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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师爷 第18节

作者:司徒九流 字数:23846 更新:2022-01-04 20:40:23

    “不错。”寇落苼淡淡地道“只是判虽该如此判,话却不一定对。”

    傅云书问“此话怎讲”

    寇落苼道“乡宦虽富,却并不一定有错;小民虽贫,也并非任人鱼rou。”

    傅云书一愣,“你的意思是,李天霸说的是实话李父真的把院子留给了他”

    “李天霸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所言为实,县主的判决没有错。”寇落苼道“只是真相究竟如何,你不知,我也不知,只有李氏兄弟二人心中有数。”见傅云书陷入沉思,他忽地狡黠一笑,道“县主可愿与我一赌”

    傅云书一个激灵,“怎么赌”

    寇落苼道“赌那李氏兄弟,到底谁对谁错。我赌李天霸所言属实。”

    “那我赌李天霸是撒谎”傅云书也来了兴致,笑道“赌注呢”

    寇落苼道“谁赢了,就可以指使对方做一件事。”

    几乎是瞬时,傅云书就想好了自己赢了之后的要求,他转了转眼珠子,试探地道“如果是不那么合理的要求呢”

    寇落苼问“杀人放火”

    傅云书笑道“我又不是土匪。”

    “即便是杀人放火,我也为你去做。”寇落苼笑道“前提是你得赢了我。”

    小县令自信满满,“等着瞧吧,我一定能赢”

    寇落苼笑道“那咱们拭目以待。”

    小县令自觉胜券在握,当即命人查出李家院子的所在,拖着寇落苼便策马奔赴,果然如他们所言,院子所在之地荒凉而又偏僻,一路上都没看到几户人家。两人挑了离得最近的一户,敲开门,院门后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探出头来,昏花老眼望着眼前两个年轻人,颤颤巍巍地问“两位有什么事吗”

    “阿婆,再往前走一段路,那里有座院子,那院子的主人您认识吗”傅云书生得清秀,一笑,嘴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更显乖巧,十分入阿婆的眼,乐呵呵地答道“认识啊,是个姓李的老头儿,不过你们要是找他就来迟了,他前段时间老死了,丧事都办过了。”

    编假话寇落苼在行,闭着眼张口便道“我们是那户人家的远房亲戚,前些日子家中长辈听闻了李家老爹的死讯,特意遣我们来吊唁的。”

    “哦,是这样。”老婆婆道“没想到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竟还有人记得他。”

    “自然有人记得了,”寇落苼试探着道“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大儿子倒还成,还时不时来探望,有时候也会叫自己老婆过来帮忙照顾,可那个小儿子,生了跟没生一样。”老婆婆摇头啧啧道。

    傅云书顿时紧张,“他那个小儿子怎么样”

    老婆婆道“他老爹还能干的时候倒时常见他过来,只不过是来讨钱的。自他老爹中风倒下后,就没再见过他的影子,除了办丧事那会儿哦,对了”老婆婆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你们若想找他家人,来得正好,他那个不孝顺的小儿子刚就来了”

    寇落苼问“刚刚过去”

    “是啊”老婆婆道“还领了一大帮人,看着凶神恶煞的不像什么好人,一大波都朝他家院子去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文“窃谓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

    出自海瑞定理。

    第87章 采生门十

    寇落苼与傅云书对视一眼, “走”

    两人策马一路疾驰, 没多久就到了李家院子外,院门大开着, 里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寇落苼踮着脚朝里头望了望, 调侃着道“该不会是请了一帮人来办新屋酒吧”

    傅云书轻轻戳了下墙面,老墙皮便如枯叶一般簌簌掉下, 甩了甩手, 道“还新屋呢,都快成古董了。”

    忽然, 里头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尖细尖细的, 正是那李天柱扯着嗓子带了几分谄媚地道“几位大哥加把劲儿,挖出来咱们后半辈子就无忧了”

    “挖”傅云书眉头倒拧,寇落苼还未来得及拦,他便如一阵旋风似地冲了进去, 喝道“李天柱”

    李天柱猝不及防, 被吓得浑身抖了三抖,下意识地窜到一个大汉身后, 攀着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地探出半个脑袋,定睛一看, 愣了, “傅大人”

    小小的院子里站了十来条ji,ng壮高大的汉子,个个手里不是拎着铁锹就是扛着锄头, 听见李天柱对傅云书的称呼,再看这少年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满身威仪、走路带风,顿生做贼心虚之感,不由自主地都把手里的家伙往身后藏了藏。

    傅云书冷冷地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我们”李天柱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醒悟自己已经是这座院子名正言顺的主人,底气油然而生,“大人,我只是请了几个人来帮着翻修一下我家这老房子。”

    “你家这翻修的方式还挺别致,一个劲儿往地里刨。”寇落苼也从外头慢慢悠悠地走进来,眉梢一挑,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在翻修y宅呢。”

    李天柱干笑两声,“个人喜好不同,喜好不同。”他一对绿豆眼转来转去,瞅瞅傅云书又看看寇落苼,试探着问“傅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寇落苼淡淡一笑,“大人心系百姓,特意前来探望,看李天霸有没有再为难你。”

    “没有,没有。”李天柱连连摆手,“大人多虑了。”

    傅云书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这么一尊大佛戳在这里熠熠生辉,一些y暗的活儿显然就不适合干了,院中几条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瞪了李天柱一眼,他便缩着脑袋硬着头皮道“大大人,您不辞辛苦前来探望小人,小人实在受宠若惊,可小人家徒四壁,一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孝敬您,要不您先打道回府,改日改日小人定当携重礼上门感谢”

    傅云书冷冷地道“你以为本县特意前来,就是为了讨你的谢礼”他自道身份,院子里杵着的大汉们明显更加紧张了,但谁也没动。傅云书道“我来,是想看看,你能在这座破院子里折腾出夺什么花儿来。”

