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猛一低头,看见地上蹲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干巴狗,两对儿小罗圈腿站着都还打着颤,朝他咧咧嘴,笑得比那穷算命的还贼。
这狗个头跟个ji差不多,却声如洪钟,两声就彻底把祁安给叫醒了。
哟,这瞎子还真买啸天犬去了。
虽然这啸天犬大概是缩过水的。
那算命的趁着他看狗的空档,十分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位官人,今天您这么大方,瞎子我也请你喝一盅怎么样?”
祁安心想你他妈有钱吗?你那点钱还是我给你的,您老人家拿我给的钱请我喝酒,还真是心宽得很啊。
祁安冲着那瞎子假笑了一下,也十分不客气地推拒道“您就当我是广施功德,就不劳烦您破费了。”
“别啊,喝一杯嘛。”瞎子死皮赖脸地往上攀,一笑咧出一嘴雪白的大板牙,“咱这结的是眼缘,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有缘人啊。”
这么说着,那缩水的啸天犬还跟着嗷嗷两声,仿佛是那什么唱那什么随。
祁安抽了抽眉毛,心说你他妈不是瞎子吗?瞎子结什么眼缘?屁眼缘吗?
“别,您别破费了,眼缘这事不稀罕,搞不好您明天还能碰着一个。”
这瞎子不理会他,神神叨叨地比划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劝道“哎哟,官人,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来给你画个金光符,只要三文钱。”
祁安y着脸皮笑rou不笑,忍无可忍地道“你信不信我真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瞎子的笑容凝滞了一下“……”
祁安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要走,心说好不容易逍遥一回,还让这么个玩意儿找晦气。
那瞎子一口叫住他“诶官人,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哪儿来的?北方的?”
祁安脚步顿了一下,随口道“y间来的。”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往掌柜的手里塞够了银两,大步迈了出去。
瞎子透过眼前薄透的黑纱一直盯着祁安离开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咂舌笑了笑。
别说,这小子脾气不怎么样,人还挺好看的。
☆、那瞎子y魂不散
把那惹人烦的瞎子给甩干净了,祁安在江边转了转,借着酒劲儿咿咿唔唔不成调地哼起了小曲,那调子肯定没多好听,祁安自己有那个自知之明。他年少的时候有一次企图学人家唱小曲追姑娘,结果才一张口,那姑娘就十分不厚道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敞着衣襟,满脸醺红,还哼哼唧唧的,活脱脱一幅醉鬼模样,一路走过去见着的人都不自觉往旁边绕了绕,生怕这醉鬼伤了人。
祁安吹着江风,到江滩边脱了鞋踩在泥滩上。
傍晚的江风很清爽,他真是让这风给吹舒服了,面朝江水闭上眼,身子越来越放松下来。
半个月没有好好打理过的长发在风中柔柔飘散着,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从他的发间穿过,抚过他的脖子从后颈吹出去,好一番通透。
这人一身落拓像,宽大的粗布衣袍被风吹得荡起,让他清减了许多的瘦削身子也看起来有那么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眯着眼,不自觉地朝江水里走了几步,想让水冲冲脚,醒醒脑子。
兴许是他看起来太落魄了,又是一幅超然物外的架势,江堤上的一个大爷见他往水里走,还以为他要轻生,吓得赶忙扯着嗓子大声吆喝。
老爷子嗓门是真的大,一开嗓路边人都纷纷侧眸,唯独那魂飞天外的祁安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是没听见。
也许是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在叫自己,所以权当耳旁风了。
那大爷看他不管不顾,更加铁定地相信他肯定是想不开了,赶忙拿了根麻绳,嘴里大声嚷嚷着朝他赶过去。
祁安听到了朝这边快速而来的脚步声,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回头一看,见那老爷子手拿麻绳,口里用楚语连环炮似的喊他“回头是岸”,再看看江堤上围观的路人,祁安这才悟了。
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废了半天劲才解释清楚,然后慢慢悠悠穿上鞋,决定先去找个下榻的地方。
庙堂沙场上辗转了这么些年,还头一次有人怕他轻生,沙场上的人觉得他是铜皮铁骨,庙堂上的人巴不得他早点死。
所以在走之前,他还特地跟那大爷道了谢。
最便宜的一家就在那仙鹤楼旁边不远的地方,祁安去要了间客房,也是最便宜的那一种。他本身就不是个特别讲究吃穿住行的人,再加上“流落街头”,身上毕竟不如从前富裕了。
虽然挥金如土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但那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太古早了。
客栈掌柜的一听他口音就知道是外地人,再看这打扮和这手笔,眼神里顿时流露出了一些同情的神色。掌柜的是个大娘,满腔楚调,咿咿呀呀的,言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市侩,但倒也有几分古道热肠。
掌柜的一边领着祁安往客房走,一边叮嘱道“客人是外地的吧,这几天可得注意了,再过几天清明了,晚上可得少出去。”
祁安一听笑了,便问道“怎么了?”
那掌柜的果真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可跟你说,这几天晚上外头老有怪人怪事,昨天我还挺见房顶上有脚步声呢,这不清明了,有些东西也要回家……”
祁安当然不信她,却也不好臊她的面子,便调笑道“这不好事嘛,魂归故里。”
“什么啊,”掌柜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姐我可跟你说真的,晚上没事别出去,啊。”
说完便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了,祁安自顾自笑了笑,推门进了屋子,然后直接往床上一倒。
他想,这楚州也是个好地方,风景也好,东西吃得也不错,但是毕竟他在这没根没落,不能久待。
然后去哪儿呢?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举足轻重的北肃王,也不是那个屯兵北境的长宁大帅了,京城和北境肯定是不能去的,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他投奔,再加上囊中羞涩,除非他一路打杂,否则不可能就这么晃悠一辈子。
去南疆吗?
