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他们的“地铺”其实也相当简单,在外头撇根带叶子的树枝回来在地上扫扫,就算是“铺”了,再把外袍一脱,“铺盖”就齐全了。
这祠堂多半是已经废弃了很久,外头门匾上的堂号都看不清了,就只见旁边还有一块半掉不掉的贞洁牌。半截儿廊道的顶都不见踪影,正厅抬梁断了一根,屋顶也像被陨星砸了一样破了个大洞,幸亏不下雨,不然他们都怕这摇摇欲坠的房顶得半夜塌下来。
正龛里的牌位上还隐隐约约能看出个“陈”字,泥金剥落了大半,头顶上“天雨流芳”的题字成了“大雨亡方”。
四月暮春的晚上还是有写些凉的,祁安在供桌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免得半夜着凉了麻烦。
祁安戎马十余载,睡眠极轻浅,一点点动静都能把他给吵醒。结果这才刚睡下没多久,祁安就被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弄醒了。
只不过他没急着睁眼,黑暗中似乎听到了一阵阵压抑的喘息,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喘息仍然没消停,祁安才耐不住地坐起来。
翟子枫没睡,离他远远儿地靠在梁柱上,裹着外袍缩成一团,也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怎么了?”祁安皱了皱眉,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翟子枫知道他要过来,头也不抬,只连忙又往后缩了缩,声音嘶哑地道了声“我没事。”
只是那破纱布似的声音嘶哑得太过吓人,人又喘得跟风箱一样,让这句“我没事”显得毫无说服力。祁安也懒得听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快步上前,不容拒绝地一把扯起他的脑袋。
翟子枫身子正脱力,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拽,根本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就被迫正脸看着他。
翟子枫砸了咂舌“真粗暴。”
祁安“你……”
祁安心里一惊,翟子枫晚上不戴黑纱,只见那双瞳孔奇大的异眸被血丝充得通红,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外淌泪。
翟子枫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真没哭……”
祁安“……”
祁安也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掐了掐他的脉“怎么回事?”
这脉象,乱得跟病入膏肓的病秧子差不多。
翟子枫脱力地笑了笑,脸上白得毫无血色“这两天内力用得太多。”
祁安眸色一沉——他虽然不入江湖,但也知道江湖上常常有人用毒入髓,如果没有解药而强靠内力祛毒,就很容易让余毒留在经脉里。就算不致命,但只要一动内力就会毒发。
翟子枫这种毒药坛子里泡大的人,身上沾着些毒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什么毒?”祁安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将人搬到了火堆边。
前两天他们连连遇袭,跟那伙人拼命的时候动了太多内力,当时还没什么,缓了小半天之后翟子枫身子里那些慢半拍的经脉才终于又把余毒给豁了出来。
翟子枫几步路走得满头大汗,眼眶里不停地往外淌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他吃力地拧紧了眉头,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要是知道就好了。”
祁安扶着他坐了下来“你这眼睛……就是因为这个?”
翟子枫点了点头,满脸羞涩地挤眉弄眼道“你可别说出去。”
祁安被他气笑了“是说你这毒,还是说你哭得像个被强迫的良家妇女?”
祁安挪到了他背后,运了些内力,两掌贴到他的后背心,帮他运力调息。
身子里乱窜的余毒渐渐稳定下来,翟子枫稍微一缓过了些气力,便又不安分了。他摸了摸眼泪,煞有介事地犹豫了一番,斟酌道“名节重要,保险起见,官人您还是都别说了。”
说完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一句“只要官人您对小女子负责就行。”
祁安面不改色心不跳,往他后背里狠灌了一掌猛力,呛得翟子枫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三尺远。
翟子枫苦大仇深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的梨花带雨,记吃不记打地继续胡咧咧道“小女子是第一次,您就不能温柔点吗?”
祁安八风不动地微微一笑“没事,您老人家都皮糙rou厚成这样了,耐c,ao得很。”
翟子枫这位膀大腰圆的“良家妇女”煞是娇羞地一捂脸,似乎是要没完没了,不畏生死地冲祁安眨了眨眼“臭男人真不要脸。”
祁安端得四平八稳,又狠狠灌了一掌,呛得他再也说不出浑话来。
闹也闹完了,在祁安的 y 威之下,翟子枫总算是消停了。
翟子枫回头瞥了眼祁安,见这永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刻薄玩意儿闭着眼帮他运气,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他跟了祁安一路,也一起和y阳山交手了那么多次,可这人就是迟迟不愿松口自己的身份来历。而祁安越是不说,翟子枫心里就越是痒痒,所以也越是总忍不住撩拨他几下,觉得他哪怕是露出些无关痛痒的破绽也好。
祁安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要到哪儿去。
可翟子枫任xi,ng地想着,不管怎么样,他也要知道关于这个人更多的事情,看看他的归宿究竟要落到哪里。
人在没着没落的时候,就会本能地依赖那个唯一清晰的回应,祁安是这样,翟子枫也是这样。
翟子枫咳嗽了两下,沉默了一阵,忽然冷不防问道“你想知道y阳山的事吗?”
话题换得太快,两人都不由得哑然了一阵,祁安想了想,道“想啊。”
翟子枫笑了“你之前不是说关你屁事吗?”
