走,既然走了,就根本不打算回来”

    公子寒将脸颊埋入手掌,听完这番大不敬的话却没有一丝愤怒,半晌抬头苦笑“原来你们都看的明白,只有朕始终是个梦中痴人临了让你们看一场笑话,朕的一生,活成这样一个笑话”

    他的面颊苍白如纸,撑着椅背站起来,朝大殿环视一圈,朗声道“来人,取朕的剑来”

    颤抖的声音在殿内激起空寂回声“朕一生不喜兵戈,以至今日毁于兵戈,叛将王承不仁不义,竟然妄图逼宫篡位,朕作为一国之君,誓要与守城将士同生同死,哪怕全身cha满箭簇,也要站着死在王城上”

    说罢紧了紧明黄披风,从护卫手中接过长剑,带领三十余名随身侍卫快步走出大殿,一路登上武安城楼。

    厮杀声近在耳畔,城楼已如修罗场,连扑面而来的劲风都混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到处是堆积成山的士兵尸体,一排排叛军冲上城楼,被守城士兵挥剑削去头颅,远方黑压压的箭簇如雨落下,转眼前排守城将士就被cha成刺猬,喊叫声,嘶吼声,擂鼓声,剑戟碰撞的y寒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敌我之势清晰的令人发笑,城楼上只剩数十名士兵拼死抵抗,每个都身负重伤,而远方王承的大军却延绵不绝,猛兽般虎视眈眈

    叛军尽着红衣,红衣银甲,层层延伸的方阵被阳光耀的分外晃眼,公子寒立于城楼之上,眯着被灼痛的眼睛向远处眺望,终于忍不住颓然叹息一声“我等当尽丧于此”

    突然,只见一支队伍从东边浩荡而来,先是十几名骑兵冲在最前方,后续越来越多,队伍越展越宽,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将叛军鲜红的方阵冲的七零八落。最为奇异的是,他们不打旗帜,不鸣战鼓,甚至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好像一群从鬼界招来的y兵,如影子般迅捷,又如一柄锋利的宝剑撕开重重防御,一直杀到皇城之下

    宫门下的叛军忘了继续攻城,城楼上的士兵忘了抵抗,全部睁大了眼睛望着这支不知哪里来的诡异军队,然而刚才的仅仅是先遣,只见蓝天白云之下,浩浩荡荡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灌入长安城,以疾风之势横扫千军万马,骑兵所到之处,如镰刀收割麦穗,叛军尽数被砍去首级

    战事霎时发生逆转,然而最为骇人的才刚刚开始,随着这帮怪异军队的越聚越多,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风起云涌,乌云铅水一般翻滚沸腾,天宇呈现不祥的暗红,紧接着狂风大作,皇城各个方向响起哀哀鬼哭,仿佛数万y灵被放出地府,在半空盘桓不息

    “我死的冤啊”

    “疼啊你来替我吧”

    “哈哈哈哈”

    诡异而y森的声音同暴雨同时来袭,又被隐没在一声又一声炸雷中,好像存在,又好像是惊雷和闪电引发的幻觉。

    连公子寒身边的侍卫都不由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楼下鬼界一般的战场,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这,这是y兵过境我听说凡是见过他们的人,三天之内一定被追魂索命”

    又有胆大些的士兵扒着石墙,探出头大声道“胡说他们只是身着黑色铠甲的士兵,不知赶来救驾的是哪位将军至于这天象,是王承叛军该遭的天谴”

    公子寒怔怔的望着城楼下发乱作一团的战局,目光追逐着一名冲在黑影队伍最前方的骑兵,忽然欣喜的高声叫道“龙渊,是龙渊”

    那诡异的黑衣兵士已经攻占了宫门外的大片空地,队伍自觉分作两边,让出一条同往宫门的道路,龙渊一身戎装,手挽缰绳,跨马行至城楼下,拍了拍喷着鼻息的烈马,仰头望着公子寒,喊道“我回来了”

