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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师爷 第3节

作者:司徒九流 字数:23774 更新:2022-01-04 20:40:09

    傅云书迷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寇落苼说“因为我已经吃过了。”说着从袖中拎出一只造型颇为别致的粽子,尚带着微热,放在傅云书掌心,“江北的粽子多为rou馅,我怕你吃不惯,特意包了只豆沙的,你尝尝。”

    眉眼与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傅云书道“看不出来寇兄还会包粽子。”

    寇落苼笑道“今早刚和李婶学的,包得奇形怪状,好在吃起来应当没什么问题。”

    傅云书捏着粽子凑到鼻尖闻了闻,闻到苇叶的淡淡清香,正要把线解开,忽然匆匆跑来一个衙役,“大人大人”

    傅云书顺手便将粽子塞进自己袖中,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有事便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衙役立时收敛狂放的脚步,如憋了条急于如厕一般,小碎步快速而又诡异地朝这边挪动,在傅云书和善的目光中,挤眉弄眼地道“大人,菩提镇移上来一桩案子,说是出了人命”

    “哦”寇落苼与傅云书对视一眼,寇落苼笑道“他们倒还真是勤快。”

    傅云书说“既是人命官司,事不宜迟,现在便开堂审案。”

    寇落苼望了望他袖中显出的隐约粽子的形状,没有说话。

    来到衙门正堂,菩提镇来的两个官差早已在堂前等候,见到身穿七品县令官服的傅云书,立即恭敬行礼,道“见过县令大人。”

    傅云书略略一看,这两个官差并不眼熟,不是昨日前来医馆收尸的那几个,淡声道“起来吧。”

    “谢大人。”两个官差道。

    傅云书道“尔等清晨前来,可有要事禀报”

    其中一个官差道“回大人的话,昨日我菩提镇发生了一起殴杀人命案,案犯赵宣甫,于巳时五刻在沈氏医馆中,用凶器砖头敲击死者沈珣头颅,导致沈珣当场不治身亡。属下已将案犯并凶器一同押送至县中,死者尸身移送至县衙停尸房内。”

    傅云书道“带案犯赵宣甫。”

    赵四被一左一右两个衙役强按着跪倒在地,此时他全然没了昨日的慌张无错,吊儿郎当地翻着白眼,正眼也不给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县太爷一个。

    傅云书道“赵宣甫,你可知罪”

    赵四不屑地说“草民无罪,何来知与不知”

    “大胆竟敢在县太爷面前放肆”其中一名衙役怒喝一声,举着手里的水火棍就要朝赵四打去,却见傅云书略一抬手,只好悻悻地将棍子放下。

    傅云书面不改色,道“我属下来报,说菩提镇数人亲眼目睹你打死了沈氏医馆的大夫沈珣,你认是不认”

    赵四拧着脖子道“大人说得不错,我是打了那庸医,可不过一板砖而已,怎么可能把人打死我的板砖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轻重”

    傅云书冷笑,“那你的意思是”

    赵四掷地有声地道“必定是那沈珣装死来害我”

    “来人,”傅云书冷声道“将沈珣的尸首抬上来。”

    一个担架蒙了块白布,掀开一半,便露出白布底下那张脸来,五官分明秀气雅致,此刻却从里到外透着僵硬的死气。场中诸人的目光都落在其上,一时寂静。

    片刻后,傅云书凉飕飕的眼神落在菩提镇来的那两位官差身上,在看得他们浑身一激灵的同时,一字一句地冷声道“这具尸首不是沈珣,他是谁”

    第12章 移尸三

    躺在草席上的这具男尸,年轻而俊秀,看着莫约十七八岁的光景,分明是朝气蓬勃、血气方刚的年纪,此刻却y沉而又死气,睒着一双浑浊黯淡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房梁。

    菩提镇的两位官差面面相觑,神色惊恐,其中一个瑟瑟发抖地道“不不可能啊,这不这不可能昨天我们抬去停尸房的,明明是沈珣的尸首,这这又是谁”

    在场一片哗然,没一个人为县太爷怎么认识沈珣这件事感到迷惑。

    唯有赵四如死尸还魂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蹦三尺高,嚷嚷道“我就说我就说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庸医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翘辫子好了好了,小爷要走了,小爷今天的早饭还没吃过呢”说着他拍了拍屁股,真就朝县衙大门走去。

    傅云书冷冷地道“站住。”

    立时窜出两个捕快将赵四按倒在地。

    赵四脸朝地被拖着往回走,不甘心地嚷嚷“怎么还抓我死的又不是沈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扭着赵四的两个捕快停下脚步,他略一抬头,视线中出现一双干净的黑靴子,顺着靴子往上看,是一个斯文清俊的年轻人,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公堂之上,不要大声喧哗。”说着他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团乌漆嘛黑不知道用来做过什么的布团,依旧微笑和煦地说“否则就将这玩意儿塞进你喉咙里,教你好好品尝品尝这早饭的滋味。”

    赵四咽了口唾沫,乖乖地闭上了嘴。

    寇落苼见他识时务,冷哼一声,将东西收了回去。他土匪当久了,落下一些毛病,身上总要带着那么几个物件才安心。

    傅云书望着菩提县那两个官差,道“你们从菩提镇带过来的尸体,是否就是这一具”

    其中一个官差坚决否认,道“回禀大人,这绝对不可能菩提县民风淳朴,甚少有凶杀命案,这些年来总共也就出了昨天这一起,因钱大人钱宇在任时曾规定,只要发生命案,无论何时何地,大致盘问后就要将犯人并尸体移送至县中关押,以便县令能尽早审问,因此昨日我们把赵宣甫带回去审问一番,又向几个目击者确认后,便带着沈珣出发赶到县衙。沈珣是菩提镇唯一的大夫,大家伙的都认识他,我们万万没有弄错的道理啊”

    “是啊大人,”另一个官差也道“咱们把沈珣的尸体送到停尸房后还特意确认过,送到那儿的绝对是沈珣无疑”

