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燕从与欢院出来，一路小跑，还频频回头。跑得满头是汗，见了封不雀，不待他开口便去捞他“快走！千万莫再回来了！”
他说“再晚一步，夏占槡就要追出来打死我了。”
待到了风月客栈，为了避人耳目，扈燕上楼收拾行李，封不雀就坐在一方桌上等他。他旁边还坐着两个人，桌上没有兵器，不似江湖人士，却嗑着瓜子在那里闲谈“这昨夜月圆，半夜却是妖风四起，我看和凌霄一派那事准脱不了干系。”
封不雀戴着斗笠离得也不是很近，耳力却是极好，这时听到“凌霄”二字，便微微侧头。
又听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吗？这凌霄派弟子平日甚少下山，也不知在上头得罪了哪个大罗神仙，百年前出了封不雀这个废物便罢了，现在还死了掌门，又被人下药，落了个满门染上痛不欲生的怪病，一个一个争着下山来求医的下场。啧啧，活造孽啊。”
封不雀早已习惯自己被人当成谈资，并不在意，却对另一件事更为好奇。他听到这里，心头已是一震，那日他分明只杀了霍正洋一人，其余弟子他皆是手下留情，轻的不过伤筋动骨，重的不过挨他几掌罢了。
又怎么会有人中毒？
凌霄弟子待他如此，封不雀心中早无同门之情，但听到这些话却还是心有不忍，他刚欲起身细细打听一番，却感觉被人拉住了衣袖。
他低头一看，白而修长的手指，正是扈燕。
扈燕已经收好行李下来了，这时拉着他说“我们走罢。”
“可是我想……”
扈燕打断他，声音恹恹的“兴许是这儿下过天劫的原因，我有些不适，想早点离开。”
封不雀叹了口气，又听扈燕道“想来必是昨夜那道天劫，在我睡梦之中劈懵了我。”
劈个屁的劈！昨夜那道天劫是我拼死一博，用护身真气硬挡下来的好吗！
封不雀复杂地看了扈燕一眼，只是他不说话，扈燕也就没有瞧出来。
他还在那厢喋喋不休，只想催着封不雀快些离开，免得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我现在腰也疼背也疼，心肝脾肺更是疼得不行。”
封不雀斜着眼看他“那要怎么办？”
“自然是要封大侠带我出去，好好替我治上一治的。”扈燕故意摆出狐媚姿态，却又不用媚术，封不雀瞧他这副学而不ji,ng的样子，当真是别扭得很，他有些想笑，却又不敢。
若是真的笑了，扈燕是要生气的。
封不雀只好抱着手臂看他，扈燕却半点自知之明也无，还朝着封不雀软软倒过去。封不雀既不伸手去接也不闪身避开，他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任凭扈燕枕着自己的肩膀，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道“今夜月亮必定比昨夜还要圆些，那就劳烦封大侠晚上陪我赏月对饮，好好推拿一番了。”
封不雀的脸上这才带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扈燕半晌后，方伸手过去，抓住他的腕子就往外走。
扈燕却挣开他，道“你先去牵马，我与掌柜结帐，随后就来。”
封不雀不疑有他，点点头就出去了，待他身影在客栈门口消失，扈燕这才敛了笑意，转身走到旁边那张桌子上。
那二人还在放言高论，只见一身着青衫的小公子踱了过来，撩开袍子，大喇喇地坐在他们面前。一开口，便是“二位所说之事，在下也略有耳闻。听说各门各派都打发了人来在那凌霄山上查了一夜，最后将此事定为狐妖作祟。”
那二人顿时来了兴趣，停箸对那小公子道“哦？这是为何？那凌霄一派在山中得罪了什么妖物不成？”
“那倒不是——”那小公呷了口水，卖个关子才道，“听说那狐妖下毒是为了封不雀，他与封不雀本似神仙眷侣，好不快活。可偏偏凌霄一派多番碍事，将封不雀逐出师门还四处泼他脏水，那狐妖气不过，便恼羞成怒投毒害人。我猜这凌霄一派还只是一个起头，那些编排过封不雀的人，怕是一个也留不下来啊……”
小公子说完这些便起身，面带愠色，语气也甚是冰冷，他将双手支在桌上，便对他们道“我劝二位小心一些，若是让那狐妖听见你们在此编排封不雀，还不知二位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
小公子说完，拂袖愤愤离去，徒留桌上瞠目结舌的两个人。
此事后来被堂中说书人记载，又成一段轶闻，但这是后话。
扈燕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封不雀已经将马牵到了官道之上。远远的看见扈燕出来了，他先翻身上去，再俯身下来朝他伸出手。
扈燕站在马下抬头看他，仿佛看到半月之前的封不雀，那时他也是这样，坐在马上俯身过来接他。
“若是加快速度赶一赶，亥时应该还是能赶到的，清平镇。”那是他第一次朝扈燕露出笑容。
此时的封不雀还是那个封不雀，音容都是未变半点，却不过在短短半月之间，成了一副即使不笑，眉眼也柔和得不行的样子。
扈燕心中微动，将手伸过去给封不雀握着。他许久不曾骑马，昨夜又行了那事，踩在脚蹬上刚一用力居然就要往下滑去，封不雀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单手圈住他的腰将他往上提了提，便把扈燕抱了上来。
抱稳了，方去拿鞭子抽马。