    见公子寒还傻愣着,龙渊忍不住扬起唇角,一勒缰绳,将腰间两人定情的玉佩取下挂在箭矢上,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尖径直公子寒耳畔擦过,稳稳钉在木墙上。

    “小皇帝,快开城门你的夫君把江山为你送回来了”

    第十八章

    龙渊在宫内只停留了片刻,喝了一碗公子寒亲手斟的酒,派了一支两千人的骑兵保护国君,之后便再度领兵出发,从长安城向东一直打到东海,短短一个月光景,曾经烧遍九州大地的反叛之火无声无息寂灭,龙渊率领大军清缴叛军主力十二万,并零星小股队伍共十六万人马,除了王承,公子长风等十余名主犯外,其余叛军尽数坑杀,不留活口。

    随着战事推进,捷报一封接一封传进宫里,然而陪着公子寒与身边的宫人们却一直未敢露出喜悦之色,原因很简单,龙渊派进宫里的两千骑兵,实在是太吓人了。

    没人知道这些士兵究竟什么来头,他们成日一言不发,手持武器站在各宫门口,没有丝毫表情,y森面容呈现死者的灰绿,若仔细看,甚至能从头盔下面看到尸斑和嘴角的烂rou,常常有小宫女被夜游的士兵吓得全身发抖。

    被守卫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征战途中叛军所受的煎熬了,据说,一直到主犯们被五花大绑送至天牢关押,他们都没明白让士兵吓得尿裤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出兵第二十七天,龙渊率领的大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然而,公子寒已经羸弱不堪的身体,却被这一个月的等待和长安城盘桓的冲天怨气彻底击垮了。

    龙渊回归那天发现公子寒没有亲自出城迎接,掐指一算知道不好,一身血污都来不及洗去,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承天殿,殿外早围满了焦急的御医和团团转的大臣,一见龙渊回来,自觉让出一条道路,宫女含烟上前拜道“陛下快撑不住了,他一直在等您。”

    御医也跟着抹眼泪道“我等医术平庸,恐怕已经回天乏术,请公子面见陛下时务必节哀,至于储君之事,也请早作打算”

    这帮臣子在公子寒有难时都称病闭门不见,此时认定龙渊必为新主,一个个赶来巴结,御医话还没说完,龙渊突然扬手,啪的一声,一鞭子狠狠的抽在那御医脸上,疾言厉色道“一派胡言,我不让他死,今天就算阎王来了,也得给我老实等着”

    龙渊从袖中取出一株人形山参,扔给御医拿去煎汤,向内殿走了两步,突然转头,眼锋如刀子似的刮过文武百官“陛下病着不能理政,从今天开始,朝堂大小事宜全部向我禀报,我不像寒儿那般好糊弄,你们的账我一件件都记着,咱们来日方长”

    话说的虽然底气十足,然而龙渊一步步走进寝殿,心里不是不忐忑。

    久病之人见不得光,殿中只点了几支烛火,斗室昏沉而幽暗,最内侧摆放一张宽敞华丽的紫檀架子龙床,悬挂着湖水色帷帐,龙渊站在榻前,连试几次都不敢去揭,最后猛地一拉,待瞧清楚榻上的人尚有神智,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

    虽然算出他尚有三天阳寿,若魂魄已然离体,便是佛祖亲临也没有办法了。

    公子寒裹着厚重的锦被,一张清癯的脸瘦得脱了形,感觉有人来了,费力睁开眼睛,看见是龙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只是扬起嘴角,缓缓道“回来了”

    他这一句问得极为平静,仿佛龙渊并不曾替他清缴叛军夺回天下,他也未曾病入膏肓,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见到久别的丈夫归来,眉眼含情的开口问候。

    龙渊嗯了一声,将锦被掀起一角,摸到公子寒瘦骨嶙峋的手,十指紧紧扣着,感觉那暖意从掌心传来,一直通往心里,仿佛连月杀伐征战的戾气都化去了,双眉不自觉舒展,嘴唇也往上翘起弧度,向里推了推公子寒道“我杀了很多人,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累的很,你陪我睡一会。”