    傅云书审视的目光在菩提镇两个官差的脸上溜了一圈,半垂下眼帘,道“带停尸房的看守过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跪倒在傅云书面前,“小的王麻,见过傅大人”

    傅云书的眉头迷惑地微蹙,“你为何来得这么快”心思一转,冷声道“可是早就察觉尸体有异,所以才早早等候在外”

    “不是不是”王麻急忙连声否认,“先前有县衙的人来传唤小人,因此小人早就在外头候着大人的吩咐了。”

    “县衙的人”傅云书喃喃地念了一声,转过头询问地看向寇落苼。寇落苼微微一笑,算是承认。

    早在傅云书言明这具尸体不是沈珣时,寇落苼便已派人悄悄去将停尸房看守带来,正是眼前这王麻。王麻人称王大麻子,鼻子像闪了腰的丝瓜,眼睛像裂了缝的大枣,一个字,丑。丑也便罢了,偏偏还人如其名,脸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斑斑点点,令人望而生畏,叫鬼见了发愁,九合县再没有人能比他更胜任停尸房看守这份活,因此县衙中明镜高悬牌匾下的县太爷如流水般簌簌换了一打,停尸房草席间尸山中的看守反倒如铁打的营盘般屹立不倒。

    傅云书道“你看看这具尸体,可是昨晚菩提镇官差交到你手上的那具”

    王大麻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瞄了几眼,坚定地摇摇头,“不是,虽说都是长得挺俊的小青年,但明显不是一个人。”

    “可是,”傅云书指了指堂下盖着白布的尸体,“先前从你那儿抬过来的,却是这一具。既然你们都承认这不是沈珣,那么这具尸体,又是谁的”

    王大麻子闻言大惊失色,脸上的麻子都跟着失了血色,连忙又扑到那尸体旁边,掀开白布,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摸了一遍,就差没上手了。可是任他目光如炬,看了半天,那尸体的模样还是没有变动丝毫,王大麻子的手一抖,那白布又重新盖回了尸体身上,然后他瑟瑟发抖地转过身,惊恐地望着傅云书道“回回县太爷的话,小人小人也不知道他是谁”

    惊堂木拍案,发出砰然巨响,傅云书“腾”地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沈珣尸体不翼而飞,变成了这具无名尸,押送官差、看守一个个的都只会说不知道,难不成这尸体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在场诸人鸦雀无声,没人敢出声触这位头顶三把火的县太爷的霉头。

    除了一个人。

    “县主,”寇落苼抬手悄然扯了下傅云书的衣袖,低声道“县主息怒。”

    傅云书扭头看了他一眼,气势消散,嘟哝了句“寇寇先生”。寇落苼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来。”傅云书于是顺从地坐下,看着他踏前一步,平静地道“沈珣已死,绝不会自己跑掉,要么是押送出了问题,要么是看管不力导致被人掉包。”目光落在菩提镇二位官差身上,“二位当真能确认押送途中绝无差错”

    两个官差毫不犹豫地拍胸脯保证,“绝对没有问题”

    寇落苼的目光又移向王子,“王麻,你先前说,眼前这具尸体,不是昨晚菩提镇官差交到你手里的那具”

    王大麻子畏畏缩缩地道“是。”

    寇落苼道“也就是说,菩提镇官差与你交接时,尸体尚是沈珣,是在你接手之后,才被调的包”嘴角微微翘起,寇落苼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冷冷地道“若我没记错,按照规矩,停尸房看守每两个时辰需将房中安置尸体巡视查看一遍。自案发时算起,从菩提镇快马赶至县城应是戌时,两位官差需押送案犯并尸体,应当更迟一些,但无论如何,子时之前也应该到了。”

    两个官差连连点头,“对咱们到的时候正是亥时”

    寇落苼望了望晨曦薄雾中清亮的天光,“而现在,莫约已是卯时,也就是说,从官差把尸体交给你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时辰,中间恰好要巡视一次。”他板起脸,语气骤然严厉,喝道“王麻,我且问你,这四个时辰中你可有按规矩巡视”

    王大麻子面如土色,双唇颤抖,挣扎许久,终于哭丧着脸嚎道“大人,大人小的昨天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请大人看在小的兢兢业业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次吧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

    没等他嚎完,寇落苼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先前威胁过赵四的那坨布团,掂在手里抛了抛,王大麻子立时紧紧闭上了嘴。

    傅云书问“本县且问你,在那四个时辰中,你在做什么”

    王大麻子抽抽噎噎地说“前些天刚发了月钱,小的就去买了坛酒,一直放着没舍得喝,昨儿个大晚上被叫醒接尸,完事儿后看见摆在桌上的那坛酒,小人心里就如同猫爪子挠一般,抓心挠肝地痒”

    傅云书冷声道“说重点。”

    王大麻子道“小的没忍住喝了一整坛酒,醉得不省人事,直到大人命人过来抬走沈珣的尸体,这才被人叫醒,小的想来从未出错过,因此也没有多加检查,指了昨天他们抬来的那副担架,就叫他们抬走了。”

    “也就是说”傅云书的眼神渐y。

    寇落苼接着道“也就是说,在你酩酊大醉的这四个时辰内,即便当真有人潜入停尸房,偷梁换柱,你也毫无察觉。”

    王大麻子浑身颤抖起来,裂了缝的大枣般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大人,小的为县衙卖命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

    没等他嚎完,轻飘飘一支令箭落地,发出当啷脆响,傅云书道“停尸房看守王麻,监管不力玩忽职守,致使尸体丢失,罚二十大板,罚奉三月。来人,拖下去。”

    九合县衙役虽然打土匪不行,但打自己人可是一等一的威武,傅云书话音刚落,立时走出两个身强体壮的衙役,摩拳擦掌地应了声“是”,便合力将挣扎不休的王子拖到堂外。

    听着外头传来的王麻凄厉的哭喊,菩提镇来的两个官差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还好还好,这事没算在自己头上。

