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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锦 第1节

作者:药十九郎 字数:25321 更新:2022-01-04 21:47:49

    溯锦作者药十九郎

    文案

    回溯旧时,

    锦里花,

    月中容。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锦里静北真君,炳灵公,火德星君 ┃ 配角木府星君,泫泽,等 ┃ 其它

    第1章 楔子

    我将元丹从自己体内取出时,有一刻明台陡然极其清明。大概是这一千年来最为清明的一次,因为我甚至想起了在千年前我还是肉身凡体时的父亲随口同我讲过的一则道理。

    他说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看似浅显,我却今时今日才悟得。

    我回头看了看在帐中熟睡的男子,纱帐料薄,仍是可以看到他明朗的轮廓,伴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是了,往往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一样东西之前,总会有着那东西早晚或是已经属于自己的错觉。幸而我从这错觉中醒来的早,他来找我,目光沉沉,凡人称那种眼神叫做深情,我没有避讳他的眼神,那时我便醒了。

    昆仑仙境何人不知,万把年前,他为了求得更高修为,请西天佛祖亲自绝了他六根六尘六识共十八界。因而于他,何来深情。

    一切,不过是为了我体内的这颗元丹。

    说来本就是他的东西,还给他亦是理所当然。然而许是我做神仙还是不够久,参不透一个谅字,恨意压在心中,化解不去。

    我恨,恨为何偏偏选上我做这个容器。这多活的千年时光,算来也是我捡来的便宜,可若从头再来,我宁可千年前作为一介凡人,死于病疾,进入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个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前几日下了些雨,不大,雨滴落在屋顶近乎无声。就这样细细碎碎下了好些日子终于停了,雨过天青,晴方好。

    我已记不得小明山是有多久未曾受过雨露。

    近来我的记性似乎越来越趋近于衰退。常常走到某处,却忘记自己是要来干什么;话到嘴边,就忘了本来想说的是什么;经常还有仙友上门来指责我,某日某时我又失了某约,然而我自己对那些约定全无印象。久而久之,来约我喝酒下棋打发时间的人只剩得寥寥无几。

    因我也当了近五百年的神仙,负责掌管仙界闲散事宜的星君便给我配了个小仙做仆从。这小仙名唤泫泽,飞升之前是只山猫妖,一心修道,终也得道成了个小猫仙。我孤身在这山头住了这么多年,平日里端茶倒水扫尘禅灰洗衣做饭都是我一人在做,一开始觉得多了个人去做那些个杂事倒也落得个清闲,时日久了便又觉得清闲过头。可泫泽从来不曾让我碰触那些杂务,我如若偏要做他便死命拦着,一双碧绿猫眼瞪得几乎要滴出泪来,哀切道“仙君若连这些事都不让泫泽来做的话,便是不要泫泽了。”这时我才察觉他那认真的性情原是植在骨子里,委实觉得他被分配到我这实在是委屈得很。我这样整日里无所事事不求上进阶品又低的小仙君,恐怕再过个几百年还是守着这小山头,他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而他如若是在其他稍稍高阶或者心境向上的仙君手下,保不准过个百来年也得个仙君头衔。

    泫泽还是孩子性情,闲时便喜欢与我拉个家长里短。他不止一次问过我是如何飞升,我确实每每都有仔细回想,可想破脑壳也不大记起。大概也不过记得曾经是个凡人,尚还年轻时折了命,莫名就飞升了。

    泫泽总是蹲在地上一脸崇拜地望着我,说我定是做凡人时积了许多许多德,所以一飞升就是个仙君。

    我满嘴苦笑,因确是忆不起来那些个前尘旧事,只好低头喝闷茶。

    大抵是神仙当久了的缘故吧,所以记性才越来越差。可转念一想,我这个守山的小仙君,也不过做了尔尔几百年,那比得上那些个千年万年的上神。比如说那木府星君,每每来我这喝酒总要抱怨一番一千三百多年前勾陈星君偷喝掉了他一瓶私藏多少年的好酒,几百年前玉堂星君打碎了他一块结了九百来年才成的罕见琥珀,还有几十年前那某某星君喝醉后烧掉了他蓄了十来年的长须。我总惊诧异于他那非凡的记忆力,虽然还是忍不住告诉他我既不认识什么勾陈星君也不认识那个玉堂星君,还有那某某星君我更是连他的称号都没法记住。木府星君大手一挥,“就是因你不认识,我才对你说,要说这上天入地除你之外谁不认识这些个星君,同你说你才不会传到他们耳中。”

    他虽这样说了,但以他的性格看来,我仍是怀疑其实他是逢人必说那些得罪过他的仙君坏话,也亏得他能记仇记上上千年。

    总归,我的记忆差劲到可见一斑,更不要说让我回顾飞升之前的事了。

    在我记性尚还不错时,曾有段时间府前可谓门庭若市,这都得亏了我这山上的青梅。用木府星君的话来说,就是我静北真君定是攒下了好几世甚至好几十世的福气,分得了这样一座山头。

    这山凡人唤做小明山,绝非名山,亦不处于名地。不高,不险,不峻,不华。只因在混沌之始便有这山的存在,山上一草一木一石也算是颇收日月精华,倒也是个适合修道的地方,因而山妖出没频繁,所以这种山总会让我这样没有什么修为却也算个神仙的小仙君守着。因着山林之中野兽丛生,又极不易辨别方向,再则山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吸引得了人的东西,故而甚少有凡人上山来。偶有好奇之人入了山林迷了路,我也会遣了泫泽或是其他小妖让他们不动声色地助那凡人找到回去的路。

    于是这山头上几十亩青梅林,几乎是我一人独有。那时泫泽许还是个小山猫妖,我也才飞升不久,身边无人,闲来无事,便摘了些个青梅酿酒。不成想这山上的青梅真是世间仅有,核小肉厚,大而浑圆,富态饱满,泡在酒里颗颗都泛着碧光,果香混杂着软软的酒香溢出,恨不得漫山遍野都是这怡人酒气,连一些过路的神仙都要停步来我府前叩门问我要口酒品尝品尝。

    木府星君就是第一个被青梅酒香薰下来的神仙。

    他相貌堂堂,分明是个年轻的模样,非要留起长须,说须得这般才有个神仙的样子。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我府门外,看似一本正经,眼神里却露着狡诘。

    “前些时日听得大家闲来时的片言片语,说是一凡人不知是得了什么造化飞升成仙,天帝赐虚号静北,今日路过,想起这静北真君似乎就是落府在此山,便特来拜见拜见。”

