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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之主 第1节

作者:赵xiao黑/赵小黑 字数:24367 更新:2022-01-04 23:13:48

    酆都之主作者赵小黑

    文案

    这一世如若不爱,那毁了他便好,反正下一世,又是初见,一切又是未知。

    他只有一生一世,全赔给了他一千年的生死轮回。

    他也只在人间一千年,竟全是在与他一人世代纠缠。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靳如愿,靳尚 ┃ 配角熊祗 ┃ 其它生生世世,魑魅魍魉

    浮生尽

    、第一章

    我死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

    虽然我是自杀没错,但死时我脑子不甚清明,一个傻子哪懂得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傻子哪懂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傻子哪懂得,算了,即使我没傻想必这一世也是生无可恋啦。

    于是我决定就这样吧,来生去投个好胎,再也不掺和那劳什子的事。

    我挺起胸膛,脚下生风,直奔那黄泉之路。一路上,我遇见了虽不情不愿却被迫一直侍奉我的小宫女,遇见了见我一次就必要骂我一句贱人的漂亮或不漂亮的后宫嫔妃,遇见了屡屡参我祸乱朝堂的正直或不正直的大臣,遇见了太多太多熟的或不熟的故人。我起先还想着要躲,但后来发现他们看不见我,便不再想着躲,脚步不知何时就变慢了。

    我绕回廊,近宫墙,过了宫墙接着绕回廊,绕完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堪堪是风灭了香,月到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

    我内心忧愁,且越来越忧愁,最后竟是忧愁到想要大哭一场,但我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从小靳尚就教育我男儿眼中藏金豆,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我一直很努力却一直没怎么做到。但自打我傻了以后就没再哭过了,现如今也不知还会不会哭。我掐指一算,我也傻了有些年头啦,又掐指细算,原来我今年也二十四了,已过了弱冠之年,若是寻常人家,怕是早就娶妻生子了。想我活了一辈子,临了却还是孑然一生,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活得实在是太不高明。

    直到我看见那人远远朝我跑来,一身玄衣随风走,三千青丝绕指柔,好一个世间难得的美男子我愣怔了半天,却在他穿过我身体的一瞬间,涌起了不忍不甘万万千。

    靳尚,楚国一等一的护国大将军,养了我十年却又把我当娈童送给当朝皇帝的人,我与他,两年未见了,但转念一想,我那两年本就是傻子,即使见了也不见得认识,见过也不见得记得。他跑去的方向,打死我我也不承认那个是皇帝的养心殿,我坚信那是我住的如愿斋,想我活着的时候他不要我了,我都死了他总该去看看我罢。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越发觉得死有不甘,想我当年也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想我年少十分也曾有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满腔热血,也曾有过征战四方,名留青史的宏远,可如今,怕是终要落个身后骂名滚滚来的可悲下场了。

    我慢慢走到湖边,这便是我一时找不着东南西北一闭眼一蹬腿啪嗒就跳下去的地方,尸体被捞起来也有两个时辰了,我想起我这二十四年,毁就毁在了一个情爱之上,但终究是别人的情,别人的爱。别人的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别人的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雨,夏飞雪,别人的难舍难弃,别人的生死相依

    可是他二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去爱好了,又何苦要拉拽上我

    可怜我天生丽质,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天天向上的大好青年,竟被他们活活的拖累致死,这简直就是旷世奇冤啊

    正在我愤怒有之,忧伤有之,不甘有之,不忍有之,不舍有之之时,一个清朗男音在我耳边响起“亲,时辰到了哦,我们走吧。”

    我诧异地抬头,啊居然是个玉树临风翩翩美男子我不禁脸红了红,但转而一想,妈的,红个屁呀小爷我也是个男人啊于是我正了正脸色,眉毛一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虽然很帅但还是没我帅但依然极帅由此证明了我的确帅到了极致的帅哥哥“你,你,你,你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白无常”

    “哈,正是在下,”白衣长袍美男子热情的向我伸出了手,“幸会幸会。”

    啊呀多少年了没见过对我如此和善的人了,我一时激动,一步跨上去就要握住,却被狠狠打落。我眼一斜,只见对我动手没动脚的人竟又是一个美男子但我没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我怒吼,不想白无常帅哥哥竟与我一起怒吼“你要干什么”

    黑袍帅哥下巴一扬,不屑地白了我一眼,却张嘴就不是在冲我说话“我说小白你做什么与他那么客气我们是来带他回阴曹地府的。”

    小白一听果然收起了热情的笑容,与大黑站在一起,摆出一副黑白双煞的样子,不知是要摆给谁看,哦,当然是摆给我看啊。两人齐声唱到“启程”就两个字,生被唱出个山路十八弯

    于是我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走上黄泉路,小白甚是聒噪,一路上说的嗨翻了天,小黑竟也受得了,安静听着还不时笑一笑附和一下。

    看着他们两个忽然就有点恍惚,恍惚了半天又想到了靳尚,想到六岁那年他从废墟里把我抱起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想到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和靳尚上战场,想到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被靳尚当做娈童送给他的心上人,想到二十二岁那年靳尚眼睁睁看着我被折辱至疯,想到二十四岁的我与靳尚擦肩而过时的人鬼殊途,想到他从熊祗只是个太子的时候一直爱到熊祗成了皇帝的时候,想到熊祗从自己还只是个太子的时候爱靳尚一直爱到自己登基成了皇帝的时候。最后想到了我,没有人会在乎我的爱情,我爱谁或者谁爱我,但没人在乎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我知道我的爱是存在的,且一直存在,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一物什的时候它就存在了。我有一个心上人,我的心上人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给了我一个好名字,不仅教我习武,还破格封我为将,我的心上人,他叫靳尚。

    不知哪里忽地传来啼哭声,且声音越来越大,好不凄惨。

    我被迫停下脚步,只因走在我前面的大黑小白停了下来,我想这对鬼差还真是爱多管闲事,年年都有伤心事,岁岁都有伤心人,这种闲事岂是管得过来的还不快带我去交差

    “亲,你哭什么”小白一脸心疼地看着我,那皱起的眉心生生牵动着我的小肝肠。

    “你可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同样是关心人的话,怎么从那大黑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让人,哎

