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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师爷 第2节

作者:司徒九流 字数:24684 更新:2022-01-04 20:40:09

    寇落苼对小县令的心思心知肚明,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可若以九合县目前的实力出兵剿匪,只怕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

    “不是十有八九,”傅云书摇摇头,“是十之有十,且无功而返便也罢了,我怕的是,非但一无所获,反倒损兵折将。你在剿匪一文中写,若欲剿匪,必先富民,民贫,则无师可出、无兵可遣寇兄,”傅云书抬头望着寇落苼,眼里亮晶晶的,映着烛火明灭,“你在此地游历许久,可有何强兵富民之良策”

    寇落苼反问“县主到任前,可曾便服私访可知九合县某乡某村民风如何可知各地大概种植什么庄稼收成如何何处乡村较为富有又为何富有”

    “我”傅云书被问得哑口无言。

    寇落苼道“因九合县贫,即便群鹰寨就在县外不过几里的金雕山上,寨子里的土匪也懒得光顾。县中百姓因惧怕土匪而不敢出门行商,但又因土匪不曾前来扰民而心怀侥幸、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土匪常在,而百姓常贫县主该做的,就是打破这一僵局。”

    “可可是,九合县中,土地贫瘠,一无特产,二无”傅云书小声地试图辩解,说到最后,自己也渐渐地没了声响,静默片刻,他道“是我失职,接任至今,自觉思索许久、准备良多,其实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非亲眼所见,如何能知事之真实”

    寇落苼道“即便亲眼所见,也并非一定眼见为实。”

    傅云书忽然抬起头来看他。寇落苼轻轻地笑起来,抬起双手按在傅云书的肩膀上,道“你进九合县之前,便路遇山贼,xi,ng命攸关之时,自当保命为上。待上任之后,县衙琐事诸多,无暇顾及其他,这也是平常事,你无需太过自责。”

    傅云书望着他喃喃地道“寇兄”

    寇落苼道“无论是剿匪还是富民,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事。待你得空,我陪你将九合转一遭,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寇落苼推着傅云书倒退几步,将他轻轻按坐在床上,“先好好睡一觉。”

    吹灭烛火,合上房门,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瞬间落入昏暗。

    傅云书独自缩在被窝里,此时尚是春日,夜里凉气幽幽,脸颊却不知为何火热,连同被寇落苼触碰过的肩膀,像沾了火星子的干草,熊熊燃烧。他安静地平躺着,支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终于隐约听见一声房门开阖的轻响,悄悄撑起身子朝外看,对面的房间里灯火只亮了一会儿就很快熄灭了。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松了口气,重新躺下,躺了很久,终于没能忍住,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让自己陷入全然的黑暗。

    将手头的事大概处理完后,傅云书召来县衙两位主力,表达了自己想便服出巡视察民情的意思。

    许孟惊诧地道“大人初到九合不久,不必如此焦急,且县门虽有设限,但县外山贼若执意进入,仍是防不胜防,即便身处县内,亦非万无一失。大人身份尊贵,切不可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赵辞疾也不太认同,劝道“大人体恤百姓是好事,但并不急于一时,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傅云书虽未曾经历官场沉浮,但长在相府,从小耳濡目染,也晓得本朝的规矩,提出的事一旦被划入“从长计议”,便从此遥遥无期。往后一仰,靠上椅背,傅云书的左手手指在扶手上打了两个来回,淡淡地开口“八月收夏赋,如今还剩三月之期。”

    许县丞同赵县尉立即噤声。

    傅云书问“知府大人定下的数目,我县还差多少”

    两人低头沉默作鹌鹑状。

    傅云书淡淡一笑,“两位大人居然都不知道吗”

    许孟犹豫着道“还还差一半。”

    “若真只差一半,我也不会如此焦急。”傅云书睁着对冷眼睒向许孟,道“夏赋上交在即,我县却还差三分之二”左手食指又无意识地在扶手上开始反复摩挲,“本县有时会想,那群鹰寨,盘踞江北多年屹立不倒,必定家底丰厚,若能一举将其剿灭,我县今年税收无虞”

    许孟赵辞疾二人立即出声劝阻,“大人还请三思”

    在他们发表长篇大论前,傅云书一摆手,示意他们住嘴,然后道“我县兵力如何,我心中有数,头脑发热以卵击石之事,我不会做。剿匪富民,剿匪暂且搁置一旁,至于这富民”他抬起眼眸,落在下方低着头的二人身上,“两位大人现在怎么看”

    许孟静默许久,拱手道“大人爱民如子,下官拜服。”

    傅云书看向赵辞疾。

    说起这个赵县尉,掌管九合县治安盗捕牢狱等事,行事认真严谨,对傅云书说不上十分热情奉承,但对县令之命一直言听计从,很少有异议,没曾想如今许孟妥协了,他反倒说“即便大人立即出发,三月之期转瞬即至,未必能寻得什么致富良策,夏赋依然难以凑齐。”

    “本次夏赋若凑不齐,本县自会上书知府大人请罪,相信知府大人体恤民情,应当能宽宥这一次。可若下次赋税还是不够呢”傅云书一瞬不瞬地盯着赵辞疾,道“待在县衙四方天地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身为九合父母官,总得有亲自出去看看的一天。”

    在傅云书的注视下,赵辞疾终于也妥协了,道“承蒙大人教诲,下官明白了。”

    傅云书道“明白便好,你们下去吧,我与寇先生即刻便要启程,这几日内,县衙中的要事便交由你们了。”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傅云书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身后屏风处望去,寇落苼正站在那里。

    许孟和赵辞疾退下时路过屏风,寇落苼便客气地笑,冲他们略施一礼。许、赵二人虽回礼,目光却不善,如耿直忠贞的臣子同魅惑君王的妖姬狭路相逢,眼神如刀,恨不能每看一眼就剜去他身上一块好rou。

    寇妖姬恍若不觉,撇开那两人,径直朝傅云书走去,在他面前站定,笑道“我竟不知,县主还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可教在下开了眼界。”

    看着他嘴角的笑,傅云书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他被土匪挟持,无奈大喊救命引来寇落苼的场景,忽觉不好意思,转过脸道“最是牙尖嘴利,也只在口舌之争才显本事,如此次出行,若有不测,还是要劳烦寇兄。”

