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少年郎,破三十三重天,溯风而来。
人间离别苦,众生天涯路,二人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却已是尝遍。
暖风拂过须弥山山头,晴影飞虹,天刑了结。
待明年春花开遍,又是一处好时节。
容千戟回到天宫之后,不但没有大病一场,倒是时刻谨记住了给未来佛当日许下的誓言,日夜勤政,在武场常带兵操练,专挑那一把吴钩,其他兵器都不得近身。
那一把斩龙戟,跟他待得久了,不再锋利,裂口越来越深,粉末细碎,被容千戟派人以琉璃盒装好,放在了龙王寝宫之内。
月老不再催他,月白仙君偶尔化作麒麟伏地,之前那些个蟹姐儿鲟鱼精,容千戟也派人去打了些赏,唐翦来过天宫办事几次,明逍仍是水做地一般,已流淌而动……只是所有人,对“重断”二字,再闭口不提。
寒冬之时自不必多说,一季过了,天界春事皆已阑珊,若不是容千戟用了神力在须弥山山石上刻下痕迹来算时日,常常只一人面对这孤山怜水,都难以记得时间过了多久。
他常去看重断,那人倒是过得简单,只需要站在那处,目不转睛,不进食,不睡觉,不哭不笑,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冥界我去过几回,鬼门关真是难进,你当初为何骗我?”
容千戟开了一壶酒,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他的话,继续叨叨道“明明是东,你要告诉我西,还怕我去寻你?”
饮了几口入喉,他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一红,道“嗳,地藏菩萨说鬼帝悔改之心不够,要多关他些时日……对了,唐翦在人间待了几年,他缠着我叫嫂嫂。”
“你成石那日,月白在灵山买了些杏花酿,他说那些个你种的桃树,都焉了一大半,月白让我去找花神女夷让她复活那些桃树,”容千戟小声说,“你猜,我有没有去找女夷?”
容千戟舔舔唇角的甜渍,笑得一双眼眯起来“定是没有,我要等你回来,再与我亲手去种。”
四周静默。
酒壶摔到地上,那上好的杏花酿洒了一大片,容千戟慢悠悠站起身来,似是有些醉了,眼里带了朦胧之色,朝着重断神像的方向,悄声说了句“我骗你的”。
他与花神女夷为了救那些桃树,还专门下人间找土地公拿了些上好的土,悉心照料,才挽回来一批……就是不知来年那枝头,能否还结一些蟠桃。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翘了武神的刀剑课,跑去学御风,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想私奔,踏云破天,你我二人要凌驾于红尘之上,逃得越远越好……”
“黄泉路上我见着好些舍不得世间的亡灵,忘川河边开的那个什么花我也见着了,你说它们花叶生生世世不相见,用手弄都弄不动……可我那日,悄悄施了些法,有两对花叶,都挨在一起了,像在接吻。”
“那日在最后关头,我吻了你……那岂不是往后就算你一直困在这冰冷灵石之中,也随时都在被我占着便宜?”
整座须弥山,风乘碧穹,只有呼啸声过耳。
洞内依旧无人应答他。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待到燃灯佛再下指令,派遣须弥山镇山石像下凡之时,已是人间百年后。
人间一处山内凭空多出一座战神庙,燃灯故意将其做得破旧,像是已立了千百年,偶有世人误入发掘,依稀记得神异志怪书籍上有写过这位神仙,遂一传十,十传百,便常有人来拜重断。
善男信女有,红烛柱香有,多是即将出征的士兵,携妻带子,也或是想要入长安城内一举夺魁的武试考生,同双亲一起,来求个功名。
重断的神龛为天宫黑灵木所雕,底座宽大,上置龛,刻有祥云纹样,刀剑兵戈,横批上书“白虎监兵神君”六字,民间传说其能降服鬼物,威震八方,战无不胜,乃为护法战神。
而他漫长却又略显短暂的一生似乎就这般,被困在了这一处小小的,方方的天地之中。
偶尔入了夜,容千戟忙完天宫事务,化作凡人入世,草草铺过软席,就着那棉褥,将这庙堂睡成了龙床,陪重断做过了一场又一场梦。
初来乍到时,容千戟不放心这荒郊野岭,只一庙宇在此,还召来地方土地公觐见,后者乃新飞升入仙籍的小神,少有见过天帝尊容,还未来得及问为何陛下如此在意这战神,便听得天帝淡淡道“他叫重断,几百年前的天界战神,是我的将军,也是我的爱人。”
后来,某一日容千戟入庙来探,不知道谁在重断跟前摆了功德箱,里边儿还存攒了不少钱。
容千戟已逐渐懂得苦中作乐,拿了那些钱出来,去看重断的眼,那人仍然是紧紧盯着一处,连衣襟上的皱褶,几百年了,都未变过。
“你若是默认了,我便拿这些去街上添些物件来。”容千戟朝他眯着眼笑。
冥界风平浪静,唐翦一个人来过,兴许是在冥界待久了,此人神色阴沉不少,说话的语气却还跟以前那般,拿着扇子敲上那功德箱,笑道“你倒是聪明,还向世人骗些喜钱?”
