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老啦,便在这儿守着吧,”师父笑道,“人虽然走光了,这观还得有人看啊。祖师爷还在呢,我怎敢走。”
觉清心头大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觉清也不愿走,惟愿侍奉师祖和师父左右”
“那敢情好,”师父摸了摸肚子,道,“为师要累死了,觉清你快去把饭做上”
觉清第二天便早早起来打了水,回来时看见自家师父还有广字派和真字派两位师父,正坐在屋里边聊边吃着他昨晚做的馒头。
“你这儿倒还剩了一个,”广字派师父嘴里塞着馒头嘟嘟囔囔地说,“我和老八那儿可是一个没剩。啊哟这馒头,硬得能砸死狗了啧,怎么要剩也不剩个手艺好点的。”
觉清与别派师父并不相熟,听他批评自己做的馒头不由心里难过,低着头立在旁边。
“这馒头挺好的,”真字派师父冲他笑笑,道,“老二你少废话,有本事自己做去。要不是你那张臭嘴,你能一个弟子都不剩下”
“别愣着啊小家伙,烧水泡茶去,我跟你师父这把年纪,喝凉水还不拉肚子”广字派师父喳喳呼呼地招呼他,又转过头去道“老八你倒是个软柿子,你那儿就剩人了还敢教训我”
“好了好了别吵了,”自家师父左右手各抓了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道“别说下面的了,就连当初我们十二个师兄弟,现如今不也就剩了我们三个”
觉清走到后院,柴火还剩了不少,但最多支持到后天。如今只剩了他一人服侍三位师父,不比往常有师兄分派活计给他,凡事都得自己考虑,不免有些疏漏。比方说今天早上,他光顾着去挑水,却忘了蒸师父的馒头,忘了烧水,忘了伺候师父洗漱,忘了泡茶,觉清一边责备自己,一边蹲在灶旁生火。
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觉清抹着被熏黑了的脸,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打开锅盖一看,昨晚蒸的馒头一个也没剩下。觉清叹口气,掀开旁边的米缸,倒还有不少。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想着待会儿要做的事。
先得去把三位师父的茶泡上,再去把各派门下能用的东西收起来,再去菜地里收点菜做中饭,唉,早知道平时该跟着师兄好好学做饭的,这下恐怕又要惹广师父不开心了。
觉清端着茶走进屋里,三位师父正围坐在桌旁吃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花生说说笑笑。觉清问着炒花生的香味,肚子又咕噜噜地叫起来,然而三位师父充耳不闻,接过茶兀自喝了起来。
“师父,”觉清怯怯地问到,“我能去把各派剩下的东西都收起来吗”
三位师父先是一愣,然后便都笑起来“你去吧,收到的东西全归你也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觉清窘得脸都烧了起来。
“我知道,”真师父笑着说,“罢了,你自己去看吧。”
原来师父们是这个意思,觉清走了一上午,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然而背着的框里却还是空空如也。各字派门下的财物细软早已被全部带走,连被褥之类也没剩下。
他走到菜地边上,一想到中午要做的的饭菜,又勉强自己打起精神。
“啊”觉清心疼地跑到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菜地里,昨天还好好的萝卜、油菜、芹菜、菠菜要么被连根拽走,要么被踩得东倒西歪,就连旁边的一溜儿小葱也没能幸免。
觉清颓丧地坐在地里,鸡舍怕是也没必要看了,连平时母鸡和小鸡们喳喳呼呼的叫声都没听见,清净观倒也是真清净了。
觉清一直是干菜地里的活计,今年是第一年开始种菠菜,颇费了他一番心力。长出第一片小圆叶子的时候,他开心地一晚上都没睡着。一想到以后能给师父和师兄们多添一样菜,或许还能奉给师祖他老人家,心里就很欣慰。
但它们远还没来得及长大。
觉清摸着被踩烂的小菠菜,终于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觉清抬头看了看太阳,惊觉已快中午,他赶紧抽噎着在菜地里翻找起来。