    除了那日隔着公堂遥遥一望以外,这还是寇落苼第一次见到傅云书穿着官服的模样。他原以为傅云书年轻稚嫩,官服正经威严,会有些压不住,但如今看来,淡青色的官府衬着清秀温和的眉眼,反倒流露出春风般的和煦。

    兴许是凝视的时间略长了些,傅云书忍不住问“寇兄在看什么”

    寇落苼诚恳地回答“傅兄很适合这一身官服。”

    他所言仅为字面上的意思,落入傅云书耳朵里,也许变成了另一种涵义,傅云书用力点了点头,张了张嘴,道“定不辜负寇兄所言。”

    第7章 庙堂之高七

    傅县令说到做到,说了即刻启程,就即刻启程,回府换了身天青色素净直裾,提了下人准备好的包袱,便同寇落苼策马出巡。走了莫约半日时光,来到九合县属下一座名为花明泉的小镇。

    小镇名字好听,景致也不错,镇子前一条河水蜿蜒而过,河边散养着几头正在吃草的水牛,此时已近黄昏,晕红的晚霞映着屋宅错落,不时飘散几缕袅袅炊烟,一派宁静祥和之相。傅云书牵着马遥遥望着这一画面,心里忽有所感,想着,如此安闲度日,似乎也不错。

    一旁的寇落苼却突然出声道“傅兄,你看那边。”傅云书顺着寇落苼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群没大腿高的小孩正围着一个大人拉拉扯扯,那个大人似乎想走,却被小孩们扯住高声叫嚷着什么。傅云书疑道“这是那个大人在陪孩子们玩”

    寇落苼道“只怕不是。”他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近了才看清,那个大人其中一条袖管空落落的,只有一条胳膊,且衣着褴褛,头发脏乱,脸上满是污渍,看不清原本的面容。而小孩们正扯着他,围着他大喊大叫“疯子”、“疯子”。

    傅云书跟了过来,也看清了这一幕,心生不忍,走到那人面前将他挡住,板着脸对那群毛孩子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身有残疾心智不全已经十分可怜,为何还要纠缠嘲笑于他你们的先生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也许是小县令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儿说这种话十分没有威慑力,毛孩子们愣了一瞬,随即无视了他,继续扯着那人乱喊乱叫。

    眼看小县令气得脸颊通红,寇落苼走上前来,从兜里抓了一把东西,远远地一撒,大喊“抢糖咯”

    糖果与疯子,毛孩子们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后者,你推我攘地朝糖果的方向跑去了。

    傅云书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随身带这种东西”

    寇落苼道“旅途漫漫,吃颗糖,但解乏意。”伸出一个拳头,送到傅云书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摆着一颗糖,寇落苼道“最后一颗,给你。”

    傅云书从他手中捏了糖,转身递给了那个人,问“你吃吗”

    那人盯着傅云书手里的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药灵丹”

    傅云书耐心地解释,“这是糖果,甜的,不是药。”

    那人却突然惨叫一声,撞开傅云书,夺路而逃,他缺了一条胳膊,腿倒是很灵活,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寇落苼幽幽地道“傅兄,人家也不领情呢。”

    傅云书扭过头,盯了寇落苼几眼,将那粒糖果丢进了嘴里。

    两人肩并肩走进镇中,镇子前摆着几条长石凳,几位老人正端着饭碗坐在石凳上边吃边唠嗑,看见两个陌生年轻人牵着马走过来,不约而同地面露警惕,沉默地盯着他们。傅云书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略施一礼,道“几位老人家,我们是途径九合县的过路人,听闻九合的土匪厉害得紧,不敢半夜赶路,敢问镇上可有客栈能容我二人住宿”

    兴许是看这两个小年轻生得漂亮,怎么都不像印象中土匪的粗野模样,几位老人缓和了神色,其中一个开口道“客栈倒是有一家,只是有些小,两位若是不嫌弃,老朽可为你们指路。”

    傅云书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劳烦这位老先生了。”

    两人顺着老头儿指的方向走到一处农家小院前,院门上歪歪扭扭地悬挂着一块牌匾,上头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悦来客栈。

    寇落苼道“还真是挺小。”几可称为破败。

    傅云书道“在九合县中,能找到能住的地方就不错了。”看着眼前的小破院子,他也称呼不出“客栈”二字。

    两人敲了敲院门,“店家店家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寇落苼伸手轻轻一推,院门应声而开,院中空无一人。两人牵马走入,将马栓在院中一根桩子上,朝屋中走去。寇落苼忽然悄悄地讲“这种场景,倒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传奇话本儿。”

    傅云书迷惑地望向他,“传奇话本儿”

    寇落苼道“侠士孤身一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客栈,推门而入,遇到的不是埋伏已久的刀光剑影,就是藏身院中伺机害人的孤魂野鬼。”

    他声音低哑,恰逢此时一阵y风拂过,傅云书悄无声息地打了个颤,面上却正色道“不要胡说。”

    两人穿过院落,走到房檐下,寇落苼伸手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

    依旧无人回应。

    寇落苼转过头,看着傅云书,用嘴型无声地说“我要推门了”。傅云书镇定地吸了一口气,板着脸点了点头。寇落苼笑了一下,稍一用力,木门便“吱嘎”一声开了。

    屋子里既没开窗也没点灯,昏暗一片,两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看见柜台上似乎趴了个人。

    傅云书心里一紧,扯了扯寇落苼的衣袖,小声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唔,好像是有个人,”寇落苼道“就是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说完暗中侧目悄悄观察傅云书的反应,小县令面上波澜不惊,揪着他衣袖的爪子倒是紧了紧,道“我过去看看。”寇落苼也不拦着,任由小县令摸索着走过去,听他轻声道“这位兄台,我们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晚,请问客房可还有剩余”

    那人好似真的死了一般,半点也不给反应。

    傅云书回头看向寇落苼,寇落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只好吞了口唾沫,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那人的肩膀,“这位兄台”

    仿佛黑风洞白骨成ji,ng、停尸房老尸还魂,一缕无声的y风刮过,趴在桌上那人幽幽地抬起头来,哑声道“你有什么事”