    接着钻进被衾,把胳膊从公子寒肋下穿过去,自然而然的搂着他的腰腹,闭目便要睡。

    公子寒没料到他比自己还若无其事,用力攥住龙渊的手,睁大眼睛使劲摇头,见他没反应,不甘心的拽着他的手往榻边敲打,断续道“把把臣子叫进来听令,准备纸笔和和朕的印玺,朕要写遗诏,快快来不及了”

    “不急,药已经煎上了,喝完再说也不迟。”龙渊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前,道“没力气就不要啰嗦,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晓得。”

    见公子寒仍不放心,龙渊侧身面对着他,漫不经心道“你想说若你有任何不测,江山传位于我。”

    公子寒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龙渊喟叹一声,心道朝代更替、兴衰荣辱不过一眨眼的事,十六万人的尸身堆积起来也赶不上一座山,委任或废除人间一位帝王更是在提笔之间,这小皇帝却如托孤一般郑重其事,好笑的是,自己竟陪他认了真,从此人间的日子是真,仙界的自在才是幻了。

    没来由的感到疲惫,便闭目休憩,不想真的睡着了,天界万年虚无岁月和人间十世苦难如云烟过眼,睁开眼睛依旧困在这巍峨的殿宇之中,穿的依旧是战时一身染透鲜血的衣裳。龙渊将掌心覆在公子寒的腰间,嗅着他身上的中药味,不由也觉得奇怪,这病怏怏的凡人到底有什么好

    撑起身子去看公子寒的脸,才发现他一直醒着,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龙渊伏在他耳畔道“叫一声相公听听。”

    公子寒艰难的抬起手,搂住龙渊劲韧的腰身,乖顺道“相公。”

    龙渊听得舒服,仔细将他的眉目轮廓审视一遍,又掀起锦被,从修长的脖颈往下看,十六岁的年纪,逐渐宽阔起来的肩,薄而平坦的胸膛,细瘦的腰身,不过是一名刚刚有了成人轮廓,细微处仍显青涩的少年,不大的一颗心,装着天下苍生,祖宗基业,装着普通人几辈子都消化不了的悲天悯人,如今认为自己大限将至,病的连说句话也不能,偏还要费劲心力,为心上人盘算筹谋。

    “你还这么小,听起来确实不伦。”龙渊取笑他,“不过,再叫一声,我喜欢的很。”

    公子寒当皇帝当惯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羞赧的不敢看他,这两个字在舌尖一划,心里便生出无尽依恋,叫不够似的,又软绵绵的补了一句“相公,我舍不得你。”

    “咳咳。”

    榻上两人正在缠绵,殿门口却不合时宜的传来了咳嗽声,宫女含烟捧着刚熬好的参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等了半天,眼见再不进来,两人便要宽衣解带了,只好冒着被骂的危险进屋送药。

    龙渊的视线一离开公子寒就没了温度,看谁都是一副“你这拖累”的神情,冷冰冰的打发了那小宫女,一手端着药盏,另一手抽出匕首往小臂一划,鲜血滴滴答答沿着手臂往下淌,从手背滴进碗里,将参片染作粉红。

    公子寒瞧见这一幕,骇的要叫,龙渊示意他噤声,撕了一片纱帐缠好手臂,扶他靠着软枕坐起来“可相信我”

    公子寒不明就里,听他这么问了,只好点了点头,龙渊也就不再解释,盛了一勺参汤送到他唇边“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绝不会是在害你,从今往后一切听我安排,最多半年,保你恢复如初。”

    公子寒仍面露迟疑,龙渊哄孩子似的啧了一声,佯怒道“听不听相公的话”

    公子寒一闭眼睛,将那一勺腥甜的汤汁吞了进去。

    说来也怪,被迫把一碗混着血的参汤喝完,公子寒便感觉头皮发麻,眼前发黑,身子倦怠无比,舌头也僵直的不听使唤,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昏睡了过去。