    他说得甚是诚恳,我却听得无趣。我料他是被这酒香吸引而来,想来喝上一盅。可他偏偏极好面子,稀里哗啦扯了一大通,连昆仑山上九门十八守门开明兽的名字都一一给我道了来,也没提及喝酒这一桩事。

    他不提,我也不说。我生平最烦讲话兜圈子,于是这样俩俩耗着,直到日游神都下了差轮到夜游神上岗,他终于一抹长须,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仙友,可有解渴的东西”

    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木府星君算起来可是没有半句话投机,可也一直来往到现在。大抵是由于从来都是他在不停地讲,我在一旁发呆哈欠连天或是抽抽烟袋打打酱油。所以我俩处得倒甚是和谐。

    这之后,又有许多仙友因他的推荐或是干脆直接被他引来,停驻于我这一方小山头就是为了一品那青梅酒。喝过者无人不赞,于是又带了更多仙友来,一时我小明山也算小小地风光了一把。偶尔有仙友邀我去他们府上一坐,但凡我去,肯定是要捎上一盅酒,反正这青梅酒的酿制方法也不难,费不着许多功夫。他们乐得有好酒喝,我也乐得不愁没事干,你好我好大家好。

    木府星君不止一次赞叹道“连那昆仑山上的陈年佳酿都比不上静北真君你这的青梅酒。”我谦虚道“哪里哪里,木府星君夸大了,夸大了。”心里倒是美滋滋的,看那青梅树上结着的大颗大颗青梅的眼神都变得跟看儿子似的。

    只是自我记性变差了,也总忘了酿酒,每每看着存量不多的酒窖,就想着得去多酿点酒了,从酒窖一出来,晒晒太阳,这事就给忘了。或是好不容易记起,赶紧去酿了几壶,待人家来了,却忘了自己是把那酒给埋在哪了。

    唯一对此事感到高兴的就是木府星君了,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喜呵呵地对我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就没人和我抢酒喝了,要知道当初我还挺后悔拉了那么多仙友来你这喝酒,因为转念一想,这多个人就多张嘴,多张嘴就少两盅酒,你这林子统共不过几十亩,你次次也酿不了很多酒,这样一来,万一哪天给喝空了,我该如何是好。”

    我很佩服他,不管什么事他都可以啰啰唆唆地解释上好长一段。

    而他生来便是喝酒的料,因为不管我把酒埋在哪,即使忘得一干二净,他总是可以寻到的,鼻子灵活程度堪比猎犬。于是我便放心地到处埋,他便可劲地到处寻。

    这几日中天北极紫薇大帝长子大婚,昆仑仙境一派喜庆,据说紫薇宫里流水筵席要摆上满六六三十六天,连天帝也来捧场。本来我觉着这个紫薇大帝听着称号都是身份要比我尊贵甚多的上神,他大儿子娶老婆怎么着也伦不上我前去祝贺。结果谁成想这紫薇大帝还真是个极其大方的上神,除了一些地位颇高的上神被请入单独隔出来的贵宾席内,其他几百桌流水席则是欢迎各路神仙随便入座喝酒用膳。席间的佳肴且不用说,暂说那酒便是用昆仑山上千年甘露酿制,于是就连住在小明山旁的那个小土地老儿也去凑了个热闹,可想我和木府星君怎会错过此等盛宴,木府星君更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做到所有宾客中第一个坐下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但我却在中途出了岔子。且说我和木府星君入座后,一顿海吃胡喝,虽说好酒不醉人,可喝了一整日后我还是不胜酒力睡死过去,醒来便看见木府星君在和另外一位仙君拼酒。我茫然了半晌,拉了拉木府星君的袖子,声音嘶哑“木府星君,为何我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何地”

    木府星君只道我是喝糊涂了,侧过身来耐着性子给我解释了番,我捂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待想起了前因后果,我也嘻笑着加入了他们斗酒的队伍。

    继而又大醉而后睡死过去,醒来又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地且为何在此,然后木府星君解释,我释怀,继续拼酒,然后又醉,又记不得事如此三番五次五番六次后,木府星君的耐心被我磨得精光。待我再次醒来,竟是躺在自己寝房内的大床上,身旁立着的不是泫泽,而是一名昆仑山上的仙鹤童子。

    这小仙见我转醒过来,便背书似的给我回顾了一遍我从哪来又去了哪然后现在为何又回来了,说完就立刻欠身告辞,留下我两眼放空一脸迷茫躺在那。

    方才那仙鹤童子说的什么我几乎一句也没抓住,脑袋生疼,只得自己拼命回想。泫泽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时我恰好忆起个大概,他放下水盆打湿毛巾,一边给我擦脸就一边听着我抱怨木府星君是有多不厚道,竟然嫌我烦趁我喝醉打发了个仙童送我回来。完后又掐指算了算那满三十六天的筵席如今才过去十来天,便问泫泽想去不,泫泽摇摇头“泫泽不喜欢喝酒。”

    “有好多蟠桃吃呢,满桌满地都是呢。”这还真没夸张,本来这些蟠桃都堆在桌上造型摆得有模有样,开始大家都还装腔作势地规矩吃饭喝酒,等酒过三寻,菜过五味,有些没有酒品的仙者和人聊得尽兴,便开始拿起桌上的蟠桃乱砸,跟打雪仗似的。

    本仙君很不荣幸便是那些毫无酒品的仙者之一。

    “泫泽也不爱吃蟠桃。”

    “有好多仙友可以唠嗑呢,挖挖昆仑仙境上的边角料什么的。”

    “泫泽也不喜同生人打交道。”

    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理由去打动他,索性摊在床上不再动弹。泫泽见罢,过来为我宽了外衣,又替我盖上被整好被角,轻声说道“仙君先歇息着罢,那筵席过几日再去也不是不可。”

    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我这一睡便会睡上几日,心中不服,大喊了一句“明日我就去”

    泫泽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好的好的。”

    谁知我这一睡,竟真的睡了三日。大概是睡得过久,醒来后全身无力,懒得动弹,便也绝了去再续前宴的想法。

    待我起床,在府里四处晃荡晃荡后来了精神,便拉着泫泽让他煮茶给我喝。

    泫泽一边为我煮茶,一边随口向我说起小明山上这些时日里的闲杂琐事。如前些天新住进了一只山羊精啦,什么小青蛇妖和山鸡妖打了一架呀,还有近日有位凡人日日都上山神庙里烧香跪地祭磕头祭拜,看着甚是诚心。