“世人总是在向神佛求一个圆满……且不知正是因为遗憾太多,才会有圆满这个词。”
容千戟叹道,以一双布鞋去踢滚落在脚边的石子,忽觉足尖萧瑟,心痛难忍,继续道“我哪是骗?不过是讨一些,积点福,好向上天许个愿,问问须弥山能不能下雪。”
唐翦离开之后,容千戟揣着钱上街市,又回了庙里,将此处熏了满屋的檀香。
他晚上入眠,若是挨得那神龛近一些,脖颈间的玉睚眦便发起烫来,容千戟忽然想起这其中还存了重断的半魂半魄,便宝贝似的捧着,偶尔夜里惊醒,看一眼头顶的神像,再悄悄对着那玉睚眦道“你再这么凶,我就不陪你睡觉。”
那睚眦像听懂了一般,不再那么烫了,口衔的宝剑也软下来,趴在容千戟的静卧内,入鼻檀香,睡得十分安稳。
七夕节那日,天宫外搭了鹊桥。
容千戟没让一众仙人簇拥着自己去看热闹,反倒去人间集市里,揣着功德箱里拿的一些铜钱,去碰那一盏盏河灯,边走边自言自语道“那些给你投钱的人我可是都记着了,保他们近日福泽灵佑……你可要感谢我。”
语毕,容千戟孤身一人立于人群嘈杂之中,抬头去看高台之上抛绣球的闺秀,想起曾有一日,重断说,你抛绣球,且往天上抛。
那会儿他未懂,现在倒是懂了,逃也似地离开那热闹之处,站在树下喘气。
还真是,好想他。
待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起来,万家灯火虽寻不着自己一处,容千戟也习惯了这孤寂,揣着一物赶回庙内,酒坛一放,直跪于那神像之前,扯出集市上买来的红盖头,以指尖灵力,将那红布搭上了重断的双肩。
“我往凡间逛了几遭,看到那一年你我去的那处庙里,我的神像旁边,也被人塑了一个你的小像,不过没有这处最像……”
容千戟伸手揭开酒坛的盖,道“这处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凡间的神像,都往肩上改了一层红布以求吉利,你也接受着吧,就当是,”容千戟哽咽住了,颤声道,“我也为你披一次红盖头。”
重断的神像依旧不语,立在那处,默默地看着一个地方,眼神已历经数载风霜,显得有些许空洞。
容千戟毫不在意,挽袖倒了两杯花雕酒,道“这花雕的味,我倒是尝得出来,”
“你说巧不巧?兴许就是你去过的那家,已成了百年老店,守铺的是个少年人,说他祖辈上曾流传过一个故事,道是曾有一鬼来此寻过喜酒,说是要娶哪家闺秀为妻,我忍不住多问一句,那少年人便拿了当年铺主作的画予我看……”
他把酒放到重断的供台之上,上边儿还有些供果和米酒,通通拂到一边,可笑自己曾经如此自闭不爱言语,现下话多成这般,好像看遍了良辰美景,都只想与重断一人说。
容千戟道“他言那鬼,君子如锋,鬓生虎纹,浑身一股阴沉之气……我想,那就是你。”
他遥举起自己的那一杯花雕,笑了,“你是要娶哪家闺秀?都这样了,还娶什么娶。”
“我娶你吧。”容千戟一口干完那杯酒,再盯着重断的那一杯,渴望着那酒面能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可是没有。
他抬眼,看见供台之上还有些凡人放在那处的蔗糖甘糯,不觉出声“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吃甜的。”
你也不想看我哭。
容千戟闭上眼,再哭不出来了。
不终岁,灵山山林里开遍了新花,一年芳意,花懒人闲,美得不可胜收,可容千戟将那些花儿根本拿不下界,便管花神女夷要了些种子,在人间种下了几株。
再后来,人间都知道这战神庙里常住着一小公子,生得俊俏非常,眼下一颗朱砂痣煞是好看,嘴皮子厉害得紧,护庙如护家一般,却半点不娇气。
偶尔容千戟拿着天宫的绫帕去擦那神像,说是这神像金贵非常,损毁一丁点,天神会震怒,劫难非凡间所承受得起!