    见无论如何都请不动这尊大佛,李天柱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大人,我实话跟您说了吧,这座破院子我确实没什么可稀罕的,”他咧嘴一笑,笑容油腻,“我稀罕的是院子地底下埋着的宝贝”

    寇落苼幽幽地道“若真有宝贝埋在地下,李天霸会这么轻易将院子转手给你”

    “就他那颗猪脑子,哪儿能想到这一茬”李天柱嗤笑道“老头儿中风瘫痪,时间长了有些神志不清,我时常趁着李天霸不在的时候上家里来拿些钱去花花,有次听见老头儿迷迷糊糊间在说些传家宝什么的,我便凑上去听,老头儿说咱家院子的地底下埋着他这辈子所有的积蓄,还叫我不要告诉天柱”李天柱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旋即又得意笑道“老头儿莫约是把我当成李天霸了,反正他向来偏心,不过这回真是天助我也,哈哈,他的好儿子李天霸什么都有了,也该我李天柱走一回运当时李天霸突然回来,害得我不能立刻把传家宝挖出来,白白浪费了半间院子的钱,不过是我东西,总归会回到我手上”

    傅云书一言不发,面色铁青。

    寇落苼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怎么办,傅兄,好像是我赢了”

    忽然有人兴奋地喊道“挖到了挖到了”

    如池塘里洒落一把饵,院中诸人游鱼一般地窜过去,你争我抢要夺一个好位置,“哪里在哪里”“挖到什么了”

    院中赫然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露出一只木箱子的一角。

    李天柱眉飞色舞,兴奋地直搓手,道“别慌小心着点继续挖”

    几乎所有人都被近在眼前的财宝迷晕了心窍,再无人顾及得上身边这位杀气腾腾的县太爷。小县令“哼”了一声,正要拂袖离去,却被寇落苼扯住了胳膊,他道“来都来了,不如留下来看看他们能挖出什么宝贝。”

    几个大汉齐心协力,奋力刨土,很快将整只木箱子刨了出来,两个人各站在一侧,喊着“一二三”将箱子抬出了地底。

    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大汉喜滋滋地道“这分量可真够沉的,看来里头金银财宝得藏了不少,天柱,你这回可算发财了。”

    李天柱谄媚地笑道“大哥,我的钱那就是您的钱”

    大汉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还知道孝敬咱。既然你这么上道,那我也不能亏待了你,日后在赌坊,我罩着你。”

    李天柱神情激动,当即就要趴下磕头跪拜,“多谢大哥”

    “诶诶诶,”大汉一只手就将他整个人扶住,“先别急着行礼,咱先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说罢做了个手势,“把箱子打开。”

    箱子上悬了只铜锁,也不知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已是铜锈斑驳,几个糙汉行事粗暴简单,一铲子下去便将铜锁砸成了两半,掀开箱子盖,露出满满一箱子的各色鹅卵石。

    在场所有人顿时全部傻眼。

    李天柱愣了半晌,不敢置信地扑上去拼命翻找,“不可能不可能”可把整只箱子都掏空了,底下都未曾藏着什么看起来比较值钱的物件。他又后知后觉地去捡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鹅卵石,“一定是这些石头里头玄机”可任凭他又摸又砸又啃,鹅卵石也不肯现出真身谁让它就只是鹅卵石而已呢。

    李天柱眼泪汪汪地去抱着领头大哥的大腿哭嚎“大哥这一定不是真的院子里肯定还藏着别的宝贝,我们我们再挖”

    “我可去你妈的吧”领头大汉额前青筋暴起,抬起一脚就把李天柱踹了个屁股朝天,“我就知道,你那死老头儿穷酸了一辈子,哪来的宝贝可以留着我居然被你这瘪三给耍得团团转你欠的钱连带利息,明天之前一定得双手送到我面前,否则我要你全身开染坊”说罢,领头大汉大喝一声“走”,正欲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撤退,余光忽地瞥见站在门口脸色y郁的傅云书,立刻又缩起了脑袋,赔着笑道“县令大人,我跟李天柱闹着玩呢,让您见笑了。”

    傅云书冷冷地道“滚。”

    一群高壮的汉子一溜烟地滚了。

    李天柱又抽抽噎噎地朝傅云书扑过来,眼看两只爪子即将扒拉住县令的大腿,面前忽然又站出来一个人,将小县令挡在身后,李天柱只好退而求其次,抱住寇落苼的大腿哭嚎道“大人小人为人所蒙蔽,还求大人高抬贵手,把小人的钱还给小人”

    “钱”寇落苼明知故问地道“你哪里来的钱”

    “就”李天柱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就是小人问李天霸买这半座院子的钱啊”

    “你把钱给了李天霸,这座院子归你,钱货两清,这桩交易再公正不过,用不着本县cha手。”傅云书输了赌约,心情低落,连带着面上也没半分好脸色,扯了下寇落苼的手,“回去了。”

    寇落苼被傅云书扯着往外走,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扭过头来对李天柱道“你和李天霸这桩生意合情合理,银货两讫,即便上官府也讨不回来,不如去求求你大哥,看他肯不肯收回成命。”

    直到上了马,走出老远一段路,傅云书还是紧抿着嘴,一声也不吭。寇落苼并驾齐驱走在他身侧,忽然歪过身子,撞了下他的肩膀,道“怎么了,打赌输了就这么难过”

    傅云书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失望,失望于往常所学也难免有错漏之处。”

    “纸上学来终觉浅,你以前是个好学生,如今却要摆正位置,浥尘,你已是个朝廷命官。”寇落苼说这话时,也没有看他,目光只淡淡地望着前方翠绿一片的稻田,“处于弱势的一方,并不一定就淳朴老实任人宰割。”

    傅云书闷闷地道“我明白了。”

    寇落苼道“不过若真如李天柱所言,此事倒也真是奇怪。”

