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都市言情 玄幻仙侠 曲中求,GL百合 GL百合 BL同人 网游竞技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来鹿不明 第8节

作者:九重门 字数:13084 更新:2022-01-05 01:57:57

    时间差不多了,最后学校让我给你们一些忠告。我就简单说两句,梦想这东西从一出来就该用高香供着,千万别去碰它!真的,因为它是梦想啊!万万碰不得!将来,你们当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会发现,寻找梦想就像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躲猫猫,知道吗?不然到时候你举着‘i’ry, feed ’的牌子去市政府大楼前示威时,根本不会有人睬你,因为你看上去像个身手不大好的扒手。再说,你们要实现了梦想,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20

    回到家,乔约已经吃完晚饭,离上班还有点时间,就蹲在电脑前看网页。桌上放了一盆刚做好的小面。等我脱了鞋,她就从厨房里取了碗汤出来,顺便抱怨了一下时间。我实在累惨了,就有口无心地唔了两声,然后一屁股栽进椅垫,掀动腮帮子吃起饭来。

    快吃完时,她突然对着屏幕咯咯傻笑起来。我问她看见什么啦?她说;“哎,我跟你说,这个法国人老有趣的,这人好几年专业扒手机的,他把那些手机里的照片都导出来,放在网上。哈哈哈哈…你快来看啊,这个网站叫啥?steal your ories,哈哈哈,快过来看呐。”

    “随便啦,”我打了个饱嗝,“你当心时间。”她抬起头,冲厨房怒了怒嘴说“碗都在洗水池里泡着,别忘了洗。”说完继续喜滋滋地看电脑去了。我叹了口气,就去厨房刷碗了。

    等我把最后一只碟子丢进晾水格,她突然惊呼一声“你朋友!上面有他的照片!”紧跟着又叫了一声“我得去上班了,要迟到了!”

    我拎起两只湿答答的手,目送她像只被火点着了屁股的猫一般窜了出去。

    电脑还开着。

    我把电脑挪过来,一张张看起来。里面的照片大多都瞧过,包括那几张如午夜梦回猛然惊醒后徒然出现在头顶上方的鬼魂般的照片。我慢慢拖动鼠标。最后几张照片显然没来得及发过来。在那些照相里,此人时而戴着墨镜时而像吃坏了东西笑得诡异莫测时而又一本正经起来。纸牌上的东西是写给我的,因为打头都是“大石”。

    “吃三文鱼,你最爱吃的那种,你吃不到,hohoho~”

    “快看我后面那个鸟窝头老头,他长得好像你”

    “今天感觉特别有精神,连头发都精神得竖起来了,看到了没有?”

    “蓬皮杜我看不懂,给我解释一下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

    “我们在一起好么?”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十来分钟,然后关掉电脑去睡觉了。之后干了些什么,我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大约就是按部就班地冲了浴,打开被子一觉睡到天亮。早上醒来时,脑袋还像颗地瓜一样埋在被窝里,眼睛像被揍了两拳难以睁开,被褥内侧黏糊糊的结了一大片水渍。我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掉头看了眼妻子。她似乎醒来很久了,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她探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你朋友呢?很久没见着他了,结婚那天也没来。他还好吧?”我翻了个声,又躲回了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他走了。”

    从那天开始,仿佛有人按下了身上的某个按钮,潜匿在体中的某种疾病骤然爆发,我像吃了□□的仓鼠一般日复一日地重复一些毫无意义可循的行为。白天我茫然无绪地在我们从前一起漫步的街道、经常光顾的餐馆、寻乐过的酒吧、每周必去的剧院、游泳馆和网球场前踟蹰。我试图在百货大楼的香水柜台上寻找某个身影,然而大楼翻修过了,原先的牌子一一撤柜,柜员换了一批又一批,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也都无处可寻。到了下班时间,我就去山下的公交车站,呆坐在候车室里直到天黑。

