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瞎子无动于衷,又吹了声哨子。
几个“筷子腿”齐齐发出一阵尖利的嚎叫,原本僵硬的脸剧烈地扭曲起来,猛地朝那些人扑了过去。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见情势不对,左右一看,忙喝了一声“走!”
这些人行事倒是干脆,打不赢就闪,一点儿不拖沓,眨眼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翟子枫也没追,转过身来朝祁安走了过去“你没事吧?”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毒针刺中的黑衣人,已经从眉心溃烂到大半张脸了,烂掉的皮rou黏糊漆黑地往下掉,看上去像是半颗头都塌陷了进去。
祁安头皮一麻,这才反应过来翟子枫在问他话,随即摇了摇头,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翟子枫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笑了笑,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那些玩意儿没咬着你吧?”
无数的疑问盘杂在心里,把祁安的脑子折腾得一团乱,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这凭空冒出来的瞎子究竟是什么人?而那些黑衣人又为什么要袭击他?
他还记得那些人说什么要“抓活的”,到底是什么人想要抓他?
那些人不像是皇城里的人,而祁安又不记得自己和江湖人有过节,总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没。”祁安简短地道,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些距离,“方才……多谢出手相救。”
纵使心中好奇心再怎么强烈,祁安还是不想再横生枝节,大不了直接南下,他再怎么不乐意去南疆,也不想被裹进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
祁安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让翟子枫极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避讳。翟子枫倒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冲他咧嘴笑笑“别客气啊。”
祁安根本没打算跟他太客气,想来想去也没别的话好说,只盼着赶紧离开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于是厚着脸皮揖道“先生大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缘再见,定当重谢。”
当然,他没有再见的意思。
翟子枫看着他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大声问道“吴公子打算怎么谢啊?!”
祁安脚下一滑,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随便扯点什么赶紧走人,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死瞎子就嚷嚷道“你以身相许怎么样?!”
祁安差点喷出一口陈年老血,心里一阵波澜起伏,用了将近三十年的修为才把心口那点儿邪火压了下去。
别计较,别跟傻逼计较。
他慢悠悠扯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笑容,彬彬有礼道“后会有期。”
言罢,就转身要去找他的马。走了好几步,才蓦地想起方才在混战中他从马上跳下来,此时那匹一步一颠的杂种马怕是早就“隐逸江湖”去了。
祁安啐了一口,心说真是他妈的人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缝。
翟子枫实在是觉得好笑,忍不住莞尔,十分不厚道地打趣道“你的马也跟你’后会有期’了。”
祁安实在是按耐不住丹田里郁结的肝火,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翟子枫耸了耸肩,眨巴眨巴那双奇异的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没事,我那骡子还在。”
说着还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拴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的骡子,那骡子仿佛是通了灵xi,ng,知道有人在说它,十分适时地嚎了一声,又崩出两个屁来。
祁安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不,没人稀罕你的骡子。
翟子枫这厮见祁安没招了,便又没皮没脸地贴了上来,自来熟地一胳膊搭在他肩上,十分自然地套起了近乎“我说你啊,就别着急走了。那些人铁定盯上你了,你一个人到处晃也不安全……”
还没等他说完,祁安就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他们什么来路?”
翟子枫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我还以为你不会想知道。”
祁安心想,他确实是不想知道,可是他殊不知自己早就习惯了“知己知彼”那一套,就这么强行让自己稀里糊涂的,他也总觉得不踏实。
他没接翟子枫的话茬,自顾自地道“我刚刚听到他们喊你的名字……那是你的真名?”
翟子枫点了点头“对。”
祁安沉默了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冷不丁又问道“风雨的风?”
翟子枫愣了愣,应道“枫叶的枫……怎么了?”
祁安摇了摇头“没什么。”
翟子枫看他不再说话,便兀自解释道“他们是y阳山的。”
“y阳山?”祁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他虽然不曾涉足江湖,但是一些有名有姓的门派还是听说过的,“制药炼蛊的那个?”
“对。”翟子枫点了点头,“他们盯上你了。”
祁安轻哼了一声,笑道“我一个流浪汉,没招谁惹谁,盯上我作甚?”
翟子枫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一双奇异的黑瞳沉沉盯着他,良久才作罢般叹了口气,道“一时说不清楚,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祁安本来想说南疆,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在舌根儿上逡巡了半晌,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翟子枫无言,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
祁安看着他那双异常大的瞳孔,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在白天要戴黑布条——这种眼睛像极了猫在晚上的眼睛,对光太敏感了,白天不戴个遮光的黑布,恐怕会真的瞎了。
祁安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可也没听说过有这种眼疾。
过了一会儿,祁安忽然开口道“你知道y阳山在哪儿吗?”
翟子枫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着,诧异道“你说什么?”