    傅云书问“怎么说”

    寇落苼道“李家老爹把一箱子鹅卵石埋在地下做什么他为何要告诉李天柱那是传家宝”

    第88章 采生门十一

    “唔这个嘛, 可能”傅云书蹙着眉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是因为他童心未泯想要将那箱子心爱的鹅卵石传下去”他这厢话还没说完, 那头的寇落苼已笑得弯了腰,傅云书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笑什么笑”

    “这么讲, 倒也勉强解释得通, 毕竟那会儿李家老头应该已经神志不清了,可”寇落苼笑容蓦地一收, 道“可若他其实神志清醒呢”

    “若是神志清醒为何要对李天柱说那样的假话”说着, 傅云书蓦地一顿,讶然地道“或者, 其实他是故意想要骗李天柱”

    “一座地处偏僻的老院子能值几个钱即便贱卖, 也并不一定就有人来买, 与其捏块ji肋在手里,不如换了银子花个痛快。”寇落苼道。

    傅云书讷讷地道“也是说,李家老爹和李天霸合起伙来,演了一出戏, 骗骗了李天柱”小县令暗暗心惊, 忍不住垂下头去。

    寇落苼道“但李天霸爱财得财,居无定所的李天柱有了一个住所, 倒也算得上两全,这个结局, 不差。”

    傅云书道“只可惜我们只怕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

    寇落苼淡淡一笑, 道“有时候,真相其实并不重要。”

    “即便真相不重要, 赌约我却在意得很。”小县令垂头丧气,整个人蔫成一个“丧”字,“我输了。”

    寇落苼安慰地拍拍他的脑袋,“别怕,我暂时还没想好想要你做的事。”

    傅云书闷闷地道“我却已经把想要你做的事想好了。”

    寇落苼哑然失笑,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云书道“我若赢了便罢,此刻已经输了,还说出来的话,不免有逼迫你的嫌疑。”

    “即便有嫌疑又怎样我又不去官府告你,”寇落苼带着点引诱意味低低地道“你说便是。”

    小县令一侧腮帮子鼓了又瘪,支吾了半天,最后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比一只半死不活的蚊子响不了多少,饶是寇落苼耳力过人也没能捉到,只好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傅云书耳朵红红,没好气地道“我不信你没听见”

    寇落苼无辜地道“真的,我真的没听见。”

    傅云书道“那你发誓”

    寇落苼还真举手朝天发誓,“我寇落苼发誓,刚才是真没听见傅云书说了什么,如有作假,天打五雷轰全家死光光。”他说话间,傅云书就一直冷眼瞧着,寇落苼忍不住问“按照戏折子上演的,一般你不都得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许说不好听的话吗”

    傅云书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毒誓自然不会成真,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寇落苼道“你说的好有道理。”

    “我刚才说的是,我想你留下来。”傅云书淡淡地道。

    寇落苼一愣,“什么”

    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小县令强撑着的一张脸绷不住,又刷地涨了个通红,他破罐子破摔,没好气地道“我说我想你留下来”话说出口,心中闷气尽散,傅云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现在你总听见了吧”

    寇落苼回过神来,点了一点头,道“听见了。”

    除此之外,他却并没有别的什么表示。

    两人安静地骑在马上,一时静默。

    傅云书的脸红了又白,他之所以会说出口,到底是抱了寇落苼会答应他留下的念头,又或者再一次拒绝,叫他彻底死心。

    无论怎样,都好过现在这样,一颗心半死不活地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落地,渐渐的,气都快喘不过来。

    傅云书熬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道“你呢你现在想好了吗”

    寇落苼道“没有。”

    傅云书只好闭嘴。然而嘴巴安静了,心里却如猴抓挠,小县令只好又开口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过了今天,我兴许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今日是他的生辰,到了明天,寇落苼也许就要走,可若他顺着自己的话提到以后,也许就代表他不会走。

    寇落苼道“放心,今天之内我一定能想到。”

    如针尖扎上了棉花,拳头砸到了床榻,统统被对方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傅云书和寇落苼周旋了半天,明招暗谋轮番上阵,都不见效,只剩下一招他抱着寇落苼的腿嚎啕大哭求他别走了。

    更让傅云书暗自绝望的是,对于这样无耻且流氓的招数,他竟也不十分排斥。

    “浥尘,”正在小县令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用上这招时,寇落苼终于开口了,他平静地道“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辰”

    傅云书一愣,“是是啊。”

    寇落苼道“今晚亥时,我在湖边等你。”

    傅云书一向睡得早,为了照顾他的作息,县令府中人也都早早歇下,戌时刚过,偌大的县令府已寂静一片,被笼罩在昏暗天色之下。傅云书油炸火烧般地熬过了等的这一段时间,手里装模作样拿着的书一眼没看进去也便罢了,纸张还被指甲掐破了好几个口子,亥时刚到他便做贼似的溜出了房门,走一段路便躲在树后,猫着腰左看右看才继续往前走。

    待一路溜到湖边,苍茫月色映着满池莲叶,却不见寇落苼人影,傅云书心中不安,小声地唤道“寇兄寇兄”

    “在这儿。”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荷叶摇晃,寇落苼从荷叶丛里头探出身来,他站在一叶扁舟上,手里拎着把船桨,冲傅云书一招手,“过来。”

    傅云书想也不想,一跃上船,船身晃荡,连带着荷叶也摇曳,惊起一片不知名的小虫,闪烁着点点荧光,朝远处飞去,像散落了一把晶莹的星星。傅云书在船头坐下,寇落苼便将船桨一摇,小舟破开荷叶,朝湖中心滑去。

    寇落苼没有说话,傅云书也没有说话,四周只有水声与虫鸣。两人乘着小船,来到湖中心的自雨亭,船头轻轻地碰到亭子的一角,被撞得微微一荡,两人却谁也没有动。亭子里摆了一盏灯,昏黄的烛火幽幽地落在寇落苼的侧脸上,傅云书悄然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好看吗”寇落苼忽然问。