    彼时我正懒散地坐在小院池塘前眯着眼睛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听到这茬,倒是立刻来了精神,起身就要去那山神庙看看。

    说起这山神庙,是好多年前离小明山不远处的那村子里的人建的。当时也不知他们怎么就传起这小明山上有山神庇佑,于是全村集资在山腰间建了一坐山神庙。然而许是生活过得太平静,大家对我这位所谓的山神也并无多大敬畏感,而且又因了小明山上无甚有意思的东西,况且还有那片容易招人迷路和野兽丛生的树林,前来拜祭的凡人寥寥无几,再过了几年,就没怎么听说过有人来过。

    那山神庙刚建成之时我也去观摩过,也就是一堆烂泥糊起来的小土屋,屋中一座山神像,那山神像做工极其粗糙,五官挤在一起,身材魁梧粗壮,与本仙君实在是相去甚远。本仙君虽说不是俊美无双,也自予算得上是眉清目秀,这泥像还真糟蹋本仙君的形象。就此,因为不想因看到那山神像给自己添赌,就连我这位山神也不爱去那山神庙。

    所以听到泫泽这么说,顿时令我十分好奇。于是我伸手捏了个决,转眼移到那山神庙口。

    小土庙中无人,进去瞧了瞧,那极不像本仙君的泥像外层的彩漆已剥落得七零八碎,早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房内干干净净,没甚灰尘,泥像前的案头摆了一盘白面馒头,香台上也插了几柱香,看来这庙确实是近来有人打扫过了。

    我对着那盘白面馒头皱了皱眉头,要知道本仙君一向不爱吃馒头,这馒头贡在这里,算来算去也是贡给我的。我要是吃呢,大概咬了两口就不再想吃;我要是不吃呢,放在这也挺浪费。这前来祭拜的凡人应该就是离山脚不远的那个村子里的人,那座村里,人虽说不会饿死,但也着实不富裕,白面馒头在那,该属华侈食物了。

    就在我对着这盘白面馒头思考吃还是不吃还是干脆告诉那个凡人本仙君不爱这玩意你自己拿回家吃吧,身后庙门口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凡人。

    许是我思考得太过认真,竟被一介凡人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想到定是那个近日里日日前来烧香拜祭的凡人,自己现下并未施在凡人面前显身的术法,他也看不见我,我倒不用惊慌什么。

    思量至此,我转过身去,与那凡人面对面,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不知是否是我从做凡人时便不大记得住他人外貌,这同我如今记忆力变差无关,我向来对于与我没什么利害关系的事物不会留心,对人亦是。我当了五百年的神仙,记得住模样的仙友,包括泫泽,统共不超过五个,自然我不经常上仙境走动也对此有影响。每每遇见其他似乎与我相识的仙友,或是有仙友上我这来做客,名字对的上号的我便叫,对不上的,统统称仙君。而我做凡人亦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即便当时有印象深刻的人,自然也给忘得干净。

    可看到这凡人,我却有种极其强烈的熟悉感。那种熟悉感十分怪异,我觉得我想靠近他,心里莫名地冒着激动,千言万绪都堵在了嗓子眼,且还感到,我对他的熟悉,就好似对我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那般。

    尽管我对此人毫无印象。

    我不由得暗自检查了一番,觉得体内什么器官也没少呀。

    他长得不难看,或许我该说,他长得挺好看。轮廓清朗,眼神清明,鼻梁挺拔,五官端正,眉梢稍稍带点柔气,身上麻布外衫稍嫌寒碜却也干干净净,让我一时挑不出哪里不好。可这脸,这模样,我真真没觉得可曾见过。

    他薄唇抿了抿,忽然开口“这位公子是”

    我奇怪得很,不知这庙里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我刚才在这里站了许久也没见着别的人呀。四处又张望了一番,这小土庙小得很,中间那座泥像在这一堆基本就没什么别的空间了,一眼可收揽全景。等我目光再次转回那男子脸上时,发现他两眼直直地望向我。

    西天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诶,本仙君当了五百年的神仙,第一次在同一日被一介凡人吓到两次,这仙脸算是没地搁了。

    我想着是不是刚刚一不小心念了显身的术语,想想也不对,我自己要是施了法自己会不知么,记性再差,目前还未有差到那份上。

    那男子还在盯着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神里也流露出不解。

    看来这男子天生便是有慧根的,是个成仙的骨子。

    这样一惊一乍,一时让我也忘了去探究为何对他有着那样强烈的熟悉感。

    第3章 第二章

    我依稀还记得凡间有许多这样的故事某位穷困潦倒的人家中老人病重,穷人无钱给老人医治,但他依然各种筹钱各种拼命干活。某天风雪交加的夜晚,来了一位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老者,向他询问可否借住一晚,并讨点吃食。那穷人虽然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还是请那老者进了门,对那老者各种忒好。最后,那老者哗啦一变,原来他是个神仙,装成那样不过是因为想要察探这位穷人是否是个好人,然后大手一挥,那穷人家原本病入膏肓的老人立刻活蹦乱跳,穷人家也从此富裕了。

    在我还是个凡人时,必定是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各种唾弃这一类的故事,不屑说着人家神仙哪有那么闲天天干这些没有油盐的事,然后扔下一把瓜子壳,拍拍手走人。

    现在我终于明白,神仙何止是有那么闲,简直是闲大发了。

    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半条腿已经踏到阴曹地府的老太面前,装模作样地替她把脉。

    且说我在那破土庙给一介凡人看破身形,在他还没看出更多异样之前,我一抹双眼,而后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袖,眼眶泛红,声音喑哑,整个人顿时沧桑良多“在下青州人士,家境算得良好,从小饱读诗书,向往浮云漫天,闲云野鹤的生活,期盼遇一倾心佳人,从此执子之手共白头。谁知近来家父逼我为官,且为我向一当官人家的女儿提了亲,强迫我与那未曾见过一面的女子为婚。在下不想日后活在漫无天日的昏暗之中,想要寻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于是离家出走。却不想在离这不远之处又遇上绿林强盗劫了钱财与马匹,如今除这一身衣裳皮囊,分毫皆无,又已空腹饥渴了近两日,徒步乱走,来到这山间,看到这座小土庙本打算歇歇脚,可看到这案上供奉的白面馒头,居然动了它们的心思。想到我曾也算一介才子,如今落得此地步,且不知日后会是如何,我我就”说着我又抹了抹双眼,心念木府星君无聊时总拉我去凡间听那些个戏文与说书也不是没用,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颂诗也会吟,看来如今我也是信手便可自编自演一出戏了。