    我长叹一口气,随后将我那凄凄惨惨戚戚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后,我与小白抱头痛哭。

    “太感人啦”小白哭喊得好不动人心弦,“多少年了,我都没听过这么感人的事了”

    “太感人了”我哭喊得好不动人心魄,“多少年了,都没有人为我哭了”

    “诶”小白戛然而止,推开我说,“谁说你感人啦我是说那靳尚与熊祗太感人啦一个错落帝王塚,一个被迫正直臣,相爱却不能厮守,却依然选则坚定地相爱与厮守,大黑,你说今年我就以此为题材写会不会畅销呀”

    我一时气结,哆嗦着嘴,“你,你,原来你是作家呀那你能不能以我为主角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呀”激动地死死握住小白的手,目光灼灼,想我靳如愿身边的人,一个是楚国帝王,一个是楚国第一大将军,可最后,史书却不见得会赏给我一笔记载,即使有,大概也就一句“靳如愿,系楚明帝之男宠也,于某年某月某日落水,卒”,若是还算有些个良心的,或许能多给我留几笔“疑与我朝第一大将军靳尚有染。”要是有了小白的这本畅销书,岂不是还能实现我名留青史之夙愿

    “这个,这个嘛,”小白一脸为难,“那个,亲,其实真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这个事儿吧,我左思右虑,深思熟虑,还是觉得,很显然呀,这故事怎么算你都只能是个炮灰呀,是个验证男主角与男主角情比金坚的小三啊”

    一阵阴风吹来,吹冷云和月。

    奇怪,我不是鬼吗怎么还会感觉冷原来鬼也是怕冷的,一直冷到了心窝窝里。

    “你,没事吧。”许是我瑟缩的样子看起来还尚且算得上楚楚可怜,小白面露担忧地看着我。

    “嗯,我没事,咱们快走吧。”说罢,我放开小白揉了揉眼睛,默默跟着他们不愿再说一句话。

    我发誓我不是在闹别扭,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多的小性子,再说了长这么大我耍的小性子也从来没人愿意搭理我啊,唯一愿意搭理我的人也早就不要我了。

    哎,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二章

    真正的黄泉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大片大片的花铺开了一路,我知道,那是彼岸花,听说红得就像新娘子的红衣裳,艳丽至极。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惨烈至极,哀伤至极,便是这彼岸之花。

    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采了一朵,它似是有生命,不停地扭动着,我甚是惊奇,赶忙把它藏到了怀里。

    如愿,我养你这么多年,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你便替我去照顾小祗吧。

    如愿,我答应你一定会带你去漠北看雪夜的风光的。

    如愿,你可想习武,像我一样纵马杀敌,威风凛凛

    从今以后,你便叫靳如愿吧,望你事事如愿,时时如愿。

    你长得与我有五分肖似,也是有缘,你可愿跟着我

    我回忆着我和靳尚的点点滴滴,然后将点点滴滴皆遗落在这黄泉路上,仿佛走完这段路,我也就忘干了这个人,我靳如愿,也总算能真的事事如愿,时时如愿一次了。

    “你怎么不说话啦”小白突然转过身看向我。

    “我,我正在思考”,为了应景,我偏了偏脸,微低下头,一手拳起来抵着额头,把声音放低沉缓缓吐露着,“思考生死大事”。

    “哈”小白一步跨过来,“那你思考到什么啦”

    我立刻端正姿态,力求像个专业哲学家,“嗯哼”,先清了清嗓子,拿出一派大家风范,“人生在世,不是死了,就是在要去死的路上。生就是死,死即是生,即使美好的东西也总有残忍的一面,就像这花,花美,却艳得太残忍,这艳丽至极的颜色,仔细一想,不就恰似我躺平了被人干时流出的涓涓红血吗”

    “额,”小白手扶额头,“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好吧,”我做了最后的挣扎,终究自我放弃了,“我不想死,我不想忘了靳尚,我不甘心。”

    待小白还要说话,大黑却插嘴道“忘川河到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小白定是要和我说一些不用死的好方法,这黑呆子偏偏坏我好事。

    “啊,”小白促狭地冲我一笑,“你已经死了,何谈想与不想要是不想忘了,便只得跳进这忘川河里,受尽千年折磨,可那时你爱的人早已不在,即使是投胎转世也不再认识你了。不如就在三生石上刻下他的名字,如果他也刻下的是你的名字,那你们来生便可再相见了。”

    我愣怔了一会儿,不甘不愿地“哦”了一声,想想还是算了,靳尚才不会刻我的名字,靳尚死后刻的定是熊祗的名字,熊祗死后刻的也定是靳尚的名字,由此可见,他们来生又能你侬我侬了,要是哪个再自我牺牲一下转世成女的,那整个世界不就圆满了嘛

    踏上那奈何桥,小白便唱起了歌谣,“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我心里不知不觉也跟着唱,“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越唱心中越发地不情愿,想我一生到死了还只念着靳尚一人,可他生生世世却都要和另一个人海枯石烂,这简直就是对我赤裸裸的践踏与伤害。

    当我终于过了河,下了桥,走上望乡台最后一次遥望靳尚时,我发现他正在抱着我的尸体痛哭,我愣怔了好半天,仔细端详想看清他眼角是否真得有眼泪,终于在又望见立于旁边的熊祗时才反应过来,啊,好歹也是相识一场,靳尚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连那熊祗不也是一脸悲戚嘛

    我回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桥边站着的婆婆,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纵身跃进了忘川河。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忘川河奔流不息,水鬼日日夜夜撕心裂肺地哭喊,我握着那朵彼岸花,日夜唱着奈何桥上小白唱过的歌谣。

