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是虎狼之心,容卿暗道。
“此人,”他点了点画面左边正在吃东西的那位官员,“光迁县原本是上县,县令应为从六品,这两年由于灾情,降为中县,县令本该也降为从七品,但县令黄略还未到述职之期,依旧是从六品,此人身着绯色官袍,无梁无琪,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从服饰判断,必定是黄略无误。”
崔不去道“所以你认为,这是有人在知道你到来之后,向你匿名举报,暗示县令黄略,侵吞官粮,谎报灾情。”
“不错。”
容卿虽然激动,总算还保留一丝理智,没有马上冲去找黄略质问,但他还是坐不住,就去找光迁县其他官员旁敲侧击,希望从他们口中问出点什么。
于是就有了他询问县丞李沿时,对方的吞吞吐吐,言犹未尽。
不止如此,容卿还发现光迁县几名官吏里面,除了李沿之外,县尉武义也跟黄县令不和。
一座光迁城内,县令、县丞、县尉这三个最重要的官员,彼此之间貌合神离,各行其是,底下一众吏员站队博弈,竟上演着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一天时间不足以让容卿查出什么,但就在昨晚,他又收到一幅画。
还是一样的纸,一样的笔触。
容卿将第二幅画在崔不去面前展开。
这次没有官员了,画面却更为骇人。
洪水滔天之中,断树沉浮,残躯漂露,间或能看见黑色头颅,仰面向天,惊惧无声呐喊,绝望跃然纸上。
一座城池远远可见,近处山坡上的老树下,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奋力徒手掘土,几只手从泥土中被翻出,腐肉半落,支棱出森然白骨,宛若地狱逼近,浮屠灭绝。
关山海站在一旁,看见这幅画,不由咦了一声。
容卿似乎知道他为何讶异,便道“不错,这棵树就是白天我受困之处。当时我正因此画,想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存在。”
结果证明树是存在的,但还没等他开挖,暴雨就导致洪水迅速上涨,要不是关山海及时出现,容卿现在十有八九就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了。
“崔尊使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事出有因了吧”
崔不去没理会他话语里流露出来的不满“所以,你更加怀疑县令黄略了”
容卿颔首“我向黄略提出要出城察看时,他极力反对,武县尉也避而不见,反倒是县丞李沿,愿意陪我走一趟。所以黄略肯定有问题。”
崔不去道“正常人看见暴雨连绵,洪水泛滥,肯定都会反对的吧,你怎么不怀疑李沿是别有居心,故意想要趁机灭你的口呢”
容卿语塞片刻,反驳道“光迁县的县令是黄略,许多事情还是他说了算,李沿一个佐官能做什么”
崔不去冷冷道“但这次受灾的不止光迁县,整个郡大半都淹了水,我要是你,就不会被这两幅来历不明的画影响了判断。”
容卿觉得崔不去绝对是看自己不顺眼,故意处处与他过不去。
他也懒得再说下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明日黄略会邀请城中世家富贾,商议捐粮赈灾一事,他也请了我,崔尊使若不信,大可自己亲眼去看看,到底谁是忠,谁是 jian ”
容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乱了。
简直团团迷雾围来,拨也拨不开。
关山海习惯沙场上直来直去的拼杀,从没遇见过如此复杂的局面,乍看像是各级官员的责任分配,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朝廷拨下那么多灾粮,难道全用光了黄县令和李县丞明摆着不和,容卿是否被两人利用为什么有人给容御史送那两幅画,想引他去查出真相,还是想让他去送死
越想越是头疼,关山海现在很庆幸自己是个武馆,不必去与这些事情周旋,但他也不认为崔不去一来,就能神仙似的破开局面,迎刃而解。
但他知道,为了追赶容卿,崔不去将路程上原本花费的时间整整缩短一半,本来就差的身体似乎更差了一些,但一路上他始终半句苦也没喊过。
关山海虽然还是不喜欢这份差事,但他对崔不去的观感也没有原来那么抗拒了,还忍不住轻声问“您是如何知道容御史有危险的”
“因为在这里,容卿是一把刀,谁握在手里,谁就能用来威胁别人。”崔不去忽然叹了口气,“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看见容卿的一百种死法了。”
啊
关山海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容卿也很茫然。
他正与城中名士豪富们一道,坐在县衙后面的花园内。
应县令黄略之邀,众人前来赴宴,商议本县灾情事宜。
让容卿茫然的是,昨天还冷嘲热讽的崔不去,今日绵羊一样坐在他身后,不仅唇上多了撇胡子,还让他对外称呼自己崔先生,摇身一变,成为他容某人的亲近幕僚。
本地士人商贾对这位容御史很好奇,几乎人人都上来行礼寒暄套近乎,难免也就注意到他身后的崔不去,不乏好奇者询问一两句,崔不去低眉顺眼,全由容卿出面作答。
容卿知道崔不去想隐瞒身份,正合他意,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崔不去是左月局的人,甚至以为朝廷不信任他,还派了左月局的人来监视他。
只是他没想到崔不去惺惺作态如此厉害,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说沉默寡言,就真的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神都变得温和无害,说话柔声细气,哪里还有昨日的半分锐利锋芒。
来的宾客一多,容卿也顾不上去留意崔不去的变化了,他发现今日在场众人,来的大都是年轻人,或者是家中长子次子,极少有家主亲自出面的。
其中又以一个年轻人格外惹眼。
对方年纪二十上下,倒有几分英俊,听说姓李,排行十四,跟县丞李沿还是远方亲戚容卿也才知道李沿原来是本地人,家境优渥,李家在当地乃至整个光迁郡,都是名门望族。
李十四是跟着他的堂哥,也就是李家嫡长子一块儿来的,但比起他堂哥的稳重,李十四就活跃多了,不仅到处敬酒,还爱往容卿跟前凑,不顾失礼,拉着他问东问西,还对容卿身旁的崔不去颇感兴趣。
“听说崔先生是南朝人你不留在南朝做官,怎么跑到北朝来了南朝是怎么样的景致,当真处处山水处处花,片片婉转片片歌吗”
李十四伸长脖子,几乎快要碰上崔不去,若不是他少年模样不惹人厌烦,满脸写着好奇,现在怕是要被训斥无礼了。
崔不去腼腆一笑“也不是想做官便有的做,我这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来投靠北方亲戚了,幸好容御史不嫌我没用,将我留下帮忙抄写文书,至于你说的景致,崔某觉得,南北有山有水,是无甚区别的。”
“哎哟,崔先生,你这手腕好生细致”李十四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抓住崔不去的手腕就不肯松开了。
“听说南人好南风,更有些嗜好古怪的,专挑年纪大的下手,以你这等样貌,该不会是被这种人盯上了,才跑到北边来避难的吧”
第133章
崔不去动了动手臂,没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