    晚上,我走在市中心。人们从白天森冷单调的铁盒子里蜂拥而出,铺得满街都是。天桥、电车、地铁上到处都是缓缓流动的人群;酒吧,咖啡馆,餐馆,电影院和百货大楼门前,女人们浑身洒满了香水,再冷的天都光着腿,在高跟鞋上瑟瑟发抖,男人们衣着体面,脸上挂着奉承的微笑,把他们的木偶女人拖出计程车。暧昧不清的夜风中,整座城市被铺天卷地的夜色打回了原形,一座巨大的鳄鱼池,漂满了冷而亮的街灯,大块的落地玻璃窗如同刚从冷冻柜里掘出来的黄油,时而浮现出动作扭曲衣着光线的光头假模特、如玩具般涂满色素的食物,用枪支、炸弹、形状花哨色泽诡艳的文字和女人义肢般浑圆的大腿拼凑出来的奢侈品广告牌、电影海报和舞台剧海报。它们无不摆出循循善诱的姿态,将一批批的人迎进去又送出来。

    晚上,我在旧城区走。从地铁出口走向十二年前的老寓所。整个旧城区依旧按着原先的步调缓慢前行,在混乱的秩序、糟糕的治安和薄弱的上进心的折磨下不见起色。到处都是魂不守舍踽踽而行的人、痤疮般色泽糜烂的游食铺、潜匿在街边的坑蒙拐骗的肮脏勾当、红灯区油迹斑斑的玻璃移门后那密不可宣的天地。有几次,我站在寓所门廊上,天上下起小雨,白柳般的雨丝在冷冽的夜风中飘摇,刺黄的车灯一孔孔打穿雾气,倒出半街的光,一切恍如当年。我竖起耳朵,希望能够听到一只鹿的脚步声。但回应我的只有刺耳的喇叭声,车轮碾碎雨水的炸响,和被溅了一身水的人的刻毒咒骂。

    第二天早上,我溜出家门,接着走。我在那早已一去不返、空无一人的七年的光阴中循环往复地兜圈子。时光就如一把绞刑架,将整个世界托于掌上,在最接近绳索的地方,有人一手从口袋掏出金币撒向底下的人群,一手竭力去够他们的绳索,同时更多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断蚕行着涌向那些绳索。在那个距离□□和绳索同样遥远的地带,我圈了块地静止不动了,在那儿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在做些什么、该去哪儿、该做什么,只是垫高了脚,在茫茫的人海中寻找,在那儿,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我放弃了与任何人一同前行,放弃了思考。

    每当人群里出现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我便情不自禁地追上去,跑到他面前一探究竟。去餐厅吃饭时,我像个偏执狂那样一遍遍向侍者打探,有没有什么男人经常光顾这儿、每次来必点咖啡卷和酿苹果,若他们说有,我便不顾周折,一定要问到他的名字、外貌以及来的时间。有一次,我从地下车库开车出来,看见动物园的卡车上装了两头鹿,就不自觉地一路追上高速,直到那辆在出口处乍然停行,司机气急败坏地跳下卡车,拍着我的窗户问我在打什么主意。

    鹿男离开我已有五年的光景,在这期间,或许他曾回来找过我,或许他一直藏在某个地方默默地窥探着我,或许他再也没有回头,又或许他已经死去。我一概不知。他的告别是坚定的,那封信如同一纸遗书,让人看不到任何重逢与回头的希望。任何努力都将一无所获。所以从他离开的那刻起,这五年我从未为此哭泣,从未努力寻觅。而现在,我却夜夜为五年前那场仓促的告别而哭泣,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寻找。我到每一个鹿群密集的地区去,每到一个地方,总觉得他近在咫尺,却同时远在天边。

    每天早上我空手出去,每天晚上我空着手回来,每天都是一场白日梦,每个黎明它平地而起,每个午夜它霍然倒塌。

    公司楼在装修,他们把我书柜里的东西打包在两只海运箱子里。老板问我要不要带点资料回家,我去了趟公司,在两口箱子间慢吞吞地翻找。在一口箱子里我发现了一本小学课本,两指厚的书中有一道裂缝,你知道,若有哪一页被翻看过许多遍,那儿就会出现一道逢。所以我晃了下书,那页就翻了出来,上面写着“我爱我的母亲,我爱我的父亲,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朋友。”

    也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鹿男的东西总会凭空地冒出来,尽管搬家时,我尽量把凡是他用过的东西都卖了,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是不停地冒出来棉拖鞋、领带、钢笔、卷笔刀、弹球、班比头牙刷、用来舀蜂蜜的深口勺子…只要它们一出现,我就让乔悦尽快丢出去,她知道我心里舍不得,就都收在一只饼干盒里。很多个午后,我捧着那个盒子,像得了失忆症的老头,郁郁地在窗前坐一个下午。 每回她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我这样,既愤怒又不安,犹豫了半天之后,才干巴巴地说;“吃饭了。”我就乖乖放下盒子,吃饭去了。吃饭时,她试着跟我说一些有趣的事儿,起初我还能过强颜欢笑,对付两句,但过不了多久,就把脸埋进饭碗里,不再搭话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每当此时,都会起身去厨房拿东西,趁这个当儿,我赶紧把眼泪抹干,等她回来讲下去。

