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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游记 第6节

作者:神大爷 字数:18547 更新:2022-01-05 01:37:00

    、仿山六和

    邻郡东郡定陶北六公里处,有座仿山。

    白见贤在路上跟他们几个说起了白老道长的故事。那时候白老道长还不是道长,旅经此地,见天色已晚,便在当年的六和门歇息一宿。六和门的道长和他一见如故,便送了他一本古书。一晚过去,白老道长道谢过后便踏出了道观大门,回头一看却已寻不见那道观的踪影,可那古书竟还揣在自己兜里。

    后来,白老道长便在此处建观,是为六和门。

    那白老道长见到的道长是谁啊林泱泱掀开马车的窗帘,问隔壁马车的白见贤。

    你猜。

    林泱泱被这种故事只讲一半的说书人激怒哼我不猜猜你大爷

    与白见贤同车厢的黎蕴眼巴巴地看向他,显然也希望他把故事讲个明白。

    白思齐揽过黎蕴的肩,对他耳语你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黎蕴肩膀不自然地僵硬起来,看着马车地板直摇头,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

    坐在两人对面的白见贤叹气唉,欺负没有娘子的人啊。

    我不黎蕴刚抬头回应,又感受到旁边白思齐的视线,噤声下去。

    哦你不是白见贤遂哂笑起来,对白思齐说难怪他一副是你逼良为娼的样子,师弟啊,这样不妥,大大的不妥。

    白思齐假笑两声,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到达之时。

    六和门的道观十分简陋,院子不大,一共也就三间屋子。门外连一个报信的门人也没有,确实是个极为小众的教派。

    直到众人进到庭院之内,才看见了两个正在打扫的孩童。

    小道姑嗓门极大,一喊差些可震天,一句门主把道观主人给请了出来。

    林泱泱眼前一亮,来者是个漂亮的年轻男子,这次和黎蕴不一样,他是梁人面孔,看起来一点也不会水土不服

    那道长看到一行人并不惊讶,声音清冽凛然,调子似乎比一般男子要高一些师兄,请进。然后对着不远处的小道姑喊归真。

    小道姑怯怯地走到男子面前,低头不语,似是犯了错。

    黎蕴这时才看清楚,那女孩的胸前挂了一块牌子,写着止语。

    闭口禅期限未过,罚你再修一月。

    可是

    两月。

    觉得憋屈的归真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却真的不再说话了。

    走在队尾的林泱泱向归真投去了怜爱的眼神,然后窜到白思齐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白大哥,那美男是门主吗我看他好年轻啊几岁了有没有娶啊

    林子晏再也受不了妹妹的聒噪,悄悄掐了她的手臂一把。

    况且她真的误会大了。林子晏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嫌丢人。

    白见贤和白思齐难得站在了同一阵线,露出神秘的微笑,对林泱泱方才的误会不作任何解释。黎蕴觉得他们几个的反应很是奇怪,他觉得林泱泱只是不吝于赞美别人,顶多就是直白了点,她向来大胆。

    几日过后,来解封印的白思齐和白见贤仍旧没有什么反应,林子晏天天跑出去外头研究山中草药,林泱泱则缠着那俊俏的门主胡言乱语。

    听白思齐说,白见贤上辈子是条龙,而且是条被打至魂飞魄散的龙。白见贤之所以早早离开,就是因为他算出了白思齐还会有难他恢复龙身才能帮忙。故此,他早年便四处游历,以寻找那散落神州大地的魂魄残片。

    白见贤的妖化程度已经相当高了,他收集了超过七成的残片。

    白思齐自然担心八音盒上的禁制会使白见贤打不开。

    答案是不会。

    白见贤虽唤醒了体内的龙魂,却仍旧拥有一具人的身躯。龙魂与躯体相互矛盾,需要时间磨合,达到真正的妖化。在此之前,他需要经历年复一年的循环,从夏至到冬至,最阳到最阴之时,从人过渡为妖。