祁安心底里也烦得很,他想真是干什么都能触霉头,好好走在道上,都能被人莫名其妙地劫杀,就好像有什么偏要和他作对一样——他明明现在什么都不奢求了,就只想逍遥人世,混吃等死地过完下半辈子,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半道上遇到这么一伙挨千刀的程咬金。
本以为跑得天高皇帝远,就能一世逍遥。本以为自己放下了以前的执念,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祁安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有点儿相信“劫数”这种东西了——就算他自己心宽不计较,也有人要和他计较。
安逸是躲不来的,麻烦永远在那儿,你不找它它也要来找你。他费劲千辛万苦从庙堂那趟浑水里摸爬出来,却一不小心掉进了另一个泥潭。
他不禁想,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逼得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总是逼得他放弃他不想放弃的东西,可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
沙场上拼死拼活殚ji,ng竭虑那么些年,皇族七子,却只有他一个人最后“死”得身败名裂,连牌位都不能立一个。
都说这世道公正,祁安心想,这话简直就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靠谱。
他竭尽心思给自己磨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外壳,可剥开一看,还是血淋淋的痛楚。
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怎么可能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心寒?
这么一想,原先被他堵在心口的那些情绪就如同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他想,凭什么他仿佛天生下来,就活该吃力不讨好,就活该朝不保夕一样?
祁安嗤笑了一声,自嘲般想着,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面色y沉,扯着嘴角调笑道“我想先把他们收拾了,然后好去继续当我的流浪汉。”
他想,也许就是为了送这些人下地狱。
翟子枫脸色一黑,忽而严肃道“不行。”
☆、与“瞎子”偕行
祁安嗤笑了一声,自嘲般想着,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面色y沉,扯着嘴角调笑道“我想先把他们收拾了,然后好去继续当我的流浪汉。”
他想,也许就是为了送这些人下地狱。
翟子枫脸色一黑,忽而严肃道“不行。”
祁安皱了皱眉“为什么?”
翟子枫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又幽幽开口道“这样,我先送你去金陵城。”
金陵距离这里倒也不算很远,是楚州和东海之间最大的一座城州,虽说祁安本来也打算去看看,可这话让翟子枫说出来,就莫名让他感到几分抗拒。
“金陵?”祁安道。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祁安也知道这些人不是好惹的。他从未涉足江湖,也不知深浅,再加上他今不比昔,算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想,这些人究竟是只盯着他来的,还是说他只是其中之一?
人处在未知的时候,就很容易轻信第一个给他确定答案的人。平常再怎么小心谨慎,心有九窍,可真正到了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境地,还是会本能地抓住那一点儿清晰的回应。
他方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相信了这个瞎子,可这个瞎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可疑的气息。
祁安眯了眯眼,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他?而这瞎子又到底为什么帮他?
祁安直勾勾地看进翟子枫的眼里,猝不及防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找我?”
翟子枫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想表现得太没出息,轻咳了一声,企图岔开话题“我们先去金陵……”
祁安却不肯顺他的意,寸土必争似的步步紧逼“那还烦请先生先告诉我。”
翟子枫瞅了他一眼,顿觉一颗头两个大,闷了半天最后还是急了“哎我说你这人怎么都说不通呢!”
祁安甚是淡定,振振有词道“我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结果遇到这种事,想要摸清原委,应该也是人之常情吧?”
翟子枫无言,沉默了一阵,最后妥协般叹了口气“那我们也先去找家客栈歇歇脚吧。”
翟子枫这货虽然不知道祁安是怎么想他的,但就他看来,遇见祁安也真的算是流年不利。他活了三十年,第一回遇到这么不识好歹的混蛋玩意儿。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好像故意跟你对着干似的……不,不是好像,是就是。
祁安穿得破破烂烂,却身手不凡,乍一眼看上去,倒确实是像隐匿的江湖人士——可他的武功路数太规矩了,不像是江湖里摸爬出来的。而且翟子枫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人干净,不是说他有多单纯,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纯粹的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江湖人会有的。
这是一种感觉,浑然天成,说不清也道不明。尽管他知道祁安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算计,在怀疑,在不断衡量利弊。
好在这一次祁安总算是识了一回相,乖乖答应下来了,打算先去找个歇脚的地方修整修整,毕竟他也不能真的就这么和翟子枫在荒郊野岭耗一晚上。
翟子枫那骡子骑了也是白骑,还不如自己走得风驰电掣。最后也实在是受不了那骡子毁天灭地般的毒气,在下一个驿站就毫不犹豫地转手卖了。
那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被卖了倒也一点儿也不伤心,看见食槽里头的草料,立马又欢腾起来,屁颠屁颠儿地把前任主人抛在了脑后。
破骡子卖不了几文钱,但是加上翟子枫一路坑蒙拐骗来的黑心财和祁安的一点儿银子,好歹能凑出两匹还算像样的马来。
一路上祁安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人,其实撇去那一脸的酸样,看得出来这瞎子也还挺年轻,可能跟他差不多大,眉眼五官长得端端正正,若是正经打扮打扮,说不定还真人模狗样的。
那一身酸臭的道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可是从关节棱角处可以看出,翟子枫的骨架子相当好。这种底子很适合练功,即灵巧又有力,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因为祁安自己练过所以知道。
而且就这身手来看,应该是从小练的。他的身法极其轻盈迅猛,如果不是练的童子功,几乎不可能会有这种境界。
所以说不准,这瞎子可能还是哪个名门大派出身的。
只是那功夫的路数太邪门儿,和祁安从前接触的那些个皇族子弟禁军之流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是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祁安想了想,假装无心似的随口问道“先生这身功夫,是出自哪位高人啊?”
翟子枫知道他的意图,打太极一样又给他推了回去,笑眯眯地废话道“一位教我功夫的先生。”
祁安笑了笑,没再往下追问。
翟子枫“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