    从这一日开始,连续数月,公子寒吃着血浸的参,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倒有十个在酣睡,偶尔醒来也形同痴傻,别说吃饭穿衣,就连解手出恭都不能自理,从小陪伴公子寒的小宫女见陛下真的傻了,急得手持烛台要杀龙渊为他报仇,龙渊也不恼,闪身避开她的偷袭,回头吩咐道“陛下流口水了,快去收拾。”

    每日忙完政务,回来见公子寒被宫人们梳洗的干干净净,坐在御花园里晒太阳,龙渊便来了兴致,走过去抱着他这儿亲亲那儿摸摸,像摆弄一个娃娃,趁宫人不注意,使劲掐他一把,凑到他耳边道“你这憨儿,是不是想问我捣什么鬼,我偏不告诉你。”

    又心疼的揉了揉被自己掐紫了的地方,叹道“你也醒醒吧,若再无转机,我这一身修为,怕要散尽了。”

    当初公子寒只剩三天阳寿,龙渊用千年山参为他吊命,再以自身修为收集天地灵气,充盈衰朽的身体,修补亏损的ji,ng元。为防止排斥,只能暂时将他的意识封闭,等身体渐渐康复,元神恢复生机,自然能够重回rou身悠悠转醒。

    这一过程相当于起死回生之术,极其耗费仙者修为,公子寒却无甚痛苦,整日如同在钟灵毓秀,灵气充盈之地飘游,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然而前朝久不见皇帝,听闻公子寒已经痴傻,私底下都认为龙渊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忠臣嗟叹走了豺狼又来虎豹,祖宗基业竟要拱手送至乞儿手中。

    但议论归议论,没有人敢公开质疑,龙渊那时已经正式接管了政事,他性子里的孤冷不仅表现在当初怠慢公子寒,更让他对仇人性命和战争杀戮毫不迟疑的加以运用,帝星代表权力,野心,谋略与胆识,却从不妇人之仁。当他下令将当初参与叛乱的将领及九族全部凌迟示众后,众大臣就再不敢对他指手画脚,后来他挨个儿收拾了一干老臣,亲自监考选拔年轻士子,朝中便连最后的反抗者也销声匿迹了。

    初春到夏至,百花次第开放,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随着前朝纲纪的重新整顿,公子寒本已经衰朽不堪的身体也出现了新的转机。

    大家都说不出皇帝当初的突然消瘦和如今突然康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确实重新长出如漆黑发,骨木奉似的四肢开始附着匀称而紧实的肌rou,皮肤白皙如玉,他甚至长高了不少,十七岁的锦衣郎,外貌颇有成年男子的气度,偏是一双眼睛呆呆傻傻,有时龙渊与大臣议政回来,看到他嘟着嘴跟花儿鸟儿说话,也觉得忍俊不禁。

    初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时,龙渊来御花园遛弯,只见公子寒扶着廊柱,立在雨中瞧着桂花发呆,当即黑了脸色,把宫人招来斥骂“怎么让陛下淋雨”

    公子寒闻声回头,冲龙渊一笑,道“是我让他们走开的,睡了太久,淋淋雨才觉得头脑清醒。”

    龙渊正凝神思索怎样控制私盐的贩卖,呆呆的望着公子寒,手里一把工笔描绘的折扇啪的跌在地上,青玉扇骨摔得七零八落。

    心里的石头也跟着一下子落了地,龙渊长长舒了口气,感叹道他这条早就该断的命,总算是续上了。

    第十九章

    帝君看尽尘世万年浮华,性情孤高了太久,以至于人间种种所谓至情至性、感天动地,或者惊涛骇浪的情思,对他而言都只能称为麻烦,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俯身亲近一位凡人,更未想过,只为了他的一个笑、一句话,就生生的被绊住了脚步。

    那天公子寒转醒,一脸清朗的笑意,披着细雨的落花朝他走来,执手曰相公安好,龙渊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即便百般不愿意,也再离不开了。

    伴随这种认命情绪而来的还有一些荒唐幼稚的举动,譬如看见公子寒与宫女谈笑,明明知道他只是天性温和可亲,偏偏忍不住要上前冷言讥讽几句,一直闹到不欢而散,才冷着脸负气离去;又譬如处理政务,一整天没见他来探视,便连晚膳也不让人好好吃,非要冻的一屋子宫人面面相觑,大气儿都不敢出才作罢。

