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你快过来,师父要看你的眼睛。”唐楚云再一次催促着。
陈汉文却一动也不动了,他左眼被自己的左掌覆盖着,右眼半眯着,却陡然掉下了几颗泪,在阳光下显得剔透,落进院子里的土里,泥土瞬间湿黑了几点。
他颤抖着声音问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唐楚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徒弟,细白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呼唤。
“师父,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陈汉文憋了一肚子的喜欢,陈汉文憋了一肚子的问句,痛苦到整个人都快要死去,难受得心脏都快要承受不起,而且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处在这种状态,“喜欢师父的心情”日日夜夜都啮着他的血肉,时时刻刻都啃着他的筋骨。
他爱着自己的师父,爱到无法自拔,却连说一声喜欢都不可以,他是个温顺善良的徒弟,天性纯真憨厚,哪里忍受的了这种椎心之痛。
所以当他听见唐楚云那声“对不起”,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忍耐了许多天的闷怨整个爆发开来。
唐楚云不回答,他就接着嘶吼
“师父,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能说多少次我就得说多少次,不说我心都要痛死了。”
“我只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心里的喜欢能说完,才不会……”
陈汉文右手摸着自己的心脏。
“……才不会有一天心脏爆炸。”
他又退后了几步,离自己的师父更远,然后哭着说
“我喜欢师父,喜欢到这样的地步,喜欢到身体里头堆满了喜欢,愈堆愈多,整个人都被挤得变形了,师父你看出来了吗?”
“师父,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样?”
“师父,我不懂,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要怎么样才不会这么痛苦?”
陈汉文突然露出一个悲凄了然的神色,苦笑着说
“师父不要我,是因为我是鬼子,对不对?”
陈汉文讲到这里,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唐楚云却仍然半点话也挤不出口,他是个寡言之人,现在又是喉头哽咽,满心酸楚,只是含着泪,猛摇着头。
“我这么脏,这么丑陋,却还敢说喜欢师父,我真的是个下贱的鬼,我不配。”
“我不配说我喜欢你。”
一咬牙,唐楚云飞跃出了窗口,奔向了自己的徒弟,他心里泛着疼,眼里泛着泪,薄唇给自己咬的殷红殷红,也是可怜兮兮的模样。
陈汉文看着师父朝自己飞奔过来,脸上充满惊喜,一时之间连眼泪都忘了掉落,那张单纯的脸,像等待被主人捡回去的流浪狗,即使在街头过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悲惨生活,仍然忠于自己的主人,仍然爱着自己的主人,仍然对自己的主人充满了希望。
但是唐楚云停下来了。
他没有走到两人距离的终点,他停在半路,他给的救赎,永远都只有一半。
庸医。
32
陈汉文彷佛是被甩了一巴掌,心灰如死,凄惨的看着自己的师父。
唐楚云彷佛是被固定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出去。他见证过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他知道什么是轮回,他知道什么是残缺,正是因为如此,他不知道要停下来,还是要往前去。
在他手上死去的人无数,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死的时候,他都无能为力。而每一张病榻旁边泪流如注的伤心脸庞他都看得清楚,彷佛是要刻在心里头,提醒自己一辈子不能忘记那些哭泣的脸,那每一个死去的病患都有人为他哭泣,每一个人都有父母亲人,每一个人都有至亲好友。
每一个人都有爱人。
再怎么甜蜜,再怎么相爱,人生的最后,最后总是要分开。
爱啊,喜欢啊,都是假象,最终都是要破灭的。
没有人能永远陪着谁。
没有爱是永恒不灭。
唐楚云握紧双拳,困难的启齿,和徒弟说和自己说
“汉文,你听师父说,你现在感觉到的喜欢,是假的。”
我现在感觉到的喜欢也是假的。
“总有一天你会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总有一天我会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不如早一点醒来,你才不会那么痛苦。”
那不如早一点醒来,我才不会那么痛苦。
陈汉文跌坐在地上,师父讲的那么明白,又那么不明白,他真是糊涂,他真是不懂,他真是难过,只能一边哭着,一边笑着说“那我现在喜欢你,喜欢到想为你而死的心情,也是假的吗?”
“啪!!!”
唐楚云瞪大了眼睛,冲到了陈汉文面前,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陈汉文打得脸歪了一旁,遮着左眼的手掌缓缓的垂落在一旁。
唐楚云气到全身发抖“不准死,连想死念头都不行!”
为我而死,什么荒唐话!
他是医生,这种话是他的大忌;他把陈汉文当自己的儿子扶养长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绝对听不得自己的徒弟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