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想要一个我和你的未来。”
“终有一日,我会与你并肩。”
他站直了,拍拍身上半shi的衣服,解下腕上红珊瑚放在桌上,说:“子寻,你只需往前走,不要回头,也不必等我,我会赶上你,很快就会。”
谢子寻已经无力应对他,沉默是最后的盔甲,也是最坚硬的一层。他听到自己的心缩在盔甲后面,缓慢地、充满喜悦地跳动起来。
沉默片刻,谢子寻终于开口:“你该走了。”
萧翎又用那明亮而洞彻人心的眼睛望着他,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看了个透,然后才说:“清阳子想必是不会来送我的,我只身来访,若是落魄离开,隔日又要有许多无用的流言传出了。”
“劳烦你,送我一程吧。”
他只是轻缓平淡地说了一句话,谢子寻却听出了无限的恳求和小心翼翼,比之婉转哀求,更令人动容。他站起来,等着萧翎率先走出,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那颗细润的珊瑚躺在桌上没有人看顾,雾气聚集,在它表面凝了一层水珠,缓缓汇成一滴,终于坠落。
这是清阳弟子不得不沉默的一天。
他们的次座和那久闻大名的年轻修士并肩从山中行来,吓掉了无数人的眼珠子。
难道次座与这人并非寇仇,反而是知交吗?
还是说……不打不相识?是打了,还是“打”了?
结契大典需不需要预备起来?
不过,真的会有结契的这一天吗?
在清阳弟子眼中,谢子寻从未变过,数十年前是什么样,现今仍是什么样。他并非无情,反而有情有义有担当,但是儿女私情总像是与他绝缘,他和云雾化在一起,成了清阳亘古青山的一部分。
山水云烟,会有动情的一日吗?
暗地里猜测纷纭,传不到谢子寻耳中,他知道萧翎慢悠悠地走下来肯定别有用意,只是既已应承,自然只能舍命奉陪。
萧翎在一众能剐掉自己皮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心道:“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他在清阳的地位,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高。”
他从前来往的都是华阳,华阳的权力更为集中,首座也更受尊崇,次座完全沦为陪衬。那里比清阳少一些人情味,但是不得不说,华阳的格局,比清阳更适合一个修真大宗。
“就到这里吧。”萧翎说,“子寻,有缘再见。”
谢子寻被他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说得怔忡,随即从他含笑的眉眼中读得分明——“我们的缘分,可十分深厚呢。”
这样的笃定往往令人不喜,谢子寻却微微一笑,说道:“有缘再见。”
仿佛云开见曙色,雨霁有霞光,萧翎被他笑得一愣,强压下心头躁动,一派自在地登上飞舟,倏然远去。
谢子寻心中不宁,想了想,决定去见师兄。
苏子京显然也正在等他,红泥小炉上煮着一瓯清泉,水雾升腾,模糊了他神色。
“送走了?”
他明知故问,谢子寻却答得认真:“送走了。”
苏子京听出他语气里莫名的沉重,念头一转,便知道这个师弟已如东流水般一去不回。
“唉。”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谢子寻罕见地没有对他的愁态有所疑问。
“子寻,你信他吗?”
“我……”
苏子京一句接着一句,看起来并不真想要他回答:“我能信他吗,清阳能信他吗?”
谢子寻忽然沉静下来,又是那个撬不开缝隙的微云子了。
“不要忘记,你是清阳的次座。”
“我没有忘。”他接过苏子京递来的茶,语气平淡:“在严密的契约下,没有不能信任的人。”
“师兄,我和他的关系,影响不了大格局,要在博弈中取胜,靠的是智谋,不是情仇。”
苏子京轻轻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情仇又何尝不是智谋的一部分。”
他敛起柔和的外壳,看着谢子寻,一字一句,说得分明:“你自己尚且不敢信他,我又如何敢信。”
谢子寻微惊:“师兄难道拒绝了……”
“我没有。”苏子京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温和地说:“你说得没错,契约之下,谁也不敢弄鬼。”
萧氏与清阳之间,交换了一份由层层枷锁艰难维持的信任。
“你和他的事,早些做个了结。”苏子京顿了顿,笑道:“我看你百年光y是白过了,还不如少年郎有决断。”
谢子寻又不说话了,他任xi,ng起来,便试图用沉默对抗一切。
“你一动心便犹豫,以为我不知么,当年对萧允如此,现在对上他侄子,竟还是一模一样。”
“师兄!”谢子寻差点跳起来:“你……”
苏子京几乎扼腕而叹:“你那样子瞒得过谁,欲进不进,欲退不退,也不知你在迟疑什么,若不是早知萧允心有所属,我恨不得推你一把。”
谢子寻已经惊呆了,他对苏子京保有的秘密大概只有这一件,没想到这一点心思早已被他看穿。
苏子京想了又想,实在头痛,最后放下一句:“罢了,且等着吧。”
萧翎已经闹到他跟前来,对谢子寻是不依不饶,浑若一块牛皮糖,真心与否暂且不论,指望谢子寻把他甩掉却是不能的了。
谢子寻其实很不擅长拒绝,要逼出他一点锋芒简直难上加难,但凡将萧翎随便换成别的谁,苏子京大约都会喜闻乐见,说不定还会暗中做一把推手。
可惜偏偏是萧翎,他算不清谢子寻对萧翎有多少心思,更不知道这些心思里,有多少是迫不得已,又有多少是受人迷惑。
只能等待时间区别真伪。
儿女情长都是小事,苏子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魔族那边有消息了,祁奕,是魔皇转世。”
谢子寻神情肃然:“魔皇?那他潜伏在清阳是意欲何为?”