    相比于这些小磕小碰,最让龙渊不明白的是,自己不惜犯下逆天大错才换回了江山,公子寒却并不快乐,反而对自己日益冷淡疏远。

    尽管他一如既往的驯顺而温和,但眉宇间的神情不同往昔,有时龙渊忙于政务,他在一旁陪坐,望着龙渊的侧脸,眼中渐渐流露出猜疑和戒备。

    伺候在旁的小宫女也察觉了异状,偷偷问公子寒“陛下近日和龙渊公子闹别扭了么”

    公子寒正伏案作画,闻言抬头笑笑“并不曾,何出此言”

    他对下人一向和善,宫女便鼓起勇气直言道“我见龙渊公子日日勤政,对陛下又好的不得了,为人夫君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但陛下却好像不愿意亲近他。”

    说着突然红了脸,羞怯的嗫嚅“陛下的身体也早已经大好,一直同公子分房而睡”

    公子寒的目光骤然凌厉,一抬手腕,抓起案上的墨锭狠狠砸在宫女脚边,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住嘴可真是朕管教不力,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说的出来,朕的起居也是你能议论的”公子寒大声呵斥,见宫女吓得哆嗦,也知道是自己话说重了,摇头道“这些话你在此说也便罢了,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缄口沉默了一会,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很快又归于平静,淡淡道“有些忌讳,就算是他也犯不得。”

    说罢安静的提笔继续作画,纸上画的是几杆墨竹,一蓬兰草,想到宫女方才的话,手腕忽然一抖,一滴墨汁沿着笔尖滴下来,在本该留白处jian出一个大而圆的黑斑。

    公子寒望着那墨迹发呆,看的久了,恍惚觉得它在眼前逐渐扩大,一直化作头盔底下一张y森的脸,几颗牙齿从腐烂的嘴唇呲出来,又一转眼,还是病中情景,只见大殿冷寂空旷,床前帷帐被风吹起,龙渊端着药盏坐在榻边,身旁立着一名身穿黑袍头戴黑帽的鬼差,面色惨白,手握镣铐,吐着一尺来长的红舌头望着自己。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龙渊回头冲那鬼差一摆手,用口型道“无常退下。”

    眉宇间不动一点声色,仿佛面对的不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索命无常,而是日日进屋打扫的宫人。

    明知还是幻觉,公子寒忽然胃中作呕,扔了手中毛笔,捂住嘴冲了出去。

    有些话,若再不说出口,即便自己再习惯忍耐,也要憋死了。

    秋日的天空爽晴,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隐约凉意,公子寒紧了紧披风,大步朝水云殿走去,到了地方却不进龙渊卧房,穿过中庭拐了个弯,直接朝偏殿走去。

    偏殿收拾的比正殿还气派,门口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石阶雕刻五瓣莲花,向上直通进打开的青铜殿门,殿前一块大匾,书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洞明斋。

    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意。

    龙渊不问政事的那段时间,这里一直被当做库房锁着,后来公子寒卧病,龙渊代理政事,便重新修葺了偏殿,当做议政书房,终日门户大开,递送奏折的臣子可以随时出入,若真有急事,哪怕是半夜三更,也可以由管事太监安排与龙渊会面。

    公子寒身体初愈时曾来过几趟,发现满屋竟无一张熟悉面孔,原来龙渊为广开言路,新选了大批胸有丘壑的年轻才子做帐中幕僚,这群人在家乡做书生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有的锋芒毕露,有的沉稳隐忍,有的诡计多端,因为彼此熟悉,又彼此不服气,说话辩论都像在打哑谜,有时发话者一个眼神,其余人就能看透机锋,激烈辩论下去,颇有春秋士子之风。公子寒坐在一旁听政,只觉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龙渊也无暇顾及他,因此来了几次,索性就放手不管了。

