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你欺师灭祖?”
翟子枫想也没想,几乎是条件反s,he般地果断道“我没有。”
翟子枫苦涩地笑道“我师父不是我杀的。”
“是嘛?”
祁安沉默地看着他,翟子枫那双极浅的异眸里沉着一种让他感觉十分熟悉的情绪,熟悉到让他有些不忍心再去触碰,仿佛再刨根问底,那份苦楚就会施加到自己身上一样。
而且翟子枫还十分适时地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些嘶哑,让有些游离的祁安恍惚间还以为他哭了。翟子枫将祁安的神魂一下子强行拉了过来,然后十分强势地直勾勾盯着他,赌誓一般不容拒绝道“我只是要拿回本该是我的东西。”
祁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最终总还是无言。
天边溢出了一抹嫣红的霞光,照亮了翟子枫的半张脸,那双眸子在熹微的晨光里被映得几乎要透明。
翟子枫扯起嘴角笑了笑,眼睛亮亮的,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他笑着问“你相信天道吗?”
祁安皱了皱眉“什么?”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祁安无法回答。
相信天道吗?祁安自己也说不上来,“天道”二字并没有在他被诬陷时捞他一把,却让他在苟活之后还能不算太颓然地活着。
这两个字之于他来说很飘渺,却又丢不掉。
祁安扯着嘴角笑了笑,掩饰道“别给我扯这些虚了吧唧的东西。”
翟子枫却自顾自地答道“我信。”
祁安“……”
翟子枫说得很简单,却让人无法反驳。无灾无难的人大多是不信天道的,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意气风发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结果。但反而那些真正尝过绝望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天道。
祁安不禁想,虽然天道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但是祁安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心底深处还隐隐期望着——那些两面三刀的大臣,那些不安好心的御史……甚至是他哥,当今圣上,他都隐隐期盼着这些人能遭到报应,而这种期望,会给他一种虚幻的报复快感。
翟子枫继续说着,那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眸里闪烁着某种让祁安觉得似曾相识的执着“身正也怕影子歪,没有人规定不做坏事就一定能有好下场。但是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
这份执念,祁安也曾有过,只不过他被这份执念害得太惨,所以已经不敢再肖想了。
而尽管祁安再怎么不愿意,他还是可悲地发现,自己心里十分没出息地动容了一下。祁安沉了沉气,别过了看着翟子枫的眸子“别说这些,这事你迟早给我解释清楚。”
他想,真是要命。
他没法打消对翟子枫的疑虑,但是翟子枫刚才的一番话,却让他没法儿不再在乎。
如果翟子枫说的是真的,那么翟子枫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那种被人诬陷,被迫流离的感觉,不会有人比祁安更清楚。
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冠冕堂皇地拿走,说完全不在意,那都是假的。
可如果这死瞎子真的只是在忽悠自己呢?
祁安想,那就亲手把这祸害杀了。
祁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却也懒得去细想,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朝客舱走去,不料冷不防被翟子枫一嗓子叫住。
翟子枫道“谢谢你。”
祁安回头瞥了瞥他“你要真有那个诚心,就别说这些没用的。”
“你信我,”翟子枫道,“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祁安转过身来,看着翟子枫那难得正经的样子,那双清浅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祁安不禁嗤笑道“我信你作甚?”
翟子枫皱了皱眉“那你……”
祁安沉声道“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翟子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巧了,瞎子我还就喜欢坏东西。”
祁安翻了他个白眼,心说这混账玩意儿果然还是没个正形儿,嘴里笑骂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翟子枫看着祁安瘦削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子了。
翟子枫到底没杀他师弟,船一到港,他们就把这昏迷的青年装进麻袋里扔在了江滩上。而那条“啸天犬”似乎是跟定了翟子枫,这回见他下船,就忙不迭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生怕翟子枫再把它给扔了。
祁安道“你还没跟我说,我们来金陵到底要干嘛?”
翟子枫一怔,尴尬地笑了笑。
祁安看他那神情,纳闷道“怎么?有投奔的亲戚吗?”
翟子枫一边给自己重新系上黑纱眼罩,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嗯……可以这么说吧。”
祁安的脸一冷“说清楚。”
啸天犬十分应景地叫了两声,仿佛是在应和。
翟子枫愁眉苦脸,犹疑了半天,最终还是自暴自弃般地坦白从宽了“好吧……其实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想让你牵扯进去,正好我在金陵还有点儿家底,能护着你,所以我就想……”
祁安抬手打断了他“行了,我知道了。”
翟子枫一开始的打算是把翟天阳的遗物的讯息都给问出来,然后把祁安留在金陵,他自己一个人北上。
祁安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点也没生气,反而有种极隐秘的窃喜。那狗跟翟子枫亲了没多久,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一下一下地舔着祁安的小腿。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为他考虑过,祁安不乐呵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想表现得太没出息,最后还是拉下脸来,严肃道“谢谢你的好意,但命是我的,怎么用是我的事。”
说完他又还是忍不住气道“……所以我们废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这个?!”