    我在忘川河里不知日夜,偶尔会看到小白大黑带新鬼走过,偶尔还会有鬼跳下这忘川之河,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了途径此处的靳尚,我伸着脖子大声呼唤他,他往河里看了一眼,却没有看到我。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又看见了熊祗,我想到他们琴瑟和鸣的来生,不甘愿地咒骂,但熊祗只顾低头赶路,不曾片刻停留。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早已变成了日日啼哭夜夜嚎的水鬼中的一员,一千年的折磨,是不愿放下前尘往事的代价,亦是让你自行忘记爱恨牵挂的手段,所以历经了千年的磨难后,水鬼终究还是会选择转世投胎,因为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爱谁,只记得忘川河里的鬼哭狼嚎与冰冷刺骨。可我终究与他们不一样,我至少还有一朵彼岸花,我还可以把我的故事一遍遍地讲给它听。所以我一直记得,我叫靳如愿,我的心上人,他叫靳尚。

    突然有一天,我被冲出了忘川河,冲进了一个清水湖畔,我感动的不能言语,我仔仔细细地清洗着我的彼岸花,又唱起那首歌谣,然后哭得泣不成声。

    “你便叫做靳红儿吧,我便唤你小红儿。”

    我的小红儿是个拥有豆蔻年华模样的倾国美女,她一笑,露出同我一样的小虎牙与小酒窝,甜甜地说“小红儿全听公子的。”

    我终究是走出了那忘川之河,我不是人,亦不是鬼,我是吸取了忘川河说不尽道不清的怨念的千年怨灵,我是连孟婆婆都记不得到底是多少万年里唯一走出忘川河却还记得吾是何人的旷世奇迹,我昂首挺胸地踏出这阴谋之地,跟在我身后同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是我幻化成人形的彼岸花。

    、第三章

    地下千年,地上百年,百年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变得只有这世间人心。

    我和小红儿到楚国的时候,继位的人据说是熊祗的哥哥的儿子的私生子,可见靳尚果然没有子嗣。若问起世人可知靳尚,上了些年纪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实乃民之英雄,国之骄傲只可惜名将自古如美女,不许人间见白头”若问可知靳如愿是何人只有好事之徒会一脸猥琐地挤眉弄眼地耳语“好多野史都记载啦,那小妮子胸前宏阔,柳腰肥臀,国色天香,能屈能伸,不愧是皇帝金屋藏娇的货色啊”

    我呸妈的,只有野史记载也就算了,还把我这百年难遇的风流倜傥的帅哥写成了女人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的干的这缺了祖宗十八代德的大逆不道之事

    我与小红儿是千年的怨灵鬼魅,算是道行很深的鬼怪了,我们不止夜晚活动,连白天也大摇大摆于晃晃人世间。

    我们山一程,水一程,身向四方处处行,夜行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痴心梦不成,靳尚无处寻。

    虽然一百年过去了靳尚或许还未投胎或许早已投胎,投胎转世的靳尚也会换了模样,换了性情,换了身份,甚至有可能还换了性别,他不记得我是一定的,但倘若我也不能在茫茫人海里将他认出来的话,那我真不知道我现在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了,但我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一目标,我便只能是个孤魂野鬼。

    靳尚是我的心上人,可我不是他的心上人,我们从不曾心有灵犀过,从不曾心心相印过,对于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这种事我着实不敢妄下断论。

    于是一转眼,我和小红儿已在人间闲晃了五十多个年头,我们辗转于九州各地,大多时候我们都用飞的,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猜个石头剪刀布然后迈大步玩儿,偶尔也会遇见不知深浅的小鬼,都不用我出马,我可亲可爱的小红儿用彼岸花瓣就能活埋了他们,开玩笑,真以为千年的妖魅是闹得玩啊真是的

    后来稻谷又熟了几十回,小红儿终于再不能忍受找人这一枯燥的项目,于是我们决定通过祸害人间来丰富生活。我们时常找一些做法事的人家捣乱,因为我认为大多数的道士都是坑蒙拐骗的,没什么真本事,骗吃骗喝让人好不生气。但我们也只限于小打小闹,我可不想还没找到靳尚就被什么天外高人给收拾了。

    有时候我也会很难过,总觉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尤其是在雪夜里。

    我有奇怪的眼疾,好像是我六岁那年得的,我忘了是因为什么,我只知道在靳尚给我穿了件蓝袍子我却问他为什么要给我穿这么灰的袍子时我们一起发现了这一匪夷所思的事。从此再不见花红柳绿,再不识赤橙青蓝紫。我只能看见黑色与白色,其他的颜色在我眼里只是灰色,至于真正的灰色我却总以为那是透明色,所以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孩提时期的我经常会撞墙。

    那时我常常倚栏独惆怅,看梨花落尽,又看明月西去。因为我明白了我眼中的世界与别人总是不同。一日月朗星稀,我的心上人儿携我雪中漫步,他说“雪夜如斯,吾与尔之所见皆同也。”从此我便对雪夜有了常人不能企及的痴念。他曾说九州边上存在一个叫做漠北的地方,那里四季有雪,且一年大多数日子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他曾答应我会带我去的,但誓言从来都是打了折的语言,只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我在雪夜里总会胡思乱想,我会想到生前很多很多的事,我还会想也许我根本就不会找到他,我不是熊祗,我和他没有任何羁绊,我只是个过路人,这个现实着实残忍,让我总也不愿深想下去,所以思绪总是在此戛然而止。

    直到我彻底记不清樱桃红了几次,芭蕉又绿了几回时,我遇见了大黑小白,小白见到我很激动,见到我身后还跟着一个绝世美女便更加激动,小白说他把我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在冥界成了畅销书,至今位居排行榜第一,八百年来没有下过榜,听说还有可能在天庭上架。为了答谢我,他送给我一件宝贝,是一个带了一圈小铃铛的脚镯,他说这镯子是用靳尚的qiang头制成的,如果哪天我遇见了靳尚,这铃铛就会响起。

    我将那脚镯戴在左脚踝上,无论我腾云驾雾还是连翻八百个跟头这铃铛就是一声也不响,于是我终于相信了这兴许不是小白逗我玩儿的,于是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我又重新有了奔头,于是我和小红儿又能欢天喜地闹人间。

    、第四章

    这日,我和小红儿再一次闲来无聊打算去小耍一下,恰遇到一个给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老爷做法事的人家。