    十天之后,白见贤即将迎来他一年之中最人的日子夏至,也是打开八音盒的最好时机。

    在这等待的期间,白思齐带着黎蕴去见了六和门现任门主白湘灵,为的是他忘却的记忆。

    黎蕴在白湘灵用磷石粉画出的阵法中坐下,此阵名为固魂阵,以防止黎蕴的三魂七魄走失。除此之外,房间里还点上了引魂香,同样也具有安魂的作用,以保万无一失。

    白思齐先前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要把他的魂魄引出来,以获取之前的记忆,想不到原来是真的。

    闭眼。

    黎蕴应言乖乖闭上双眼,只听见白湘灵的声音不断地在念他听不懂的经文,渐渐就陷入了沉睡状态。

    分离出来的黎蕴魂魄呈橘红色,又泛着一点青色,是为他身上的煞气。

    而这个黎蕴的神情也与平时的相去甚远,他脸上毫无表情,冷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白湘灵。

    一旁的白思齐开始问他你是何人

    黎蕴。

    家住何处

    银川黎府。

    橘红色的光影在白湘灵画出的阵内四处冲撞,却始终逃不出去,当中黎蕴的幻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声音也一样断断续续。

    你爹是北地郡太守黎弼,那你娘是谁

    鲁格燕。

    她是月氏的奸细你也是吗来中原做什么

    是刺杀

    黎蕴的魂魄仿佛开始失控,疯了似的想要冲破固魂阵的禁制,幻影越发模糊。

    白湘灵皱了皱眉,按住白思齐的肩膀,说好了,生魂不能离开躯体太久。

    收

    随着一声叫喊,白湘灵把黎蕴的魂魄压回他体内,整个固魂阵也一同向中央收缩,那片橘光顿时消失。白思齐扶起黎蕴,把他搬到床上。

    固魂阵随魂魄进入黎蕴体内,短时间内不会消散,已经足以阻止三魂七魄散出。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白湘灵还在他的紫宫穴上钉上了一根锁魂针。

    明日即可醒来,无须担心。

    我知道。

    那我先出去了。

    白思齐点点头,又马上低头继续看着黎蕴的睡颜。

    黎蕴确实生了个女相,睫毛又浓密又翘,嘴巴小小一个,通体皮肤都那么白皙。这样的一张脸,脸上时常是带着温暖的笑的,白思齐脑海中浮现了好几个不同表情的黎蕴,没有一个是跟方才那个橘红色魂魄一致的。

    黎蕴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如此冷漠的表情。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本可以笑得灿烂明媚的人变得如此淡然

    、化解恩怨

    八音盒的封印为白思齐自创的阴符阵法,而且是一个双重阵法,解封者必须正着破解一遍,再倒着破解一遍。阵法还对解封者本身有所要求,身上不许有一丝妖气。

    夏至这天,白见贤缓缓将自己的一缕神识输入八音盒的锁内。白湘灵就在他的左近,为他护法,其余人只能在屋外候着。

    迷宫一般的阵法只能走一遍,走错一步便会被反弹至外,对元神伤害也是极大。虽然这封印未必真的能伤到白见贤,但小心些总归是好的,所以他只有一次机会。

    幸好这阵法主人巨细无遗地向他道来了破阵之法。

    半个时辰后,屋外的人便听到一声奇异的怒吼。

    白思齐喊八音盒开了

    怒吼声为虎、龙、蛇、狼、熊、象、豹、犀八种猛兽的叫声,八音盒也因此得名。

    屋内刚成功破解阵法的白见贤满头大汗,他打开八音盒,那木盒上镶着一面小镜子,却不能照人,反是映出了被困的泠因心。白见贤把泠因心从镜中放了出来,镜子随即碎成两半,不复清明。

    那女妖被困在法器中已有十余年光景,一身戾气净化不少,修为境界也更上一层楼,甚至比她胞姐还要高明。女妖眉目温顺,竟有些狐仙的气度,平和而庄严。

    泠因心跪在地上,柔声道感谢白道长。

    白见贤摆手应该的。

    白见贤当年并未真正参与到打斗中,却也见识了现场的惨烈之状,对女妖这平静的反应甚是敬佩。不知道待在法器内的这段日子,给她带来了什么启示

    突然,白思齐推开了房门你不恨我吗

    仍旧跪在地上的泠因心抬头,白思齐已经做好了被她打骂的准备,可那女妖只定定地望着他。

    你们不知道法器里的世界是何模样吧未等人回答,她已娓娓道来起初,那里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且无边无际。我尝试从法器里出来,这八音盒便开始攻击我。当我发现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之后,我慢慢平静下来,周边环境也开始越来越明亮。法器内的环境是随着我的心意变幻的,但要操控它却很难,在我情绪波动时更难。这是一个让人修心养性的法器,我在里面十年如一日地修炼,参悟了不少天道。