    慢慢的,公子寒发现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也没有自己说话的必要了。

    书房依旧热闹,隔得老远就听见里面的吵嚷之声,公子寒推门入内,只见一屋子人或坐或立,龙渊坐于上首,捧着一盏茶,正掀开杯盖往水面轻轻吹气,手指白而修长,端的是一副冷眼旁观的做派。

    这表情公子寒最熟悉不过,先皇在世时,众皇子一同读书,他总是这副神情坐在角落里,但每次太傅以为他走神出言刁难,他都能一字不差的答出来,像有什么耳听八方的神通。

    神通,他确实身有神通,公子寒忽然闭了闭眼睛。

    众人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一位衣着极尽奢华的清俊少年站在门口,都有些诧异,公子寒知道许多人未曾见过他,尴尬的解释“朕朕是皇帝。”

    这样的出场未免寒酸可笑,公子寒也后悔不应该害怕打扰众人,就没有让太监提前通报,果然,一位面容桀骜的武将最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了,又纷纷跪地行礼。

    龙渊也跟着扬了扬唇角,神情颇有被心上人惦念的骄傲,将茶盏放在一旁,带公子寒走进一间内室,关了门便把他按在雕花壁刻上,两手握着他暖热的腰身,故意问道“怎么来这儿了,是不是想我了,嗯是不是想我了”

    强迫他亲热一会儿,又笑道“大家在议论重修北疆防御的大事,我现下不得空,你在这等一等,议完了再来陪你。”

    公子寒原本一直摇头躲他,一遍遍思索时机是否合适,见龙渊要走,忽然冲口而出道“你是什么”

    话说的不得当,一慌神就把想了千万遍的言辞忘在了脑后,他一字一句重复“龙渊,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许多年前,公子寒带着那小乞儿进宫,曾经眉眼含笑的问他你是谁,如今一起熬过艰难险阻,为他散去万年修为,心甘情愿替他遮风挡雨,将原本能容下天地万物的一颗心,学着收成一点,装着妒忌和妥协,却听到他问“你是什么”

    龙渊眼底的温柔刹那间冰冻,反问道“你特意来问我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叛臣乱党,j,i,an佞祸国,还是妖魔鬼怪”

    公子寒没想到他如此一阵见血,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垂下眼睛道“朕愿意为你糊涂,但朕并不蠢,这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一直在疑惑,当初你从哪里调集的兵马,又为何能用血治好御医都宣称无药可医的病,还有那些士卒,你瞒的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将死之人阳气衰微,我看得见他们根本不是伤口溃烂,而是死人y魂怪不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龙渊,若你真为异类,必定没有人之情爱,那么可否告知,你来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这番话早在他心里过了百回千回,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好似多年等待换来的一场欢喜,说出来就成了空。

    不是不怕,怕的牙齿咯咯打颤,一瞬间眸中流过种种情绪,使出全身力气压制出平静的假象,好在经历了太多风浪,早就将隐忍磨练成本能,甚至能在一生唯一一点喜悦破灭时,还能条理清晰的讨价还价。

    龙渊忽然冷笑一声,用眼锋扫着他,讽刺道“若是异类如何”

    公子寒忽然警惕的朝门口望了一眼,回头道“是什么狐妖,恶鬼,还是”

    “罢了,管你是什么。”公子寒推开龙渊,字斟句酌道“我的心意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若现在我手中有你需要的任何东西,或者还有一丝可利用的价值,大可以直接相告,无论你对我倾心与否,就算死一万次我都替你做到,但若你并无心意,却装作喜欢来哄骗我”

    他抿着下唇,目光灼灼的怒视龙渊“我的这点儿喜欢,你要是不稀罕,就还了我吧,不要再糟蹋了”

    龙渊听完这一长串话,扳着公子寒的下颌“你说我另有所图,你不信我”

    公子寒拨开龙渊的手,颓然道“那r,i你同那索命无常说话,我看见了。”

    第二十章

    他说完转身就走,路过议事书房,冲满室宾客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大家不明就里,以为他和龙渊的感情好到连半日议政都舍不得分开,非要中途见面亲昵一次,都一脸暧昧的行礼送他。