    我高高地坐在正堂屋顶的翘角飞檐之上,赤着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看满院子神色哀伤或不哀伤的人以及嘴里不知道念得是什么鸟语的麻脸道士在那手舞足蹈,小红儿坐在我身边,呼啦呼啦地撒着她的彼岸花,一瞬间,偌大的院子血流成河。惊慌失措者有之,哇哇大哭者有之,强装镇定者亦有之,场面混乱一片。小红儿拍手叫好,露出明晃晃的的两颗小虎牙,我却觉得不太尽兴,于是我决定附身到即将归天的老爷身上然后拿拐棍打走那假模倒式的臭道士。

    然而就在我靠近那卧榻之时,脚踝上的铃铛却死命的摇动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煞是悦耳动听,只可惜我此时实在无心欣赏,我怔怔看着那人,那人也怔怔看着我,我一时并没有想到他为何看得见我,我明明还没有化成实体呢,我唯一注意到的是,此时的我和他,正在执手相看泪眼。

    我想叫一声靳尚,刚到嘴边却想到他此生怕是不叫这个了,但我总觉得我该说些什么,说前生他如何如何负我,说今生我如何如何寻他,说他现在如何如何的又老又丑,说我一直如何如何的想他。可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只能哭,哭我生前那么爱他他却不愿意爱我,哭他明明早就打算好要将我送予熊祗却还要对我那么好,哭他亲眼看着我被熊祗那样折辱却不救我,哭我疯了傻了两年他都不来接我回去,哭我在忘川河里被折磨的那一千年,哭我好不容易苦苦寻到了他他却要如此之快的撒手人寰。

    “我一直在等你,”待我终于哭得失了力气,趴倒在床边之时靳尚终于说话了,“我夜夜梦见你来寻我,一梦就是六十年,”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他握着我手粗糙且干枯,“你怎么现在才来明明那梦里,我一直是个翩翩佳公子的,可如今,却是迟了近三四十年。”

    我再次愣怔的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靳尚,他悠悠地说“靳尚吗原来那个我叫靳尚。罢了罢了,终究是让我临死前见了你一面,也不枉我这份毫无由来的一世挂念。”说罢,他笑着闭上了眼,再也不能睁开。

    不知又过了多久,这屋子里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各种啼啼哭哭,各种伤痛欲绝的脸,小红儿将我从那混乱的屋子里拉了出来,她说公子没想到你心心念念的竟是那样一个糟老头子,又说公子你不必太难过这一世他富足安乐该是死而无憾了。

    我静静听着,却怎么也提不起去附和她的心情。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寻到了他可他却不等我使计谋耍手段骗他像我爱他那样像他爱熊祗那样的爱上我就驾鹤西归了;他这一世牵挂于我怕是前世就对我有情这本是值得开心的可转念一想那为何我们有情人不能长相守就生生的折了那好不容易浮出的喜悦之情。

    忽地想到我连他这一世叫个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这样匆匆而过了,便想折回去探个明白,却在转身时眼前一黑就此再不知何为东南西北中了。

    、第五章

    我恢复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我被绑架了,但转念一想谁能绑架我这一千年的怨灵呢何况我身边还有个不止一千年的花魅。

    于是我大胆的睁开眼,这是什么状况

    虽那时我还年幼,虽那些年我刻意想要忘记,但我终究是逃脱不了这命运的捉弄。我身下卧着的正是当年我父王的床榻,立于床边一动不动一眼不眨的正是我酆国满门忠烈的最后一个后代酆国第一大将军武靖。

    我眨了眨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闪到武靖身后,“靖哥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随后脸色一凛,“你为何绑架我,小红儿呢”

    正在这时,我可亲可爱的小红儿自己走了进来,没缺胳膊没瘸腿儿,惊呼“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小红儿,”我加大掐着武靖脖子的手的力道,大喊“快用你的花淹死他”

    “公子你自己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多亏了武将军拔刀相救,不然凭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力战群雄救你于狼窝虎穴之中”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回味着小红儿的遣词造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家小红儿原来是芳心萌动啦,哇哈哈。

    我放开武靖,仔细端详他,浓眉大眼,宽额挺鼻,实乃真正的英伟男子也忽意识到他也是个魅,大惊失色,一问才知,当年酆国被楚国所灭,武靖携麾下十万将士迎战,奈何国之将破非一朝一夕之祸,外表如何光鲜终掩不住内里的残败不堪,我父皇及我父皇的父皇及我父皇的父皇的父皇都是千年难遇的昏君,我父皇曾在国破之前寄希望于我的皇兄们,我的皇兄们个个天赋异禀,大皇兄嗓音极好,据说一次飙高音震碎了整个皇宫的瓷器,我的二皇兄极有创造力,传说中房中术一百零八式就出于他之手,形态各异,姿态万千,匪夷所思,空前绝后我的三皇兄记忆力极佳,举国上下凡是稍有姿色的男男女女的名字他全能记得,这本是值得举国骄傲的事,奈何没有哪个皇兄有治国平天下的才能,所以最终十万将士竟能与我酆国共存亡,战至最后没剩下一兵一卒,真乃姜家祖上显灵。

    武家满门忠烈,世代都是我酆国大将,他是武家最后一个人,连子嗣还未有一个就为国殉葬,却是连做了鬼也不愿离了酆国,生生吸了百年的战乱之怨终成了魑魅。

    武靖忽跪下,话音掷地有声,“请小皇子登基成为酆都之主,我麾下十万将士皆听吾主之命”

    十万将士不过是十万个孤魂野鬼罢了。这酆都城,近两百多年间,已是一座死城,堪堪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予这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忽想起了那早已该忘却却终究还是记得好像也曾真的忘却了但此时偏又记起的那段前尘往事。

    我出身在酆国皇家,我母妃是我父王从外带回来的人称狐媚女子的倾世皇妃,我出生的那年我母妃难产死去,家中突现白狐,我父皇终于也相信了我母妃是个狐媚妖孽,而我这妖孽之子也定是妖孽,于是我在冷宫中被当成不存在的存在了六年。六岁那年,楚国攻克了酆国,酆国将军武靖的十万将士终不敌楚国将军靳尚的百万精兵,三天三夜之后,酆国全军皆战死。一夜间,酆国不论贵贱,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全死于楚军刃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只有酆国皇室最小的王子。