    想来是我十分之入戏,又得亏方才从醉酒大睡后清醒不久,看神态装束也有几分落魄公子样,那男子沉默片刻,缓声道“公子若不嫌弃,便来寒屋歇息片刻吧,虽无佳肴,也有热茶。”

    都演到这个分上,我只好收了哽咽声,露出感激的笑容“岂会嫌弃,岂会嫌弃。”

    他询问我是否可等他片刻,我应了。便看见他从随身携带的竹篮里拿出一方薄布,先是擦了擦供奉的案台,而后拿出三根香点燃,对着那破泥像拜了拜给后给插上香炉,又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泫泽说得不假,他确是诚心,我却依旧觉得好笑。这凡人请愿的神仙就是此刻立于他身后的我,然而我压根连他心愿的边边都不清楚,这些凡人到底是如何觉得神仙可以帮他们的呢。更何况所有人的命格都有定数,即便会有变,也不是随便那路神仙可以决定的。

    待他领我朝他家的方向走,我想着这一路不定是要遇上别人的,进了他家也应该会与他的家人打上照面。要知如他这般有慧根的凡人万里出一,若是他发现只他一人可以见到我,定会看出端倪。于是走在他身后时,我轻轻捏了个决,不动声色地让自己显了形。

    我晓得这个靠近小明山的村子并不富裕,因此看到他所住的屋子家徒四壁也无多感慨。屋外有一方木栅围起来的小院,一只母鸡身后跟着几只小黄鸡仔低着头漫步寻食。

    他家厅堂内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我坐上那两把椅子中的一把,才发觉这把椅子不幸还有点瘸腿。他去灶台边为我烧了壶热水泡了杯清茶,又给我弄了些吃食,虽也就是些炸面团子,可居然还有几块咸鱼。我知这是他家最好的东西,赶紧连声道谢,又为了与之前编的戏本衔接,不得不装出饿了许久的样子狼吞虎咽。

    真真可怜了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他看着我把东西吃得精光,扯起嘴角很淡地笑了笑,又为我续了杯热茶。我一时兴起,问起他缘何去那山神庙拜祭。

    他动作有稍许停顿,转而淡然地告诉我“家母病情日渐严重,村里的郎中早已束手无策,如今除了靠几味药吊着,我还能做的,也只能是求神拜佛。”

    我捧着茶杯盯着他垂在耳边的几缕未束上的发丝发呆,缓了缓问他“还未曾请教恩人名字”

    “恩人不敢当,贱姓方,单名晨。”

    方晨,方晨,我把这个名字放在脑中咀嚼许久,却食不得味。之前那种感觉又浮现了上来,我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属于他,或许说他不该叫这样一个名字,可并不知道自己因何有此感想。

    似是因我发愣的时间太久,他略有些担忧地凑了过来瞧了瞧我“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急忙摆上一副温和笑容“在下无恙,不过是想起了一介故人。”

    故人一词脱口,我又是一楞。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嘴巴却先快过了我的脑子,朝他道“在下也拜读过几本医书,虽是不才,也略微懂些医理,若是兄台不介意,或许我可替令堂察观察观。”

    他五官生得偏冷,性子却甚是温良,听我这么一道,抬眼认真地盯着我瞧,不急不缓地向我道谢,还带着一缕微笑。只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我这位生人面前表现出太多情绪,对我礼数甚周到却也保持着很好的距离。

    须臾后,我便由他领着掀开厅堂旁一扇洞门的帘子,到了他娘亲的床头。他侧开身给我让位,于是我坐在床头,假模假样地替他已被病痛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母亲把起脉来。虽说我其实对医理一窍不通,但凡人的阳寿我还是会勉强算算的。趁方晨因入夜而起身去点灯,我摊开他母亲的手掌瞧了瞧,而后默默在心里掐算,大致有了个底,他母亲统共也不过就还能在床上挺个把月。我记得木府星君与天医星君交情不错,曾从他那讨了几颗无名药丹,我听人说过但凡天医星君炼的药丹虽说不是那种可令凡人飞升令神仙长个百来年修为的仙丹,但也是既可医治百病又可养颜焕颜,昆仑仙境上的仙女仙娥个个都争着抢着要,我尽管吃不着也硬是从木府那抢了一颗。只是那颗药丹被我塞在哪我记不大住,但总归是不会出我房间。只需让这老太服半颗,应该就可以让她多活蹦乱跳个十数年不只。思及此,我便告诉方晨说是家族中有个祖传秘方,说不定有用,只是需要去采集几味药草。他竟丝毫不怀疑,立刻问及我需要哪些药草,他大可现在就去采。

    我推说这是家族私方,族内嫡亲曾都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外传,所以这药草也只能我自己去采。而此刻天色已晚,不便出门采摘,既容易混淆植物品种又不大安全,不如等到明日天明。

    方晨并未表现得很期待或是激动,想来是他为母亲求医多年早已投出太多的希望却收回太多失望,我方才跟他说的话估计也有不少人对他说过,他恐怕都不对此抱任何期望。在我向他表达了我的想法后,他垂了垂眼帘,低头表示赞同,随后便去为我收拾床铺,我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此了。

    他将他的寝房让给我,自己则抱了一床铺被在厅堂打地铺。我并未与他推辞许多,只是与之道了声谢。

    方晨出了房间后,我隔着木栏窗轻弹了一下手指,将不远处树上歇息的一只雀儿精给弄醒。它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扑腾扑腾飞到窗边,不满地望着我,我摸了摸它脑袋,让它去我府上告诉泫泽今晚我在友人家留宿不回去了,要他不必担心。雀儿精歪着脑袋,又扑腾飞走了。

    夜里我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偶尔翻个身它便要咯吱作响许久,我恐吵到屋外的方晨睡觉,乖乖侧躺蜷缩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枕套被单都很干净,一股方晨身上的清新味。

    在这样一张凡人的床上,我渐渐入睡,还做了个梦。

    梦里我意识特别清醒,我知道这不只是个梦,这是曾经确确实实的发生过的,是我的记忆。

    我还是个凡人时,生于富人家,算来也是个纨绔子弟。可是十多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从此后便成了个药罐子,离了药就活不下去。家母对我溺爱至深,将我脾性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家父虽较母亲要严厉许多,可因了我那场大病,偶会训我,却总不忍太过苛刻。