所以,所以……不能落半点儿灰,不让人来碰。
日月精华滋养,天地灵气浇灌,有一日灵山那些被容千戟和花神拼了命救回来的桃树终是不负所望,结了零零散散几个可怜的青桃,一看便是没发育得好。
容千戟管不了那么多,从灵山挑了四五个蟠桃下界,半路上自己还吃了半个,也不觉得酸。
太过于激动,他忘了今日白天还有些许香客游人来拜访。
那些凡人,便眼瞧着一衣着华贵,浑身金光闪闪的小公子突现庙堂之中,手拿两三青红色蜜桃,险些以为是神仙下凡。
有认识的,认出这是那小公子来,便都言他气度过人,皆为赞叹不已。
容千戟抿唇不语,将那青桃放于供台之上,整齐摆好。
须臾,有香客眼尖,见了神像现状,惊呼伏跪,更有甚者,跪着纷纷后退,惊惧又敬畏。
山中风来,吹过片片庙顶红瓦,道是佛界有叹息之气,一不小心漏入了人间来。
后世史书记载——
“永盛二十五年,长安城外战神庙现奇异怪事。
公子供桃,神像落泪。举世惊异。”
1由旬大概是一头牛牛走一天的距离。
第二十九章
天界容氏第三十七代十九年夏至,暮天空阔。
天帝设宴款待冥界使官,宴行一半,有天兵自西天门传来捷报。
天帝自宫内出,挥袖停下殿前鼓角笙歌,不顾主人礼数,中途离席。
这一切,只因那戍守西天门的天兵跌跌撞撞冲入殿内,跪地朗声嘶道“启禀陛下!佛界须弥山顶忽降大雪,霜花银白不绝。”
对容千戟来说,此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见重断,片刻不得拖延。
容千戟站在殿前屈去望西天门的方向,想起自己偶有闲暇时在寝宫里抄的那些佛经法书,心中感慨万千,月白仙君常来汇报要务,见他握笔抄得认真,不免叹道“陛下活着就是部佛经,品行心性皆为世间难得,还抄什么经卷?”
“你这是大不敬,”容千戟笑了,提笔蘸墨,“其实这些年,我所到之处,都是道场。”
燃灯管他过去,弥勒预知他未来,释迦牟尼如今随时都在看他与重断的动向,感悟与波折二人经历得太多,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看似燃灯判得轻,实则判得重,表面上只压了重断一人于灵石之中,实际是连带着将容千戟也一起再历过了一次大劫。
天界佛界现下均为烈日炎炎之季,唯山中飞银毵毵,分明是降了雪。
临行前,座上有人自殿内出,问帝曰“往何处去?”
帝答“佛曰,人归暮雪时。”
天帝拏孤帆出须弥山,独驶燃灯佛过往牢内看雪。
山中风来,天帝一舟抵达须弥山山脚,仰头望那当年腾空飞升了极久的山巅,恨当初未能与日光比赢速度,没能留住重断。
如今千载已过,只须弥之巅立有一人,虎目朗星,身后猎猎红披,体带香檀,双肩落白。
两人于山巅山脚遥遥相望,皆静默不语。
容千戟已追了千山万水,重断等也等了个落雪白头,再重逢,反倒是容千戟反应比重断更快,飞升上山顶,落地踏雪,又朝前走了几步。
他一脚前,一脚后,跨了山河,再跨过生死,入了心上人怀中。
重断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回拥住他。
他的容千戟如今已彻底长开,容貌不似当初带了稚嫩,举手投足间倒有种洒脱的大气,可现下见了自己,又是从前那般紧张可爱,只是张嘴,试探般地喊了句“重断。”
霎时间,双目相接,竟恍若隔世。
容千戟怕自己下一秒若是看不真切一些,这人又回了那庙宇神龛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