    在我生前的二十四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恨靳尚害我家破人亡,我从不认为我是酆国皇子,甚至不认为我是酆国之人,国破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全国上下没有一人拿我当人看待,他们视我为妖孽,瞧不起我却又不敢真的来惹我,实在可气又可笑。

    想我生前都不能过一日皇子的生活,死后却要做这酆都鬼城的君主,岂是一句可笑了得

    但我终究是做了这酆都之主,好歹我与小红儿也算有了个落脚之地,倘若哪天我放弃追寻靳尚了,也不至于真做那孤魂野鬼。

    、第一章

    就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不上来这酆都是从什么时候就变成鬼城的,只道是如今酆都的鬼早已不是谁都能惹的了。按理说,一个人间的城,竟被鬼鸠占鹊巢,这天上该管管吧,其实也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俗话说,阎王好送,小鬼难缠,这地方没有阎王,全是小鬼。占地为王,势力之大,就连真正的阴曹地府也管不了这里头的鬼。

    慵懒地坐在幽都府堂上的正是酆都之主,一身华衣覆了整整一榻,三千青丝如锦缎般披散一地,肩上两团鬼火上下不停地跳跃着,堪堪照出一张狰狞的面具。

    我眨巴着眼看着伏在殿下的那个女子,长发被编成一条条长辫子,缚在她的全身,似要生生勒出几道印来。小红儿说她穿的是件绿纱裙,就连眼睛也是绿色的,我冷哼一声,悠悠地说“你以为你穿件绿衣就能把自己当水草了不成”

    那女子不说话,我也不恼怒,见她对我的笑话不以为意,便换句话说,“你就是桥姬”

    见她还不理我,便又换了句话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偏偏不长眼睛想害我那心上人儿,我就算不想插手也不行了。”见她脸色稍有动容,我便接着说,“不过也多亏了你,我今世才找到了他,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怎样,只是你在人间也终究只是个孤魂野鬼,不如来我这酆都城可好你也算有些本事,就做我酆都城的水军将军好了。”

    说罢,见她还是那副表情,便当她是默认了,正决定要走,谁料我刚一起身,她便开口“你可能替我杀了那负心之人你杀了他,我便留在这酆都鬼城里。”

    我看了看她,眼眸里写着的全是爱恨,爱极了才会恨,可恨到头来却终究还是爱。

    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子,却偏生的举世无双,十五六岁,本就是花一般的美好年纪,却只因结交了轻薄子,从此便可生复可死。

    那一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死后一腔怨恨无处可泄,只得每每藏于桥下,当有青年男子途经时,便色诱那人生生拖他溺死在河里。却是终究不能也不忍对那害死自己的男人下手,恨透了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古往今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何况这世事太平,更是恨不得夜夜叫一声祸水,直扑上去对闹着脐上胯下的风流快活。

    我端坐在椅子上,自斟自饮,刚刚还在翻云覆雨,颠龙倒凤,如火如荼的床榻上,现在只得一个小人儿闭目浅息。

    地上伏着的人已是个迟暮老者,眉目间早已不见当年所谓的貌比潘安。

    小红儿幻化成桥姬的模样,她问那人“公子可还记得妾身”声音好不幽怨。

    “绿娘,你是绿娘”老者惊呼一声,浑身发颤。

    “你可知那河水冰冷刺骨,妾身夜夜哭泣思念于你,你怎么都不来救我”小红儿面目哀愁,泪水潸然而下,流出的当然不是真的眼泪,而是用彼岸花化成的血。

    血渐渐染红了小红儿的脸,老者爬至小红儿脚下,紧紧搂住她的腿,哭喊道“绿娘你饶了我吧,我不是真心要将你推进湖里,是我家那母老虎她不能容你,绿娘你饶了我吧,饶了我罢。”

    哭喊声戛然而止,天下之大,却没有彼岸花毒不死的人,这显然就好比是那见血封喉的毒药了。

    “薄情寡义,贪生怕死,这种人命,贱如蝼蚁。”我甩了甩衣袖,那负心郎早已不见身影。

    我长叹一声,世人只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不知故人之心更易变。

    “公子,”小红儿已变回原来的样子,堪堪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真是个水灵灵的好姑娘,她说“你的铃铛一直在响呢。”

    “我听见了,”我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胭脂气重的我差点晕过去,“这一世竟落在了烟柳之地,还真是一世富贵一世贫啊,这轮回转世,倒也公平的很”

    那日他落水我救了他,他说多谢公子,奴家名叫尚香,崇尚的尚,香气的香。

    尚香。

    十七八岁少年郎,脸若桃红飘着香。

    、第二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云月不知我心忧。

    众人只道我找不到心上人儿心忧,殊不知我找到了心上人儿心亦忧。

    从前还没找到靳尚,我就想此世又不知他姓甚名谁,长得是何模样,奈何脚镯只有一只,我手下上万小鬼却都用不上,不知这一世是否还找得到他,是否找到他时他又要命不久矣。又想到我现在也是一城之主,全城大大小小妖魔鬼怪全都由我管理,不时还要应对一下人鬼之战啦,仙鬼之战啦等等,占用我不少时间,真真令人好不心急。

    待找到他时,我又想,前一世他还念着我,这一世却彻底不识得我不过罢了,反正他前几世也不曾喜欢过我,记着也着实没什么用。但又想我有什么法子让他喜欢我呢,我着实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找到了也不知究竟要如何下手,真真是要急死个人。

    此时月朗星稀,着实是个直捣黄龙洞里开花的大吉之日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相公馆,你来我往,声色犬马。

    相公馆如今的头牌名叫尚香,能歌能舞,擅棋擅书,又长得是此人只因天上有,生生勾走了一颗颗七巧玲珑心,惹了无数魂牵与梦萦。

    这事谁都知道。

    “尚香喜欢他之前的师傅,望月公子。”小红儿告诉我的这件事,却不是人人都晓得的。

    我仰望苍天,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我咆哮“天道不公苍天无眼啊”