    当年,见月与凡人女子相恋是天理难容,在妖气的影响之下,那女子怕是会耗尽阳气而死。那时见月极力反抗,你才错手将他杀死这一切只能算是命吧我若还要替他报仇,这冤冤相报的,何时了呢

    我已经放下过去了,你呢

    女妖眼眸深不见底,像个能把人精魂吸进去的深潭,白思齐知道她另有所指的是什么。

    可是放下,谈何容易。过去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去。

    此时,黎蕴急忙跑进来,五人在内顿时显得房间有些拥挤。

    泠如心来了

    他跟这女妖交过手,讨不到半点好,也留下了阴影,因此心里非常着急,喊得都破音了。

    随着女妖的到来,仿山上空盘踞着密密麻麻的乌云,不时电闪雷鸣,不到日落便已不见日光。泠如心依旧一袭红衣长裙,站在道观外,规矩得很。倒不是她想规矩,而是她闯不进来。

    白老道长虽已仙逝,留下的结界却牢固如铜墙铁壁,隔绝了一切妖物。而泠因心是被白思齐他们带进道观内的,自然能够不受约束。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理由阻止这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姐妹相逢,眼看着泠因心踏出六和门与姐姐相聚,两姐妹同时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更能形容她们此刻的心情了。

    随着交谈,泠如心视线转移到了道观内的白思齐身上,神情依旧冷淡如初。接着泠因心也回头看向院子里的白思齐,朝他笑了笑。

    白见贤追了出来,泠如心觉得来者不善,防备地把妹妹护到自己的身后。

    做什么

    白见贤朝她作揖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泠姑娘帮个忙。

    两姐妹面面相觑,只听白见贤继续向她们解释。

    他说的是白思齐身上狐毒一事,白老道长留在白思齐身上镇压狐毒的灵力已被强行冲散。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但白见贤深知他现在活着也就是吊命了。

    狐妖之力是逼不出来的,除非能够找到另一个宿主。可是谁又能无缘无故替白思齐受了这罪白见贤能够想到的,就只有把毒逼回其原主人身上了,或是其他的狐妖也可。

    泠如心听了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泠因心却一口答应。护妹心切的女妖想到这解毒的未知风险,终于还是同意了自己来。

    择日不如撞日,白见贤决定立刻就替白思齐解毒,领着泠氏姐妹返回了道观。

    就在泠如心踏进道观的剎那,天空笔直地朝道观劈下了一道声震大地的雷,却终止在道观上方若干尺。

    泠如心也像脱胎换骨一般,身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芒,耀眼得旁人无法直视。

    她从狐狸开始逆天修行,渡了无数天劫,终于能够位列仙班。

    白老道长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为了防止妖物内进而设下的结界,会成为使狐妖免于天劫考验的保护层。

    有时候,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难以捉摸。

    也包括泠如心面对面跟白思齐站在一块时的心情,她没想过,原来她面对这个杀死见月的凶手,可以如此平静。

    恭喜你。

    泠如心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恭喜你。

    白思齐不解,她才接着说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马上就要结束了。

    白思齐端坐在地上,白见贤在他的后方,调动体内灵力推动白思齐内里的狐妖之力。白思齐与泠如心掌对掌,这折磨了白思齐十年有余的狐妖之力,终于通过两人的连接,慢慢地把它渡回泠如心体内。

    、放下过去

    折腾了白思齐十年的狐毒终于与他分离,他昏睡过去,一睡便是三天。黎蕴一直在他房间待着,替他擦汗盖被子,虽然白思齐根本不需要他昏迷得连个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那对狐妖姐妹花在解毒成功后便自行离去,白见贤自觉完成了任务,不打招呼就离开了六和门。不知道为什么,黎蕴觉得他好像不会再回来了似的。白见贤从消失到出现,每一个时间点都那么巧合,仿佛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报恩,为白老道长一家消灾弥祸。