    “好看”傅云书下意识地答道,话说出口才恍然明白,立即撇过头若无其事地道“你看这月亮又大又圆,当然好看得不得了”

    寇落苼也不戳穿他,只默默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用绸布缠好小包裹,一层层解开,最后露出里头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簪子。簪子上只刻着简单的流云纹样,玉色却如水如月,一看便知非凡,寇落苼道“送给你。”

    傅云书推拒道“寇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寇落苼也不强行塞给他,只唇角微翘,笑着说“我娘还在时,将这簪子给了我,说日后遇见了中意的人,就将簪子送给人家。我如今已二十有七,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遇见中意的人,思来想去,还是想给你。”

    傅云书不敢直视他深幽的目光,转过头,哑声道“你才二十七,还很年轻,以后以后说不定就会就会遇见更喜欢的人”话虽这样说着,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钝痛起来,傅云书立即闭紧了嘴,眸光闪烁,不敢多言。

    寇落苼道“以后的事,我此刻却也并不敢妄言,我能确定的只有现在,我的心上人是你,”顿了顿,寇落苼低声道“浥尘,我想将这簪子送给你。”

    傅云书惊慌失措地垂下头去,紧紧闭上了眼睛,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动弹,耳力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变得更加灵敏,他听见寇落苼朝自己走来,轻轻解开了自己的原本扎着的头发,温柔的指尖在发丝中穿梭,替他将原本半散的头发全束了起来,然后轻轻cha上了那枚碧玉簪子。

    最后,他的手在离开前,揉了揉他的脑袋,淡淡笑道“长大了啊你。”

    傅云书忽然睁开了眼睛。

    寇落苼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一睁眼,刚好对上他的眼睛,目光比月色还清冷。寇落苼道“那个赌约,我已经想好我的要求了。”

    傅云书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

    寇落苼道“我想听你一句真心话。”

    他并没有说是关于哪件事的真心话,但傅云书就是忽然明白了。

    他浑身都轻轻地颤抖起来,眼睁睁看着寇落苼离自己越来越近,却一动也不能动,最后两人鼻尖蹭着鼻尖,呼吸都相互缠绕。

    傅云书抽了抽鼻子,小声又委屈,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我也喜欢你。”寇落苼还没有动,他已从船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了他。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又是欢喜又是慌乱,只能把怀里的人抓紧,再抓紧一点。

    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总算把小县令的心里话勾出来了。

    寇落苼悠悠地长舒了一口气,任由傅云书死死地抱着自己,然后他捧起小县令一张羞红的脸,低头,亲吻就落在他温热的嘴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开始谈恋爱。

    第89章 采生门十二

    唇舌交缠只一瞬, 又似过了千年, 寇落苼双眼未闭,傅云书也颤抖着睁开眼眸,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傅云书望着他, 想起他们在沈家医馆的那一晚, 他于无尽的混沌中恍惚回神,朦胧间, 他看见寇落苼缓缓俯首, 唇畔轻轻触到了自己的嘴唇。他有一段时间一直纠结于这是否是自己神志不清时一个无礼的梦境,但与之相比, 反倒是现在更像幻梦一场。

    昏梦也好, 幻境也罢, 至少现在,不要让他醒来。

    两人相拥着跌倒在船上,寇落苼的吻往下移,来到他的脖颈, 那里的皮rou细嫩, 只是呼出的气息就叫傅云书一阵瑟缩,揪着寇落苼后背衣料的手就攥得更紧一些。寇落苼仔细地在他的脖子上种下一枚红色的印记, 忽然道“今晚月色真好。”傅云书勉力睁开眼睛,分出一丝神志去看天上那轮虚无缥缈的月亮, 目光刚刚凝聚, 便忍不住“啊”地叫出了声,立即伸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寇落苼不知何时把手悄然探入了他的衣内, 此刻正在他的腰际游移。与傅云书温热的身躯相比,他的指尖稍显冰凉,却仿佛有呼风唤雨的能量,一路挟带霹雳与火花,将他所剩无几的神志抹杀殆尽。

    衣带扯落,系带解开,寇落苼将傅云书的衣襟轻轻扯向两边,与自己许久未见甚是想念的、傅云书洁白而美妙的胸膛再度相见。他缓慢俯首,唇舌触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其中一点,舔吻吸吮间,果不其然听见小县令压抑的喘息。

    傅云书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指缝间泄露些许,道“寇兄”

    寇落苼道“叫朝雨。”

    傅云书急促地喘着气,“朝雨。”

    寇落苼直起上半身,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乖。”说着,他探向自己的衣襟,在里头掏了掏,摸出一只小小的瓷盒子,傅云书眼睁睁看着他将瓷盒子旋开,从里头抠出一些雪白的脂膏状物,然后被他仔细地抹上了自己的身子。

    傅云书浑身一僵,立即就想起身逃跑,推拒的双手却被寇落苼轻而易举地制住,单手捏了按在头顶。他有些愤懑地抬脚,膝盖顶了下寇落苼,被情爱蒙蔽的双眼里倔强地窜出几缕怒火,哑声道“你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东西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寇落苼低低地道,顺势握住傅云书的那条腿,搁在自己的腰上,他勾了下嘴角,笑道“今夜是情不自禁,也是相思难抑。浥尘,记着了,腿要放在这里。”

    在今夜之前,两人最亲密的时候是在江北州府的客栈里。傅云书对于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周身如堕火狱般的炽热,而此刻,两人的身躯紧贴着倒在这狭小的木船上,那一次的感受卷土重来,如倒流的海水一般,顷刻间将他淹没。而后浪潮渐退,换做快感袭卷而来,终成灭顶之势。