角落里还有两颗萝卜幸免于难,觉清珍惜地将它们抱在怀里,努力用袖子抹着眼泪。
“葱炒萝卜,拌萝卜丝,哟,这是什么你倒还有闲心雕个萝卜花”广师父用筷子挑着桌上仅有的两个菜,叹口气道,“花有什么用。要是你能把萝卜做出肉味来,我也就罢了。”
“不然你要怎样”真师父夹了筷子放进嘴里,“有的吃就不错了。”
“觉清,只有萝卜了”师父问道。
觉清低着头道“是,师父。”
“三日的萝卜啊,我足足吃了三天的萝卜,”广师父不满地叫起来,“还有今天这个是什么,是米汤吗这能有几粒米啊”
师父见他面露难色,叹道“唉,都是为师的错,要是平时能多积些钱财,如今也不会这么为难了。老二、老八,我看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得去山上学那猴子,摘果子吃了。”
“今天已经没米了,”觉清小声说道。
师父们不再说话,把面前的萝卜和米汤吃了个底朝天。
觉清上前收拾盘子,那大碗捧着只觉越来越沉,腹中更是饥饿难耐,终于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三位师父正围在旁边。见他醒来,真师父赶紧把他扶起来,又递了一碗粥给他,道“好孩子,吃吧。”
觉清看着那粥极稠,上头还趴了一个荷包蛋,怯怯问道“这哪里来的师父们吃吧。”
真师父笑了笑,道“吃吧,这是你广字派师父私藏的,我们给他查抄出来了。你三天没吃饭了么”
觉清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快吃吧,吃了我们去接祖师爷。”
“祖师爷出来了”觉清问道。
“再不出来怕是要饿死在里头了,”广师父哈哈一笑。
喝完粥觉清便随着三位师父前去祖师坐关的小屋。广师父上前便砰砰砰砸门,看得觉清一阵心惊。
“师父差不多了人都跑光了你快出来吧”三位师父在外头高声嚷嚷道。
吱啦一声门被推了开来,祖师玉树一般立着,道“就剩了你们三个咦还有个小家伙嘛。”
“是,师父,”真师父答道,“虽然天资不够,但是个老实孩子。”
“这也叫有缘,”祖师捋了捋胡子道,“尔等有缘,我今便传授你们我门中之妙道吧。”
“多谢师父”三位师父一同跪下,觉清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也忙不迭陪跪。
忽然听到面前哗啦一声,四人抬头一看,祖师爷他老人家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面色极为痛苦。
“师父”“祖师爷”四人忙扑上前去,手忙脚乱要搀扶。
祖师爷将他们推开,一把拉住觉清的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道“好孩子,快去给你祖师爷蒸几个馒头来”
“师父您老好重啊,早知道该多饿几天”广师父和真师父一起扛着滑竿,哼哧哼哧地往山里走。
“叫什么叫,平日不好好练功,就是这个下场”祖师手里拿着馒头和广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咸菜,吃得正欢畅。
觉清背着被褥和各种杂物,默默地跟在后面。
祖师说此地留不得,须要进山去,从此与外头世界再无往来,问他能否有此决心。
觉清从不觉得外头世界有什么好的,从他一出生起,举目便是兵荒马乱。那小村里子三军不断,皇军、国军和共军。黑漆抹乎的夜里,一家人大气也不敢出地缩在床底下,听着外头鸡飞狗跳的声音,发愁地想着外头不知道哪个军会不会给他们留点明天的口粮。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晃眼已经十年。
觉清在菜地里忙活着。还是红薯好啊,觉清心想,好养活,产量大,填肚子,师父他们一天到晚吵吵着要吃什么鲜笋、脆芹,哪里种得出来
十年相处下来,早已不似当初那般拘谨。原本似乎遥不可及的祖师和师父们,小孩心性极重,终日吵闹不休,觉清在旁边听久了,只觉他们好笑。
山林清幽之处,风里都带了灵气,正是孕育精华之处,一草一木,皆通人性。觉清走了几步坐到溪边青石上,掏出怀里的煮红薯吃了起来。
吃了几口,他向空中吹了声口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哗啦一下窜了过来,在他身边蹦蹦跳跳,觉清掰了些红薯与他们同吃。
“小六,你吃太多了,让点给别人,”觉清双手捧住一只,毛球一样的小鸟在他手里啾啾地叫唤,“都快成球了。呀呀别啄我小七、小八、小九、十一、十二、十三小十呢”觉清起身往林子看去。