那个人给他在南疆都安置好了,他早些年和南疆的一个郡王交情匪浅,借着那点关系给他在南疆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虽然风光不再,但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下半辈子都当个闲散贵人。
但他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呢?祁安思来想去,觉得这可能就是贱吧。
他南下这一路风餐露宿,那人不是没找过他,只是都让他给躲过去了——他已经不想再把他们牵扯进来了,跟一个在皇帝那里已经“死透”了的人还是断了联系的好。
他酒有些喝多了,那酒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酒,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头疼。他烙煎饼似的在床上翻了好几道,浑身都燥热得难受。
他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去看过两次,发现什么都没有,想着可能多半是江风吹的吧,就继续回去睡觉了。
而就在这生更半夜的点,他的房门叫人敲响了。
祁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股子火气直往上窜,他心想他妈的谁那么不识相,大半晚上的敲门。
该不会是……
祁安这一路上江洋大盗没少遇,半夜敲门等人来开,然后打晕了入室劫财的也不是没听说过。他身上只带了把短刀,于是他把刀拔出来攥在手里,轻手轻脚地移到门边儿,往外问了声“谁?”
一个腔调里透着贼气的声音在外头低低响起“是我啊,官人。”
一听就是那个穷算命的死瞎子。
“你他妈敢跟踪我!”
“没啊,我跟掌柜的关系不错,晚上来她这儿帮忙啊,听说有个外地人长得俊俏,我就想会不会是你。”
祁安彻底毛了,心说你他naai个腿的,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忍无可忍地朝外头吼了一声;“滚!”
那人可怜巴巴地道“哎,别啊,我听掌柜的说你浑身酒气,我这不给你送醒酒汤来了嘛。”
“不用!”
“哎,你这人怎么那么没人味儿呢,刚熬好的,还是热的。”
“滚!”
这人一个穷算命的,大半晚上摸来敲你的房门,说给你送汤,不明摆着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嘛。
祁安恶狠狠道“再敢来,我打得你连你亲妈都不认识!”
外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瞎子又吱唔道“可是我没妈啊。”
“滚!”
祁安打死不给那瞎子开门,翻来滚去一个晚上没睡好,好在那瞎子后半夜的就识趣地走了,不然祁安可能真的会开门把他打到亲妈都不认识。
祁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人是怎么就还跟上他了,图财?
图财到还好办,江湖上劫财的小贼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可万一是有什么人盯上他了呢?
祁安想了想,觉得这楚江虽好,但恐怕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反应过度了,搞不好那穷算命的就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神经病,可这神经病跟着他却也一直没对他的腰包下手,不像是图财的样子——这反而让祁安更加不安了。
兴许是流亡久了,看谁都不像是好人,祁安拼了命才换来的安生且逍遥的日子,他一点也不想拿这个冒险。
反正往南好地方多着去了,他也在楚州呆得够久了,出了楚州就往蜀地赶,实在不行往东走,去看看大安的东海也好。
于是他一大早就摸爬起来,把房间给退了,然后收拾东西出了客栈。他上午就在江边溜达,离开楚州之前,把沿江一条街的楚州小吃都吃了个遍,到了下午,才酒足饭饱地买了匹杂种马,一颠一颠地上路了。
他最后还是往东走,从前他不是在北境就是在京城,还从没见过海。
差不多傍晚黄昏的时候,他在江边歇了一会,这里有很多歇脚饮马的人,他自顾自地捧着清凉凉的江水洗了把脸,又拿短刀把脸上的胡茬子刮了刮,结果一个不小心,把脸划拉出了一小条口子。
血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滴进江水里,他皱了皱眉,却也丝毫没在意,又呼了两把水在脸上把血冲干净,接着扯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胡乱擦了两把,就算是完事了。
江水进了眼睛,一下子有些睁不开,旁边一个同样在歇脚的路人给他递了什么东西,对他道“兄弟,上点药吧,别破相了。”
他唔唔应了一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一抬头,就见那穷算命的瞎子冲他咧嘴笑了笑。
还真是y魂不散啊。
祁安一下子寒毛倒竖,连连退了几步,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祁安的身手在整个大安都是数一数二的,昨天是他喝醉了,今天他清醒的时候,这人跟了他一路他也没发现,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诶诶,怎么还炸毛了呢?”那瞎子眼睛上蒙着黑纱,冲他笑了笑,“别啊,你怎么老这么防着我呢?”
祁安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这人莫不是脑子真有点问题,老子他妈不防你防谁啊。
祁安脑子转得飞快,寻思着怎么把这么个y魂不散的死瞎子打得魂飞魄散。
他想了想,眼神一沉,放在短刀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瞟了瞟周围歇脚的行人,笑了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那瞎子笑意渐深,伸手把药瓶子递给了他。
祁安道了声;“多谢。”
不过他也就这么说说,当然不会用这来路不明的玩意儿。他一边觑着那瞎子的脸,一边把药瓶子拿捏在手里,拔开了盖子,窸窸窣窣倒出来一些,可就是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