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样的夜里只有他满怀心事才会难以安睡,谁知走到水榭上的小亭边,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荡着两条腿坐在亭边的栏杆上。
轩辕靳走近一瞧,这不正是之前跟着轩辕澈进宫的那个小孩吗?
你是净儿?
谁?云净扬起巴掌大的小脸,待看清是轩辕靳后,眨了下眼问道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干吗?
轩辕靳闻言一笑,回道这话应该是朕问你吧?你个小孩子家半夜三更不睡觉,一个人跑来花园干吗?
我睡不着。云净摇晃着交叠在一起的双腿,掰着手指头道大师傅去陪小书生了,二师傅在洞房,三师傅不知道去哪了,没人陪我睡觉,我睡不着!
你那么大了还要人陪你睡?轩辕靳凑过去坐到他身边,见他居然只穿着里衣坐在夜风中,当下就簇起眉,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裹上。
云净肩头一暖,扭头看了眼轩辕靳,突然很想冲进他怀里撒娇地叫一声爹爹,可最后还是将这冲动憋了回去,只淡淡回答说我以前很怕爹爹不要我,所以天天缠着和爹爹一起睡,后来就成了习惯。
习惯吗?轩辕靳怔了怔,想到以前跟云小惑在山脚下的木屋里也是天天相拥而眠,后来成了习惯,回宫后一个人对着乾清宫的大床,只觉得怎么睡都不安稳。
你发什么呆呢?云净在轩辕靳眼前挥了挥小手,才将他拉回神思。
轩辕靳揉了揉太阳x,ue,问道你爹爹怎么会不要你?
在我五岁前,我都是跟nai妈一起过的,爹爹一年才来看我一两次。后来发生了件事,爹爹就把我接回身边养,还让大师傅二师傅三师傅一起照顾我。我知道爹爹疼我,不会不要我的,可我就是有点儿怕。
朕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轩辕靳伸出一只手去摸云净的头,这次云净没有躲开,到是乖乖地被摸了几下。
朕刚发觉,你长得跟朕小时候有点儿像,难怪看着总觉得眼熟。
轩辕靳仔细一瞧才发觉云净的五官和自己居然有七八分相象,谁知他话刚出口,就见云净猛得跳起身,随手把肩上的衣服朝他怀里胡乱塞了几下,匆忙道谁跟你像啊?我要去睡觉了!
云净毕竟才是个八岁大的孩童,心里一慌脚下就没了分寸,也没注意到前头的台阶。就听砰地一声,他居然径直磕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
摔着了没?让朕瞧瞧。轩辕靳赶忙上去扶起云净,撩起他袖子管一瞧,果然胳膊肘的地方搓破了皮,流血了,疼不疼?
没事,小时候比这摔地厉害得多着呢!云净挣扎着想走开,却被轩辕靳抱着站了起来。
别闹了,回去朕给你上点儿药,今儿朕陪你睡。
你陪我睡?云净惊讶地张大嘴巴。
怎么?当今天子陪你个小娃子睡,你敢不遵旨?轩辕靳伸出手指头刮了下云净的鼻子,还是说你怕朕了?
谁怕你啊?我就是怕你睡觉打呼噜,会害我睡不着!云净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放心,朕绝对不打呼噜。
回到房间,轩辕靳亲自帮云净擦上药,这才抱着他上了床,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哄着他睡觉。
我不是小孩了,睡觉不用人哄。云净不满得嘀咕。
哎?朕一直这么哄斐儿的。轩辕靳疑惑得看着云净,真不用哄?
你以为我是你那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吗?云净白了他一眼,而后干脆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人小脾气到不小。轩辕靳摇着头,又替他捏了捏被子,这才放开手坐起身,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后,方又躺回云净身边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当轩辕澈和冷青看到轩辕靳抱着云净走进前殿正厅时,不仅相视一愣,吃惊之余也不由担心,可看着轩辕靳并没有异样,俩人默契地决定分工合作。
轩辕澈支走了轩辕靳,冷青趁机拉过云净低声问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认他了?
没有。云净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那你怎么会和他一起出来?冷青不满地伸出手指头戳着云净的脸。
我昨儿在他房里睡的,他跟哄小孩似地还拍我背呢!三师傅,你说他傻不傻?云净撩开冷青的手指头,撒娇着说我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知道云净没认轩辕靳,冷青的心算是放下,正撩起袖子管要转身去叫轩辕澈回来,却见云净跳起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只小手撑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净儿,你跟师傅说,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认他?
不想。云净利索地摇了摇头,他欺负过美人爹爹,我才不认他。
真的?
在净儿心里,美人爹爹最重要!云净扬起小脸,一双睡蒙蒙的眼睛终于睁圆了。
小鬼头!嘴到挺甜!