    那时的我,除了偶有病痛缠身,倒也活得滋润。日日同其他富家子弟在外游手好闲,执一把纸扇,心情好便在酒楼和赌坊里一掷千金,看到貌美的姑娘调笑两句,不好时就去人说书先生那砸场子,问刁钻的问题,非说人说书说得烂,硬是说得人家还不了嘴时再大笑离开,自认为此番活得就是应了风流二字。

    后来父亲觉着我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混,花费了许多心思为我挑了位教书先生令他在家中管教我。

    我未曾在意,尽管不能当着父亲拂了那先生的面,然而背着父亲便就全由我了。那时又正处叛逆的年龄,父亲若是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再说父亲曾经也不是没有请过先生,只是哪位不是没几天就被我气得跳脚然后辞去不干了的。第二日父亲不在家中时,我就逃了出去。路过书房时正是父亲要求我来书房向先生报道的时辰之前,从窗柩处瞧见那先生坐在案前手执书册一边阅览一边从容等我的侧影,我没做多想,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

    玩至黄昏归来,同早上不同,此时我是大手大脚地从晃荡到书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那先生倚在门前回廊的木栏旁,大约是等了我一日。

    我丝毫不觉愧疚或是其他,那时我虽年少,但看待人生和人性总是过于理智。我不认为他在那一直等着我就要觉得感动,在我看来,既然他拿了父亲的钱财,如此做便是他的责任,是他拿了那报酬后必须做到的事。

    于是我面不改色地大步路过他面前。他之前似乎一直在发呆,我余光瞥见他看见我时有霎那一愣,随后微笑地唤着我“少爷,你回来了啊。”

    口气平常得似是他经常如此对我说这句话,我顿下脚步,微微朝他颔首。

    他又笑着问我,语气温柔“今日过得如何”

    我皱眉“还行,不差。”

    他还是柔声回道“那就好,待会饭后记得要喝药,今夜风凉,睡前记得关窗。”

    我一边想着我爹究竟是给我找了个先生还是找了个老妈子,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后来一连好多日,他都整日地在书房前等我,在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那日干了些什么,过得可开心否,又嘱咐我吃药,夜里不要着凉。闭口不曾提过我每日放他鸽子的事,也不曾要求过我让我不许再逃学。

    我本是早已准备好遭父亲的责骂,可他居然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他越是这般,我越是无法逃得心安理得。直到有一日我在外和那群狐朋狗友晃荡完回家,又从书房前路过,看到他坐在回廊栏杆上,头倚着廊柱就这样打着瞌睡,地上落着一本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书册。自他来到我家府上,我从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模样,因为我以为他不过也是会和以前的那几位先生那样没几日便会被我气走,所以才懒得记他的长相。此时我看着他在浅眠中的眉眼,他不似我之前那些个先生个个老态龙钟,面相很年轻,定是有着过人之处才会被父亲挑选上。晚霞的余晖盘绕在他的袖口,诱惑着我去拉他的衣袖。

    他被我弄醒,睁开还没对焦的双眼,认出是我,立刻就温柔地笑起来。

    我理了理衣摆,一脸毫不在意“我回来了。”

    他为我撩开散落在我右肩上的几缕发丝“你回来啦。”

    然后我就醒了,这梦做得毫无征兆,醒也醒得无征兆。

    醒来那一瞬我便忘了梦里所有人的脸,大家的脸都是模糊得要命,全都变成了柔光一片。

    这之后我辗转难眠,黑夜变得如此漫长,我都开始同情起每夜独自值班的夜游神,他是如何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夜夜不见生气的寂然。

    实在难以入睡,我起身去了方晨家中的后院。凉风拂过我脸颊时,我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梦。

    回去得问问木府星君,神仙做梦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站累了仍旧不想回屋继续躺着,我就地蹲下来盯着地面发呆。正神游着,眼前出现一双靴子。

    那靴子料子好得很,定不是方晨这样穷苦人家穿得起的。再往上瞧,便看见暗赤色底上绣着黑色花纹的衣摆。瞬间我心凉了半截,这世间能让我仅凭衣摆就认出来的,只有一人。

    我仰起头,对着来人笑得一脸灿烂“哎呀呀,火德正神,这么巧,你也出来吹风啊。”

    来人毫不为我灿烂的笑容所动,仍是那副从里到外都透着傲慢气的面孔,皱着眉头目光微冷地看着我。真想揍他一顿啊,只是我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也只能每每看到他就在脑中臆想几遍我是如何揍得他满地找牙的。

    要说这上天入地,天帝冥王我都不怕,主要是因为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这些顶头上司一面,而且除了偶尔喝喝小酒听仙友们吹吹小牛我又没有任何作奸犯科的行为,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倒真让我和木府星君避之不及。

    在我还不曾认识他时,有次木府星君聊起他来,说新近上任的火德星君正神是如今昆仑仙境上最后一只火麒麟神兽,目中无人得很,不爱与人交谈,又特别记仇。当时我还傻傻地一脸无所谓道“人家有傲慢的资本,你们又能把人家怎样。”结果还没过几日,木府星君再次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面生的仙友,气场非凡,主要是冷得非凡,说起来我一直不懂一只火麒麟的性子怎么会跟个冰麒麟似的。他一身暗赤色长衫,上面绣有黑色的繁复花纹,后来据木府说那是用来封印他真身的咒印。

    当时木府星君想对我笑又笑不出来,嘴角直抽抽,甚是难看,低哑的声音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他非要啊不,我请他一起来喝酒。”

    我登时受宠若惊,要知彼时我才飞升不久,被正神大人光临寒府自是觉得莫大荣幸,于是摆出各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的奴才样。其实这并不能完全怪于我那时太过世俗且没有骨气,要知道木府可是和我一起在一旁扮奴才,人家一抬手他立刻给端上一杯茶,一皱眉他马上上前为人家衣摆禅灰,人家随口说今日太阳挺大他撩起衣袖就为人家扇风。我们如此孙子,究其原因,一是火德星君阶位高又身份特殊,像我这种小仙,他要是看着不爽若是参上两本罢其仙籍都是有可能的;二是他气场强大,哼一声都可以把我俩那可怜的气场击得粉碎;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我俩加起来还没人火德星君的左手一半厉害。不过那时我虽也是在他面前装孙子,但心里并没有想揍他,只希望他赶紧地从我府上离开,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地伺候他。

    当时他浅尝了一口我酿的那青梅酒后,抬也不抬半阖的眼帘,淡淡道“也不过如此。”我嘴上谄笑说道“小仙这儿的粗糙物自是无法入仙君法眼的。”心里握拳兴奋地呐喊太好了既然你觉得不好喝以后千万就别来了。