    傅云书吓得往后一跳,正好撞在寇落苼的胸膛,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反手将傅云书护在身后,走上前道“我二人路过宝地,想要住宿一宿,掌柜的,请问还有空房否”

    y气森森的掌柜的哈欠连天,翻着白眼道“只有一间,爱住不住。”

    傅云书面上一热,悄然瞅了瞅身前的寇落苼,寇落苼却面不改色,问“价钱”

    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寇落苼道“三文”

    掌柜的说“这年头哪有三文钱一间的房你不如去睡野地,一厘都不用”

    傅云书道“三钱未免有些贵。”

    掌柜的冷冷一笑,并不接话。寇落苼一挑眉,道“该不会是要三两一晚吧”

    掌柜收了手指,道“正是。”

    寇落苼当即扯了傅云书就要往外走,“三两一晚,你不如去抢”

    掌柜在后头幽幽地道“真去抢又如何县外那么多山贼,杀人越货什么事没做过官府能拿他们怎么样官府无能,害得我们这些微末小民,只能跟个被圈养的畜牲一样待在这里。我如今明码标价,住不住在你们,如何能与强抢相提并论”

    傅云书僵住不动。寇落苼扯了扯,见他并不跟上,回过头,唤道“傅兄。”

    傅云书缓缓抬起头,道“寇兄,他说得不无道理。”

    寇落苼道“你真打算当这个冤大头”

    傅云书道“不过三两银子罢了。”傅小少爷财大气粗,不过三两银子而已,寇落苼无言以对,只好松了手,默默地看他走回去,从衣襟处摸出一个绣工ji,ng致绝伦的荷包,掏出一小块银块,搁在柜台上,“这里刚好是三两,房间在何处”

    掌柜莫约是川剧变脸一脉的传人,目光尚未落在银子上,手已经将那银块攥在掌心,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啃了啃,原本黯淡的瞳孔立即爆发万丈光芒,y森之气一扫而空,化作笑容璀璨,点头哈腰地将傅云书迎往后院,“您二位的房间就在那儿如今天色不早,二位想吃些什么小的这就给爷去买”

    傅云书被这厮的反复无常惊到,瞥了他一眼,扭头问寇落苼,“寇兄可有什么想吃的”

    寇落苼道“我没有忌口,跟着傅兄便是。”

    傅云书便对掌柜的道“随意买些新鲜爽口的吃食就好。”

    掌柜的腆着笑脸出去了,临走前没忘了把门带上。寇落苼点燃烛火,幽暗的房内便微微地亮起一束光,他打量四周,这间房虽窄小,收拾得却还算整洁,但却只摆了一张床、一条被、一个枕。寇落苼尝试着将屋子里两条长凳拼起来,却发现连自己两条腿都搁不下,自嘲地对傅云书道“想睡个凳子都睡不了,今晚只能躺地上了。”

    傅云书在那边沉默片刻,道“若寇兄不介意,你我可暂且凑合着睡一晚。”

    寇落苼反问“傅兄不介意”

    傅云书顿了顿,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道“你我皆为男子,有何可介意的”

    寇落苼笑道“傅兄都不介意,我就更没什么可讲究的了。”顿了顿,说“我小时候独自流落在外,为了糊口,经常会跑到酒楼客栈打短工,打工期间就能在店里凑合着睡,店里小工多,通常是十来二十个人躺一张大通铺,我年纪小,一直被挤在角落,有时睡到半夜就被挤下床去,再起来却没有我的位置,只好可怜巴巴地躺地上。”明明是回忆不幸童年,他却好似在讲一段笑话一般,笑得温文可亲,“那时候我就想,若是以后有机会娶妻,一定要娶个睡相好的,”目光温温柔柔地落在傅云书略带薄绯的脸上,“不知傅兄睡相如何”

    第8章 庙堂之高八

    “我我自小一个人睡,不知自己睡相怎样。”傅云书结结巴巴地说,对上寇落苼的目光,又倏忽移开,低着头道“寇兄年幼时为何会流落在外令令尊令堂呢”

    桌上摆着一套做工粗糙的茶具,寇落苼拿起一个杯子一看,里面落满了灰尘,于是凑到嘴边吹了吹,说“在我十三岁时便都逝世了。”

    傅云书歉意地道“对不住。”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寇落苼修长的手指转着那只瓷杯,“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傅云书诚恳地道“寇兄年幼时生活如此艰辛,却依旧能不落功课,修得文武双全、博大见识,可见寇兄必定下了不少苦功夫。”

    寇落苼一愣,随即笑道“倒也并没有特别苦。”他漂泊江湖,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当时群鹰寨主的眼,有意培养他做接班人,寨主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深深地明白学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于是带了一帮兄弟,趁夜把当时十里八乡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请”进了寨中,当了寇落苼的老师。望着眼前斯文腼腆的小县令,寇落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恶念,想在这一尘不染的白纸上沾染上一星半点自己的痕迹,他嘴角勾起笑,道“傅兄可知我是如何在这等境遇中依然学文习武的”

    傅云书问“寇兄是如何做到的”

    寇落苼正要开口,门却忽然被叩响了,掌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两位客官,小的给您送饭来了。”

    “进来吧,”寇落苼说着,扭头冲傅云书微微一笑,道“不急,你迟早会知道的。”

    掌柜的从食盒里取出三个碟子,乍一看还算清爽,仔细一看,番薯糕、清炒番薯藤、蒸番薯。寇落苼一挑眉,道“掌柜,这三道菜合着只有一道”

    掌柜赔笑道“咱们这地方穷,养什么死什么,勉强活下来的收成都不好,只有番薯,个个膀大腰圆。如今天色已晚,您二位又来得突然,一时之间,小的只能找到这些了。等到了明儿,再给二位爷上几道硬菜”

    寇落苼嘀咕“三两一晚的客栈傻子才住两天。”扭头瞥了眼正彬彬有礼地向掌柜道谢的傻子,他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番薯糕送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忽然顿住了。掌柜的眼尖,立即问“这位客官,怎么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寇落苼眼珠子滴溜溜转向他,忽地一笑,将口中番薯糕咽下,才道“不是,以前没吃过番薯糕,不知竟别有一番风味,掌柜的有心了。”