祁安“但我想知道点和我有关的。”
翟子枫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道“我这眼睛啊,是让我师兄毒成这样的。”
翟子枫虽然一向逼事儿多,但也很少见他这样正儿八百地找机会倒苦水,所以祁安也没吭声,一边继续帮他调息,一边听他说。
“当时我在练功,结果走火入魔了,我师父来救我的时候我打了他一掌。”翟子枫的笑渐渐淡了下来,“正好打在心口上。”
如果翟子枫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后头的自不必说,以翟子枫的身手,在y阳山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就祁安看来,甚至很可能真的没人比得过他。
而一代宗师掌门,除非是离得极近,而且刻意放水留情,不然很难会被伤到命门——更何况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
所以按照翟子枫的身手和他师父的重视程度,他极有可能曾是y阳山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曾是y阳山掌门的继承人。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人会毒害他,以及为什么他们会被一路追杀。
“我师叔出逃的时候带走了y阳山的绝学,”翟子枫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直紧咬着你不放。”
祁安灌给他最后一股内力,运气收势,缓缓睁开眼“别说了,先休息。”
说完就像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他一样,就地躺下去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也不管身下这块地扫没扫过。
翟子枫本来想说你的铺盖在那边儿,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紧挨着祁安躺了下去。
体内的毒已经被压了下去,翟子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感觉骨头架子都松了,浑身脱力地长呼了口气,沉声笑道“你帮我这么多,瞎子无以为报啊。”
祁安没吭声,却也没睡着,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翟子枫自顾自地信口开河道“不然瞎子我以身相许好了。”
祁安闷闷地说了声“滚。”
他想,怎么就帮了这么个玩意儿。
第二天一大早,翟子枫醒来的时候没见祁安的身影,窸窸窣窣爬起来把黑纱戴上,然后摸出了正厅,见祁安站在天井里,手里拿着封不知是什么的信。
“怎么了?”翟子枫皱了皱眉,问道。
祁安划了点火将那信烧了,漫不经心地把黑灰一撒“没什么。”
翟子枫狐疑地看着他,却也无话可说,只道“走吧,今天说不定能多赶点路呢。”
祁安笑了笑“好。”
他看着翟子枫走出了正门,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
祁安啊祁安,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的。
☆、苏州城
翟子枫狐疑地看着他,却也无话可说,只道“走吧,今天说不定能多赶点路呢。”
祁安笑了笑“好。”
他看着翟子枫走出了正门,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
祁安啊祁安,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的。
祁安收拾收拾牵着马出了祠堂,见翟子枫怀里揣着那条还睡不醒的死狗,正在词坛门前的槐树底下等他,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马上进苏州了,可别玩儿疯了。”
翟子枫眼睛上蒙着黑纱,也看不清神色,他沉默了一阵,知道祁安有话但不想说,便也只扯了扯嘴角,皮笑rou不笑道“想玩儿也得有钱啊。”
祁安乐了,损了他一句“穷算命的。”便跨步上马,轻快地遛到了翟子枫的前面。
翟子枫看了眼怀里睡得流口水的干巴狗,毫无同情心地将它狠命摇醒,而被扰了清梦的狗爷显然不大乐意,冲着翟子枫的脸吠了两声,一股浓郁的口臭扑面而来。
翟子枫心情复杂地将啸天犬扔了下去,十分没出息地跟狗计较起来,嘀咕了一句“没良心的。”说罢便也跨步上马,让啸天犬自个儿在后头追。
翟子枫看着祁安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五味陈杂地琢磨了一阵,意味不明地开口道“吴公子可有亲故?”
祁安愣了一下,知道翟子枫多半是还在惦念那封信的事,心说好你个孙子,还知道旁敲侧击了,于是故意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能有什么亲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翟子枫似笑非笑地应了声“也是。”
蒙在黑纱之下的眸子眯了眯,兴许是祁安一向自诩孜然一身,也确实没什么牵挂,所以突然出现这么个可能和人的联系,就让翟子枫不能不在意。
他越发琢磨不透这个人了,到底从哪儿来,心里又是怎么个想法?
如果真的无牵无挂,又哪里犯得着这么费劲心思地骗他?
可如果说真的有所图谋……
翟子枫想,这人到底图个什么呢?
“我说吴公子啊,”翟子枫一扬马缰绳,从侧面追上了他,“你说你不愿告诉瞎子我你的真名,好歹告诉我个真姓吧?”
祁安撩起眼皮子瞟了他一眼,好看的桃花眼尾微微上挑,有种说不出的英气“你想知道这个干嘛?”
翟子枫嘿嘿笑了笑“好奇不行么?”
祁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扯道“就姓吴啊。”
翟子枫“我不信。”
祁安忍俊不禁,调笑道“爱信不信。”
这普天之下,有几个姓祁的?要是说出去还得了?
翟子枫嚎道“别啊!你告诉我我好帮你算一卦啊!”
祁安回头往后看了一眼“你的狗要跟丢了,你不要它了?”
“啥?”翟子枫头大地回头一看,只见那一步一颤的小干巴狗跑得舌头都拖老长,一副要气绝的模样,只好认命地一勒缰绳,翻身下来把狗又揣回怀里,再回头一看,祁安早跑得老远了。
等到了差不多下午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到了苏州城。一路上错过了饭点,饶是练功习武之人,也逃不了人是铁饭是钢那一套,肚子里饿得锣鼓喧天,一入城门,就不约而同地决定先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酒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