    小船剧烈摇晃,船下波澜不息,水声荡漾。

    傅云书原本竭力捂着嘴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落在船身一侧,指尖触到了冰凉的湖水,将落在湖面的月亮瞬间击碎。他迷茫的视线越过寇落苼的肩膀,望见苍穹上那一轮明月,恍惚间也觉自己就如那水中的月亮一般,被寇落苼捏得粉碎,然后牢牢攥在了手心。

    在即将攀上的一瞬,寇落苼却忽然停住不动了,傅云书懵懂地睁开眼,他眼角泛红,盯着寇落苼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需求所在,催促地夹了下他的腰。寇落苼无声地笑,抱着他整个人站了起来,一跃,稳稳地落在自雨亭里,随手一拂,亭子里石桌上摆着的灯笼落入水中,取而代之的是傅云书的脊背贴上了桌面,石桌冰冷,他“唔”了一声,含糊地道“冷。”

    “乖。”寇落苼细密的吻如春雨般连绵落在他脸颊上,嗓音也沙哑,“一会儿就不冷了。”

    先前在水上船里,周围是茂盛茁壮的荷叶,身居其下,几乎遮天蔽日,除却一轮圆月当空,并无不隐蔽之处。而今躺在这四通八达的亭子里,傅云书难免紧张,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起夜无聊就来这景致不错的湖边散步,意外撞见湖中这另一番风光。在这样的担心下,反而滋生出愈发强烈的、别致的快感,而后落入水中的灯笼渐渐熄灭,天地昏暗,忧心随着烛火消散,唯有这无尽的欢喜依然,萦绕在两人亲密无间的身体上,久久不息。

    两人终于踏回岸上时,已是月至中天深更半夜。傅云书浑身汗shi,衣袍胡乱地裹在身上,被寇落苼抱着,窝在他的怀里,虚弱地喘着气。寇落苼刚经历一番颇为剧烈的运动,甚至怀里还抱了老大一个少年郎,却不见影响他丝毫,春风满面,健步如飞,急速穿越过无人的院落走廊,用背将傅云书的房门撞开,又反手关上,将脱了力的小县令安放在床上,又回到门边上了锁,这才优哉游哉地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深幽的目光落在傅云书的脸色,伸手将黏在他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

    傅云书疲倦地睁开一丝眼缝,哑着嗓子轻声道“去烧点热水来清洗清洗。”他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哪里都是又酸又痛。

    寇落苼不紧不慢地捋着他的头发,悠悠地道“不急。”说罢,又低下头去吮吸他的嘴唇。刚刚熄灭的情欲又窜起火星,傅云书自觉ji,ng疲力竭,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前,哼哼着道“不要了好累”

    再多无力的拒绝,也都被寇落苼吞进了自己嘴里。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水声啧啧,寇落苼随意掩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又被寇落苼亲手扯下,丢弃在地上,刚刚从极致的快乐里清醒的身体,被轻轻一拨撩,便复又沉沦。

    帐子跌落,隔出一方隐秘而狭小的天地。

    寇落苼深深浅浅地挺动,撞得床榻“吱呀”作响,傅云书也似应和着,发出缠绵而惑人的、高高低低的叫声。寇落苼忽然低笑,凑到傅云书耳边,道“其实我每次到你房间来,都在想与你做这种事。”

    傅云书又羞又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骂道“流氓”

    “甚至有一次梦里都梦到你,”寇落苼继续低笑着道“你与梦里倒有些不同。”

    终究忍不住心中好奇,傅云书撤开些胳膊,瞄了寇落苼一眼,含含糊糊地问“哪哪里不同”

    在他侧脸亲了一口,寇落苼道“你比梦里更销魂。”

    “土匪”傅云书又将胳膊挡回脸上,大喊。

    寇落苼恶意地停住不动了,勾唇笑道“那么我这个土匪你到底喜不喜欢”

    傅云书把自己的胳膊甩到一旁,气呼呼地瞪着他。寇落苼无所畏惧,居高临下、嘴角含笑地与他对视,两两相望许久,小县令终于再度败下阵来,哼哼唧唧地双手撑着从床上直起上半身,撅嘴在寇落苼嘴角亲了一口,道“喜欢。”

    说喜欢的下场就是小县令被大土匪重重地按回床上,床板晃动的吱呀声伴随着傅云书低哑的呻吟,几乎响了一整夜,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缓缓停歇。待疲软的身子终于浸入温热的水中,小县令的神志已然不清,只知道自己靠在寇落苼的胸膛,任由他替自己清洗擦拭。恍惚间,寇落苼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傅云书没有听清,迷迷茫茫地半眯着眼睛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寇落苼低头在傅云书额头亲了一口,道“我爱你。”

    王小柱被指派了一个新的任务照顾那个被救下的可怜的孩子。

    这个任务既安稳也无趣,王小柱闲得整日趴在那孩子的床沿上啃手指,白日漫漫,他为了打发时间,连指甲也要节省着一点点啃。王小柱的老爹王老柱却十分满意县太爷给自己儿子安排的差事,数次要提着满满一桶的豆浆送上县衙来孝敬大老爷,均被王小柱千方百计地拦下了,这回王小柱终于没能扛住老爹的念叨,认命地接过装豆浆的桶,提进县太爷惯常吃饭的小厅中,却不见他的人影,于是他问李婶,“哎,李婶,傅大人难道已经吃过早饭了”

    “没呢,”李婶摆摆手,“兴许是昨天c,ao劳过度累着了,眼下还没起呢,你个小子没事别去打扰大人。”

    “哦。”王小柱乖乖地应了,只好拎着桶来到那个孩子住的房间,把桶搁在桌上,凑过去仔仔细细地将这孩子看了一遍。小孩儿身上惨不忍睹,一张脸抹去脏污后却还算完好,皮rou细嫩,眉眼清秀,若未遭逢此大难,应当是个好看的小孩子,只可惜被那群杀千刀的畜牲毁去了自己的一生。