    她很明白我的痛苦,我也能体会她的无助。但除了洞察到问题的存在之外,我们别无可做。我知道,她背着我到处找婚礼咨询师,一去就是大半天,回家后就悄无声息地偷偷“治疗”我,到了后来,她干脆咬咬牙告诉我“你就当他死了吧,对于一个死了的人,你还能怎么办呢?生活还得过下去不是?”

    在潜意识里杀死一个无法忘却的人,再用时间冲淡这段记忆,医生说,这是最凑效也是最残酷的方法了。可对我来说,忘却他才是真正残酷的事。尽管遇见他只花了我一眨眼的功夫,尽管我的生命里有好几个七年,而他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段。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望见到他,告诉他我也一直爱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21

    最后一次遇见李三,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我坐在山下候车室里,他从山上下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沉甸甸的雨滴打在地面上,一朵一朵弹起来,像开了一地的透明的小花。

    他没打伞,外套全贴在了身上,头发粘呼呼地挂下来,脸上却异常轻松。我们对视了两秒种,又调开目光,我接着等待,他接着走。走到车站时,他停下来,拣了个不远的位置坐下。车站里没有别人,我们并排坐着,一语不发望着玻璃挡板。

    雨势越来越大了。远处山顶上凝结起一大片乌云,更多的雨水从那儿倾泻下来,冲走了晶莹剔透的雨花。我看了他一眼,他也掉过头看了看我,问“这么等下去会有结果么?”我摇了摇头,到了这种时候,结果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我等待,只在于我沉迷于此而无法自拔。我问他“你有等过什么人么?”

    他看了我一会,又回头看着雨说“知道么,二十岁那年,我身上有个地方发生了病变——好吧,他们割掉了我的一只蛋蛋,从此我变成了独蛋侠。起初的日子里,因为这只该死的蛋蛋,我连走路时没法保持平衡,羞于和人亲热。每次撒尿洗澡,总要花上很长时间检查那个破碎的地方,好像只要一直这么看着,它就会长出来。我知道,有些地方卖义蛋,可我总不能真把这滑稽的东西往身上装,对吧?它们硬邦邦的,像大鱼的眼珠子。这样过了半年后,我终于可以像往常那样走路,不再感到疼痛,能够坦然告诉别人我就只有一个蛋蛋,你能把我怎样。所以,我不再纠结,再也没有盯着那个地方看了——一旦失去了,我们就会漫无止境地等待,可那些东西不会再回来了,你不可能盯着坏掉的地方过一辈子。至少我不会这么做。因为如果这样,你只会失去更多,可能是全部。”

    我没有接话,我们继续看雨,陷入冗长的沉默。巴士开过来的时候,他说“我辞职了。”我说“哦”。

    他又说“姓秦的让我去水族馆工作。”

    “你答应了。”

    “下个礼拜动身,之后就不回来了。”

    巴士停了下来,车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着我。我抬起头也望着他。我说“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么?”他咬了下嘴唇。司机按起了喇叭。

    “最好是这样,”他说,“如果时间倒流,很多人我宁可从来都没见过。”

    他上车了,站在门口,问我上不上来?我说我还要再坐一会。他盯着我,摇了摇头。车门又关住了。车开走了。

    那晚我回去得稍微早了一些。隔着一条马路,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车,车灯像妖怪的两只巨瞳,红艳艳的亮着。不消多久,乔约从里边出来了,上面穿着大衣,下面光着腿,小而尖的脸孔在围巾里左顾右盼。车上跳下一个男人,帮她开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跳进车,车就开走了。

    我叫了辆计程车,让司机远远跟着。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观察我的表情,嘴上却一个字也没问。轿车在市中心一栋公寓楼前停下来,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街角,从车里看着他们进去。过了大约两分钟,十楼的灯亮了,隔着一道纱布窗帘,浮现出一对男女的身影,他们抱着,吻着,亲热起来。司机拍着方向盘骂了一句;“□□!”我阴着脸,没应声。他掉过头,讪笑了一声“我就随便说说。”我把脖子伸过驾驶座,从后视镜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尊容。那张脸上好像在说好吧,那又怎样呢?