    那一世我才找到他他便死了,这一世我找到他时他才十六岁,怎得竟又有了心上人难不成只能是他一出生我便遇见他才能行吗

    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古人还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听信了古人教训的我,点了望月的牌子。

    招呼我的相帮面色十分古怪,直到我进了望月的阁子时他还在贼眉鼠眼不明含义的笑。

    望月坐在床上,穿了一身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反正不是白不是黑也不是灰的长袍子,头发也是披散着,妆也不怎么精致,着实是不怎么像样。那望月公子,据说是几年前的头牌,这几年因着年纪大了便渐渐失宠了,其实也就二十三岁,但这娼馆中,本就这样朱颜易老。而当我真正见到人才明白,望月不是变老了,也不是变丑了,而是,身材实在变得太挺拔,容貌也太有棱有角,与我相比,不论是身材还是容貌,我不似个要来干别人的,反倒似个来被人干的。难怪那相帮那样笑,你想哪个嫖客敢嫖一个比自己还威武雄壮的人心理上与生理上都难以承受。

    “公子果然是个生人,”望月横了我一眼,语气清冷,“我还寻思着呢,怎么还有人点我的牌子。”

    “我来替你赎身,你可愿走”我刚想了一下,既然他在这里混不下去定是想离开的,我正好卖他这个人情,一来支走这个情敌,二来我对他如此之好他以后断不好意思再来抢我心上之人。

    谁料他却抿嘴一笑,似是嘲讽地说“走走到哪里去难不成公子你喜欢被压,觉得我身材高大容貌尚算周正,想我做你相公不成”

    一时间我脑中闪过很多个片段,似是那人又在我耳边说如愿你果真是贱不被人上就浑身难受得紧,面目狰狞总是像要吃了我似的。

    我一时气急,一巴掌打上去竟把他打出好远,我微愣了一下,想起他虽个子高大,终是做这种营生的,怕是底子早坏了。

    “你也不必说这话,我,虽确是喜欢被人上,”我上前一步挑起他的下巴,凉凉地说,“却也看不上你这千人骑万人踏的下贱坯子”

    我清楚地看见他肩膀狠狠抖了一下,心中万分畅快,但又想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且不久我就会抢了他爱人,不免又心软下来。

    “罢了,”我扶他起来,擦去他嘴角的血迹,苦口婆心道,“那一口气就那么重要吗为着争那一口气总要伤人伤己。我从前也总是这样,后来吃的苦头多了便渐渐想明白了,何苦呢终归是自己在为难自己。”

    “是,”望月笑得甚是惨淡,却依然捏着他们风月场里的调调说着“奴家受教了。”

    我有种不识好人心的郁闷心情,便也不与他周旋了,“好了,今晚我睡床上,你便睡地上好了,明天我便将你赎出去。”

    “不必了,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什么本质区别,终究是卖的,何苦非要出这个狼窝,巴巴地跳进另一个人各有命,望月不会强求。”

    “你不走可是因为尚香”

    望月忽地看向我,眼光甚是凌厉,好似真要把我怎样怎样似的,他一字一顿道“你怎会知道尚香”

    哈,我大笑不止,我怎会知道,我认识他时你还不知道是个谁呢

    我想望月不愿离开这里,是因为尚香离不开这里,而这里的爹爹也不敢赶望月走,还不敢对望月太不好,是因为尚香是头牌,而尚香不让望月走。

    真真是好一对一生一代一双人

    哈,又一对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那一世他与他两小无猜,竹马与竹马。他三岁便做了他的侍读,从此他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眼中也再容不得除他以外的他或她。

    年少十分,他曾说以后你做孤的王后可好那时的他还是黄毛小儿,也会灿烂一笑,奶声奶气地说声好。

    那一年他做了酆国的质子,三年后,他做了楚国将军,他亲领百万大军踏平酆国迎他回国,从此,他是要继承大业的君,他是也只能是为他攻守天下的臣。

    那一世,他是靳尚,他的他名叫熊祗。

    那年熊祗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他说“他送你来又有何用你终究不是他,你又怎能代替得了他”

    那年我十六岁,火气也盛得很,我说“你懂这个理,我也懂,怎奈何你那心尖儿他不懂”

    其实那时我心里却是无处话凄凉,因为我终究还是明白的,若是他懂了这个道理,他便不会在那一年见我与他容貌肖似就带我回来,他是从一开始便存着这一心思了,他不能与他厮守,便让我替他圆了这个梦,他是爱惨了他,却也害惨了我。

    若一开始便明说我原是要做这么个替身的用途的,我便一开始就能明白他教我习武带我上战场只是为了让我更像他,也不会存了那个他是想让我当个良将的念头,也不会觉得他是在真真对我好一心为我着想,也便不会那么多年死心塌地的,一心只为着他,最后心里只能容得下他。

    转眼过了几百个春秋与冬夏,他不再是靳尚,也不再爱熊祗,但却终是个世世代代的痴情子。这一世他叫尚香,他爱上了那个同他一般身世凄苦的望月,从此又是一对痴男怨男的悲情恋歌,终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一年他刚来相公馆,也就八岁,穷苦人家的孩子,家中走投无路了终还是得牺牲了他。刚来的孩子总要有人带,有人教才行,而教他们的便是那些个已经挂了牌的小倌。那时望月是头牌,他第一个来挑,他只用凤眼扫了一眼那些个孩子们,便是绝代的风华。

    他为他的美貌所吸引,便着了道似得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温和地对他笑,问他你是想跟着我吗从此,他叫尚香,尚香是望月的弟子。

    那时望月得势,便护着他的小尚香只当个唱歌跳舞的清倌,几年后他失势,即使拼死护着终究是势不如人。尚香的梳拢之夜他生生被打断了腿,喊破了吼,从此便是连个普通小倌也不如。那年尚香十六岁,却为了护望月周全,生生的摸爬滚打成了新一个相公馆里的头牌世道惨淡枯破烂,两情相依偎,不知谁难堪。