羡慕么?羡慕你也去生一个!
生个跟你一样麻烦的?我才不干呢!冷青笑着又道等会儿我跟澈要去太庙祭祖,你自个儿乖乖呆在王府等我们回来。
我也要去!
我们是去拜他们轩辕家的祖宗,你以为是去玩?
云净咯咯一笑,乐道三师傅,你忘吗?那也是我祖宗!认不认爹爹是一回事,去见祖宗又是另一回事,反正你们得带我去!要是你不肯,我自己找轩辕靳说去!
轩辕历代先帝的牌位都供奉在宫门东面不远处的太庙里,从轩辕澈的王府坐轿子过去也不过一会儿就到。
太庙是个四进深的庭院,大殿位于中心,殿外是汉白玉雕花石栏,殿内是黄琉璃瓦庑殿顶、外包沉香的梁栋、金丝楠木构件和金砖墁地,就连天花板及廊柱上皆贴赤金花,看起来庄严而宏大。
原本还叽叽喳喳的云净自进了大殿后也不再说话,乖巧地站在一边儿,认认真真看着轩辕澈和冷青按着一道道繁复地程序祭拜祖宗。
在太庙祭拜完,几人又赶往宫中,轩辕靳一路带着众人来到坤宁宫,方才下轿。
皇兄,来这儿做什么?轩辕澈一下轿,看着头顶匾额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坤宁宫,疑惑转向轩辕靳。
轩辕靳抬手一扬,只听小雀子躬身道请二位王爷、王妃、小少爷进殿。,随后他又转过身,挺起脊梁捏着尖细的声音叫道奴才们都在殿外候着,没有传唤不得擅自入内。
轩辕北自是明白轩辕靳的用意,他拉着轩辕澈跨过坤宁宫的门槛,低声道进去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冷青牵着云净跟在后头,才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他从轩辕澈身后探过脑袋,看到轩辕靳居然在花圃里挖着泥土,顿时愕然地推了推轩辕澈,喂,他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轩辕澈也是一头雾水,转头见到轩辕北笃定的样子,只得凑到他耳边问皇兄在挖什么?
果子酒。轩辕北双臂抱胸,饶有意味地瞥了眼一声不吭的云净。
他这个时候挖果子酒干吗?冷青更疑惑了。
那是皇兄亲手酿的果子酒,每年云小惑忌日他就会把酒挖出来,倒一半喝一半。三年三个忌日,他也喝醉了三次,每次一醉就在灵堂里抱着云小惑的牌位死不松手,跟个疯子一样。轩辕北用手指比了个三的数字,再一耸肩,无奈地摇着头。
牌位?冷青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是皇兄当年清醒后为云小惑立的牌位,就摆在坤宁宫的正殿。他带你们来坤宁供就是想让你们祭拜下云小惑这个有名无实的已故‘皇后’。
已故皇后?冷青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牌位在正殿吗?
你想干吗?轩辕北警惕扫了冷青一眼。
既然轩辕北也嗅出了冷青的异样,轩辕澈又怎会不知?只可惜他动作始终没有一条蛇妖快,就见一道青光在眼前晃过,而后是啪嗒一声,清脆的木块断裂声从正殿里传了出来。
谁在里面?轩辕靳听到响动,慌忙起身,紧紧抱起刚挖出来的酒坛子冲进正殿。
香烟袅袅的大殿上只有一人侧身站在供台前,他的脚边是两块残破的木牌,赫然正是云小惑的牌位。
轩辕靳,你根本没有资格替王立牌。冷青缓缓平伸出手掌,掌心向下轻轻一握,只见一束绿光下,两块木牌半腾空飞起,而后一点点消成了粉末。
待到绿光灭时,原本断裂成两块的灵牌只剩下如骨灰般的灰白色粉末,静静地堆在一起。
下旨杀他的人是你,你觉得,他会愿意呆在你的坤宁宫吗?冷青的话就是猛得cha进轩辕靳心里的利刃,痛得他连一点儿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可冷青犹不解气,干脆一扬袖子管,带起一阵妖风,将那堆粉末也一并吹散。
青儿!够了!轩辕澈见轩辕靳脸色惨白,连忙拽住冷青的胳膊将他拖到自己身后,轩辕北也适时移上前,伸出手掌扶住轩辕靳的后背。
朕没事。轩辕靳不怒不悲,只是愣愣地看着空掉的香案,然后将怀里的酒坛放了上去,他说的没错,朕知道小惑一定不愿意呆在这里,朕将他的皮毛埋在花园里,你去带他走吧。去他想去的地方,安顿好后给朕捎个信,以后每年小惑的忌日,能让朕送几坛果子酒去就行了。
说罢,轩辕靳揭开酒坛盖,从桌案边拿起两个玉瓷碗儿倒满,一杯放在供台中央,一杯灌进了肚。酒入肠,明明是不烈的酒,可却将他五脏六腑烧得滚烫,一杯见底,又是一杯,直到他喝下第三碗,轩辕北终于看不过去,上前夺下他手里的酒碗。
此时,轩辕澈也转头看向冷青,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捏,千言万语化做一个企求的眼神投递过去。
冷青叹了声气,慢声道谁要带那狐狸皮走了?埋在地下三年又腐又臭,你好意思让我去挖?再说了,谁告诉你那是我们王的狐狸皮?我们王一身艳丽的赤红,在太阳下能泛出金光,是一般赤狐皮能比的吗?不识货的家伙!