    白天我开始留意她的电台。她换了早班,但每晚都出去,有时彻夜不归。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又添了一瓶红酒。我坐在餐桌对面,不停地用手拨着筷子,目光淡漠地在她脸上巡逻。她仓促地笑了一下,动手开瓶盖。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刚修理过,涂着鲜红的蔻丹,身上也穿的很齐整,洒了点香水,一副即将出门寻乐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一声,瞧了眼冷冰冰的厨房,又转头继续盯着她看。她把酒杯送到我手边,筷子都没动,就说;“我们得谈谈。”

    我推开酒杯,抓起筷子,一门心思大吃特吃。从头到尾她也没动筷子,染得猩红的手指攥着杯托,把高脚杯拖来拖去。我皱了下眉头,说;“别动那个,听得心烦。”她就搁下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我吃饭。吃完饭,我把饭碗往桌上一撩,抹了抹嘴巴,说;“离婚吧,还有什么好说的?错的都是我,你要什么,拿去就好。”

    她咬着牙,恨恨地看了我一会,蓦地哭了出来。我有点犯堵,用手顺了两下胸口。“我知道,我就是王八蛋嘛,你说是不是。”

    她腾地就跳了起来,拔开瓶塞,把整瓶红酒全倒到我头上。等我抹干脸,她已经出去。我对着大开的门,迎着寒风,喝光了剩下的两杯酒。

    接下去的一个礼拜,她和那个男人陆陆续续来过几趟,把她的东西搬走了。我就坐在沙发上,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她也没同我说话,尽量不来看我。最后一箱东西搬走后,她留下了钥匙。我们如一对处得极其糟糕的室友,在毫无疑义的冷战中一拍两散了。我抱着枕头,顺势横倒在沙发上,一觉睡到第二天。

    我又开始吃百忧解。这玩意儿给我尽可能长的睡眠时间。一般情况下,天一黑下来,我就去酒吧混日子。等店里打烊了才打道回府。回家后倒头就睡,醒来时才知身在何处,运气好就在床上,有时靠着方向盘差点被自杀,有时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有时在玄关口狗□□,有时刚到马桶上脱下裤子,就睡得人事不省。

    如此两点一线的线路成立之后,生活就容易多了。我再也无力感受家里空无一人的窘境,无暇顾及邮箱里堆积成灾的催稿通牒,窗外日升日落,下雨刮风也与我无关。我不曾进入香甜的梦乡,也从未清醒。我烂醉如泥,我的车却从未撞坏过什么东西,至少自始至终警局都没打来电话、警察也从未登门造访。这真乃造物者之神奇。

    有一天很晚的时候,我坐在车里,实在噁心得难受,摇摇晃晃地把车停在桥墩下,出去解决问题。半夜的光景,整条街和桥上都没人,天出奇的冷,出了车兜头的冷风拍得人寒毛直竖。我横冲直撞上了桥,靠着桥栏,一阵阵犯呕。

    冰凉的江水淌过桥洞,细而伶仃的桥灯耷拉着脑袋,吐出两片亮黄的光在水面上,似老狐狸的眼睛,没长睫毛,隔着栅栏一股一股泛着幽光。钢筋桥栏如同敬老院极尽职责的孩童的手臂,冷而□□地支撑着我的身体。

    我脖子长长地伸向水面,如痴如醉地张口大吐。吐出来的全是刚进去的酒,胃酸也吐出来,又酸又苦,酸水顶着心肝肺,直往喉咙口冲,好像整套内脏也要吐出来。我的上半身全部折出去,脑袋宛如一朵迎风自戕的蒲公英,在毁灭中肆意地铺枝散叶。双脚承受的重力随之减轻,轻飘飘地脱离地面,不知不觉膝盖已经到了栏杆上,小腿倒插,腿毛横飞。我如一个来自沙漠在奥运会上重在参与的跳水运动员,一个汤团滚,就视死如归地跳了下去。脚打在石柱上,水花也没压好,裁判全吓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鹿男会出来的