翟子枫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祁安哭笑不得,故意说反话地拜道“谢谢您。”
翟子枫十分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不用谢。”
祁安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下次跟我说清楚行吗?”
翟子枫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举手道“我保证。”
祁安被他气笑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一把拎开了黏在自己小腿上的干巴狗,闷着头兀自朝前走去。
他想着,自己算是认栽了。江湖上的事他也拿不准,他虽然相信翟子枫,可他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似乎不那么充分,他有时候也不禁想搞不好这神神叨叨的瞎子真是个变态杀人狂。
可也许是翟子枫说的那番话太戳祁安的心窝子了,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就对这臭不要脸的瞎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心灵相通的情感。或许只是祁安自己的一厢情愿,但这种似幻似真的感情却让他有了一种想要靠近的冲动。
罢了。
祁安笑了笑。
反正自己现在孜然一身,两袖漏风身外无物,也没什么好再失去了的。就算是飞蛾扑火,也当是一场闯荡了,这一次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那条狗一见他撂下自己跑了,也不管翟瞎子,屁颠屁颠儿地又追了上去。
翟子枫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笑骂了一声“干嘛,赶投胎啊?”
祁安回归头来正儿八百地骂了一句“别他妈磨磨唧唧的!”
翟瞎子一听又乐了,忙不迭追了上去。
金陵一行到头来成了个笑话,期间祁安懒得再与翟子枫过多搭话,找了个驿站又买了两匹马,直接顺着官道北上了。
☆、山野祠堂
差不多到了黄昏的时候,楚江边的行人越来越稀少,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在江堤上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江滩走过去。
“岚山。”黑袍人喊了一声,坐在江滩上的青年微微一愣,回头看了他一眼。
青年身上半shi半干,十分狼狈,脚边还放着个破破烂烂的麻布袋子。
“他跑了。”青年神色y沉地道。
黑袍人没说什么,走上前去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先跟我回y阳山。”
青年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布满了血丝,黑袍人的手才一触到他胳膊,就被他用力甩开。青年双目赤红地抬头盯着他“我要他偿命!”
黑袍人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沉声道“别闹,先回去。”
青年人没搭话,赌气似的从江滩上蹿起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干嘛去?!”
青年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找翟子枫!”
黑袍人眉头一拧,心里也有些火气,喊了一声见青年还是不应,于是再也忍无可忍,旁若无人地吼道“徐岚山!”
路边行人纷纷侧目,有的经过时还不禁加快了些脚步。黑袍人比徐岚山年长,十多年来积威甚重,发起火来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即便是徐岚山那犟牛一样的脾气,步子也不由得滞了一下。
黑袍人趁着他刚才那一吼的效力,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一把攥住青年的胳膊肘“先跟师兄回去。”
带来三十多个杀手,结果死了一半,甚至连徐岚山自己都是靠着翟子枫那一点恻隐之心才活下来的。
所以黑袍人也很清楚,他在顾虑什么,于是叹了口气,稍稍缓和了些语气“翟子枫本来就不好对付,至于掌门师兄那里,我会帮你说话。”
徐岚山眼眶一阵泛红,剪水一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像是受了莫大的耻辱,咬牙切齿地问道“顾师兄,你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昨晚翟子枫在船上那样的一番戏弄,几乎叫他羞愤欲死,可翟子枫这厮却不知怎么的,临到关头居然又饶了他一命。徐岚山的胸口里就像是堵了一团什么东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怎么也不痛快。
顾平一时无言,看着徐岚山那倔样,想说的话就卡在喉咙眼里,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他无力地拍了拍徐岚山的肩膀“来日方长,听师兄的话,我们先回去。”
那翟子枫的事,又哪是只言片语说得清的。徐岚山年轻气盛,什么都往单面儿想,懂不了,但是顾平心里明白。
徐岚山没吭声,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赌气,只是放不下那个面子,打死不愿松口。
顾平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一把拽起就往回走,徐岚山也没反抗,任由他顾平拖着他走。
徐岚山越想越气,脑子里不断闪现翟子枫把他打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离张奉远一点”。
见过厚皮脸的也没见过厚得这么举世无双的,他心里怒不可遏地骂道不安好心。
而此时“不安好心”的翟子枫赶了一天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在一间山野破祠堂里啃着干粮,也不知是不是福至心灵,觉得可能有人在骂他,于是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祁安凉飕飕地道“缺德带冒烟儿,饭点都能被人骂。”
翟子枫十分不服气地胡扯道“放屁,那是有人惦念我。”
“是是是,”祁安撕了片儿馒头放嘴里,y阳怪气地道“惦念着您的死期那。”
可就仿佛是要应验祁安的话一样,刚准备反驳的翟子枫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口里的馒头屑叫他喷了一地。
翟子枫“……”
“行了,别他妈天女散花了,”祁安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拍拍身上的灰,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吃完赶紧打地铺,别指望我帮你铺。”
翟子枫啧了一声,囫囵吞下了大半个馒头,把剩下的最后一小口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人家的供桌上,还煞有介事地拜了拜“各位前辈有礼了,后生在此借宿一晚,若是扰了前辈们的清静,还望多多担待,千万不要来缠我们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