    那厢传来小县令的声音似是有些疲劳,淡淡地道“先且不论沈珣的尸体是如何丢的,现又在何处,这具多出来的尸体就是个更大的问题。你们将着人将此人画下,贴至各处告示处,看是否有人认得此人。”说着揉了揉眉心,他彻夜未眠,早起粒米未进又是这样一番折腾,心里生出许多倦意。

    有机敏的衙役看出了县太爷的疲态,忙体贴地说“事出突然,一时也找不到更多线索,大人不如先行退堂,回去仔细思索后再行定夺。”傅云书朝那衙役看去,正是那日将自己挡在县衙大门外的王小柱,自以为得罪了县太爷之后,便一直兢兢业业地想要弥补,如今终于逮了个机会,目光锃亮地望着傅云书。

    傅云书无奈一笑,顺水推舟地道“也好,那便退堂吧。”起身一拢衣袖,摸到藏在袖子里的那只粽子,悄悄探入一摸,已经凉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移尸”一梗,脑洞来自于清贪梦道人彭公案第九回验尸场又遇奇案 拷贼徒巧得真情

    第13章 移尸四

    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傅云书抬眼一看,寇落苼已先行走了两步,正在不远处等着他,傅云书连忙抬脚跟上,两人无言地一前一后回到府中。

    饭厅里不见李婶,几碟子吃食倒还端端正正地摆着,蒸腾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寇落苼走上前去,摸了摸碗沿,道“李婶应当是热过一遍了。”

    “她有心了。”傅云书一撩官服袍角,在凳子上坐下,夹了块糕送进嘴里,一股清甜的滋味儿便在口中化开,傅云书嚼着嚼着,眼神却渐渐涣散,最终停住不动了。寇落苼为他盛了碗枣泥山药粥,推到他面前,问“想到什么了”

    他一出声,傅云书这才回过神来,将嘴里的南瓜糕咽下,淡声道“自然是在想案子了。”他的眉头微微锁起,目光盯着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我不信鬼神之说,也绝不认为那沈珣的尸身会自己起尸离去,尸体不翼而飞,只能是有人故意而为。”说着,他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茶叶蛋到南瓜糕的碟子里,又将一块南瓜糕夹到自己面前,盯着南瓜糕喃喃地道“只是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要使出这样一招偷梁换柱呢”

    寇落苼忽然道“若按照实情,有人用茶叶蛋替换了南瓜糕,那么大人便看不见南瓜糕了。”他幽幽地说“大人能看见的,只有茶叶蛋而已。”

    傅云书骇然,手一松,夹着的南瓜糕跌落,摔进粥碗里,他怔怔地道“寇兄的意思,是是有人想让我看到那个少年的尸体”

    寇落苼拿了那只茶叶蛋,仔仔细细地剥去了蛋壳,用筷子夹了放进傅云书面前的空碟子里,又将他粥碗里那块南瓜糕夹走,送进了自己口中,含含糊糊地说“既然有人费尽心思把东西送到大人眼前,大人不妨一看。”

    凝视了碟子里只茶叶蛋半晌,傅云书忽地笑了,觑了眼寇落苼,夹着放到嘴边咬了一口,道“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注1,既然人家都送上门来了,那便看一看吧。”回头对随侍道“九合县仵作何在去把他叫来。”

    随侍的小厮有些为难地道“大人,仵作怕是来不了”

    傅云书问“为何”

    小厮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咱们九合县虽有山贼在侧虎视眈眈,但县内一向安稳,一年到头出不了几起人命案子,仵作通常无所事事,许县丞同赵县尉一合计,觉得花钱养个吃白饭的不如拿这钱多雇一个衙役,所以这仵作的活都是王麻干的,您刚赏了他二十大板,怕是这个月他都起不了身了”

    “”傅云书。

    坐在对头的寇落苼忍不住笑出了声。

    傅云书斜了他一眼,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不过验尸罢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既然九合县没有个正经的仵作,那本县就自己验。”

    寇落苼奇道“县主竟然还会验尸”

    傅云书豪气地一挺胸膛,道“既然出任地方父母官,掌刑狱断公案,自然应当做足准备况且家父当年曾任刑部尚书,手下断案无数,我自然耳濡目染。”

    寇落苼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忽然微微一僵。

    傅云书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无事,”寇落苼复又笑起来,摇了摇头,道“傅相爷廉名在外,我曾听过他不少破奇案的故事。”

    傅云书鼓了鼓腮帮子,闷闷地道“虽然我不曾明说,但你们一个个的果然都晓得我的家世。”

    寇落苼认真地道“出身尊贵、世家名门,却仍抱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是很好很好的事。”

    傅云书心里一动,滴溜转着眼珠子,悄悄觑了寇落苼一眼,道“寇兄这可是在夸我”

    “是,”寇落苼笑得温文可亲,一字一顿地说“我在夸你。”

    他这般坦诚,倒叫傅云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我只有在小时候偶尔跟着家父去大理寺见一位伯父时,才能跟着看上过几眼,后来不知怎的,家母忽然不愿我接触刑狱命案,我也再没见过那位伯父。若真验起尸来,可能还不如王麻。”

    “无妨,”寇落苼道“我也恰好懂一点验尸之道,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又不需要去打仗,两个臭皮匠加起来,验个尸应当足够了。”

    此时虽尚未入夏,但天气已渐渐转热,未免尸体生蛆腐败,两个臭皮匠说干就干,来到停尸房,暂时顶替王子的是一个孤老头儿,听说了死尸不翼而飞的传闻,不敢入内,缩头缩脑地窝在停尸房门外,大老远望见傅云书的高头大马,慌忙蹒跚上前作揖,“小老儿见过县令大人。”

    “免礼。”傅云书翻身下马,同寇落苼朝停尸房门走去,老头儿惶恐地跟在一旁,伸手欲拦却又不敢,傅云书瞥见,便问“怎么了停尸房又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小老儿一直守在门外,没有一人出入过”老头儿连忙否认,纠结片刻,迟疑着道“只是房中脏乱不堪,大人身份尊贵,只怕脏了大人的脚,不如先由小老儿清扫一番,大人再行验尸。”