什么?轩辕靳脚下一个踉跄,好在轩辕北在身后扶住了他…
那狐狸皮你爱怎样随你,但是这牌位你立一次我折一次,免得给王招晦气!冷青说完,拉着轩辕澈的手就往外走,嘴里还不饶地嚷嚷着走了走了,一大早起来是要累死我啊!尽折腾些没有的事!
到了这地步,轩辕靳再听不懂冷青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傻子了。他先是一愣,随着一点点的清明,眼里原本的死寂顿时消散一空,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竟激动得止不住得打起颤来。
你等等,他冲上前想抓住冷青细问,却不想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怎么不问问我姓什么?云净跟个大人似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里跳跃着狡捷的光芒,你又怎么不问问我爹是谁?
轩辕靳收起脚步,脑待里轰地一下停止了思考。
我姓云,叫云净,小名净儿,我美人爹爹叫云小惑。云净眨了眨眼,口齿伶俐道而且我刚才就想说了,我爹爹不爱喝果子酒,他说那是这世上最难喝的酒!
那他现在爱喝什么酒?
爹爹不爱喝酒,他只喝茶。他常说酒躁茶净,爹爹喜清净,所以从来不碰酒。
听得云净朗朗之声,轩辕靳心下一窒,先前的狂喜还未来得急从心底溢出,又被生生塞进了苦涩,他仔细看着面前的云净,难怪总觉得这孩子面善,原来是因为像极了云小惑。
你说云小惑是你爹?亲爹?他语气迟疑,还带着一丝侥幸,只望云净摇头,谁知那孩子却使劲一点头,甚是骄傲地扬起嘴角。
可是,他是妖,你是人?
谁说妖的孩子就一定是妖了?我可是美人爹爹如假包换的亲儿子!
他……轩辕靳的手掌渐渐捏成拳头,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他好吗?他成亲了?他还恨我吗?轩辕靳张着嘴,最终还是未能吐出一个字,他怕知道答案,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可爱聪慧的云净,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云净见轩辕靳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些不解。
不问了,知道他活着就好。轩辕靳忽然觉得眼前的孩子有些刺目,像是硌进了眼里的沙子,越揉越痛。
云净不屈不挠地绕到轩辕靳跟前,使劲拽住他腰侧的衣料,仰着头问你不想知道我娘是谁吗?
能让他心甘情愿安定下来,必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轩辕靳的语气极淡,但紧握的手掌下,指甲尖已陷进了rou里。
云净咯咯笑了起来,说没错没错,当初我也也是这么想得,我认为自己的娘亲应该是这个世上最最漂亮最最温柔最最好的,可是我错了。
错了?难道不是吗?
因为我根本没有娘亲。云净小手一摊,耸了耸肩膀,又双手cha腰道我是我美人爹爹生的,所以我没有娘只有爹。
什么?轩辕靳直呆了好半会儿,才喃喃重复道你是小惑生的?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爹是妖,没什么不可能的!云净伸两只手在轩辕靳眼前比了个数字八的手势,得意道我今年八岁,比你那个大皇子还要大几个月,你仔细算算,我是谁的儿子?
八岁……轩辕靳只觉得自己心里正扑通扑通地打鼓,先前的失落瞬间被狂喜替代,但他又不敢轻易去碰触事实,仿佛只要轻轻一捏,梦就会碎了,就像这三年来每一次梦到云小惑那样,梦醒了,只剩下一床冰冷的床褥。
云净!你还赖在里面做什么?回府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冷青轻轻一拎云净的衣领,在轩辕靳还未回过神的时候,便拖着他消失在了殿门外。
三弟,朕没有听错吧?轩辕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始终沉默的轩辕北。
皇兄,你没有听错,云小惑还活着,至于那个云净,是云小惑给你生的儿子。轩辕北轻轻一抿嘴,自语道没想到,一只公狐狸也能生小孩,有意思。
隔天一早,轩辕澈正抱着冷青睡得正香,却听屋外有人急匆匆地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