    王小柱同情地摸了摸小孩儿头顶柔软的黑发,喃喃地道“娃娃你要快点好起来,带着我们把那群狼心狗肺的拍花子统统抓起来杀个干净。”

    说话间,小孩儿纤长的眼睫毛似是动了动。

    王小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疑心方才是不是自己太过无聊而产生的错觉。

    在他专注而惊诧的目光下,小孩儿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当初写自雨亭的目的为的就是专门用来开车的,从刚开始写的时候就一直想着这段y,终于写到了,可喜可贺。

    第90章 采生门十三

    王小柱忍不住失声惊叫, “县太爷, 羊活了”

    此事事关重大,王小柱一刻不敢耽误, 慌忙起身, 一路连滚带爬地冲到傅云书房门前, 将什么规矩礼仪统统一时忘却,抄起拳头就哐哐直砸县太爷的房门, 那架势旁人一看还只当他是来讨债的, 他扯着嗓子喊“傅大人傅大人属下有要事来报”

    屋子里静默稍许,房门随即被“吱”一声扯开, 寇落苼胡乱地披了身衣裳, 踏出房门, 满脸y郁与煞气,y测测地瞪着王小柱,哑声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有事便说”

    王小柱上下两片唇瓣犹自颤抖片刻, 终于还是没勇气问一句“寇先生您怎么在傅大人房里”, 只躬身小声地道“寇先生,咱们救回来那只羊啊不, 那个孩子,她她醒了。”

    “醒了就醒了。”寇落苼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安稳活着自然有醒的一天,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说的好像也是啊王小柱一时脸红, 垂下脑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对不住寇先生,是是属下鲁莽了。”

    寇落苼点一点头,淡淡地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把那羊孩儿好好看住了。”

    “是。”王小柱应了正要告退,忽然记起卧榻不起的傅云书,自觉应当关怀县太爷几句,于是腆起笑脸,问“寇先生,傅大人他没事儿吧”

    不知是否是王小柱的错觉,他好似看见寇先生神情微微一变,显出一种诡异的暧昧,但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寇落苼平静自若,淡淡道“没事,有我在照顾他。”

    王小柱告辞后,寇落苼回到房中,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的响动,即便是疲乏如傅云书,也不得不从昏梦中醒来,半阖着眼眸,有气无力地道“王小柱有什么急事”他双手支撑着床板艰难爬起,锦被从光裸的肩膀上滑落,露出点点红痕。寇落苼的目光便凝在他颈间某处熟悉的红痕上,静默片刻,缓步上前,在床沿坐下,极为自然地将傅云书搂入怀中,轻声道“莫急,不是什么大事。”

    寇落苼的指尖触到自己的肩膀,不曾有半缕衣料的阻隔,傅云书有一瞬间的僵硬,待反应过来他们眼下的关系,又顺从地靠在他肩上,嘟哝道“不是大事又是什么事”

    寇落苼道“虽不是大事,但你听了,一定死活要从床上爬起来去处理。”

    傅云书笑道“能叫我这样着急,你还敢说不是大事”

    寇落苼轻叹了口气,道“还是拗不过你。”顿了顿,道“那个孩子醒了。”

    傅云书愣了一瞬,立即从寇落苼身上一弹而起,捡起地上随手扔的裤子,呲牙咧嘴地往身上套。寇落苼斜靠在床头围观,幽幽地道“你还有力气啊”

    话音刚落,小县令恨恨地把艰难穿到一半的裤子往地上一扔,凶神恶煞地扑上去揪住了寇落苼的衣领,道“还不都怪你”他衣服没披裤子也没套,就这样光溜溜地扑上来,对寇落苼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寇寨主喉结上下滚动几番,默念了几遍自己是正人君子,才屏息哑声道“你确定你要这样对我”

    小县令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寇落苼身体某处的变化,眼珠子转动着往下一瞟,顿觉被辣到,立即从寇落苼身上撤下,小声嘀咕“土匪。”

    寇落苼起身去傅云书的衣柜里挑了两件干净的衣服,走回床板,一拍他光溜溜的屁股蛋,道“躺好,土匪帮你穿衣服了。”

    傅云书本是京中世家出身,自小身边帮佣仆役无数,自离京后一干生活琐事便一直自力更生,如今有人伺候,顿时摆起了大少爷的谱,舒舒服服地展开四肢,任由寇落苼替自己将衣裤穿好,系带仔细系上,再将头发细细梳一遍,cha上昨夜他送的那支玉簪子。傅云书佯装无意地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越看那支玉簪越喜欢,趁寇落苼扭头的功夫,飞快地摸了一下。他自以为动作机敏而飞快,没料到全然落入了寇落苼的眼中,暗笑一下,将自己的衣服也打理齐整,一拍傅云书的肩膀,道“还能不能走了不能走的话,我背你”

    “不用”傅云书自觉年轻气盛、身强体健,即便c,ao劳一夜稍事休息便可复原,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寇落苼,谁知刚一起身,屁股某难言之处便是一阵剧痛,傅云书神色一紧,一张小白脸登时就紫了。

    寇落苼憋笑,又问“真的能行我抱你算了。”

    “岂止岂有此理我堂堂一县长官,哪儿有被人抱着走的道理”大话已放在前头,傅云书倔强不肯收回,硬着头皮强弯起笑,说“我好得很”

    寇落苼只好忧愁地跟在堂堂一县长官身后,看着他夹着腿小碎步缓慢挪着,还时不时小心地摸下屁股。

    放着羊孩儿的房间离傅云书离得甚远,待终于走到时傅云书已累出了满头大汗,他暗中掐了把大腿,扭头对寇落苼笑道“你看,我说我好得很吧”他满脸是汗,连带着这明亮的笑容也变得shi漉漉,寇落苼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腰间轻掐了一把,淡声道“我看到了。”