    掌柜干笑两声,“客官吃得喜欢就好。”

    “哦”一旁的傅云书道“当真如此那我得好好尝尝。”碍于有外人在场,寇落苼不好出言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这小傻子吃了一块又一块,然后笑眯眯地说“确实美味。”

    寇落苼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掌柜说“没别的事了,掌柜的你另忙去吧。”

    掌柜的问“两位客官一路奔波劳累,可需要沐浴”

    听到“沐浴”二字,傅云书吃东西的动作顿时一停,脸上悄无声息地泛了点红,扭头悄悄看了眼寇落苼,又低下头去。寇落苼毫不犹豫地道“不必了,你回去歇着吧。”

    木门被带上,房间里再度只剩下二人相对而坐。

    傅云书静默片刻,正要动筷子时,另一双筷子忽然斜飞过来,夹住了自己的筷子。傅云书诧异地道“寇兄”寇落苼并没有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一只手忽然抚上了自己的大腿。傅云书一个哆嗦,几乎就要跳起来,好在在屁股即将离开凳子的最后一瞬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手,生生克制住,眉头微蹙,迷惑地看着寇落苼。

    手稍稍抬起,食指指尖隔着一层布料,开始在大腿上游移,激起阵阵酥麻,傅云书咬着牙忍受,手心紧紧攥着一双筷子,想努力判断寇落苼想表达什么,脑海里是白茫茫的一片,耳垂处却生出绯红。笔画写完,寇落苼的手按住傅云书的大腿,无声地用嘴型问“明白了吗”

    傅云书眼巴巴地望着他,诚恳地摇了摇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寇落苼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缓缓凑近傅云书的耳畔,用极轻极低的声音说“番薯糕里加了蒙汗药。”略略撤开一点距离,看着傅云书瞪大的眼眸,他道“这是一家黑店。”

    其实光从一晚上三两银子这个角度来说,这已经是一家妥妥的黑店了,他从菜里尝出蒙汗药,只不过是在板上继续钉了钉而已。天真无邪的小傻子一脸懵懂,学着寇落苼的样子凑过去,轻声说“你怎么知道的”

    寇落苼吐了吐鲜红的舌尖,并不说话。他从流落江湖的小乞丐变成江北人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靠得可不是琴棋书画,下迷药神仙跳这些事儿,如今江湖上人人都得尊他一声前辈。为了不让自己中招,曾喝过不知多少大海碗的蒙汗药,不管是好的还是次的。如今即便是闭眼灌下一坛,也不能叫他左右多晃荡几下。

    小傻子不知为何又脸红了,默默垂下头去,使劲儿晃了晃脑袋,闷闷地道“那可怎么办我我好像已经开始头晕了”

    犹豫了下,寇落苼还是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道“不必担心,有我在。”

    话音刚落,那小傻子像是得了天大的承诺一般,头一歪,栽进寇落苼怀里,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寇落苼将他一把抱起,走到床边,脱了鞋袜解了外衫,盖上被子,又将被角仔仔细细掖好。自己一翻身,也跟着躺了上去。抬手解下罗帐,灰蒙蒙的纱布将两人罩在中间。

    傅云书晕得彻底,寇落苼却头脑清醒,想起这家客栈的种种,心道,黑店见得多了,如此寒酸的,倒是只此一家,也不知已有多少年没开张了。

    心里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掌柜的道“真要下手啊咱们都金盆洗手这么久了。”

    另一个有些耳熟的苍老声音传来,“哪儿是金盆洗手啊不都是因为群鹰寨一家独大,把人逼得不敢来才没肥羊的嘛”

    掌柜的道“我看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是好惹的,万一人家家里家大业大的,回头来找咱们麻烦可怎么办”

    “你脑壳怕是锈掉了喔,”另一个声音道“家大业大的公子哥儿会到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掌柜的道“可他都付了三两银子了”

    另一个声音道“就因为他付得起三两银子才更要宰”大概是察觉到了掌柜的犹豫,那人道“你可想清楚,这一趟生意咱们放了足有半斤蒙汗药下去,不宰可就亏大发了喔”

    半斤寇落苼心里“咯噔”一声,眼眸骤然瞪大,连忙翻身去探傅云书的鼻息。小县令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面色绯红,额前已浮了一层虚汗,寇落苼轻轻拍着他的汗shi的脸颊,轻唤道“傅兄傅兄傅云书,你醒醒”

    傅云书的眉头不适地皱起,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却依旧不肯醒来。

    寇落苼的脸缓缓沉下去。

    门外,掌柜的与另一人尚在争执,身侧的木门忽然“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门里移去,随即呆成两只木ji。

    寇落苼倚着门框,嘴角浮着淡漠的笑,冷冷地看着他们,怀抱着一柄长刀。

    掌柜的僵硬地笑着,结结巴巴地道“客客官,您您怎么还没睡呢是不是我们在这儿说话,把您吵醒了”一扯另一人的衣袖,“我们这就走”

    寇落苼懒懒地道“你其实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还没被迷倒”

    两人落跑的脚步顿时一停。

    寇落苼轻嗤“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另一人忽然甩开了掌柜的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嚣张地转身看向寇落苼,道“我们有两个人,他就一个,你怕什么”

    掌柜的不知为何看着寇落苼漫不经心的模样,就是心里犯怵,缩手缩脚地朝后挪了两步,小声道“他有刀”

    另一人“噌”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蹭光瓦亮的大菜刀,“我们难道没有嘛”

    寇落苼不由得笑了,道“大爷,您都七老八十了,还来打劫呢”

    这人正是为他们二人指路的那个老头儿,如今板着一张老脸,满脸的褶子皱在一起,y森森地道“老朽当年号称黑风洞白骨ji,ng,死在我这把屠龙宝刀下的冤魂不知多少,年轻人,说话前还是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知你这身骨头够老朽熬几锅汤”