    谁知这出算盘还是打错,自他第一次来后,居然三不五时地上我这来,有时是和木府一起,有时是自己独自前来。和木府一起时是木府满脸堆上抽筋的笑容说他请火德星君上此来一同相聚,他自己来时理由便永远是路过。

    我曾在无聊发呆时分析过火德星君如此喜爱往我这处跑的原由,大致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他的确是看上我这的青梅酒了,第二种是他最近太闲,第三种是他其实很想找人一起玩,但是又极其好面子,正好碰上我和木府这般的闲人兼软骨头,便抓住我们不放了。但这点又有点说不通,因为在他面前不是软骨头的仙者估计很少,而仙界大把大把的闲人,为什么独独看上我和木府

    只是若他只是常常来我府上闲逛我除了觉得闹心倒也没觉得有所谓,真正让我和木府想揍他想得牙痒痒,主要是因为他实在烦人得奇怪。

    比若我蹲在自家的院子抽烟袋,如果他在,便会一把抢去,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烟杆在他手中变成粉灰,他毁尸后继而一脸厌恶,语气不咸不淡道“我讨厌烟味。”

    至此我不得不在府中常备上十几根烟杆。

    再比若我和木府习惯了他的存在后渐渐在他面前放松很多,木府也开始和之前一般同我聊些昆仑仙境上的八卦逸闻,这时他会轻飘飘地来一句“你整日只会聊这些个无趣事,是有多空虚,东海大荒境近来有只夔一直在闹事,你若是如此空虚,不如去那把它给收了,也算功德一件。”

    木府就焉了。之后我好些天没见过他,再见他时,他一脸疲惫,胡须也没了大半,我问他干嘛去了,他咬着牙道“我敬爱的火德星君正神向天帝提议让我同他去解决东海的那只夔,于是我这些天一面要伺候一只事多又挑剔的火麒麟,还要一面同一只不懂人事的夔对打,打不过还得被训,最后火德正神他自己没花上两分力气就把那夔给收了,既然这样那一开始有什么必要让我陪同还让我独自去收拾那只夔”

    我默然,只能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然后又比若我和木府溜去人间游玩,正在人声鼎沸的赌坊赌得面红耳赤,下一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一手一个给拎回了小明山上,眯着眼从容道“你二者身为仙者,竟然在那种乌烟瘴气的污秽俗地玩得有声有色,有辱仙者身份不说,对你二人修行也极不益。你们面壁想想吧。”

    于是这一面壁想想就是一整日,他在我们身后喝着小酒赏着小景,我和木府则对着石墙挤眉弄眼,偶尔憋不住了偷偷回头,火德星君便一记眼光飞了过来,我俩立刻噤若寒蝉。这类事次数多了,木府这个人才便锻就出了额头抵着墙壁站着睡觉的工夫,而我每每对着墙,心里的眼泪流得那个稀里哗啦。

    综如此类种种事迹,导致我和木府一见到他恨不得转身就跑。我俩也想不卑不亢,不屈不服,可人家那实力和地位压在那,我和木府只能装孙子。

    现如今他立于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一时无处可逃,只能在那对他干笑。

    我那高高在上的火德星君正神又皱了皱眉,心平气和却不失傲慢地问我道“孟锦里,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4章 第三章

    托我最敬重的火德正神的福,尽管过了好几百年,我的记忆力又越来越差劲的今日,我居然仍然记得我曾经在凡世的名字。

    他从来不唤我静北真君,抑或静北,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问我“听说你还是凡人时叫孟锦里”口气还是那般颐指气使。

    我那时还未曾察觉日后同他之间的孽缘,只道自己在凡世的名字居然如此被一介正神记在心中,还觉得特别自豪,傻乎乎地乐呵道“是呀是呀。”

    他淡淡道“那日后就唤你这名字吧。”我还在奇怪时,他又不屑道“其他仙者皆是通过常年修炼,历过三道天劫才得了仙位,便是生来就是仙体的仙者亦是。唯独你莫名飞升,毫无修为却占着不老不死的仙体,白捡一个仙号。唤你名号,总觉得对不起其他刻苦修炼的仙友。”

    我心里那个闹啊,那个郁卒啊,只得一边哈哈傻笑一边偷偷猛掐木府大腿。

    事后木府没少抱怨过我,说又不是他惹我,凭什么掐他。我说我倒是想掐火德星君,我敢么我。

    我们为这没少吵过,我怨他为什么那次把火德星君带来了,他怨我不理解他把责任全推到他头上,他说他若是不带那火德星君完全可以一口把他吞了。

    我在火德星君面前蹲着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只好敌不动我不动,继续蹲着仰头同他讲话“我这不是睡不着嘛,就出来吹吹风。”

    我也没撒谎,说得都是大实话。火德星君偏偏一脸不置信,微微眯起眼,平静道“你这吹风吹得还真远啊。”

    “哈哈,是啊,托正神大人的福,一不小心就给吹这来了。”

    火德星君立刻被我激怒,一把拽起我的衣领把我跟提小鸡似的给提了起来,力道之猛害得我差点撞到他的脸。他显然是不爽,只是口气倒还是很淡“孟锦里,我脾气不好,别惹我,快给我滚回去。”

    跟他认识时间不短,久而久之,也算摸清楚了他的一些脾性,比如他即使再怒,说话的语气还是有条不紊平平淡淡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欲哭无泪,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很诚恳地同他道“仙君啊,话说,您可否提点一下,我真不知道我哪里惹到你了”

    火德星君刚要爆发,突然脑袋转向一旁吼了一声“谁”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晨手扶着后院的那扇木栅门正要过来,饶是他定力再强也被火德这一吼给镇在原地,他既然能看见我,也自然可以看得见火德星君的,此刻我觉得被火德星君拽起衣领的造型挺尴尬,让他瞧见了我这副模样还是觉得颜面上有些挂不住。方晨也不出声,停在原地,沉着眉梢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把衣领从火德手中扯回来,一边整理一边对他笑笑“家中来的人,居然找到我了,正逼着我回去呢。”

    谢天谢地,我看到火德星君只是眸光冷了冷,倒也不拆穿我,许是觉得不想在一介凡人面前生太多事端。他抱臂而立,一副等着看我继续演下去的模样。

    方晨恍悟地“啊”了一声,微微欠了欠身“我只是听到屋外有动静,又没在房中找到公子,所以就出来看看。既是如此,那就不打扰二位了。”说完他转身便要进屋,我刚舒口气,他忽地又一转身,两眼直直看向我,缓缓问道“原来公子名唤锦里”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道“是我唐突了,见谅。”而后便进了屋里。