    傅云书淡淡地道“本县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怕什么脏乱,验尸要紧,你继续在外头守着便是。”说罢不顾老头儿阻拦,推开木门掀开布帘,钻进了停尸房门中。

    寇落苼跟在后头正欲跟上,却见傅云书身子僵住不前,迷惑地问“县主,怎么了”

    傅云书缓缓扭过头,一张小白脸已涨成青紫,神色诡异,身子左右晃了晃,一头扎进寇落苼怀里。寇落苼被撞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连忙扶住傅云书的腰身,关切地问“傅兄,傅兄你没事吧”

    傅云书埋在寇落苼怀里摇了摇头,攀着他的肩膀艰难起身,大口喘气,半晌才恢复过来,痛苦地道“听闻久住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只是我却怕最初那阵都挨不过去寇兄,这里头实在是太脏乱了。”

    他这么说,反倒叫寇落苼有些好奇,他扶着傅云书等他站稳了,道“我且先去一探。”掀开布帘,兜头便是铺天盖地的恶臭,熏得寇落苼猝不及防地倒退一步,堪堪站定。群鹰寨里一群糙汉子,生活起居自然不甚ji,ng细,房间乱成狗窝那是常事,寇寨主自以为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却还是被王子的窝给吓到了。

    不大的停尸房,堆满了一地的酒坛子,有些莫约是不小心踩碎了,留下一摊瓷渣滓,也没人收拾。有几个酒坛子摆在角落,里头灌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浓烈的尿sao气,想来都是王子的存货。那具无名尸体就摆在停尸房正中央的木板上,寇落苼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不小心踢翻了脚边一只酒坛,坛子翻倒,底下一群蟑螂立时四散逃跑。傅云书正缩在门边探出颗脑袋张望,看见这一幕,嘴角又是一抽。

    酒气、尿sao气、尸体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凝聚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如一根钢针扎着寇落苼的鼻子眼睛,辣得他热泪盈眶。握着口鼻艰难跋涉到那木板旁,捏着白布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尸体的脸来,仍旧是昨日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人,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冷冷地看着来人。

    寇落苼重新将布盖回去,转身冲傅云书比了个“可以”的手势,小县令点点头,“哧溜”一声迅速缩了回去,然后外头传来他的声音,“来人,将屋内尸首带回县衙。”

    两人坐回马上,仍觉晕晕乎乎、天旋地转,两厢沉默许久,傅云书忽然带着鼻音闷声说“我特意前来停尸房,本是想查看一番,此处有无人潜入盗尸的痕迹。”

    寇落苼道“现在想来,能在这儿呆上一时半刻的人,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傅云书干笑两声,“那王麻就是这世上最有骨气的人。”说完立时将笑意敛得一干二净,目视前方,y测测地说“且看我怎么收拾他。”

    寇落苼道“我方才大致查勘了一番,因屋内本就杂乱,即便盗尸者留下什么线索也很难发现。何况停尸房门只有一木栓,王麻当夜烂醉如泥,连门栓有没有栓上都不一定,那盗尸者可谓如入无人之境。”

    傅云书道“即便如此,他总不是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沈珣与那具尸体皆是青壮年男子,即便对方同样身强力壮,能扛得动,带着这样大的物件走在街上,总归引人注目,即便深更半夜行人稀少,可要是万一遇上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扭过头定定地望着寇落苼。

    寇落苼问“傅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巡夜的衙役”傅云书笑得像个捡到一枚铜钱的孩子,桃花眼里流水潺潺、波光粼粼,他激动地说“我县常年有衙役巡夜,每组三人,上半夜五组下半夜五组交替,而停尸房是巡夜的必经之路,可以问问这十五人,昨天夜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寇落苼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笑了,道“县主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宋宋慈洗冤集录序

    大噶国庆快乐

    第14章 移尸五

    傅云书立即回头吩咐道“昨夜下半夜巡夜的是哪几个人马上叫他们来县衙见我。”

    回到县衙时,许孟已在堂中候着,见了傅云书,行礼道“傅大人,验尸所需器具皆已准备完毕,大人可以随时开始。”

    傅云书道“有劳许大人,咱们现在便开始吧。”

    尸体被摆在台上,揭去白布,露出少年苍白的身体和青紫的脸,他浑身上下,唯有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红绳上串了一枚做工粗糙的玉佩,而少年纤弱的颈间,除却这一枚玉佩,还有着一道深深的勒痕。在场诸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那道分明的勒痕上,许孟眉头紧蹙,道“自缢身亡”

    “不一定。”傅云书说着,戴着手套的手握住尸体的肩膀,将其侧翻,露出后颈,后颈上亦有勒痕,同前头的半截连成一个完满的圈,“若是自缢,绳索造成的勒痕应交至左右耳后便消失了,不会有这么长的勒痕。”将尸体摆成原样,手指在喉头处一触,“绳索缢在喉上,自缢者则舌抵齿,臀后多有粪出。”轻轻掰开尸体的嘴巴,“此尸舌未抵齿,是喉下血脉不行之故。”目光落在尸体的臀上,握住一半掰开,傅云书却忽地一怔,讷讷地不说话。

    “怎么了”寇落苼凑上去问,傅云书立即松开手,尸体重重地倒了回去,将身后的场景掩盖住。他局促地说“没什么”连忙又去看尸体的手,死去的少年生前莫约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双手纤长清瘦,指甲修得很是妥帖,只是掌心生着几个老茧,指甲缝里沾染些许泥土,傅云书看着看着,忍不住“咦”了一声。

    寇落苼道“他是被人缢死的”

    傅云书道“自缢者,眼合、唇开、手握、齿露,此尸则全然相反,若无其余致命伤,应当是被人缢死,只是”他的眉头缓缓蹙起,慢悠悠地说“只是一般被缢死的人,生前都会手抓着颈间绳索竭力挣扎,且不说指甲缝里会留下自己的皮rou碎屑,自己颈间除了勒痕外,也会有指抓痕,此尸不知为何没有,而且比起这个”从尸体的指甲缝里小心翼翼地抠了一点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我更好奇,这个土是从何而来”