    “我的骨头够熬多少汤我不知道,”寇落苼淡淡地说着,拇指推动刀鞘,露出雪白的凛然刀锋,“我只知,你马上就要落入十八层地狱,将油锅泡个够了。”他抬眸,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无月无星,连一丝风都未曾刮过,空气shi润而沉闷,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寇落苼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入尘出鞘,刀尖点在地面上,落下一滴血。

    第9章 庙堂之高九

    当山大王也是要守信用的,寇落苼就是个守信用的山大王,既然说了要杀人放火,就不能光杀人不放火。放火这种有前途的事,在旁人看来,就是转身丢火折子的一瞬间,飞扬衣袂上无限的风流倜傥。往常寇落苼带领一帮山寨兄弟一起放火时,就经常这样风流且倜傥,如今独身一人,身上还背了个拖油瓶,前期的准备工作就显得艰难而冗杂,好在客栈破破烂烂,惟独柴火存货不少,没一会儿就堆满了墙里墙外。从厨房里扒拉出几坛陈年老酒,砸在墙上,流到墙根底下堆着的柴火上,做完这一切,寇落苼背起傅云书潇洒地朝外走去,正欲翻身上马之际,他终于记起自己还没放火,只好灰溜溜地再回头把火点着。

    天气闷热,火势蔓延极快,寇落苼骑着马驮着傅云书走到镇子口时,回头一看,已是火光冲天,然而整个镇子都静悄悄的,似是无一人察觉到这场火灾。

    寇落苼冷冷一笑,花明泉这镇子他晓得的,许多许多年前,群鹰寨尚未一家独大时,花明泉是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贼窟。九合县是江北府交通要塞,往来客商如织,花明泉凭借地理优势,开店宰客,赚得盆满钵满,直到后来群鹰寨势力渐大,无人敢来九合,花明泉这伤天害理的生意才渐渐淡了下去,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余孽未死。

    他故意带着小县令来这儿走一遭,只盼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妄想剿匪,回任上安安稳稳地待过三年便是。

    过了这么会儿功夫,蒙汗药的药效应当散去部分,寇落苼俯首摸了摸傅云书的脸蛋,“傅兄,傅兄”傅云书脸上火热已褪,人却没半点反应,寇落苼将人翻过来,定睛一看,小县令一张原本就白净的脸此时更是面色惨白,一捏手,已经冰凉。

    寇落苼终于急了,用力握紧傅云书的手,一夹马肚子,疾驰起来。

    他自加入群鹰寨之后便一直在九合附近游荡,对这里熟的不能更熟,即便如此,赶到最近的一家医馆时,天也已经蒙蒙亮了,摸到医院的门,一脚踹开,抱着傅云书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大喊“大夫大夫”

    内室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片刻,一个年轻人披着外袍打着哈欠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毛毛糙糙的,什么毛病就不能等天亮了再来吗我家门被踹坏了谁来赔啊”

    寇落苼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年轻人的衣襟,冷声道“你家大夫呢人命关天,快叫他起来”

    年轻人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无谓地摊摊手,“我就是这家的大夫,你愿意揪便揪着,反正死的不是我。”

    “你”寇落苼诧异地看了年轻人一眼,眉心微蹙,狐疑地道“我记得以前这家医馆的大夫是一个七旬老先生,可不是你这样的。”

    “那是我爷爷,”年轻人哈欠连天,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你要是想找他,拎把锄头去五里外我家祖坟里刨一刨,看他老人家愿不愿意飘出来见你。”

    事态紧急,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寇落苼沉着脸揪着年轻人的衣领一路拖到傅云书身边,道“我们误入黑店,他不小心吃了点蒙汗药。”

    年轻人“咦”了一声,翻开傅云书的眼皮看了看,又捏了他的脉,诚恳地道“我觉得他吃的恐怕不是一点蒙汗药。”

    寇落苼心中一紧,低声问“他你能救得了他吗”

    年轻人沉吟不语。

    寇落苼急道“到底能还是不能麻利点给句准话,不能我就另寻高明,别他妈浪费老子时间”

    年轻人的头一垂,眼睛已经迷迷瞪瞪地闭上了。

    就在寇落苼的刀即将落到他头上时,年轻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忽然想到了,爷爷留下过专门治这种毛病的方子”

    寇落苼慢慢将刀收回鞘中,冷声道“快点”

    先是给傅云书灌了一大桶催吐的药,没一会儿就药效发作,傅云书扭头就嗷嗷吐了寇落苼一身,寇落苼一动不动,只半抱着他,一手还在他背后轻抚。

    年轻的大夫捏着鼻子在一旁扇风熬药,嗡嗡地说“壮士,您二位之间的情谊真是看得令人感动他是你阿弟”

    寇落苼道“朋友。”

    大夫了然地道“哦,原来是朋友。”

    吐光了肚子里的脏东西,傅云书略略回神,鼻子不舒服地哼哼着,小nai狗似的朝寇落苼怀里拱,谁知寇落苼怀里此时已被他吐得一塌糊涂,他拱上去,恰好沾了自己一脸。寇落苼无奈,只好略略退开一些,扯着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把他脸上的脏东西擦掉。

    大夫蹲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像是被烫到了眼睛,立即扭过脸眼不见为净。

    待把脸擦干净了,傅云书也朦朦胧胧地睁开了一道眼缝,吃力地盯了寇落苼半晌,犹疑地问“寇兄”

    “是我。”寇落苼想拍拍他的脑袋,奈何自己手上沾了东西,只好收手,关切地道“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傅云书虚弱眯着眼睛,并不回答。

    寇落苼扭头道“药呢药熬好了吗”

    “好了好了,急什么,你家阿弟死不了。”大夫嘀咕着,将一碗漆黑的药汁递到寇落苼手里。

    寇落苼将调羹里的药吹凉了送到傅云书嘴边,他的嘴唇却紧紧闭着,死活撬不开。寇落苼凑到他耳边道“傅兄,傅兄你现在听得见我说话吗”

    傅云书不但不答话,连那一道眼缝也重新阖上了。寇落苼扭头又要叫那大夫,却不见他人影,不知是不是自觉功成,身退回去睡觉了。咬了咬牙,寇落苼低头又叫了几声,“傅兄,傅云书浥尘”