    ☆、22

    我是被一只类似于驴蹄子的东西给踢醒的。那东西又硬又细,不大像人类的腿。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了家门口,身上还湿漉漉的,肚子里的水呛得差不多了,头发也干了。一截巨型哺乳动物的嘴部正在我脸上乱吮。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杀气腾腾的犄角、牛油果剖面般的往我七窍里胡乱喷气的大鼻孔,都让我一度认为,我已经翘辫子了。“哎哟!”我惊叫了一声,把嘴巴里最后一口水喷在了它脸上。它别过头,狠狠甩了两下,又从我包里叼出钥匙,让我开门。

    我痴呆地盯着钥匙,问它“我死了么?”它二声不鸣,举起蹄子往我身上就是一下。疼了,好,我就起身去开门了。进了门,它便以王者回归的气魄把我叼到沙发上去了。我挣扎着要起来,它就用蹄子点了两下沙发,命令我乖乖呆着别动。我跟个俘虏一样举起手来,慢吞吞地躺下去,真的一动也不动了。它稍稍点了下头,表示朕很满意,就歪着身体,笨拙地挤进卫生间,到浴缸边上放水去了。放完水拍拍门框,示意我进去。

    浴室原本还算宽敞,可装了一头巨大的公鹿和一个被水泡涨还要接着吃水的男人,就显得挤得慌。我脱得只剩一条裤子了,他还没有出去的意思。浴室里开了暖气,热得厉害,我就脸红了,问他你不先出去么?他把前肢挂在浴缸边上,回过头冲我龇了龇牙,原意大概是微笑。我只好把裤子脱了,跳了进去。

    凌晨时分,我像一块饱满的海绵拿热水栽培自己,他支着上半身,把一只充气鸭子推来推去,玩的也很投入。久别重逢,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着实让我很受挫。我一把夺过鸭子,塞在屁股下面,不给他玩了。他急得嗷地叫了一声,风驰电掣就来挠我屁股。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侧身,嘟起嘴巴就凑上脸去——亲到了一只鼻孔。它回身一让,连蹄带脸缩了回去。流畅的格斗动作完成之后,气氛就有点尴尬了。它害臊得把整张脸都扎进水里,不再理睬我了。我只好不时用膝盖顶两下它的下巴,好让他不至于因此沉缸自杀。接下来,我泡我的,他吐他的泡泡,谁也不理谁。等我泡得白白胖胖,伸手去够毛巾时,他才拔起脑袋,大义凛然地过来亲了我。

    洗完澡,天已经亮了。我关掉窗帘,蹦到床上睡觉。他蹲坐在走廊上,脸对着房门,无所事事。为了防他再次逃跑,我泡得像汤团一样的脑袋里横生一计。在他警觉的注视下我不紧不慢地坐起来,在白云般起伏的被褥中显露出圣佛般安静祥和的笑容,浑身肌肉紧绷,嗓子眼捏得细细的,彬彬有礼地请他进来上床睡。他勉为其难来到床前,举着一只前蹄摁住嘴巴,思考良久,确认这张床有足够大的空间之后,才爬了上来。待他安顿好庞大的身躯,我一个猛扑就抱住他的腿,然后像个偷到什么宝贝小屁孩儿一样冲他嘻嘻一笑,就睡着了。

    鹿男没有再离开我,也没再化成人形。趁我熟睡时,他在电脑里敲了一大段字,意思是他年事已高,怕满头白发和满脸褶子吓倒我。在此之后,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都只愿安静地做一头鹿。虽已是古稀之年,他的身体状况却好得惊人,头脑灵活,动作灵便,胃口也长盛不衰。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是头鹿都会悲观的。他平日里的一大爱好,就是不断改写遗书。

    这里我得详细叙述一下他写遗书的过程。他的蹄子,椭圆形,中间缺个小口,很是宽大,每每打字,都只能用蹄尖一下下戳击键盘。由于文思闭塞,词汇匮乏,他这屁股,从一坐下,到离开椅子垫,之间时隔最起码一个钟头。在他撰写遗诏之时,我都诚惶诚恐地蹲在茶几旁,削水果,夹胡桃,剥瓜子皮,以便他耕耘之后及时补充体力和脑力。

    鹿男的遗诏内容大致如下朕自知不起,家政大事,谁爱管谁管。回顾漫漫鹿生,建树毫无,乃至疆土贫窄(两百平米),国民寥寥(就一个)且好逸恶劳,愧对各头鹿宗,百年之后,下葬之事一切从简。特念总领大太监(就是我)多年服侍周详,虽时有过错,但知错能改,日夜自残,等寡鹿崩了之后,如果冰箱里的水果还有得剩,就留给他吃吧。亲此yy