    白思齐躺着的这三天,身体有明显的好转,至少他不再像尸体一样浑身冰凉了。

    黎蕴抬起白思齐的手,用热毛巾为他拭擦,倏地被抓住了手腕。那握住他手腕的人依旧卧着,却已经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黎蕴。

    此情此景太过熟悉,时间好像倒回了两个多月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身受重伤的是黎蕴。

    说实话当时见到白思齐,黎蕴心中并没有什么好感,看着他耐人寻味的表情,只觉得此人花花肠子一定很多,而且浑身上下还透出一股万分不可靠的气息。后来发现,花花肠子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他对阻止时逢夺位一事至关重要,甚至扛起了大旗。

    这位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的旗手身负重伤,却半声也没吭,自己活生生受着。

    一想到白思齐这孱弱的身板遭了这么多罪,黎蕴又心疼了起来。

    白思齐在黎蕴眼中瞬间变成一件金贵的瓷器。

    他谨小慎微地把这件瓷器扶了起来,却没有料到瓷器本人反使劲把他箍进臂弯中。黎蕴猝不及防地摔进白思齐怀里,慌乱的双脚踢翻了椅子,水盆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本要给白思齐擦身子的热水流了一地。

    第三次。

    黎蕴的头枕在了白思齐的颈脖处,被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我现在脑袋好得很,还没忘记你,不用这样回忆。

    其实白思齐只是单纯想吃点豆腐。

    黎蕴。

    嗯

    黎蕴。

    何事

    我只是想叫一叫你。

    黎蕴撑起身来,与白思齐的距离不足一寸,后者稍微一仰前,便亲上了他的嘴唇。黎蕴僵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中好像响起女人的咒骂声,却又不想推开白思齐怕他伤心,一时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

    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遂放开了他。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挺难过的。白思齐的目光沉了下去。虽然好似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强迫你,但我觉得,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白思齐期待的眼神让黎蕴心里堵得慌。

    他是喜欢白思齐的。

    可是断袖之癖四个字在他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不是因为在大梁百姓对此不齿,反而更像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黎蕴又想起不时就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月氏女人,她的怒骂逼使他远远地推开白思齐。

    我想回银川看看,我想记起我娘之后,再回答你。

    黎蕴可耻地落荒而逃了。

    地上的水顺着轻微倾斜的坡度缓缓流向房门,但是他大概是不会回来擦了。

    再过五天后,白思齐已经能下床跑跳,变回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而他的态度也恢复往常,继续没羞没臊地调戏黎蕴,缠着他要跟他一起去银川,那日的一点不愉快就似不复存在一般。

    其实黎蕴等到现在,也是有希望白思齐陪他一起去的心的。

    然后他就偷听到白思齐正在白湘灵的房间里与她告别。

    门主的声音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那你不先看看娘亲再走吗

    我白思齐难得哑口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了,还是不了。

    白神棍如此底气不足的模样实在不多见,黎蕴耳朵几乎都贴上了木门,恨不得能再靠近一点偷听。

    吱呀

    木门被突然无形的力量打开,白湘灵施法术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停在了半空中。

    白门主一脸惊奇怎么是你

    白湘灵连日连夜被林泱泱那个小疯丫头烦出了两个脑袋,以为打开门后抓到的肯定是那嬉皮笑脸的姑娘,才会斗胆戳破这些偷鸡摸狗的行为。

    没想到被戳的是她嫂子。

    黎蕴在白思齐身边耳濡目染,没少传染那神棍厚脸皮的毛病只要对着白思齐以外的人。因此即使被当场抓包,他也不惊不慌。

    你们继续说吧。他对着白湘灵笑了笑,又转向白思齐道为什么不去看看白夫人

    在白思齐昏迷的那三天里,白湘灵跟黎蕴说起过他们以前的事情。

    他们一家人以前住的并不是道观,而是道观附近的一间房屋。白思齐自打白老道长死后,便搬进了道观内居住,原因是不想让白夫人伤心。后来白湘灵继位门主,也搬到了道观内,那房屋便只剩白夫人一人独居。深居简出的白夫人起居饮食全靠六和门的小道童照顾,连门主本人也只是不时去看一看她。