    这一掐力道虽不大,却正中腰酸背痛的傅云书的命脉,当即“嗷”地一声大叫,结结实实地一头扎进了寇落苼的怀中。寇落苼捋了捋他的背,道“县主大人这副身子,还真是好得很。”

    他这话说得轻且低,缭绕耳边,便生出几分莫名的暧昧与情炽,傅云书恨恨一砸他的胸口,红着脸道“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的。”

    寇落苼冁然一笑,将所有拳头坦然接受,然后挑眉望着呆愣地站在门口的王小柱,冷声道“好看吗”

    王小柱愣愣地点了点头。

    傅云书背对着门,没看见守在门口的王小柱,经寇落苼这一说,登时惊得三魂归位七魄复原,连忙从寇落苼怀里逃出来,因心虚与羞赧,化身成为一只炸毛的猫,跳着脚气急败坏地叫“王小柱,你还没看够”

    王小柱神志犹在云游,竟傻不拉几地还想点头,好在关键时刻本能发作,一个激灵,这才终于清醒,连忙瑟瑟发抖地求饶,“大人,小人一时走神,还望大人恕罪”

    寇落苼微微地笑着,问“你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王小柱头摇如拨浪鼓,“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你禀报我回来之后,便一直守在这儿”寇落苼又问。

    王小柱不知其中是否藏有寇先生的陷阱,迟疑着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我九合县的官差,绝不能是个瞎子。”寇落苼微笑着道。王小柱心里“咯噔”一声,还当是寇先生要自己卷铺盖滚蛋,若自己没了这个差事,老爹非把他的头按在豆浆桶里溺死不可,他眼眶一红腘窝一酸,哪儿管男儿膝下有无黄金,当即就要给这两位跪下嚎啕大哭一场,身子刚一动,便听寇先生又道“方才我与县主不过好友间的嬉笑打闹罢了,县主虽是一县长官,毕竟也是少年心xi,ng,但若传出去,百姓难免议论县主不够稳重,所以”

    话说到这份上,王小柱一颗榆木脑袋也终于开了丝窍,忙举起手表忠心,“小人绝不会将方才所见之事透露给任何人丝毫”

    “方才所见之事”寇落苼微拧眉头,淡笑道“你不是什么都没看见么”

    “呃”王小柱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地道“小人小人哦小人除了看见傅大人和寇先生打闹了几下以外,别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终于将这榆木脑袋提点明白,寇落苼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以。”

    沉默围观半晌,傅云书终于耐不住,道“那女娃娃已经醒了现在可还醒着”

    “醒着,”王小柱连连点头,“一直都醒着呢。”

    “那你在门外守着,”傅云书说着对寇落苼招了招手,“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两人一边走着,傅云书一边幽幽地低声声道“难为你了,还得不辞辛劳封人口实。”

    寇落苼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道“谁让县太爷不肯给咱这个名分呢,再多苦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呗。”

    “什么名分不名分的,”傅云书本来心头还略有不爽,听他这么一说忍俊不禁,“你还指望我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不成”

    “你若不肯娶我,那么换一下,我八抬大轿娶你也成。”寇落苼笑笑地说着,牵起傅云书的手,傅云书一愣,却又不自然地把手抽走,低着头道“我们俩之间的事,无需道与外人听。”

    他虽对自己敞开心扉,但到底仍为世俗眼光所牵绊,寇落苼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暗道一声来日方长,倒也没有坚持,只抬手敲了敲门,道“小娃娃,听说你醒了,我们来看看你。”

    第91章 采生门十四

    虽然打了招呼, 但他们也没指望那羊娃能出声回应, 径直便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那羊娃正笔挺挺地躺在床上, 王小柱将她的被角掖得死紧, 只刚好卡着颗脑袋露在外头, 如今把脸洗净,脸颊上伤口愈合些许, 倒显出几分女孩子的清稚, 她睁圆了一双漆黑的眼眸,惊颤地望着他们, 被子底下纤瘦的身躯不住地发抖, 终于在傅云书走前一步时, 呜咽一声钻进了被子里。

    傅云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她床边,试探着把手放在被子上,隔着厚厚的被褥, 轻柔地安抚不住颤抖的女孩儿,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欺负你的人已经被赶跑了, 你再也不用吃苦头了。”

    女孩子渐渐停止了颤抖,却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傅云书温声道“被子里闷, 出来吧, 你身体还病着,别把自己憋坏了。”

    女孩子还是一动也没有动。

    寇落苼也走了过来, 淡淡地道“欺负你的那个老叫花子,还没抓住。”

    被子忽然猛颤了一下。

    寇落苼道“你想把所有欺负你的坏人都抓起来绳之以法吗”

    静默一瞬,被子忽然被一把推开,女孩子一双漆黑的圆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眼泪,她咬紧了下唇,坚定而缓慢地一点头。

    寇落苼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眼中泪光闪烁,她垂下脑袋,摇了摇头,并不做声。

    “我们听见过你念诗,晓得你是会说话的,才这样问你,”寇落苼目光冷淡,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的眼神与看其他来喊冤的百姓与锒铛入狱的罪犯并不半点不同,道“你若是连开口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又身无长技,莫说报仇,日后连在这世间生存也难。”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打算重c,ao旧业,继续去扮成小羊骗路人钱财,一边背诗一边捡钱不过这次没有那老叫花子盯着,你过得总会比之前好上不少。”

    “你怎么那么凶。”傅云书轻声埋怨,拍了下寇落苼的手。

    “才不要做羊”小女孩忽然哭着大喊“我绝不再当任人打骂的羊”

    傅云书一愣,眼看这年幼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顿时同情心泛滥,连忙凑上去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哭别哭,没人会再拉你去做羊了,别怕。”

    寇落苼蹲下身,与小女孩面对面,缓和了语气,又问“那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抽抽噎噎了几下,道“莲子。”

    傅云书摸着她的脑袋问“你叫莲子”