    许孟推测道“会不会是凶手在拖行尸体时,手掉在地上,沾染上了”

    “有可能,”傅云书道“但如此一来,身体各处多半有磨损,但此尸除了颈间勒痕之外,并无其他明显伤口。”说着,他翻过尸体的手腕看了看,喃喃地道“而且连一丝搏斗的痕迹都没有,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自愿被缢死的。”寇落苼幽幽地道。

    此话一出,有如一股y风过境,吹在在场众人浑身一抖。

    许孟干笑两声,说“寇先生这话就有意思了,怎么会有人自愿被缢死有这功夫干嘛不自己上吊即便是自己舍不得下手,谁有这样大的胆量敢无故下手杀人没有搏斗的痕迹也好说,只要给死者下足了蒙汗药,怎么弄都醒不过来。自愿被缢,简直荒谬”

    寇落苼淡淡地瞟他一眼,许孟如耿直的三朝元老,他便是那魅惑君王的妖妃,自然相看两相厌,但他也懒得跟他计较,只道“许县丞说得有理。”

    一拳头打在轻飘飘的棉花上,许孟反倒憋了一口闷气,暗暗瞪了眼寇落苼。

    傅云书全然没察觉到那厢风起云涌,只捏着尸体的手腕皱眉打量,恰在此时,赵辞疾大步前来,冲傅云书行礼道“见过县令大人,大人,您吩咐把昨天下半夜巡夜的那几个兄弟带来,他们几个都在这儿了。”

    傅云书立即回神,站起身,问那些个衙役,“你们昨日巡夜,可有遇见过什么身负重物的人”

    衙役们都说“回大人的话,这深更半夜的,附近又有群鹰寨,别说人了,狗都不敢出来溜达。”

    傅云书又问“那可曾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声音例如挖土,或者重物摩擦之类的”

    衙役们互相看看,又一齐摇头,道“没有听见过,大人,若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咱们是一定会上前查看的。”

    傅云书失落地叹了口气,正要挥手让他们退下,寇落苼却忽然道“怎么只有十四个人巡夜每组三人,上下夜各有五组,应当有十五人才对。怎么少了一个人”

    赵辞疾道“启禀大人,还有一人叫张铁柱,他回去之后不知怎的病倒了,下官派人去叫他时,那厮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嘴里还说着胡话,下官见他病的不轻,便没有硬将他扛来。”

    寇落苼与傅云书对视一眼,傅云书道“既是属下病的不轻,我身为一县之主又怎能放任不管还请赵县尉指个路,本县亲自去探望他便是。”

    将验尸的行头换下,傅云书穿了寻常便服,同寇落苼一道跟着赵辞疾到了张铁柱家。张铁柱的娘子守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道“不瞒大人,小女子的相公一向身强体健,一年到头连感冒伤风都难得一次,昨夜他照常出去巡夜,小女子也并未放在心上,等他今早一回来,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怎么叫他都不理,只大呼有鬼小女子也不知他究竟撞见了什么,还请大人大发慈悲,救救小女子的夫君”说着嘤嘤嘤哭倒在地。

    “有鬼”寇落苼看了傅云书一眼,挑起眉,道“大人,撞鬼之人多半是中了邪,未免邪气冲撞大人,我便先替大人一探究竟。”说着大步走上前,一把扯开了床帐。原本还睡地昏沉的张铁柱像是感受到了寇落苼和善的注视,幽幽转醒,与寇落苼对视一眼,顿时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鬼啊救命有鬼啊啊”声音之刺耳,嗓门之响亮,震得傅云书忍不住堵上了耳朵。

    寇落苼不为所动,冷笑着卷起袖子,一边卷一边道“张夫人莫要担心,不过就是被吓得失了魂而已,在下见得多了,叫回来就是。”

    张铁柱的娘子咬着手帕眼泪汪汪地问“该怎么样叫回来”

    “简单得很。”寇落苼说着,一把揪住张铁柱的衣襟将他拖到身前,抡圆了胳膊,甩了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直扇得张铁柱眼冒金星、鼻血横流,也不嚷嚷了,直接歪倒在床。

    张铁柱的娘子惨叫一声扑了上去,哀嚎“我的夫君呐”

    寇落苼复又将袖子放了下来,微微一笑,重新变回那个斯文书生,“挨两下打就回魂了。”

    赵辞疾在一旁道“寇先生除了文武双全,看不出来竟还通晓玄理”

    “通晓算不上,”寇落苼淡淡地道“简单的法子还是晓得一些的。”

    傅云书有些担忧地问“寇兄你下手这样重,不会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吧”

    寇落苼只道“死不了。”

    说来也奇怪,过了一会儿,那张铁柱竟自个儿又睁开了眼睛,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的娘子,迷迷糊糊地问“娘子,你怎么了哭什么”

    张铁柱的娘子见他居然清醒过来,又惊又喜,抹着眼泪道“相公相公你终于醒了多亏了县令大人和寇师爷他们”

    张铁柱这才意识到房中还有其他人,抬头一看,顿时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傅傅大人,赵县尉,寇先生您几位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

    傅云书踏前一步,开门见山地说“张铁柱,你昨天巡夜时,是否看见、听见了什么”

    张铁柱呆呆地望着傅云书,怔愣许久,忽然痛哭大喊“大人不瞒大人,小的昨天夜里是真见鬼了”

    都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昨夜的张铁柱就是这样一个被霉运缠身的倒霉汉。他们上下半夜巡夜的衙役交接时,恰好撞上菩提镇的官差押运犯人同尸体,出于职责,自然要检查一番,本来糊弄着也就过去了,张铁柱手贱,掀开那白布看了一眼,还不无惋惜地说“啧,还是个俊后生呢,真是可惜了。”遂将白布盖回去,同菩提镇官差分道扬镳,他们继续顾自己巡夜。到了莫约丑时,张铁柱忽觉腹中一阵绞痛,跟同伴说了声,便一头扎进路边草丛里闷声释放起来,待将这件急事解决,他提着裤子站起身,正系着裤腰带呢,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还以为是同伴过来看他的笑话,谁知扭头一看,却对上一张同样惊恐而惨白的脸。