林间灵气之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妖气。
觉清警觉地扶起锄头,往林子里走去。只见二十来步远处站了只黑猫,警惕地望着他,嘴里叼着个小毛球。
“你还我的小麻雀”觉清用锄头指着那受伤的猫妖喝道,见对方有逃窜之势,又慌忙喊道,“你你别跑我拿红薯跟你换”
红薯换我嘴里的鲜肉想太美了吧。黑猫鄙视地望他一眼,扭过头准备跑路,然而脚下一扭,疼得满地打滚。被吐出来的小麻雀赶紧挣扎着飞得老远。
觉清看了不忍,放下锄头靠了过去,那黑猫却毫不领情,嘶嘶地哈他。觉清想了想,掏出怀里的红薯,道“你吃么”
我才不吃这个黑猫扭过头去不理他。
觉清想了想,把红薯搁在地上,拖着锄头回去了。
回到山洞却看见几位师父和祖师正坐在洞口的石头上观望,觉清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远方一片红色直烧天际。
不是清净观是哪个觉清惊慌失措地大叫“师父师父我们快去救火啊”
“救什么火,”师父神色自若,“烧了清净”
“清净啊”觉清听到祖师爷嘴里喃喃地说了句,而后便一下倒了下去。
觉清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师父们不知去了哪里。五天前五天前祖师爷觉清想着想着,眼泪又刷拉一下流了下来。
“哟祖宗,快别哭了,”师父端着粥从外头进来,“好好休息吧,师父们自会操办的。”
觉清摇摇头,翻身打算下床。被子一掀,掉了满地的蟑螂。
“觉清啊,虽
24、第章
然山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卫生你还是要注意的嘛”师父无奈地说道。
觉清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多蟑螂,看着浑身痒的慌,抱了被子准备去洗洗。
第二天,被子一掀,地上落了十来只老鼠。
第三天夜里,觉清强打着精神假寐,月亮当空时,忽然有什么东西进了他的房间。觉清握住被窝里的剑,待那东西靠近床头时便刷拉一下掀开被子,啪地一声将他定住,定睛一看,却是那猫妖,嘴里叼着根绳子,上面串了一串鱼。
原来如此,觉清顿觉好笑,弯来摸着那猫妖的头,道“那不过是个红薯,值不了那么多蟑螂和老鼠的。”
猫妖动弹不得,只得任他抚摸,一双夜明珠一样的眼里像是要喷火一般,喝道“我才不要欠你这臭道士的情”
觉清笑眯眯地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翻过来揉着他的肚皮,道“哟,咪咪,真乖。”
25、第章
老鼠和蟑螂自然是不能吃的,但鱼确实是好东西。觉清把猫妖揣在怀里,拎着鱼去河边洗刷刷。
“放我走臭道士放我走”动弹不得的猫妖在他怀里被迫成团状,不满地大声叫唤。
觉清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鱼是你捉的,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吃饭吧。”
“”猫妖闻言,眼睛瞪得老大“你这臭道士我不要吃饭你放我走”
“你受伤了吧我给你疗伤,”觉清说,“捉这么多鱼难为你了,怎么能不吃呢我不会让师父们知道的,我和你在厨房里偷偷吃。”
山上从来只有师父和师祖,虽然亲近,但并不能无拘束地说话。除了那群小麻雀之外,觉清再没有别的朋友,总是很寂寞。难得有个能说话的对象,虽然对方总是龇牙咧嘴骂骂咧咧,觉清也很是开心。
他小心地将黑猫放在旁边的大石上,开始就着河水洗起鱼来。
“你叫什么名字”觉清问他,见那猫妖气鼓鼓地不回答,又了然道“是啊,名字很重要的,不能随便给人知道。你是在这山上长大的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
“那你是从山下来的吧,我说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山下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打仗么”
“”