官道平阔，扈燕缩在封不雀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骏马一路疾驰，出了城转为林间小道，封不雀放慢速度又骑了一刻钟方停下来。
这时清风朗月，他抱着扈燕下来，两个人沿着河边走了很久。
本来谁也没有开口，是扈燕看了看月亮，忽然问道“这是出了清平吗？”
封不雀摇了摇头“已经不在镇上了，却还是在清平。”
扈燕便“嗯”了一声，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封不雀这才停了下来，转头问扈燕“阿青，你喜不喜欢清平镇？”
清平镇是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地方，亦是他们重逢的地方，在这里藏着这个故事的一切。
扈燕却摇了摇了头。
他不喜欢，只因这里凡人太多，又对封不雀都抱有最大的恶意。
封不雀见他摇头，并不问为什么，只是略微一思索，就说“那我带你去钰木山，去藏穹山，去清风山，去江峰山好不好？”
封不雀一口气数出了四个山，其中有扈燕听过的，也有他没听过的。
扈燕抬起头，眼中有一轮圆月，果然比昨日那轮更圆，封不雀不敢细看，他怕自己就此沉沦下去。
“你若不喜欢山，天下之大，没有认识你我之人的地方那么多，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都好。”
四周寂静，唯有封不雀的声音好似一汪清泉，清清冷冷却又甜甜的，真是叫人欢喜。
扈燕眼睛一弯，便上前牵住他的衣袖。
他柔声道“百年前就听说那藏穹山山清水秀，我很想去看看。”
封不雀顺势把他捞进怀中，亲亲他的耳朵“那我们就去藏穹山。”
扈燕也拿手去环着他的腰，他把脸紧紧贴在封不雀的胸膛上，感受着对方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可是那里山高路远，我轻功不好，不便一同前去。”扈燕眼睛里藏着狡黠笑意，这是又拿封不雀对他说过的话耍起无赖来了。
封不雀却也不恼，只叹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片刻之后，扈燕只觉得适才还紧紧圈着自己的力道已经松了开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封不雀半蹲着，已然弯下了腰。
此次前去，山高路远，我背你就是。
（完）
三百年前的某一天。
清平镇的某条死胡同里，扈燕脸色苍白，胸膛上有血不断滴了下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同族，不，不能称同族，一个孽畜而已。
那孽畜以为自己捕到美味猎物，显然已经陷入狂喜之中。可他若是再小心一点，便能看见扈燕食指与中指之间还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那刀片锋利无比，刃上泛着异彩，显然不是凡间之物。而扈燕的手已经缓缓抬起来了，那人也离他越来越近，扈燕面上带着俱色，心下却是冷静无比还有隐隐一丝快感。
还差四寸，若是再近四寸，这块刀片便能轻而易举地划破那孽畜的脖颈，然后它便会倒地身亡化出原形，接着便会被放干全身妖血，死得尤为痛苦。
扈燕越发装作可怜的样子，闭着眼睛胡乱挥着自己的手，一直苦苦哀求着“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那孽畜不为所动，反倒狞笑着逼近他。
又近了一寸。
再一寸。
扈燕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刚欲动手，却听到一阵劲风扫了过来，片刻之后，这孽畜居然倒地抽搐起来。
扈燕缓缓睁开眼睛。
只见那孽畜已经化出了狐形，它脚边倒了一把用布包起来的剑，而离那剑不到一丈之外，还站了一个人。
那人笑着看他，满眼皆是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时候的封不雀还是一个真正的二十岁青年，身姿还要更挺拔一些，神色之间要更为张扬一些。他穿着凌霄弟子的道服，是淡蓝色的，把他英气得不行的五官都衬得柔和了起来。
这便是凡间的大侠吗？
真是长得好看啊。
扈燕看着封不雀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他抿了抿唇，将刀片偷偷藏了起来。
最后封不雀停在他面前，扈燕已经是副要哭的样子。
封不雀就“嗤”的笑了一声，分明是嘲笑的意思，扈燕却一点也不生气。
“真是好没用的小狐妖啊，”封不雀凑过去捏着扈燕下巴仔细看了看，“唔……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你叫什么名字？”
“扈燕，燕子的燕。”
扈燕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那便是他第一次看见封不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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