    ——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是什么样的电视剧把他荼毒至此。

    写完之后,他舒展前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来到沙发上,巡查我的工作茶几上瓜子也剥好了,胡桃肉夹好了,水果也切好了。他心满意足地吃着美食,看着谍战片,就又不管我了。我满心委屈,就调侃他“要不要让人帮你做一块正大光明匾,挂到床头哇?”这厮还真考虑了一会,很认真地在电脑里写不必,就你一个人。

    他就这般威风了两年,才逐渐显露出衰老的迹象。

    起先是记忆力衰退。为他准备好的食物老想不着去吃,饿了就扒冰箱门;在电视机前蹲不到半个钟头就打瞌睡,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先前的剧情,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入睡过;食量锐减,只能吃下之前一半的食物,反刍时吐出来的东西也少有消化过的迹象。对于光和声音的反应变得更加敏锐,夜晚睡觉时,哪怕窗门被风拍了一下,都会惊惧地跳起来,闭著眼睛在原地乱撞。

    我知道,究其一切,都是因为他已经很老了。这不是个好的词汇,往后是病和死。在这方面,目击者往往比亲身经历者更为恐惧,因为之后的寂寞与悲痛将如荒原上的鹅毛大雪,毫无吝惜地落你一身留你独自承受。

    在经历过狮王的死亡之后,我很明白这点,鹿男也明白这点。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竭力补救已然洞悉的事实,他也努力掩饰着自身的衰老。为了不使他日益破碎的睡眠受到打搅,夜里家中门窗紧闭。白天家里四处都撒了些食物,以便他能随时叼来吃。只消他一睡着,我就调换电台,这样他便无须为了记不起事儿而暗自神伤。除了厨房和浴室每个地方都铺了地毯,方便他随时卧倒休息。在做出这些调整时,我总是万分谨慎,以防伤了他的心。但他变得更加敏感了,每次家里出现些许变化,他便忍不住拿角顶我,冲我发火。

    于是,白天,只要我在家里,他就强打精神四处转悠,或靠在我脚边吃下大量食物。这样晚上倒垃圾时,我总会在垃圾袋底下发现大量咀嚼了一半的食物残渣。若受了惊吓,他就把头放在前肢当中,不动神色地直打哆嗦。我感到难受。我向兽医了解了下情况,兽医问我,这头鹿有几岁了?我说二十三岁。他在电话那头静了一刻,说“你知道,这是个不小的岁数了。”

    他们把祖父像裹着毛毯的老猫一样送进医院时,也是这么说的。他年纪摆在这儿了,你们得尽早做好准备。可眼下我又能做什么呢?给鹿男凿口棺材吗?还是把冰箱里的水果做成标本?事已至此,鹿男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无论曾经如何努力地活着,还是到了行将就木的那刻,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悉听命运和时间的安排了。

    他最后提出,想在山林里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我想起李三在城郊的山上有一座野营木屋,就打了个电话给水族馆。他当然不肯接电话,姓秦的传达了他的回应“喜欢就拿去,我不管账。”

    我辞了工作,准备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一箱书,手机电脑统统丢在家里,带着鹿男去了小木屋。

    那儿没有别的什么人,没有社交,没有交通,没有信号,除了一只微波炉、一只灶台和一只电视机大小的冰箱外,没有多余的沸油般轰响的电器、没有滴滴答答不知所始不知所终的挂钟。只有一头鹿和一个人。世上正在发生什么已同我们无关,因为我们正活在当下,时间过去几何我们漠不关心,因为我们正活在当下,死亡就在这门边俳佪我们不去恐惧,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我的床面向东方,太阳升起时我就起床,提两只铅皮桶去河边打水。正是入秋的天气,最先的几阵风咬开了遮天蔽日的绿叶,送进一些阳光来,它洒在屋檐上、扎入泥土中、打在我的靴面和鹿男的皮毛上,泻入河中顺流而下是金黄的颜色。水在灶台上突突地煮着,拿一根木杆去够树上的果实,打下来装进一只油绿的脸盆里给他吃。他吃的不多。吃完早饭,我坐在树下看书,他就爬在我腿边打瞌睡,时不时抬起头看看我,再看看书。凸出土层的树根上有不少爬虫、鸟的粪便和仓鼠之类的小动物,起初我还有点嫌弃,但过了两天就视而不见了。过了中午我再做一顿饭,吃完后陪他锻炼一会。晚上我们又会去一次河边,趟两趟水,等他厌倦了,我再打两桶水,煮热后用来洗浴。他就趴在澡盆边上,使足了劲儿摁那只充气鸭子。有时我会把它抢过去,藏起来让他找,等水冷了,再挖出来给他。洗完澡,收拾干净后,他就出去到树下睡觉,我会床上睡觉,一起等待第二天的太阳。