    小女孩点点头。

    傅云书问“今年几岁了”

    小女孩弱弱地道“我十二岁了。”

    “你已经十二岁了”傅云书极为诧异,莲子的身板很瘦小,细胳膊细腿的,看上去就如同一颗幼苗那般脆弱,仿佛轻轻一拗便会折断,他一直以为她顶多八九岁。傅云书又问“你家在哪里”

    这个问题好似极为深奥,难倒了莲子,她皱着秀气的眉,沉默着思索了很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我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傅云书正欲出言安慰,寇落苼却忽然挤了上来,冷声冷气地问“除了看着你的那个老叫花子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欺负你的人”

    莲子轻轻地道“欺负过我的人,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

    “同伙,我是说那个老叫花子的同伙。”顿了顿,寇落苼又不确定地问“你知道同伙的意思吧”

    莲子点点头,却并不开口言语。她只是把自己细如麦秆的胳膊从被子里抽了出来,望着上面刻得密密麻麻的伤痕,经过药物的治疗,原本触目惊心的伤口逐渐愈合,现在已经结成了一道道粉色的伤疤,另一只手的指尖在这些难看的伤疤上缓慢游移着,似乎想将它们悉数抹去。许久,她慢吞吞地说“同伙,有不少。”

    傅云书和寇落苼俱是一怔。

    “本来那些人带着我们一直呆在州府,最远也不过就是去周边的几个县城讨讨钱,但是前段时间他们忽然慌慌张张带着我们跑路,说江北出了大事,要逃去另一个州,就一直跑到这附近,听说这里有很厉害的大土匪,他们就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着,还派了我出来赚点钱和吃的。”莲子说。

    傅云书连忙追问“你知道他们都在哪儿吗”

    莲子摇摇头,“我一直被他们关押着,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哪里能说得清他们藏的是个什么地方”

    寇落苼问“既然之前一直在州府,为何突然就要跑路”

    “他们哪里会对我们说这些只含糊地说是江北出了大事,呆不下去了。”莲子说着说着,忽然一愣神,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寇落苼,道“在跑路之前,他们带回来一个少年”她对着自己的胳膊比划了一下,“那个少年,少了一条胳膊。”

    傅云书瞳孔收缩,一个箭步冲上去掰住她的肩膀,失声叫道“那个少了胳膊的少年,他是不是叫杨叶”

    自从州府回来后,傅云书一直有派人去各处寻找,只是派去的衙役回来了一波又一波,没有一个打听到杨叶的消息。

    寇落苼安抚地将他拉开,温声道“别急,浥尘,别急。”

    莲子像是被傅云书吓到了,瑟缩着往后躲了躲。傅云书抚了抚额头,哑声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失仪了。”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莲子,诚恳地道“有个叫杨叶的少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听你描述,他可能就是那个少了胳膊的人,请你务必说得详尽一些。”

    “其实我们那儿缺胳膊少腿的人挺多的,毕竟连像我这样的怪物都有,哈哈,缺条胳膊算什么”莲子自嘲地笑笑,“我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少了胳膊的少年,是因为他的年纪。像我们这样被拉去讨钱的乞丐,多是十岁不到的小孩子,折断胳膊砍了腿比大人容易,还能披件羊皮熊皮的装个怪兽,就算逃也逃不远。但是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胳膊看起来也是新砍掉不久的,我当时见了,还有些奇怪怎么拉了个大人回来。”顿了顿,莲子道“他来的时候重伤昏迷,被打得满脸是血,我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更不用说去问他叫什么了。”

    傅云书忍不住浑身一颤,无声地叹了口气。

    寇落苼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莲子,又问“那你们那里,算上和你一样受苦的孩子,大概有多少人”

    莲子道“也没有特别多,总共十来个人。”

    寇落苼侧头对傅云书轻声道“事不宜迟,我们要赶紧派人去九合县附近搜寻这个团伙。”傅云书一点头,还未开口回话,莲子忽然问“你们是要把他们抓起来吗”

    傅云书斩钉截铁地道“抓一定要抓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你们的动作可一定要抓紧,”莲子睁圆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信誓旦旦地道“他们和看守我的老叫花子说好了,只带我出来四天,若是过期不回,他们一定会起疑心,说不定立刻就跑路换地方了”

    寇落苼与傅云书对视一眼,“走。”

    九合县因深受匪患困扰,并无太多外乡人敢来这里,加之前两日傅云书下令封锁县城门全县搜捕那个老叫花子,这几日更是连出入都不能,若一下子多出来十来个外乡人,必定引人怀疑。寇落苼道“羊娃说他们因惧怕土匪不敢再往前,此刻人多半不在九合。”

    傅云书道“可即便不在九合,也不会离得太远。”

    寇落苼道“带着数个身有残缺的小孩子,想要躲在深山老林里度日,怕是没那么容易。”

    傅云书道“茗县与九合相距不过数十里,又甚是繁荣,往来游人如织,多十来个人少十来个人,根本无从察觉。”

    寇落苼微微侧头看他,“县主是怀疑那群丧尽天良的拍花子藏在茗县”

    傅云书一点头,“我觉得这个可能xi,ng还蛮大。”

    寇落苼颔首,“县城门封锁已有数日,再拖延下去,只怕招致百姓不满,也差不多该重新开放了。”

    傅云书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只僵硬地一点头。寇落苼拍了下他的肩膀,“浥尘”喉结上下滚动,傅云书颓然地垂下脑袋,声音里有着压制不住的失望,“我不甘心朝雨,我不甘心,这种该千刀万剐的畜牲,我居然没能把他抓住”他抬手掩面,“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寇落苼舒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安慰,“你哪一步都没有走错,九合县属下乡镇众多,他若往哪个荒无人烟的杂草堆里一钻,任你再能干,也生不出火眼金睛将他逮住更何况,事情还并没有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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