    傅云书似乎又再度昏睡过去,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脸色此时已回缓很多,仍有几分苍白,嘴唇却红润起来,闭得紧紧的,像是怎么也撬不开的样子。寇落苼低头喝了一口药,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贴上了傅云书的嘴唇,苦涩的药汁便在两人唇舌间纠缠徘徊许久,最终全然落入傅云书的喉中。

    傅云书昏沉的睡梦被人强行惊扰,迷迷茫茫地睁开一丝眼眸,望着寇落苼,其间微光明灭。

    仿佛一身通天道行被打散,寇落苼变回十多年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小贼,被人当场拿住,惊慌诧异,惶惶不知所措,“傅兄”

    好在傅云书神志仍旧不清,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就又重新闭上眼睛。

    长舒一口气,初次作案成功,寇落苼贼胆顿时壮大不少,照葫芦画瓢,将一碗药嘴对嘴地全灌给了傅云书,最后用大拇指,轻轻抹去了他嘴角的水渍。傅云书从头到尾,躺在他怀里,安安顺顺,一丝挣扎也无。寇落苼低头看着看着,铁石心肠终于生出一分愧疚,轻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他们会下这样重的药,不会再有下次了。”

    傅云书从泥泞梦魇中挣脱而出时,日头已经爬上三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明亮天光从窗外漏入,落在床边的地上,他呆愣地躺了片刻,迟钝地感觉到自己背后一片冰凉,艰难地伸手一摸,摸到满手的汗,但身上中衣干净清洁,带着皂角隐约的香气,显然是被人换过了。他张了张嘴,极轻声地唤道“寇兄寇兄”

    声音细若蚊鸣,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门口帘子却忽地被掀起,一个人端着药盏走进来,看到傅云书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傅兄,你醒了”寇落苼快步走到傅云书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捏着手腕把了会儿脉,沉着脸皱着眉,十分专业的模样,傅云书忍不住问“寇兄竟然还通医理”

    寇落苼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说“不通,我只是看看发没发烧、脉搏跳得快不快。”

    傅云书忍不住笑了,眼睛缓缓弯成两道月牙,“那我发没发烧脉搏跳得快不快”

    “没有,”寇落苼道“既没有发烧,脉搏跳得也不快。”他把自己手从傅云书的手上撤开,“我觉得你像是有些好了。”

    “既像是好了,”傅云书一手撑着床板就要爬起来,“那便该起来了。”

    寇落苼连忙一把将他按回去,问“你要起来做什么”

    傅云书平静地说“将昨晚那两个贼绳之以法。”

    听他说起昨晚那两个贼,寇落苼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垂下眼帘,道“你不必担心这个,他们已经伏法了。”

    傅云书问“你把他们送去官府了”

    寇落苼撒起谎来眼皮子也不眨一下,望着小县令澄澈的眼眸一本正经地道“没有,昨天我也中了蒙汗药,浑身乏力,只是勉强带着你逃脱罢了。好在我们骑了马,我带着你一路狂奔出十几里,自觉脱险,于是回头去看,看见那客栈所在的位置,已经是火光冲天,想必是那歹徒自觉暴露,畏罪自尽了。”

    傅云书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就算那破客栈焚毁于大火,可那歹徒只要行动自如,就能在火势难以控制前轻易逃脱。会不会这是他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假装葬身火海,实则连夜逃到外地,改名换姓,再开一家客栈谋财害命”一把扒拉住寇落苼的胳膊,道“寇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移尸一

    小县令思维严谨,寇落苼拜服,只得无奈地安抚道“就算他是金蝉脱壳,你此时再去,他也早已逃之夭夭,不如安生养病,我替你去打探消息。”

    傅云书想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后背刚靠上床板,又“嗖”地弹起,一把扒拉住寇落苼的胳膊,“若是火场中未曾发现尸体,一定要告诉我”

    寇落苼忙不迭地点头保证,“一定告诉你一定告诉你。”半哄半推,终于将人放倒躺好。

    傅云书安稳躺了片刻,又忽地想到了什么,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寇落苼默默瞟了他一眼,道“这是菩提镇的一家医馆。”

    “已经到了菩提镇了”傅云书一愣,随即道“我记得菩提镇盛产木患子菩提,因而得此名”

    “是啊,”寇落苼点点头,笑道“要不要我给你买一串”

    “我翻过县志,上面记载着以前曾有人步行千里跋涉而来,历经艰险只为求一枚极品菩提子,求得后去到京城,转手卖出,一买一卖间竟挣得百两差价,一时间,无数人蜂拥至九合收购菩提子”傅云书喃喃地说着,全然没将寇落苼后面那句话听进耳朵里,“只可惜如今尊道抑佛,这菩提子,也没什么人愿意赏玩了。”说到这里,小县令顿觉前途渺茫,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落在头顶,傅云书抬起头,对上寇落苼温雅的笑眼,他道“这世上大多数事,都是急不来的,路总得一步一步地走。”在傅云书怔愣间,他端起搁在一旁的药盏,递到他面前,道“在走路之前,还是先喝药吧。”

    “唔”傅云书连忙接过,捧着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捏着勺子匆忙喝了两口,被苦得想吐舌头,碍于寇落苼在,不好吐得太明显,皱着一张脸没话找话,趁机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分散药味,“昨夜我昏睡不醒,寇兄为了给我喂药,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吧”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个,寇落苼立时一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傅云书嘴上,落在他鲜红的舌尖上,看着看着,目光逐渐变得深幽,轻轻一笑,低声道“只是举手之劳。”

    傅云书点点头,透过纤长的睫毛望着寇落苼,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寇落苼便问“怎么了”

    傅云书咬了咬下唇,正要开口,屋外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随即是激烈的争吵。

    寇落苼侧耳听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昨夜帮了我们的那个大夫的声音。”

    “他与人起了冲突”傅云书连忙起身,寇落苼拦着他,说“你躺着,我去就好。”

    傅云书摇头,“即便是普通百姓相争,我身为九合父母官,遇上了也要问一问缘由,更何况那位大夫有恩于我,无论如何,我总得当面说一声谢谢。”

    他如此坚持,寇落苼便也不再阻拦,改扶了他的胳膊,捞起一旁的外衫盖在他身上,道“那便小心着凉。”