    白夫人思夫成疾,甚至用法术造了个白老道长的影卫出来。虽然只是一种没有魂魄的低等幻灵,白夫人却就是愿意跟那幻灵絮絮叨叨,自欺欺人,终是落得一个疯疯癫癫的境况。

    白思齐并未回答黎蕴的问题。

    你还记得那天泠因心说的话吗黎蕴正经地教训着白思齐放下过去,好吗

    那是人命你让我怎么放下我娘也不愿意见我

    白思齐一时没忍住,对着黎蕴吼了几句,对方未被吓怕,反而想再吵几句,被身旁始终冷静如一的白湘灵摁住。但是这也堵不上黎蕴爱说教的嘴,他连当今皇上都训过,一个道士自然不在话下。

    你真的是怕你娘伤心吗是她不想见到你,还是你怕见到她你见到她以后,是不是会想起白老道长以命续命救了自己你还没接受事实吗

    白思齐脸色越发难看。

    白湘灵明白夫夫吵架不能插嘴这个道理,识趣地闭了嘴,并假装自己不存在。

    到如今,连泠如心都接受了,这是一个意外,是命运。如果白老道长没有死,你也不会离开六和门,不会遇到我,不会帮助陛下登位,大梁可能会被北胡打得四分五裂。命理运数,你不是应该最明白的吗

    白思齐的声音有些颤抖命运怎么能那么残忍

    命运可不止对你一个人残忍。

    可是我们都面对了它,时肃陛下、时昀景长公主、泠如心还有我,等你见完白夫人,我们就去银川,面对我们共同的命运。

    、解开心结

    白夫人正跟白老道长的影卫聊天。

    妇人年过半百,却修道而延迟了容貌的衰老,看起来并不像白思齐和白湘灵两个孩子的娘。那逼真的白老道长同样定格在他的壮年,跟白思齐相似度极高,只是多了几分威严。

    白思齐是被黎蕴半逼着来的。

    黎蕴字字戳中了他所想,间接害死父亲的事实使他难以接受。而且黎蕴始终坚持,固执得让他不得不照办,否则他们两个想要继续走下去就困难了。他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是毕竟也有十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在情在理他也应该前去探望。

    他甚至都说不清楚究竟他是为了黎蕴还是为了母亲而来的。

    白夫人看着推门进屋的黎蕴,眼神呆滞木讷,可就在见到白思齐的那一剎那,竟瞬间清明了起来,与方才满肠郁结的妇人判若两人。她一句话没说,干裂的嘴唇却剧烈颤抖着,眼泪还没来得及模糊视线就已经淌流下来。

    白夫人看着十年未见的儿子,终是忍不住上前伸手摸了他的脸,一直沉默地流泪。

    她与白老道长夫妻二人皆为修道之人,外子诚心修道,终得以略略窥探天机。白思齐出生那一日,正巧也是先皇带领大梁一统五国之日,这二者之间的命运,竟是相连的。

    白思齐的命运并不坎坷,但也是不太平的,丧亲之痛尤其给他留下了创伤。

    但白夫人又怎会归咎于他

    她把儿子逃家与她互不相见的举动看在眼里,也不对他多言,心想若是这样能好受些,便由他发作去了。

    这次白思齐回家,白湘灵也前来通报过,只是他无这看望之意,那她也不好出现叫人回想往事。

    可是白夫人能不想念他吗

    丧亲之痛对白夫人来说尤为刻骨,因为它带走的不止是丈夫。在那之后,儿子只修养一年也搬走了,甚至再两年后,女儿也因要担起门主之位疏远了。本来整整齐齐的一家子,全都给这无情的命运冲散。