    这张异常熟悉,张铁柱脑中嗡鸣一声,反应过来,这正是自己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个本该是一具冰凉尸体的俊后生

    而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张铁柱再不知其他。

    “你的意思是,沈珣自己诈尸,逃出了停尸房,并不知怎的弄了具尸体来代替了自己”傅云书幽幽地说。

    张铁柱听出县太爷语气不善,战战兢兢地说“小的小的也不明白”

    “荒唐”傅云书用力一拍桌子,直震得自己手腕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宽袍大袖中转了转手腕,道“亏你还身为县衙公府人员,竟如此糊涂去把你昨天一组的那两个衙役叫来,本县还就真不信,世上会有尸体自己逃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验尸的过程参考了宋宋慈洗冤集录二十

    回魂的c,ao作是我自己瞎编的

    第15章 移尸六

    提了张铁柱回到县衙,另外两个衙役已战战兢兢地等在堂中,见了张铁柱,双双面露异色。其中一个用手肘撞了下张铁柱,低声道“老张,你没事了你昨儿个突然抽了什么羊癫疯啊”

    张铁柱歪了他一眼,又看看公堂之上,示意地咳嗽了两声,并不答话。

    那衙役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暗示,正要追问,傅云书的声音忽然幽幽地传来,“王土根,你想问张铁柱些什么话不如说出来,咱们一块帮你参谋参谋。”

    “没”王土根哆嗦了两下,缩着脑袋,“小的没什么想问的。”

    “你没什么想问的,”傅云书道“本县可有问题想问你。”左手手指在案上一下一下扣着,忽然一顿,他说“昨天张铁柱发生了什么事”

    王土根扭头看了眼张铁柱,结结巴巴地说“回禀大人,老张老张他在屙屎的时候晕晕倒了”

    傅云书问“为何晕倒”

    王土根连忙摇头,“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刚正想问他来着呢”扭头就问张铁柱,“老张,大人问你呢,你咋就会晕倒啊屙屎屙得没力气了”

    张铁柱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傅云书又问另一个衙役,“杨叶,你昨天也在,你看到了什么”

    “回禀大人,”杨叶恭恭敬敬地道“我同张铁柱并王土根一并巡夜,经过后街巡至停尸房时,张铁柱忽然说自己腹中疼痛难忍,恰好停尸房后面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他便跑去那里如厕,我和王土根就在原地等他,谁知久候不至,我们过去找他,就看见张铁柱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我和王土根就连忙把他抬回了家中。”

    与王土根、张铁柱两个大老粗不同,杨叶是个年轻小伙,生得唇红齿白,颇有几分颜色,听说还上过几年私塾,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傅云书冲他点一点头,又问“停尸房后头是个什么地方”

    公堂顿时静谧一片。

    傅云书冷声问“难道没有人知道吗”

    “回禀县令大人,”过了片刻,赵辞疾拱手道“停尸房后头,是乱葬岗。”

    傅云书蓦地一怔,一旁站着的寇落苼反倒笑了,道“张铁柱,胆子倒是不小。”

    张铁柱“嘿嘿嘿”地干笑着挠了挠头,“小的以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可可可昨晚毕竟是亲眼所见”

    “即便亲眼所见,也并非一定眼见为实。”傅云书忽然道,他定定地望着底下三人,道“你们遇到的事我大概已经明了,若无其他要事,可自行离去,只一件,”他嘴唇微微抿紧,一字一顿地道“此案扑朔迷离,在水落石出之前,未免谣言四起惹来百姓慌乱,你们多余的字,一个都不准往外说,明白了”

    三个衙役皆忙不迭地连声道“明白了。”

    待三人离去后,公堂上再度安静下来。寇落苼悄然抬眼望向站在另一侧的赵辞疾,见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忽然问“赵县丞。”

    赵辞疾扭头看过来,道“寇先生有何事”

    “没什么,”寇落苼咧嘴笑笑,道“就是想问问赵县丞,停尸房后头那个乱葬岗是个什么地方”

    像是听到什么古怪的问题,赵辞疾的两道浓粗的剑眉蓦地皱起,就连傅云书望向寇落苼的目光里都带了点迷惑,他说“寇兄,虽说各地都略有不同,但这乱葬岗么,多半是”

    “只是一个草草掩埋无名尸体的地方。”赵辞疾颔首道。

    寇落苼笑了,“移尸自行前往乱葬岗,莫不是打算自觉将自己埋了”

    他这笑话说得如同一块老香干,嚼在嘴里,既干瘪又无味,赵辞疾丝毫不给面子,嘴角都没扯一下,傅云书倒是微微一笑,说“若真如此,反倒麻烦了我们,还要特意去将那乱葬岗挖一遍。”

    赵辞疾道“大人,世上何来鬼神都是那些市井小民以讹传讹。张铁柱只匆匆看过沈珣之尸一眼,当晚夜色深沉,他将前来寻他的王土根、杨叶看成了沈珣,自己吓自己也未可知。若真因此挖掘乱葬岗,费时费力不说,只怕坊间又要流言四起。”

    “赵县丞无需焦急,本县不过随口一说。”傅云书左手撑额,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无论挖与不挖,这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便能造谣的事,不是我一句话就能止住的,官府能做的,唯有尽快破案而已。”

    傅云书所言不假,流言蜚语如同春日江边柳絮一般,随风散入千万家,自中午至傍晚,不过半日光景,街头巷尾里谈论的皆是这桩移尸诡案。傅云书换了便服,和寇落苼一块出去吃馄饨,他俩已经是馄饨摊的熟面孔,刚一落座,老板便挨挨蹭蹭地凑过来,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两位小哥,近来出门可得当心着些。”