“据说转世失去了记忆,投入清阳只是巧合。”苏子京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真假难辨。”谢子寻说:“那日他被魔晶勾动气息暴露了身份,玄象宗紧随而来,这两者之间有无关联?”
“玄象宗对青冥有怨,但归根究底,当年那批前辈是死在魔族手中,他们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倒是另一个人……”
谢子寻垂眸看着杯中浅碧的茶水,杀气横生:“闳溟。”
苏子京并没有跟上这个话题:“消息说,祁奕……魔皇已经恢复了记忆。”
“但他的力量还没有恢复,他需要魔晶。”
当年诛灭魔皇,是先用四块渊石引出他的力量并成功封印,然后才趁他虚弱之时一举灭杀,这几块渊石,就是现存的魔晶,因为无法毁去,只能由各大宗门镇压封存。
祁奕如果想重回魔族之巅,必定要取回全部魔晶,但是魔族内部也不是那么齐心的,有人不希望他后来居上,才使这些消息得以流出。
“青冥宗的两块魔晶,一块在这里,一块在华阳,他会先到哪儿?”苏子京低声自语。
谢子寻说:“他若还有一分是人,便会避开清阳,若他早已弃了恩义,当然清阳是首选。”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清阳弟子,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苏子京面露疲惫,叹了口气,说:“加强戒备吧,我们加上子桓,轮守魔晶封存之处。”
天地为枰,众生作子,往来际遇,全都不得已。祁奕即便是个魔族,只要不是魔皇,也不至于与清阳势不两立,可他偏偏是。
一日之间,从清阳未来的首座,变成了正道最大的敌人,若让他选择,他真的愿意如此吗?
疑问的人无处发问,被问的人也无法回答,事已至此,过往诸般,不能回望。
苏子京出神片刻,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拿出一块鲜艳如血的红符,递给谢子寻:“两月之后,萧氏要换家主了。”
谢子寻又面露讶色,苏子京失笑道:“他竟然没有同你说?”
萧翎只字未提。
“我想你应该是愿去的,但是此去会有多少流言蜚语,你需有所预计。”
谢子寻接过那块红符,摩挲着上面的凤纹族徽。
苏子京微微皱眉,说道:“子寻,我很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萧氏,对他们,我连一分也不敢多信,你心意如此,我无法阻拦,但你……千万要谨慎小心。”
“我知。”
第十九章 晦明
萧允已经随萧承自东洲返回,正着手准备之后的继任大典,要宴客、授印、祭祖,其中种种细节,繁琐得令人无奈。
好在他协助萧承多年,早已习惯在这些杂乱的事务里打转,不久便打点停当,想起另一件事来。
最近略忙,萧翎的修为考校也扔给了萧承,他回来近一个月,还没有和萧翎对战过。看萧承的样子,对萧翎的进步是很满意的,难得没有责备,倒让萧允也有些好奇。
他便传讯给萧翎,让他无事时到主院一趟。
傍晚时分,天边犹带残霞,萧翎一个人带着一柄剑,悄无声息地来了,萧允正在枝叶繁茂的桐树下看书,眼角乍然瞥到一个人影,差点捏了个法诀扔过去。
萧翎一边笑一边躲,闹了一会儿,让萧允心里都跟着松快不少,才进了结界,各执法器对战起来。
萧允专攻阵法,ji,ng巧清净的庭院眨眼间烈焰滔天,更有水来相济,寒热交迫人身。
只是一个小小的幻阵,不被迷惑便不会有伤害。萧翎偏爱剑之锐利,起势干净利落,毫无花巧,惯会以一破万,应机而动。
阵修在剑修面前很吃亏,因为阵法一旦破去,阵修就像剥了壳的蛎子,任人侵吞碾压,作为补偿,阵修往往会将护身阵法藏在一些ji,ng巧的小物件中随身携带,以应不时之需。
萧允身上也有,但萧翎从来没有触发过。他破不了萧允的阵,没有近他身的机会。
直到这一次,他终于一眼看出阵法破绽,凌空跃起,矫如苍鹰展翼,手中剑光流泻,剑气如云,瞬间击破阵眼,幻境倏然消散,露出未及反应的萧允。
“不错!”萧允赞了一声,疾速后退,同时指间结印,又起了一个三清阵。
阵法的长处在于筹谋计划,将资源运用到极处,环环相扣,或攻、或守、或杀、或护,都如一张细密罗网,将目标紧紧缚住。
但这也成了阵修的短处,生死关头,谁容得你缓缓结阵?
只有一些天赋卓绝又经年苦修的阵术师,瞬息结阵轻而易举,佛修说一步一莲华,这些人可以一步一阵法,杀遍整个战场。
萧允正是这一类,萧翎胜不了他,一点也不稀奇。
难得这次有一丝机会,萧翎竭尽全力,灵气灌入剑身,化出数十道眩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乱花扑面,全向萧允攻去。
这是萧氏剑法中的分花式,萧翎从前练了很久,总达不到繁而不纷杂而不乱的境界,没想到不过两年就已修得纯熟,萧允心中生出赞许之意,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