    只听内室的小门嘭的一声闷响,龙渊大步追出来,见大家都傻愣着,一把捞起案上的茶盏往青石砖地面狠狠一砸,对幕僚们吼道“都滚”

    “马上给我滚出去”

    宾客吓了一大跳,但哪个敢惹他一个个惊弓之鸟似的匆忙逃出书房,很快整间屋子只剩下二十多张空荡坐榻和站在中间的公子寒。龙渊却不动弹,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站在案边,五指撑开按着一叠奏折,剧烈的颤抖从指尖开始,一直蔓延至全身。

    这是他自公子寒说要娶妻之后第二次感到愤怒,上一次尚能表面平静,这次却彻底失控了,他猛的抓起案上的书牍,一本接一本撕成碎片,哗啦啦地全掷在公子寒脸上。

    书页雪片般洋洋洒洒,落得满地都是,龙渊朝他吼道“你去找父皇对峙,兵是他死前悄悄替你留的,嘱咐万不得已时才能动用,治好你的药方是东海畔一名云游道者给的,我为你四方征战,途中种种机缘巧合才寻到他所说的三株千年山参,我如此待你,你却当面叫着相公,背地把我当成妖魔鬼怪一遍遍猜忌”

    公子寒从未见过他发怒,惊讶的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承受着兜头兜脸的发难,心里却慢慢放松下来,连续数日的y霾逐渐消散,仿佛一直等着这一场辩白似的。

    话说回来,公子寒怎么都没想到他真急了,他以为凭龙渊的冷淡性子,最多骂一句憨傻,负手走了才对。这么一想,反倒冷静下来,心想自从自己这回死里逃生,龙渊仿佛变了许多,连自己都快认不出他了。

    龙渊却收不住,抄起案上的丝帛奏章朝公子寒猛掷了过去“你病重时看到的愚蠢幻象与我有何关系怪不得无论怎样做,你都摆出这副臭脸,我且告诉你,除了你的人,我不图你家任何东西,若连这不信,我何苦还留在此处,告辞了”

    他说完却也不走,右手按住腰间剑柄,气的面色发白,胸膛起起伏伏的喘粗气,公子寒捡去落在肩上发上的纸片,诧异道“告辞去哪”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跟着和尚道士云游四方,省的被当成狐妖恶鬼”

    公子寒突然笑了,踩着一地狼藉走到龙渊身前,握着他的手背往脸颊蹭弄,驯顺道“我都知道了,你当我刚才的话全是胡说,不要生气了。”

    说罢不顾他再三躲避,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哄道“先是跟宫女吃醋,现在又发这一通火,你不是万事不关心么,什么时候学的如此小孩脾气”

    龙渊推了他几次推不开,也就冷着脸随他摆弄了。

    这一通说辞是龙渊早想好了的,原本以为公子寒一醒就会询问,他便用此话开脱,不想公子寒一直不提,心里盘桓算计的却分毫不差,他便有些恼羞成怒或者说,连自个儿都没想到为何发了这么一通火。

    大概是因为公子寒这段时间的冷淡,大概是他怀疑自己不是真心,总之是为他失了仙家万年的清醒自持,从不知何时开始,真真正正的起了凡心。

    这凡心来势汹汹,现在还余威尚在,甚至在想到他刚才竟用那般绝望而灼热的神情说我喜欢你时,心里莫名涌起了快慰,揪着他在脸上咬了一口,命令道“叫相公。”

    公子寒往旁边扫了一圈,因为不是在自己寝殿,十分不好意思,凑到龙渊耳畔极低的唤了一声,又自语道“你何必着急,只要没有哄骗我,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没什么,从今往后我再不让和尚道士进宫,顿顿给你吃生rou,朕是天子,朕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龙渊没搭腔,望着他若有所思,突然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皱眉道“寒儿,你看见黑无常了”

    “怎么”公子寒想了想,“据说人在死前,都能看见鬼差手持镣铐前来拘魂,不过病的糊里糊涂,记不十分清楚,要不然又怎会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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