    寇落苼问“怎么了”

    老板煞有其事地道“咱们这儿最近呐,闹鬼”

    与傅云书对视一眼,寇落苼勾唇笑道“九合县光闹土匪还不够,居然还冒出只鬼来是什么鬼,竟比土匪还凶”

    “你别不信,”老板“啧”了一声,说“这鬼不是谁瞎说闹着玩的,真有人看见了有名有姓的,说生前是菩提镇那边的一个大夫,被人害死了,死不瞑目,化成厉鬼要去寻替代昨儿个夜里就有条汉子被吸走了魂魄,好在有位高人出现,赶在魂魄散尽之前将人抢了回来,这才安然无恙但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那厉鬼没找着替代,肯定还要再来,你们这样年轻气盛的小年轻,可得当心点”恰好此时馄饨煮好,老板一边给他们盛馄饨一边叮嘱“要当心”

    “好好好,”寇落苼忙不迭地点头笑道“多谢老板提醒,我们晓得了。”

    勺子沉入汤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傅云书看着寇落苼道“想不到寇兄竟是位高深莫测的高人,失敬失敬。”

    寇落苼说“好在他们只传是位不知名的高人,没指名道姓地说是县衙里那位寇师爷,否则我只怕连县衙都待不住,要被他们抬去做法了。”

    傅云书轻轻地笑,道“若你做一场法事,能让真相水落石出,我倒要好生谢你。”

    “谢我”寇落苼捏着勺子的手忽地一顿,挑起眉,斜睨着傅云书,问“敢问县主,若我真查出了真相,县主会如何谢我”

    傅云书静静地望着寇落苼,反问“你想我如何谢你”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清风掠过树梢,带起沙沙声响,寇落苼移开视线,低下头,勺子在清汤中缓慢地搅动着,片刻,他道“我一时竟想不出又或者,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我就能想到了。”

    傅云书问“你有头绪了”

    寇落苼道“被缢死的那具尸体虽然重要,但一时半刻还查不出他的身份,不如暂且搁置,先查别的。”

    傅云书问“寇兄打算先查什么”

    “若没有出现这样那样的差池,按照我们在菩提镇目睹的那起案件经过,傅兄原本是打算怎样处理的”寇落苼问。

    傅云书不假思索地说“赵宣甫杀害沈珣一事确凿无疑,存疑之处只在沈珣给赵宣甫开的那副药方是否有误,若真有误,便是沈珣有错在先,应对赵宣甫从轻处置。”

    寇落苼问“那药方是否有误呢”

    傅云书一怔,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查这个要紧吗”

    寇落苼道“诸多疑云皆因这一副药方而起,如何不要紧”

    沉默片刻,傅云书“腾”地站起身就要走,“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查。”

    “且等等还有一桩要紧事”寇落苼一把扯住傅云书的袖子道。

    傅云书紧张地问“还有什么要事”

    左手食指指了指汤碗,寇落苼笑道“民以食为天,县主,你的馄饨还没吃完。”

    馄饨虽好,小县令却无心留恋,匆匆吃完,丢下寇落苼就往县衙跑。寇落苼付了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他略懂医药,当初看了几眼那张方子,便知都是温补的药材,多半是没有问题的,要么是那赵四体质特殊,要么是他另有所图。

    寇落苼静静地望着傅云书冲进县衙大门,嚷嚷“去将县中几位有名望的大夫都请来越快越好”

    他心想,只是他图的,究竟是什么呢

    县太爷如此焦急地请大夫,手下们还以为他忽然哪里不舒服,吓坏了,撒开腿朝各处医馆奔去,架着几位白胡子老头儿就匆忙回来,关切地问“大人,您是觉得身上何处不适先坐下再说吧”

    傅云书从一堆争抢着搀扶的胳膊中挣扎而出,道“我没事只是想请各位看个方子而已。”

    “方子”众人停下动作,面面相觑,“什么方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中秋快乐

    s老寇的苼字是草字头不是竹字头啦高亮

    第16章 移尸七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就是这张方子。”众人回头看去,一个灵秀清俊的年轻人缓步而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寇落苼走到案前,把药房摊开放在桌上,道“请各位大夫过目。”趁众人的目光都移到药方上,寇落苼悄然看向傅云书,冲他眨了下左眼,用嘴型无声地道“药方我先前从库房中提出来了。”

    傅云书不知为何面上一红,他局促地低下头,略一点头。

    众人沉吟许久,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捋着胡须道“大人,这副药方只是很普通的一副温补的方子,没什么特别之处,若”

    另一人抢着道“若大人有所需,草民有一家传药方,可赠与大人”

    “你家那方子是给老头子养生用的咱们傅大人年轻力壮,哪用得上傅大人,不如就由草民为您诊脉,特别开一副”

    大夫们一拥而上,争着抢着要为傅云书把脉开药方,场面混乱,守在一旁的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所措。王小柱凑到寇落苼身边,小声问“寇先生,这个情况该如何是好”

    寇落苼淡淡扫他一眼,并不答话,而是大步上前,推开碍眼的人,拽住傅云书的手,一把将他扯到身后,皮笑rou不笑地说“各位大夫,县令大人请你们来,可不是为了给自己诊脉的。”一指案上的药方,“这副药方,究竟有无差错”

    大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怂成一团,最终还是最初的那位白胡子老头儿说“大人,据草民看来,这副方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一开口,其他大夫也跟着道“只是温补药方而已”、“不会有什么毛病的”、“大人尽可放心”。

    傅云书从寇落苼身后探出脑袋来,问“若有人吃后体虚气若、腹泻不止呢”

    那个白胡子老头“呵呵”地捋着胡子笑道“这个,就要问那人了。”

    寇落苼扭头,轻声问“县主,可要我带人去将赵四提来”

    “不必。”傅云书冷冷地道“我亲自去牢中见他。”