    日子过了不多久,天还没凉下来的时候,有天早上起床,我没在门前看见鹿男。通常情况下,他会蹲在门边等着一块儿去打水。我跑出去看了看,他趴在一棵树下,眼睛半闭着,一动不动的。听见我来了,才有气无力地煽动两下耳朵。我提起水桶,告诉他我马上回来。他突然抬起脑袋,低低叫了两声,不想让我去。我跑了起来,一边跑着一边扭头冲他喊“你等着,我马上回来!”回来途中,我依旧跑得很快,装满了水的两只水桶左摇右摆,不断打在腿上,等到了树下,都只剩下半桶,腿上也磕起了印子。

    他还是老样子,无精打采地趴在那儿。我取了点水给他喝,喝完他稍微有了点精神,眼珠子也活络了。我坐到他身边,把他的脑袋捧起来放在腿上。他稍微抬了抬眼角,用一条腿缠住我的脚踝。我拍了拍他的头,表示我不会离开你的。他才放心地垂下眼皮,腿也松弛下来。

    那天的天气很好,过了中午,阳光猛烈异常,穿透叶瓣,洒得满身都是。树下的泥土晒干了水分,变得松散而焦热。这时鹿的呼吸已十分微弱,腹腔起伏越来越小,对我的回应越来越迟钝,眼睛渐渐地闭住了。我把下巴放在他角上,无可奈何地哀求他“是今天吗?非得今天吗?”他眨了眨眼睛。我就一直这么抱着他,不间断地叫他两声,他听见了就睁一下眼睛,告诉我他还未死去。

    阳光从山头流转过去的时候,他支持不住了。我发现他的腹腔不再活动,四肢完全瘫软下来,松垮垮地铺在地上。我又叫了一声,这回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他走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刮起了风,还没黄透的树叶如潮水般从那儿涌来。我没有试着把他从死亡中叫醒,没有流眼泪,他在我怀里一点点冷了下去,我坐着,抱着他,看着死去的树叶打在他死去的躯壳上,我知道该把他埋葬掉,然后彻底离开这儿,忘记这里的一切,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有什么人把我也埋葬掉。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我还是站了起来,到屋后找来一柄铁锹,在大树边掘起了坑。掘到一半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继而把目光调回锹头。就在此时,巨大的悲痛才如陨石般迎面压来,让我丧失了气力,让我认识到自己没法独自面对这一切。我丢下铁锹,朝山下的电话亭飞奔而去。奔跑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试着哭出来,可是天气太热了,眼泪还没出来就被太阳烤乾了。

    在电话亭里,我从裤袋里找出两枚硬币,拨通了电话。动物保护所前台是一个女见习生,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什么帮忙。那是我上山这么多天来头一次听见人的声音,所以她问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快别哭了呀!”我还是说不来话,狠命地哭着。她没挂电话,静静地等我哭完。

    “我找杨经理。”我抽抽嗒嗒地说。

    她迟疑了一会,“你是说所长?”

    “我管他当了什么!”我嚷嚷着说,“总之我要找他!”

    她二话不说就把线切了过去。

    所长慢悠悠地接起电话,问我是什么来头。我停止了哭泣,语无伦次地说“你记得,很多年轻,有个男人,说家里进了头鹿,要把它赶出去…吗?”

    “你是…?”

    “鹿死了,你得赶快来一趟,我们在山上。”说到这儿我又开始抽噎了。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就再信你一回,这是最后一次!”他警告说,“我告诉你哇,110只有三个数字,拨起来很快的!”

    “不会再骗、骗你了,”我小声说,“这回你还会开大卡车过来么?”

    他哼哼哧哧吐了口气,咯地就把电话给挂了。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蹲在电话亭外面,看见一辆卡车开了过来。我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还是跳起来,连滚带爬跑到公路中央冲他们挥手。卡车猛地在我胸前刹住了,所长气冲冲地从副驾驶座跳下来,大喊道“看见你啦!你想死么?鹿在哪儿?”我指了指山上。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10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