    我这才忆起我虽然有问过他的名字,倒没向他报过自己的,看来是我礼数欠周。

    待又只剩我和火德星君二人在屋外,火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一挥手设下一个结界,让外人既看不见我们,也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谁”他把下巴朝那小土屋扬了扬,示意他说的是屋内刚刚出来的那人。

    我撩了撩发丝,觉得前因后果说起来太长,懒得同他解释,便简短回道“有难处的路人,正好遇上了,随便来看看。”

    火德星君冷笑了一下,“你这是要上演悬壶济世的戏码”

    我随口应他“嗯,嗯。”

    许是我脸上敷衍的表情太过明显,火德星君两眼立刻怒视我,语气却是不急不缓“你说你怎么就我怎么就”

    我微歪着脑袋等着他把那两个“就”字后面的内容说出来,等了半天,他却是一拂衣袖,厌烦道“罢了。”随后双手抱臂而立继续盯着我,久了,他又不耐起来“怎么,还要我请”

    “啊”

    “让你回去。莫非你还想继续留下帮那凡人可知擅自修改凡人命格有违天条。”

    若是早先,我心中必然会因他这般理直气壮而涌出一股怒气,不服他凭什么对我如此颐指气使。只是现如今我早已被他锻炼出来心如止水的境界,对于这种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的对手,即不可硬拼,也不可消极应对。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迂回政策,先捋捋毛,待毛顺了自然会掉以轻心,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我撮手讪笑道“仙君说笑了,我这等卑微小仙,岂能让仙君请,小仙这就走。只是可否容我再同那凡人交待两句如此凭空消失无踪,总是对不住人家的。”

    听闻我的话,他微微阖了阖眼帘,眯起的双眼倒不似原先那般严肃,反而是带些懒散,像只大猫说起来火麒麟的原身应该和大猫有一分像吧,这么一想,我突然很想见见火德的原身。

    半晌,大猫发话了“快去快回。”

    我一嘴快喊了声“得令”,脚下溜烟就给跑回了屋。刚入厅堂却看到方晨在黑暗里坐着发呆,又把我给惊了惊,立时顿住脚步。

    他见我进来立刻起了身,只是也不走过来,我不大看得清他神情,只知道他正望着我。

    “公子是要回去了么”

    我几步上前把头凑到他耳边,他先是下意识地躲了躲,后来还是附耳过来了。

    “我先回去,少则一天,多则天,定是会回来完成约定,将药拿给你。”我贴在他耳边极低声对他道。神兽的耳朵都尖得很,我这般小声只是怕火德听到。

    说完不等方晨回话,拍了拍他的肩又以正常音量道“阁下的一饭之恩以及留宿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方晨顿了顿,继而柔声道“公子慢走。”

    他送我几步到门口,火德早已在屋外侯着,两眼望天望地望隔壁房屋屋顶,就是不望向我们。方晨向我做了一辑便退回屋内关上大门,这时火德才转过脑袋看向我,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来日涌泉相报”

    我嘿嘿笑了下“都是客气话嘛,客气话当不得真的。”

    火德似是轻哼了一下,而后右手捏了个决便走了,我立刻跟了上去。下一瞬我俩便立于我那小明山上的府邸庭院内了,他一拂衣摆,淡淡道“紫薇大帝那边的筵席我不可离开太久,你同我一起回筵席。”

    虽然筵席不剩几日,我既便去了回来亦可赴约定,只是此刻我希望多一日不如少一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道“小仙之所以从筵席上回来,便是喝酒喝伤到了,到现在胸腔中还难受着,望仙君体谅。”

    火德瞟了我一眼,而后从衣袖内掏出一根黑色丝带绑起长发,一面绑一面回我“既是这样,那你好生休息吧。”

    火德星君难得顺着我意,我本以为还是会被他抓去,不想如此顺利,惹得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之所以是两眼不是三眼,因为待我看了第二眼后他便绑好长发离开了,只留下一阵清风。

    我也不闲着,立刻回房内翻箱倒柜地找寻那颗丹药,终是在一间杂物柜后找着一方小瓷器器皿,里面正是盛着丹药。

    等不及天明,我立时下了山。

    如此匆忙,无非就是想见到他。

    见到方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努力改正废话超多这个毛病==

    第5章 第四章

    我把这种急切的心情归结为因为未完成约定而产生的愧疚感,只可惜这股愧疚感虽可以驱使着我飞快下山,却无法给我指明前方的光明大道。

    我迷路了。

    何等丢脸,我不得不反省我这五百年究竟是如何混的。

    白日里是方晨领着我走到他家所在的那座小村落,一路上只顾着想七想八,也压根没预料到还会自己一个人再来一趟,就没有去记路。那村的名字,那附近的景,我一样也未记住,便也就无法使术法到达。

    这下可好,如今我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片荒郊野岭,夜也还未褪去。我只好先捏了个决,心中默念我那小明山上的府邸,把自己给送了回去。

    一到院内,本想去找泫泽问问看他是否了解通往附近村子的路,忽地感觉到有人要来,一回头,木府星君出现在我面前。

    我还未开口,木府噼里啪啦一顿兴师问罪“你哪去了怎么的突然就从筵席上离开了呢知道我有多担心嘛生怕你喝成那个熊样给闯出什么祸事”

    他一句连着一句,胡须都跟着他说话的频率激烈地抖动着,末了,待他终于开始喘气,我终于得以有机会微微反驳一句“是谁乘我喝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令仙鹤童子把我给送回来的啊”

    木府“嗤”了一声,怨气漫天“谁知道那火德正神会突然跑来问我你去哪了”

    于是我明白了,这厮定是酒醒后突然想起火德向他问过我,怕我是干了什么错事,而到时候火德会降罪于他头上,所以此刻才火急火燎地来看我倒底在干嘛。

    我给了他一记白眼,安抚他道“火德星君已经来找过我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干,然后他又回筵席上了。”

    木府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甚好甚好。”一会又睨视着我道“你真没干什么嘛他莫名其妙突然来找你干嘛”

    我撇撇嘴“许是闲得慌了,那筵席对他来说可能过于无趣。”