    九合县牢房清冷,狱卒还是第一次见县令大人大驾光临,手足无措地将人迎进来,正着急思索着该如何奉茶倒水,却见县令大人径直朝牢狱深处走,边走边问“菩提镇移送上来的那个杀人嫌犯赵宣甫关押在何处”

    狱卒忙道“回大人的话,就在往前第三间房里。”

    话音刚落,傅云书便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定定地望着昏暗灯火下,杂乱稻草上那个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年,冷声道“赵宣甫。”

    “这里不必你候着了,”提着一只瓦罐的寇落苼缓步跟上,对立在一旁的狱卒道“有事我会叫你,先行退下吧。”

    “是。”狱卒应了声,拱手退下,悄然抬眼朝那头望了望,只见那少年打着哈欠,揉着蓬乱的散发,半晌才磨磨唧唧地起了身,挑眼看着傅云书,讪笑一声,道“这不是尊贵的县令大人么县令大人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大驾光临”目光移到寇落苼手上拎的那只瓦罐上,蓦地一亮,“莫非是知道草民被冤入狱,特意前来探望犒劳”

    “正是如此。”寇落苼踏前两步,将瓦罐轻轻搁在赵四面前,“这是傅大人吩咐了特意为你熬制的,不趁热尝尝”

    赵四歪了寇落苼一眼,也不多废话,掀开盖子,一股苦味扑鼻而来,他“噫”了一声立即甩手将盖子盖上,“啧啧”道“县衙的大厨就这手艺什么汤啊熬得跟个药似的诶,傅大人,回去就将那厨子辞了,这样的手艺怎么能伺候得好您呢”

    “这就是药,”傅云书缓缓蹲下身,重新将那盖子掀开,把瓦罐推到赵四面前,“是沈珣给你开的那贴药。”

    赵四眯着眼睛,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傅云书道“若你吃了身体确有不适,那么此事尚可回寰。”

    “若你吃了却安然无恙,”寇落苼接着道“那么与沈大夫的诸多争执便都是污蔑可你为何要污蔑于他”

    “为什么要污蔑他很简单啊,我没钱了,想从沈珣那里讹点钱来花花。”凑近了才能看见,赵宣甫一张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为明亮,在昏暗中几乎熠熠生辉,而他嘴角,除却淤青与伤痕,还有诡异的笑。

    寇落苼冷声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你原本就是污蔑沈珣了”

    “对,那副药我吃了,半毛事没有。”赵宣甫笑嘻嘻地说“我是污蔑他了。”

    傅云书厉声喝道“既然你本就是故意污蔑,为何还要对他下此毒手”

    “很简单呀,因为我敲诈不成,心生怨怼,加上一时气血上涌,还有常年看沈珣不顺眼。”赵宣甫笑道“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寇落苼清晰地看见傅云书一贯平和清澈的眼底蓦地簇簇窜出两团火焰,他双手撑着围栏缓缓站起身,俯视着赵宣甫,“仅因构陷不成,恼羞成怒,便痛下杀手”忽然喝道“沈大夫悬壶济世、仁心仁术,你却因一己私利,无故将其残忍杀害,事后还无丝毫悔过之意,赵宣甫,你可知罪”

    “草民不知何罪之有。”赵宣甫淡淡地道。

    寇落苼暗中猛然拉住傅云书的胳膊,以防小县令暴怒冲进去,和赵四打起架来。

    赵宣甫说“草民只知,县外金雕山中、鹰嘴崖上,有一群杀烧掳掠、无恶不作之徒,他们所犯之罪,不知胜过草民多少,至今却仍旧逍遥法外,县令大人,”赵宣甫笑眯眯的,眼底却尽是森寒冷意,“他们又该如何处置啊”

    傅云书一怔,握着围栏的手渐渐地松了。

    寇落苼望了他一眼,对赵宣甫道“群鹰寨匪众如何处置县主自有定夺,轮不到你一个杀人嫌犯置喙。”

    “说是杀人嫌犯,”赵宣甫咧嘴一笑,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道“敢问这位官人,我杀的那个人如今何在”

    “尸体被人蓄意掉包,不代表你就没有杀人,当日目击者甚多,赵宣甫,你以为你一口咬定沈珣没死就能脱逃法网”寇落苼冷笑着说“县令大人与我今次前来是为验证沈珣所开药方有无差错,既你已亲口承认,是你自己故意构陷,那么也不必多此一举。赵宣甫,你就好好在大牢里蹲着便是,其他事情,无需你来c,ao心。”

    “既然这位官人这么说,我便安心等着。”说着,赵宣甫瞟了眼傅云书,道“只是县令大人如此刚正不阿,想必不会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乱作定论。”

    “你放心,本县定会找到沈珣的尸体,”傅云书忽然一字一句地道“然后将你绳之以法。”

    两人从大牢中出来时,已经入夜,街上空无一人,寇落苼与傅云书肩并肩缓步走着,胡同里轻轻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

    傅云书忽然问“寇兄,你觉得赵四所言,有几分可信”

    寇落苼略感诧异,道“傅兄不信赵四之言”

    傅云书颔首,沉吟片刻,道“我总觉得,赵宣甫太过狂妄我命人打听过他,都说不过是个好吃好赌的街边混混,而一般的街边混混,摊上杀人这样的大事,不说吓得屁滚尿流,多半也会六神无主,而赵宣甫,他他好似”

    寇落苼接着道“他十分无谓,不惧官差也不怕牢狱,好似笃定自己没有杀人。”顿了顿,又道“依我看来,要么是装的,要么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没有杀人。”

    “怎么会呢”傅云书眉头紧蹙,喃喃地道“你我那日都是亲眼目睹”

    寇落苼道“可沈珣的尸体确实消失不见了。”

    傅云书道“你亲自去探过沈珣的呼吸脉搏,他确死无疑。已死之人不会自行走动,只能是有人故意而为。”

    语毕,四周一时静默,唯有隐约虫鸣声声。

    “也有另一种可能。”寇落苼忽然道。

    傅云书下意识地问“什么”

    “沈珣并没有死。”寇落苼道。

    “是我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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