“也该打完了吧,再打下去还怎么得了。我小时候一直在打仗呢。你上山的时候看到那个清净观了么我师父和我原本都是那观里的道士。上个月被火烧了呢。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你这臭道士说完没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也”还没等他说完就被黑猫打断,道,“我本也住在那破观里,结果居然被人烧了一半,另一半新来的什么人要当办公室用。”
“啊,是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觉清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那黑猫像是害羞了一样别过视线。
“吃饭吧,我喂你好不好”觉清剃了刺,用小勺子放到猫嘴旁边,然而那黑猫嘴巴紧闭,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干吗不吃啊”觉清有点失望地说,“是不是太烫了我帮你吹吹”
“”
“吃嘛,好不好乖。怎么能两天不吃饭呢”
“你放我走”黑猫道,“我不是你的玩意儿”
“吃嘛,好不好乖。”觉清仍举着勺子凑到他嘴边。
“你这道士听不听得懂人话啊你这算什么强抢黑猫吗”
觉清放下勺子,道“我一解开,你就要跑的。”那不是废话吗黑猫一双眼睛用力瞪着他。觉清想了想,终于还是把他放开了。
一直都是自己自说自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黑猫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消失在森林里。
觉清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心里像是被什么挖去了一大块,站起来大喊道“你你要是回来,我教你怎么修炼成人形我我帮你疗伤我顿顿顿顿给你捉鱼吃”只要你回来,回来陪我说说话。
师祖说,从此与外面的世界再无往来,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有。年幼的觉清点了点头。
彼时他并不知日子将会这样难熬。
师祖,枉费您一番苦心,弟子果然没有这个天资。十年了,弟子却也还是个俗人。觉清眼眶一阵发热,终于抑制不住,抱着木碗蹲来大哭。
忽然面前一阵响动,觉清抬起头,发现那黑猫正在自己面前踱着步子,不安地绕来绕去。
“我我只是出去解手,”黑猫犹犹豫豫地说,“臭道士你哭得这么响,怪吓人的好啦我吃完再走好不好”
觉清看着他,抽噎了一下,一把把对方搂进怀里。
“呀咪咪不要欺负小麻雀快点快点把他吐出来小六,小六你怎么样小六小六你不要死啊”
“咪咪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把蟑螂放到我床上”
“咪咪不要偷吃这是给师父他们做的你是猫,你不会剔鱼骨头”
“不许再叫我咪咪”黑猫终于爆发了,在觉清怀里挣来挣去,“你这言而无信的臭道士,当初你怎么说的你说要对我千好万好的”
“我哪有说过这种话,”觉清笑着道,“你听错了吧。”
混蛋黑猫冲他龇牙,皱着一张包子脸哈他。觉清却只觉得他可爱,捧着他的脸用力地亲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满天星斗,圆月当空,觉清和黑猫偷偷摸摸地翻到竹林后头。
“道士”黑猫压低了声音,“我们这么偷偷摸摸是要干吗”
“我不是说过要助你炼成人形的嘛,”觉清也压低声音,道,“不过不能让师父们知道,他们肯让我养你已经是宽宏大量啦。”
“你那几个师父,平时也不说话,就光打坐,哪还管事啊,”黑猫道,“再说了你哪有养我,我不是你养的”
“嘘”觉清道,“轻点,我们到那高处去。”
一人一猫灵巧地翻上山崖,坐在悬崖顶端,看着树木在夜风吹拂之下波涛一样摇摆。觉清把黑猫抱在怀里,捏着他软软的肉垫手,又握住他的手向空中一颗星星伸去,笑着说“看那是天狼星”
“”
“好啦,不逗你了,”觉清挠了挠他下巴,道,“我们开始干正事吧。”
觉清恭敬地捧着装在葫芦里的饭端到师父们面前,一份一份放下。
师父们都闭着眼睛坐着,并不搭理他。觉清也不敢打扰,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广师父开口道“觉清,你前天晚上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