    我俩又东扯西拉了一会,他在筵席上也玩得尽了兴,酒也喝够,便无所谓再回不回去,干脆留下来在我这一方小院内和我下棋聊天。

    期间泫泽醒来后给我们看了五次茶,上了两次点心,木府在棋局中耍赖悔棋步无数次。直到我终是辛辛苦苦赢了一局棋后,已是午后。

    我总感到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去做,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木府提议乘着火德星君此刻困于筵席上,我俩到凡世找间赌坊赌几把,我立时赞同,转身回屋更衣。脱下外衫时摸到腰间束带里有东西,取出一看,原是一小瓷盒。

    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抓起外衫又给套上,急急推开房门出去大喊泫泽的名字。

    木府见我如此,上前询问,我零零碎碎挑了些细节解释给他听,也懒得顾他作何反应,扭头去询问听闻我叫唤他而小跑过来的泫泽是否知道这山脚附近有哪些村落。

    泫泽疑惑地看着我,但仍旧向我道出了几个村子名,我让他逐个带我去看看。木府从来都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我便也随他跟着。只是自从我同他讲清了原由,这一路他都在我身后不停地“啧啧啧”,然后叹口气,再继续“啧啧啧”。

    记不住路而不得不花上一些冤枉时间本就让我不耐,木府戏虐的模样更让我郁结。在我们往第三个村落进发时,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想要对他破口大骂,余光瞥见那村口的一处身影,不禁愣住。

    许是午后日照太烈,刺得我眼微微发痛,不由得眯起眼,令目中的身影模糊起来。

    那是方晨,他倚在一株梧桐树下微仰起头打量着树梢上的繁花,看得入神,未曾发觉我们三人的存在。

    白色的梧桐花瓣被风打着卷送来我的脚边,更是蹭上我的衣襟和发梢。方晨的视线转了过来,看见我们倒也不讶异,神色平静自如。

    我想许久之后我定是又会将这村子所在忘得干干净净,只是村口的这株梧桐,大概可以记上好久。

    方晨对着我浅浅笑了笑,缓声道“不知为何,我就是晓得你会来。所以忍不住在这里等你。”

    四目相对,昨日那种熟悉感更甚。这种感觉极其奇妙,分明是在脑海中搜罗不出来的身影,可是他的眼神却似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扼住我的咽喉。

    此番我却比之昨日更加确信,我一定见过他,许是很久以前,也许那时他不是这个样貌,也不会是这个名姓,但我敢肯定,我曾与他相识。

    突然,木府比之前大了好几倍的“啧啧”声即刻从我身后飘来。只见他两眼眯着贼笑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那是那是,兄台可真是慧眼识人,谁不知道我们家锦里最是有情有义之辈,自是会为兄台赴汤蹈火而来。”

    本来方晨那一番话说得我低眉垂眼,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心中暗自懊恼自己五百年练就的定力被这样一介凡人毁于一旦之时,木府插进来的戏虐话语立刻将我些许冒泡的羞恼浇了个荡然无存。

    我在心里已经用大耳光子把木府抽得眼冒金星。

    幸而方晨听过后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看着我,而后双膝着地,朝我磕了个响头。

    照理说这一跪一磕头我应当欣然接受,毕竟我是神仙,而他一介凡人,向我拜祭都是很正常的事。可这么多年,我心底并没有真正把自己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更是不可能视凡人为蝼蚁。

    我连忙扶他起身,责怪他何必行此大礼。只听他轻声说道“不管公子是否能救家母,公子这份心意,方晨定当铭记。”

    这番话令我微有赧颜,其实一开始便是我骗他,只是如今若不继续骗下去就下不来台面,只得回顾了一番先前自己编撰的剧本,胡扯起来“哪里哪里,分明是方公子于在下的恩情大过于天,在下承诺过定当相报,今次不过是履行承诺,方公子不必如此。”

    我又替木府和泫泽编了身份介绍给他相识,他三人寒暄了番,我一直死盯着木府,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幸好他什么也没说,我心一落地,便要方晨带我们去他家。

    路上木府悄悄拉我衣袖,一脸不满地低语道“凭什么我是你家院卫”

    我给他和泫泽编的身份,一个是家中院卫护我出行,一个是小厮照顾我起居。我有些失笑,不过是我随口胡诌,木府他也认真,于是我问他“那你应该是什么”

    他一脸严肃“你爹。”

    我转头走到方晨身侧,打算接下来再也不理他了。

    进了方晨家,我们直奔他家母的床头,他娘仍旧神智不清,偶尔细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喊着疼。方晨小心翼翼地扶他娘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水。我让他和泫泽先出去,说我这位院卫武师也懂医理,让他瞧瞧该如何用药。

    方晨记得我之前跟他说那药是祖传秘方,估计以为我是在忌惮这个,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去,泫泽在我的眼神示意下也出去了。

    其实我知道木府有话想同我说,才把他们支出去。他们一走,木府瞧了瞧门外,转过头来问我“静北,你当真要救这凡人”

    木府自然算得出这凡人气数将尽,我感到他并不赞同我这么做,尽管如此,仍是从腰间束带里取出那枚小瓷盒,拿出丹药,掰成两瓣。又扶起方晨他娘,作势就要将那半颗丹药送入她嘴中。

    木府拽住我的手,停在那不动,神色复杂地看我“静北真君,你当真要为这凡人续命”

    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又道“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被查出来,私改凡人命格,顶多降你仙级。只是我不懂,你向来不理世事,怎么这回突然心血来潮”

    他不懂,怎能明白我也不懂。

    我说,我不忍看到方晨难过,何况方晨日日如此虔心去那小破庙祭拜,我这个“山神”决定达成他的愿望,也不为过吧。

    木府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放开拽住我的手,气定神闲道“你不过是不想同他只有一面之缘,若不是你想与他之间有更多的线相牵,在你第一次与他于破庙相见,就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根本不需要那个蹩脚的故事。”

    我阖了阖双眼,把药喂到方晨她娘口中。

    木府这厮平日里神经兮兮且唠唠叨叨,好玩乐又荒于修为,看起来比谁都无能,实际上他能比谁都看得明白。

    我现在突然很讨厌他这一点。

    人神鬼怪,不论是谁,同相知者之间互相都连着看不见的线,若是这一世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也就不会有线相连。有些线是命里注定,有些线则是可以自己去创造。越是亲密的人,他们之间所缠绕的线便越多,最后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直至死亡才会断掉。

    木府说得对,我不甘于同方晨之间只有一线相连,那一线只能让我们彼此见过一面。他给我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的味道,无一不吸引着我。

    我必须知道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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