    那日我从望月梦中探的分明,恍恍惚不知今世是何生。

    靳尚与熊祗,尚香与望月,生生世世都容不下一个靳如愿。

    、第三章

    我独自走在河边,所到之处,阴风乍地起,鬼火忽明暗。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黑的夜,白的雪。

    我唱起了那首歌谣,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然后便是鬼苦与狼嚎。

    我想起那些年他夜夜陪我看雪落一场,想起那些年他总是抱着我一遍遍问如愿你冷不冷,想起那些年他堆的那些个叫如愿的小雪人,想起那些年他说过的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你去漠北看雪。

    我哭得实在厉害,忘了今日月晦,生生哭灭了鬼火,哭倒在纷纷落雪中,再也爬不起来。

    我醒来时那少年正支着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醒来了。”他扶我坐起,眉开眼笑,“上一次你救我,这一次我救你,也是有缘了。我本是路过,却见你平躺在雪地里,真是吓死个人”

    我看着他,哽咽了一声,便再不能忍,我哭得声泪俱下,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角,我说我冷,求求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表情诧异,我却早已等不及自行蹭了过去。我是真的冷,这是无月之夜,而我却是吸食月之精华的灵。

    我蹭过去时他啊地叫了一声,我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似是寻到了一片温热,便又向那温热的地方团了一团。

    那时我刚被送到皇宫,熊祗居高零下,看着我问你是酆国人

    我低眉顺目地,说是。

    他又说你可知我最恨酆国人

    我却笑而不答。

    从此,我夜夜宿在如愿斋的偏房,他夜夜宿在如愿斋的正房,他说我不会碰你的,但总要做个样子给他看,毕竟是他的心意。

    我颔首表示同意,我当然知道他为何不愿碰我,只是他以为我不知道罢了,他以为他高深莫测,殊不知我正端坐着看他和他的笑话。

    那年我确实年纪还小,也不懂什么是男女之事,更不会知道什么是男男之男女之事。我只是不明所以的躲在树后,窥见那楚国来的不着寸缕的质子被同样不着寸缕的大皇兄二皇兄压在身下哭得好不凄惨,那时三皇兄也还小,他大概也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当好玩便在一旁咯咯大笑。我只觉那质子实在可怜,可我也救不了他,只能内心郁结着默默离开。

    而如今,儿时那点些微的同情也是一点也没有了,更不会对他有什么愧疚之情,因我本就不是酆国什么人,而他也不是被我怎样怎样了,而我却是因着他才巴巴地脱了战袍上龙床的,还是假装上的龙床。

    可笑我以为这一生要金戈铁马,名留青史,却不曾想到却做了这世人眼中婉转承欢的下贱坯子,以色侍君,一世佞臣。

    那日我是故意碰上下朝的靳尚的,故意请他到如愿斋坐坐的,故意抚着床上的锦被挑着眉说“如愿一直没对将军说声谢谢,谢谢将军将我送到这龙床之上,夜夜沐浴恩泽,甚是快哉”

    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过的痛苦之色,心中实在爽快。其实有时无聊我就会想他们两个,若是真在了一起,究竟是谁上谁下呢这真真是个大问题熊祗可不是我,他才不会乖乖躺平了让靳尚上。可惜他们此生无缘去遇见这个问题,也就不用费心去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着实是可惜了。

    “将军可曾尝过太子的味道”我在他耳边吃吃笑着,“太子夜夜与我颠龙倒凤,行云雨之事,堪堪是对得起将军的拳拳忠心了。我身上现在还有太子的味儿呢,将军可想尝尝”

    靳尚将我抵在床上,他说如愿,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我不禁失笑,从前的我,还真是可笑,从前的我不是生生被你折断的吗

    从那之后,我与靳尚,时常白日衣衫尽,他在我身上努力寻着熊祗的味道,骗人骗己。

    我呢我第一夜就将这事告诉了熊祗,原原本本,半点不掺假,熊祗说你何苦终究是伤人伤己。

    我笑了笑,凉凉道“他是将门虎子,靳家满门忠烈,断不能做以色侍君的宠臣,他将我送给你,以为我可以日日伴着你便对我羡慕得紧,而你,虽爱他却终不能扫去当年在酆国受辱留下的阴影,只能恨恨看着我与他日日翻云覆雨,怕也是对我羡慕的很吧”

    我说完甩袖离去,隔着老远还笑不完他的可怜可悲。

    那天,我在雪里独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落雪。其实这本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已不知我究竟想要什么了。

    我再次清醒已是日上三竿,尚香坐在梳妆台前,画一脸的精致容颜。

    我总觉得他还是昨晚那不施粉黛时的模样好看,看着他只觉他就是靳尚,又觉他不是靳尚,搞得我好生纠结。

    “尚香,”我缓缓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簪子拿过来给他插在发髻中,“我喜欢你,我给你赎身可好”

    “不好,”尚香看着铜镜里的我,我看着铜镜里的他,他说,“我有喜欢的人,我,不愿与他分开。”

    我哦了一声,总觉得这话实在耳熟,但也着实懒得想在哪听过,便琢磨着既然他不愿我替他赎身,便就买下这里好了。

    于是三天后,我成了这馆里的爹爹。

    我起初想不如赶走望月,但又想一来望月也确实可怜,二来赶走了他怕是也就留不住尚香了,于是我便对望月越发地好,简直是要把他当公子哥大老爷来伺候了我苦口婆心劝他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滴水之恩要当涌泉相报,我也不用他当牛做马以身相许,只要他别来坏我和尚香的好姻缘。这望月也好生的奇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受着我对他的好,然后素然处之,好不气人

    尚香那边我早已不让他接客,我本是想将他金屋藏娇,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等磨出火花便带他远走高飞,谁料他不愿白受我恩惠,非要去唱歌跳舞说是要赚钱还我谢我救他,我起先将他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出去,结果他绝食顽抗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得同意他出去了。