    医馆地方不大,两人从休息的房间走到看诊的前厅,不过数息。前厅吵闹正酣,一个衣着打扮十分地痞无比流氓的少年正一脚踩着矮几,一手指着那年轻大夫破口大骂。年轻大夫也不敢示弱,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唾沫横飞地回喷。

    少年骂道“庸医老子吃了你开的药,头晕脑胀体虚气喘不说,肚子还他妈拉了好几天每天都要跑八十趟茅房,都他娘的快住那儿了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特来找你算账,你他妈居然还不认”

    年轻大夫道“我开的方子没问题我为什么要认这药方又不止你一个人吃过,怎么别人都没事儿,就你故事特别多”

    少年道“每个人的体质病情皆是不同别人能吃得,不见得我能吃你他妈还是大夫呢,连这个都不懂”

    年轻大夫道“我给你开的药方是温补滋养的,又不是猛方就算治不好,也不会吃出新的毛病我在菩提镇行医这么多年,除你之外,可还没有一个乡亲在我这里吃药吃出毛病来”

    此时恰逢集市散市之时,赶早的镇民们纷纷回家,医馆开在大路之上,又大门敞开,里面动静闹得这样大,有不少镇民被吸引过来,堵着大门看热闹。其中有人道“赵四,是不是你自己吃坏了东西想栽给沈大夫啊沈大夫虽然年轻,可也跟着沈老大夫看了不少年的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怎么到你这儿就又晕又泻的”被称为赵四的少年在镇上莫约名声不大好,不乏有人斜着眼睛鄙夷地看着他嘀咕“谁知道是不是又在赌场输钱了,想歪主意在沈大夫这儿找回来”

    赵四一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围观众人大骂“放你们娘的狗屁”

    “这样吧赵四,”沈大夫忽然开口,待对上赵四的目光,他漫不经心地一笑,从药柜中取出一包药,捏在手上,道“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天黑都说不清,既然你说我的药方有问题,那很简单,你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再喝一碗,然后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怎么头晕脑胀、怎么体虚气弱、怎么个拉肚子法的。”

    赵四死死地瞪着他,“如果我却有不适症状呢”

    沈大夫说“那便是我医术不ji,ng,治坏了你,你说要赔多少,我就赔你多少。”

    “好”赵四说着,夺过那包药,就要往药罐子里倒去,却听一旁沈大夫幽幽地道“不过说好了,要拉肚子八十次,少一次都不行。”顿了顿,他咧嘴一笑,嘲讽地道“不然我怕有些人为了钱能把去年立春的存货都给屙出来,那我可亏大了。”

    围观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连傅云书嘴角都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略带无奈地道“咱们这位恩人的嘴巴可真是太厉害了。”

    寇落苼却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那少年赵四的手上。他的手上紧紧地攥着那包药材,已经将包装纸抓破了,漏出一些碎末来,因为太用力,显得指骨都渗人的白。

    “好了好了,”沈大夫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对围观的镇民们道“大家伙都散了回家做饭去吧,让赵四小兄弟一个人好好待着这儿,酝酿酝酿怎么屙。”说完,他转身朝寇落苼他们这边的方向走来,看见寇落苼搀扶着傅云书,面上漾起来笑来,抬起手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的尚未散尽的镇民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正要回过头去,就忽地僵住不动了,呆滞片刻,额前留下两道血,随即身躯轰然倒地。

    他倒下后才露出身后挡住的人,正是赵四,而赵四一双剧烈颤抖的胳膊高举着,手里握着一块染血的板砖,脸上既是狰狞又是惊慌。

    四周一时死寂,只有隐约虫鸣。

    忽然有人尖叫“杀人啦”

    围观的镇民忽如一群回魂的鸭,惊慌失措、摇摇摆摆地四散跑了。

    寇落苼面不改色,松开搀着傅云书的胳膊,走到倒在地上的沈大夫身边,蹲下身先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再伸出两根手指扪颈间脉搏,然后转过头,冲傅云书摇了摇头。

    板砖落地,在这满室嘈杂中却未曾激起半点尘埃,赵四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满眼迷茫,喃喃道“我杀人了”

    物证板砖在,人证有菩提镇目击镇民无数,并寇落苼傅云书两个外乡人,案件清晰明了,菩提镇官差很快赶到,想来路上已经打探清楚,随意问了寇落苼傅云书两人几句,便带走了沈大夫的尸体及失魂落魄的赵四。

    两人并未道破身份,只配合着官差问了几句话,在官差就要抓人回府时,傅云书忍不住道“这位官爷,不将我等带回去一道审问吗”

    被他揪住的那位官差不耐地道“人证物证俱在,赵四光天化日行凶杀人一事辨无可辨,还有什么可问的”

    傅云书执着地说“话虽如此,此事因赵四吃坏了肚子而起,沈大夫开的药,也未必是妥当无虞的,理应”

    “行了行了”官差甩开傅云书的手,“就算此案另有隐情,那也有县太爷审理,你一个平头百姓,搁我这儿多嘴什么”说完,一挥手,领着其他几位官差扭头就走。

    看着呆在原地的傅云书,寇落苼凑上去轻声说“各地发生的人命案子,一般隔日就会上报,行凶者并尸体及一干物证,会一同押送至县中。”

    傅云书立即抬手理好了松松垮垮的衣衫,朝外走去,“回府。”

    进献谗言并成功阻拦了县令大人巡视各地的寇师爷面上闪过一丝隐秘的笑,随即抬脚跟上,边走边说“县主,咱们才在花明泉过了一夜,刚到菩提镇,还什么都未曾了解过,此案乃你我亲眼所见,凶手又已落网,并不急于一时,可若县主一旦回府,短时间内想要再巡视各地,只怕许县丞和赵县尉会有异议。”

    傅云书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寇落苼,道“寇兄曾言,即便亲眼所见,也并非一定眼见为实,如今此案你我虽目睹全程,但,”他吸了口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人命关天,不可不慎。”