    而白思齐本就对父亲的死自责,此刻见到泪流不止的老母亲,更是内疚不已。

    黎蕴确实说得对,一味地逃避并不是解开心结的好法子,时光总会逼人面对过不去的坎,无论过了多久,该痛的还是一样痛。

    是孩儿不孝

    白思齐猛地跪下,黎蕴见了,也陪他一起跪在白夫人面前。

    白夫人爱子如命,不舍得让他真的跪在那,故上去将其扶了起来,并注意到从进门开始便隐匿自己的黎蕴。她刚盯了黎蕴一会儿,那俊美非常的胡人男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黎蕴见这母子二人已对对方处境有深切体会,必有一番话要谈,他在将军府待了许久,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两人交谈了许久,不时能听到白夫人的哭泣声从房间传来。

    两个时辰后,白思齐才带着满眼红丝走了出来,显然也是百感交集。

    不论如何,这白家母子俩的心结终是解开了,白思齐不再终日臆想生母怪罪自己,从自己给自己戴上的镣铐中解脱出来。

    这之后,去银川一事也被排上日程,白思齐跟黎蕴决定过两日便出发。与此同时,林家兄妹自然也不好在六和门久待了,林子晏决定将杜惜柳送回太原与其胞姐团聚,只是林泱泱却抵死不走。

    林子晏好生劝了她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几层,林泱泱却听不进去半句,完全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白思齐后期和黎蕴说过白湘灵的事情,听完后心情复杂的黎蕴也对林泱泱继续留在六和门一事保留意见,这当中唯有仍旧和和气气的白湘灵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打紧。

    那门主平时十分不显山露水,情绪藏得极为内敛,与她俩哥哥一脉相承的贱人作派判然不同,这大大增加了黎蕴揣摩她这句不打紧含义的难度。

    除此之外,其实黎蕴也很疑惑,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林泱泱真相呢白思齐那种货色自然是想看好戏,但是林子晏呢

    莫说白门主女扮男装自有她的考量,即便是为泱泱着想,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告诉她。林子晏颇为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先前她对你很感兴趣,愿意与你待在一起,虽然嘴上总是爱胡说八道,但是心里却是对你有几分喜爱之情的。林子晏顿了顿,接着说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想你也知道那是哪种喜爱之情。

    黎蕴听得十分傻眼,哪种是哪种林泱泱喜欢他

    后来她知道她的打趣一语成谶,还低沉了一段时间。

    仔细想来,林泱泱在前往月氏国的那段时间时常走神,本来话多聒噪的她也变得三缄其口。原来黎蕴还以为她是因为要觐见月氏王而紧张,可这竟然是因为旅途开始他们在马车上说过的话。

    她好不容易移情别恋了,我该怎么告诉她门主是个女子

    林子晏一脸忧虑,黎蕴则是沉默。

    算了,白湘灵始终也会跟林泱泱说清楚的,这还是留给两位当事人自己解决吧。

    就这样,林泱泱终于力排众议,稳如盘石地在六和门留了下来。

    黎蕴归家的方向和林子晏护送杜惜柳回家的路线不尽相同,但由于都是前往北方,黎蕴便决定稍作更改,经太原绕去银川。四人同时动身,在到达太原后才分道扬镳,黎蕴他们继续前往银川。

    银川位于北地郡,是张梁将军拼死拼活从匈奴人手中抢过来的一座城池,此地胡人极多,即使是遭受了匈奴探子屠杀月氏细作这一劫,也无减外人的人口数量。

    看着银川城来来往往的许多胡人面孔,黎蕴确信自己是回家了。

    他头一次主动握紧了白思齐的手,拉着他朝市集方向走去。

    两人终在一个面摊坐下,那老板不等两人说话便端上了碟馓子,黎蕴掏了碎银给他递去,问请教一下,往日黎太守那府邸该如何去

    、灭门真相

    面摊老板是个银川土著,听黎蕴的口音觉得熟悉,反问你是外地回来的黎府都没了你还去做什么

    黎弼被抄家,其府上应当无人存活。想到这,黎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虽然他现在贵为王爷,但黎弼一案并未翻案,不知道他这个身份尴尬的逃犯会被如何处置。不过银川胡人众多,单凭面相,这老板应该瞧不出他与黎弼之间有血缘关系。