    不久桥姬从小红儿那得知我在人间经营一家相公馆便非要来看看,一看不得了,非说我这里的管理不够现代化,还遵循着上古时期的落后制度,实在对不起这馆里的漂亮孩子们。后来我拗不过她便同意她对我的馆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桥姬改革的法子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每天我们这里只出十个小倌接客,还是竞价拍卖,拍上了还得看小倌们的意思,看不上眼的客人还可以选择拒接,其他来这里的客人只能磕磕瓜子看看表演,虽不能理解,但我这里的小倌身价一夜间竟涨了十倍有余实在让我对她不禁刮目相看。

    后来桥姬变成了这相公馆里的实际老板,我则一心一意地扑在了尚香的事上。

    尚香你吃得可好我给你专门派了个厨子

    尚香你最近可需再添几件新衣这些布料你看看如何

    尚香你最近休息的可好我给你拿来了新进的熏香

    尚香你可呆的闷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尚香你

    尚香

    事实上我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我只记得那时我觉得我在这世上只得靳尚一人疼我便眼里心里只有靳尚了,所以除了对尚香好我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让他爱上我了。

    小红儿说公子你这样实在丢咱们酆都的脸,桥姬却说小红儿你不懂爱恨不知难舍。

    我静静听着,最后也只得一声呵呵。

    我最近时常想起那时的熊祗,现在回想过往总总,总觉得那时我们三人中,心中最苦的应就是这熊祗。那时的他就如同现在的我,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堪不破,就如那困兽般挣扎不脱,自食恶果。

    那时我夜夜见他伴一盏青灯,自酌自饮。

    我说你不如杀了我罢,也好过如今这样看着心烦。

    他笑笑说你始终是他亲手送予孤的,我怎能轻易杀你

    是,我如今也不能轻易杀了望月。我也只能学着当年的熊祗,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你可曾想过,”桥姬挪着她的三寸金莲步缓缓走来,腰肢乱颤,“就算你等到了他又该如何”

    “如何”这个问题我的确没想过,可见在我的潜意识里对于让靳尚爱上我这件事实在没什么自信心,我只是一路行色匆匆,不敢顿足,不能回头。

    “你说杀了他如何就让他同我们一样做个鬼,永生永世的与我在酆都里过日子。”我一拍手,觉得这个主意甚是妙哉

    “你自是愿意,可知他愿意与你在那见不到天日的地方漫无止境地过下去”

    我仰头将那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把玩着金樽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熬过那忘川河里的一千年的是因为我心里还有念想,那时一心想着我还要去找靳尚,便就觉得一千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如若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再漫长的日子也是短暂,如若不能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再短暂的日子也是漫长。”

    我想,那时他若不愿,我便与他双双形神俱灭,谁也不用再有什么下一次了。

    、第四章

    自从买下这相公馆我便夜夜宿在尚香房里,屋子里只得一张床,我与他夜夜抵足而眠,同床异梦。

    我见尚香大睁着眼睛望着房顶一眨不眨,便问“你在想什么”

    尚香笑了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到我的初夜了。”

    “哦”在这种封建时代,怕是也只有这风月场所里的人才会敢聊这种话题,不禁让我兴趣大起,“你的初夜,说来听听可好”

    尚香看了我一眼,随后眼波流转,缓缓道“那年我十六岁,爹爹让我接客我不愿,他便给我下了媚药,我神志不清,把那恩客当成了望月,整整一夜婉转承欢,却因在最后情之所至喊出了望月的名字,就被恩客踢下了床,被爹爹罚了三天不能吃饭,呵呵。”他笑得甚是嘲讽,“那时还想着什么烈性,现在想想,本就是小倌出身,真不知当时在坚持着什么。”

    我觉得他似乎有所指,便讪讪地问道“你是想骂我非让你夜夜与我同床而眠吗”

    “哈,”尚香一拍手,翻过身看着我道“没有,这么久了,你从不碰我,我知道你没有拿我当个小倌看,你对我好我知道,只是让我喜欢上你是万万不能了。”

    “哦,那万一呢”我觉得他说得好生没有道理,还没试过怎知就不能了也才过去一年多而已,我还有的是时间。

    “恩,你说得对。”尚香捏了捏我的鼻子,“说不准真的会有万一。诶你现在定不是处子了吧那你初夜如何呢不如也说来听听好好”

    我拿开他的手,心里想着我的初夜,想说我的初夜不就是你吗,但还是想了一会儿道“我的初夜啊,给了我的心上人,情之所至时,我叫他的名字,他叫着我的名字,好不快活呢。”

    真的是好久了,那一天于我而言已过去了一千多年,但却仍记得真切,想忘都忘不掉。

    那一日我不止是挑拨起了靳尚的欲望,况且那欲望还是对熊祗的欲望,我还挑起了他的怒火,这怒火却真真切切是对我的怒火。靳尚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我却把眼睛瞪得很大,我什么也看不见,靳尚捂得实在是严,连丁点的微光也没有,但我的眼泪却都从他的指尖渗了出去,让我颇有胜利之感。靳尚起先是骂我下贱,我本想要反唇相讥,却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生生被撕裂的疼痛感给堵了回去。我不知这事会如此的疼,且我平生最怕疼,我试图推开他,奈何我十八般武艺皆是他身授言传的,我在他面前的一切反抗都像是笑话。后来我全身麻木,他却情之所至,终于拿开附在我眼睛上的手,瘫软在我身上喃喃地一遍一遍唤着小祗。我也终于是流干了眼泪,既然不哭了我便笑,笑得甚是张狂。

    记忆里也唯有那一次他喊出的是我的名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求他做一件事,我收敛起往日冷嘲热讽地难堪嘴脸,我说今日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你能不能叫一次我的名字,就当给我的生辰礼物吧,就这一次好不好,哪怕骗骗我也好。

    其实生辰也不是真的生辰,我在酆国从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月何日,后来靳尚便说那就把我带你回来的那日当做你的生辰可好从此每年的那天靳尚都会一大早就拿着红鸡蛋来敲我的头把我从梦里敲醒,笑着对我说小寿星又长了一岁了哈,我则会懒懒地坐起来摊开双手讨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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