    作者有话要说

    一桩看起来好像是医闹的案子。

    第11章 移尸二

    两人立即动身,策马回府,待回到县令府上,已经是戌时。守门的官差打着哈欠开了门,一见两人,顿时一怔,问“傅大人,寇先生,您二位不是巡视县中各地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云书只淡淡地道了一句“事有突然”便大步往里走去,寇落苼慢悠悠地跟在后头,拍了拍那位官差的肩膀,笑道“顾自个儿回去睡觉,傅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办。”

    小官差便懵懵懂懂地看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朝里走去。

    寇落苼一路跟在傅云书后面,直将他送进房间,才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只是走出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吱嘎”一声响,傅云书的声音在后头说“寇兄。”

    “怎么了”寇落苼转回身去,看见小县令开了半扇窗,探出上半身,静静地望着自己,发间落着细碎的月光。

    傅云书看了他片刻,道“这两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寇落苼微微地咧开嘴,笑道“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案子要审。”

    傅云书点点头,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月光便又悄无声息地落回地上。

    寇落苼仍旧站在原地,不知为何,他觉得傅云书在看他。虽然那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感觉到,有凉如水静如月的目光,透过窗户纸,温和地洒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做声,回过身,径直走到自己房间,反手将门阖上。

    连日奔波,积攒的睡意很快如潮水上涌,将寇落苼渐渐淹没,在意识朦胧间,他忽然想,小县令此时,不知还有没有睡。

    小县令当然睡不着。

    傅云书觉得自己自从上任就立即进入了一个忧国忧民的状态,夜夜辗转反侧,想着的都是如何强兵、如何富民、如何剿匪但那是之前。

    今日在菩提镇所见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眼前逆流飞过,定格在昨夜凌晨,夜深人静之时。医馆灯火微弱,他于迷茫间睁开眼睛,看见寇落苼的脸庞,隐在灯下晦暗不明,他张口欲唤他,却见那清俊温雅的脸渐渐贴近,片刻后,唇上口中,皆是温热。

    右手食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滑动,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花明泉镇,那只在自己大腿上游移的手,怔忪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写的是什么。

    寇落苼。

    傅云书一夜未眠,第二日起了个大早,顶着乌黑的眼圈朝县衙走去,途径花园时遇上了拎着花洒的寇落苼,直起腰朝自己行礼,笑容如春风拂面,道“傅兄,今日起得好早。”

    面对令自己彻夜难眠的始作俑者,傅云书不知为何却是一阵心虚,不自然地低下头咳嗽了一声,道“寇兄不也起得这么早”

    寇落苼晃了晃手里的花洒,“这里的花ji,ng贵,却没有专人照看,左右我闲来无事,便偶尔来浇个水。”

    傅云书含糊地应了两声,说“我先去县衙看看,菩提镇有没有将赵四等人移送上来。”说着埋头就往前走,才走两步便听后头传来一声轻笑,寇落苼道“县主,眼下才寅时,菩提镇的官差只怕还未起床。”

    傅云书脸一红,道“那我便去将旧时卷宗看一些。”一只手忽然按上了自己的肩膀,傅云书蓦地回头,正对上那张脸,比朦胧记忆中更清晰、更明朗。寇落苼的手搭着他的肩膀,连呼吸都近在咫尺,他说“县主大人励ji,ng图治、勤政爱民是好事,可也要先填饱了肚子。厨房李婶得知县太爷昨晚没好好吃晚饭,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为您准备早饭,大人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好心。”

    在脸涨红之前,傅云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如鼓的心跳,点点头,朝饭厅走去。寇落苼把花洒搁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跟在傅云书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会儿,后头的寇落苼忽然说“今日天气不错。”

    傅云书只跟着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寇落苼幽幽地道“可县主似是有心事。”

    傅云书的脚步顿时一滞。寇落苼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站定,傅云书回过身,望见的是他和煦依旧的笑脸,他道“寇先生为何这么说”

    “你看,”寇落苼唇角微弯,“你都不叫我寇兄了。”

    傅云书一噎,垂下眼眸,“寇兄。”

    寇落苼上前两步,月白的衣袖出现在傅云书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为了昨日的案子烦心”

    傅云书略一扭头,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修长清秀的手,静默稍许,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寇落苼道“赵四怒杀沈大夫此事你我全程目睹,凶手必定是没跑了,存疑的点只在沈大夫给赵四开的那副药方这也并不难判断,只要多请几位有名望的大夫过来瞧瞧,再着赵四并另外几人服用,就能知道结果,无须如此忧愁。”

    寇落苼的话语分明落在耳畔,可又似在天边,傅云书望着那只手,脑海中嗡鸣不断,来回闪烁的都是那夜昏黄的烛火,别的一概没听见,直到寇落苼连唤他,“傅兄傅兄”他这才清醒过来,“啊”了一声,抬头正对上寇落苼迷惑的目光,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勇气,忽然说“寇兄,其实我记挂的是那天晚上,你和我从花明泉黑店里逃到菩提镇,你”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紧紧地闭上了嘴,却依然定定地看着寇落苼,盼望能用半句话换到一个完满的答复。

    寇落苼的眉头因迷惑而微微拧起,半晌,又忽地松开,嘴角扬起惯常的笑,道“我明白了。”他温柔而又怜悯地看着傅云书,“你视沈大夫为恩人,连一句道谢都未曾对他说过,就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心中既愤懑,又不甘,是不是”

    傅云书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个音,“是。”

    “有人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倒不这么觉得,”寇落苼淡淡地说“我只觉得人生是一座迷宫,一旦踏入便不得回头,每一处转角既是机遇也是险境。棋局尚可解,身处迷雾重叠,却只能踟蹰前行然而既是迷宫,就总有死路,既然有死路,就总有人走,沈大夫,只是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而已。”

    傅云书默默地听,想起以前在京中时,父亲也时常这么谆谆教导,忽然就有点生气寇落苼好像就在哄小孩子一般哄自己他鼓了鼓腮帮子,仰起头,正要说话,那只原本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忽然抬起,轻轻落在脑袋上,轻柔地揉了揉头发,寇落苼道“不要难过了。”那点莫名其妙的怒火就瞬间烟消云散。傅云书闷闷地问“李婶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寇落苼道“小火炖了许久的枣泥山药粥,今早刚裹的几只粽子,酥糖饼、南瓜糕各一碟,还煮了一锅茶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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