    呃

    黎蕴顿住半天都未搭得上话,白思齐实在看不下去听说黎府附近有家茶馆,其实我们是想去那里,不知该如何前往

    还好他带了个大忽悠出门,黎蕴低头傻笑。

    茶馆不知道你们找的是哪一家不过既然你们想先去黎府哦,现在是李太守的住所了,朝东走约莫两里,有条桂花弄,穿过之后便能看到了。

    两人跟面摊老板道谢过后,便顺着他的路线走过去,果然就看到了李府。

    黎蕴上前先问了问那家丁,那男子一听他们是来打探黎弼之事,惊奇道哎,又是黎大人

    白思齐神色一变怎么有人提过黎大人

    家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谨慎起来没有没有

    白思齐揽过黎蕴,从他衣襟中摸出一面令牌,俨然是离开咸阳时时肃派人给他送的。

    宁王在此,还敢不说实话

    黎蕴嘴角微抽,伸手拉了拉白思齐宽大的衣袖让他收敛一点,宁王本人都没有他嚣张。

    家丁生平没见过多少权贵,一听是王爷,吓得抖抖擞擞。他勉强稳住自己,恭敬回应王爷息怒,皇城来的廷尉丞大人刚进去,说是要跟老爷探讨黎大人一案。

    廷尉署中,除了最高长官廷尉外,权力最大的便是廷尉丞了。

    他和黎蕴对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尽是迷茫,不知这廷尉丞为何对黎弼一案有所关注。

    两人在家丁的带领下入了李太守的宅子。

    廷尉丞见了这新封的宁王自然是紧张了起来,听闻这人对时肃陛下有恩,所以才封了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异姓王,陛下给他封的竟是亲王,可见此人深得陛下宠爱,不能得罪。他惊慌起来,差点都要向黎蕴行大礼,幸亏被后者轻轻托住了双臂,才没有下跪。

    呃廷尉丞大人好,不知来李大人府上所为何事

    黎蕴太过客气,那廷尉丞反倒更加战战兢兢,在他面前始终如履薄冰一般小心。

    回禀王爷,陛下派下官前来覆查黎弼一案。

    不得不说,时肃对黎蕴是真的上心。他才登基不久,定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却竟也分出了心思处理黎蕴的私事。

    那就巧了,王爷也正有翻案的想法。

    廷尉丞听黎蕴身边的男子突然开口,对方不卑不亢,与王爷甚是亲密,他吃不准对方是什么身份,也只得恭敬回应下官定尽力为之。

    可是这黎弼跟王爷有什么关系

    白思齐像是看透了廷尉丞所想,轻笑了起来,道那你可要加倍小心了,黎弼是王爷的生父。

    黎蕴发现白思齐越发嘚瑟了起来,遂瞟了他一眼,阻止他这种吓唬大臣的行为。

    廷尉丞给黎蕴腾了上宾的位置,连带旁边的白思齐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安定座位后,才让李太守复述他们讨论过的话。

    廷尉丞奉皇上之命前来覆查黎弼一案,关键人物徐运他已在咸阳审过,此番来到银川深入查探,便先找上了李太守了解情况。据李太守所说,黎弼因贪赃枉法被灭门,其府上本该一人不留,却被黎蕴和黎澈逃脱。

    黎蕴激动地问了出来黎澈

    白思齐看着其余两人不解的模样,只得开口解释王爷前事不忆,不知黎澈是谁

    回禀王爷,黎澈是您的姐姐。

    那她到哪里去了

    李太守摇头,只说没有她的消息。

    李太守是接替黎弼新上任的,对于前任太守也知道得不多,于是接下来便换成听廷尉丞详述。

    中护军带人在咸阳城附近搜捕徐运,捉获后很快便开审,那老阉人见大势已去,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其中关于北地郡捕杀月氏人一事,是因为时逢已秘密和匈奴国签订契约,承诺若他登上皇帝宝座,便割让北方三郡给匈奴国。匈奴人只需出兵九原便会压制张家军,而他们的盟友月氏攻打陇西也可牵制杨家军,届时时逢必定会在咸阳成功登基。匈奴人想控制他们的盟友,却又不想把嘴边的肥肉分出去,只得切断月氏的情报,杀光他们派来的细作,以免月氏人得知大梁内乱的消息。胡人最多的北地郡成为杀戮重地,太守黎弼为了保护无辜的月氏人而将匈奴人收关监狱,屡次阻挠匈奴人的行动,徐运只得除掉他,让计划得以继续。

    这才有了黎弼一家被灭门的惨案。

    这是陛下钦点要覆查的,为了稳妥起见,所以下官才前来了解。

    谁知道这李太守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王爷您是

    刚刚得知自己父亲身亡原因的黎蕴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白思齐见他没有要搭理廷尉丞的意思,便接上了话王爷本来是要自己查清来龙去脉的,多亏大人我们才省了功,不过还有别的事要找到黎澈。

    黎蕴听见白思齐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添了句李大人,我能在你府上看看吗

    李太守哪敢说不好,只连忙点头,唤了下人带黎蕴过去了。

    太守府不大,比起民间商贾还是十分朴实的,园子里只有个简单的水池,周边种了一些花花草草,风格简练。

    黎蕴跟着李府的家丁走了一整圈都没有想起什么,见了白思齐之后只失落地摇头,然后又笑笑,像安慰自己一般没事,起码我知道了,我还有个姐姐。

    那日过后,李太守和廷尉丞开始着手黎蕴失忆一事,查探出更多黎家的往事。

    黎弼曾有过两位夫人,一位是当地书香门第文家的小姐,文小姐体弱多病,在生黎澈的时候血崩去世。第二位自然就是黎蕴的生母鲁格燕,邻里街坊都称她为燕娘。这个燕娘深居简出,性情古怪,可对着黎大人却又是另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黎弼才没对她的外族身份生疑。

    燕娘不许黎蕴同其他小孩来往,曾经和黎蕴玩耍过的孩子都会受到她的责骂,正主黎蕴更是免不了一些惩罚。

    黎蕴上过的私塾中有名孩子叫薛硕,小时候与黎蕴关系极好。据说有次燕娘来接黎蕴,看到薛硕牵着黎蕴的手,当场便大发雷霆。黎蕴后面的下场无人得知,但是据薛硕所说,那之后他整整有半个月没去私塾上课。

    听得出来,燕娘对自己亲生子非但不疼爱,还对他十分狠心,一心要把他养成一个冷血刺客。

    他介怀别人调侃自己的长相,原来是因为燕娘对此痛深恶绝,恨他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不是个能以色上位、男人会对之掉以轻心的美娇娘。

    不男不女。

    而黎蕴对他跟白思齐之间关系的自然抗拒,也正是由此而来。

    其实他并不想回忆起在黎家的种种,燕娘对他如此狠心,他不可能有好日子过。而且这些回忆势必会让他跟白思齐更加疏远,单单是几个燕娘骂他的片段都能在两人之间插一脚,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全记起了会怎样。

    他大概再也不会想见到白思齐吧

    而在白思齐得知黎蕴过去的当下,他连刨鲁格燕坟的心都有了。

    可是他只能抱住黎蕴,任由他靠在自己的颈窝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安慰。

    鲁格燕没有了,再也没有人会骂你了。

    黎蕴闷闷的声音传来嗯,我知道。

    我们不想了,回去王府,好吗

    嗯,好。

    在银川的探索随着燕娘和黎蕴童年浮出水面而结束,黎蕴听了白思齐的建议,决定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放弃回忆过去,因为他不能摧毁这仅存的爱一个人的勇气。

    过去的惨痛时光随着他在黄河落水时已沉淀至河底,现在他拥有的是一个洗涤过的纯净的自己,这可能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一个望向往后的机会。

    、番外

    黎蕴想起今天在望春楼喝的那碗东西,不禁摸摸肚子,有些后怕了起来。

    那玩意该不会是吧可是他也并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难道是还未发作

    正好林子晏从他房门前经过,黎蕴连忙把他拽了进来。大夫就在此,不问白不问

    黎蕴语速飞快地讲述了一遍前后经过,问所以,我喝下的那碗到底是何物

    林子晏仔细问你说那碗东西呈褐色、味酸甜是吧

    黎蕴点点头。

    不是。

    那是什么

    柿蒂汤。

    你为什么笑得如此奇怪黎蕴狐疑。柿蒂汤是干什么的

    避孕。

    所有人都走了,唯有林泱泱坚持留在六和门,真是美色误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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