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三生佩石做出的平安锁,至今都在容千戟的枕边,牢牢地锁着,这一见了故时之景,恍惚间,容千戟有千万个欣喜,莫不是重断原谅他了
容千戟难得拨见了希望,抬眸问他“你为何带我来这一处”
“”重断一时说不上理由来,他完完全全就是凭借着对人间的直觉,盲着摸索过来,望见这一处山巅,觉得累,便驻足停下,让容千戟在此处昭布天下。
“你说,”容千戟急了,“你是不是忘了这一处”
“忘了。”
重断几乎是不思索地答,腰间斩龙戟又铮铮作响起来,他望着眼前一片大好河山,眼底有了倦意,再加上近日因小龙王之事心烦意乱,不免催促他道“人间都跪下了,你出面罢。”
嗜血的气息吞噬了他身上的仙气,重断一身玄甲,映得容千戟刺眼非常。
他听完这席话,心中一窒,不再作别的言语,呼气驭力,吞吐出一朵天边的云。
容千戟双脚着在云端,还有些许不适应,心下的疑问不减,陪自己来人间昭告的不是唐翦么怎么是重断
再说重断如今取了天宫圣位,应当借此机会向人间宣布天宫易主,何必再让他这前朝余孽来此布施人间,积福积德
容千戟知时间紧迫,催动神力,以龙珠为轴,映射了漫天金光,将真龙神形更加尽力地化到最大。
腰拴紫檀珠串的主持从庙里踱步而出,手里还握着香烛的人们纷纷大喜过望,跟着趴在庙里窗边叫喊“龙王是龙王”
“久旱逢甘霖这是要布施恩露了”
人间可不知龙王姓甚名谁,只认他们的保护神,天宫主宰,倘若有人细看过容千戟的神像,便会发现如今天边这条龙,并无龙翼与角。
天边波涛翻卷,龙形隐没在万里云间,它口旁须髯近乎透明,颔下明珠泛光,喉间几片赤血逆鳞已长到羊脂玉般的身躯里去,后肢交叉盘旋于龙尾,摆动些许,便扇动开了山间清风。
龙王现世,人间匍匐,万物称臣。
禽鸟惊掠,飞雨时鸣,天际风疾似涛,骤雨洗刷过千岩浓翠,没过几时,崖边积雨已沾湿苍苔,容千戟收了手,天边再次破出万里日光。
重断从头到尾,不过是位旁观者,他冷眼对着这一切,他曾唾弃的可笑世间。
他暴戾,恨天神主宰了所有,恨他一族上百人被屠杀了满门,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情爱的瞬间,不记得往年每逢梅雨时节,小龙王会为他捧一抔人间的雨。
这个对他态度出乎意料的小龙王,如今立在云雨之中,水色栽眉,远山入鬓,皮相是他在蒿里山闭关受罪时都未曾见过的好,特别是那双眼
里面是他今生未曾见过的情潮。
容千戟步下了龙形图腾在天上,大约能维持一个时辰,脚下的山峦河川被雨淋得通透清新,他不禁闭了闭眼。
“你为何不杀了他们你如此憎恨三界条约,憎恨皇权神势,你可有想过灭了这三界”容千戟问道。
重断低下头的一瞬间瞧见他睫毛上坠落的雨雾,怔愣半晌,应道“我只恨天神。”
容千戟当作未听见这句,自顾自地说“你可见过天宫供佛的祈殿落雨,一到晨起,满庭风露”
你打了一把伞,立在雨中,说宿雨未收,叫我一同去看。
可是论谁都知道,天宫上神,怎会挨淋,连雨都不会落到我们身上去。
重断听他忽地不接言语,便侧过眼瞧他一眼,容千戟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可与长安城媲美。”
“是么,”重断理他了,“三界常言天宫之物乃世间之最,可我倒觉得,人间甚美,天宫比不得。”
容千戟知他对天宫深恶痛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重断冷笑一声“表面越是干净之地,反倒藏了越深的污垢,你们上神个个金制玉造,却是都带了层面具,永远不知心。”
那日布施之后,雨后初晴,容千戟被重断带着隐身前往了一趟天宫庙。
重创过后,他的龙形坚持不了太久,全程都在重断的庇护之下,二人自然挨得近,容千戟大气不敢出,满身,满心,都是重断的仙魔之气,混杂在一起,竟意外地勾人。
他望着天宫庙上自己的塑像,是许久未新修缮过了,还是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神韵颇像,眼下那颗朱砂痣点得浓烈,倒真有那么些真人就立在那处的意味。
重断也在看小龙王的塑像,看久了越发觉得眼熟,再看看容千戟,他没由来地觉得,小的那个塑像,反倒更加让他觉得亲密些。
“果然是上神,”重断道,“皮相都是天界之最,这三界还有谁能与你相比。”
容千戟忽然挨了夸,从前的重断也是这般爱夸他,但分明少年时的重断也是那般丰神俊朗,快意潇洒,常有小妖混进天界来看他,惹得容千戟气了好几次,有一次气得重了,跑走的时候绊了跤,他慌张着爬起来,不敢让人看着他这般丢人的模样
待他起了身,重断从转角奔出来,抱他,问他摔疼了何处,容千戟闹,说摔得心疼,重断握了他的手。
“容千戟,心疼的是我。”
回忆点到为止,容千戟点莲花灯的手微微颤了些,偷偷去瞥重断的面庞,说“你那时,也这般好看的。”
“我”重断说来讽刺,不愿再提,只道“撕过数次的皮相,何来好看之说。”
容千戟见他面色阴郁起来,不敢再多问,他在天宫庙的祭坛上重新施法过后,从空中抽出一缎红绸曳于地面,莲花灯下还压了纸笺,容千戟将两物绑在一处,交予重断。
重断拿着这俗世凡物,不免皱眉道“作何用”
“祈福,你想要什么,就写在上面。”容千戟低头,执了狼毫。
重断不屑道“我就是神,我向谁索求”
他嘴上是这么说,见容千戟正在认认真真写字,终是也拿起那笔,蘸了墨,往纸笺上添了二字。
容千戟颔首,将“愿君平安”四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倘若真有那一天,他倒希望能把一切都结束得果断一些。
重断也落了二字,是为“解脱”。
第十四章
人间天宫庙镇乱一事,容千戟出过了面,藏匿于人界仙山之中的众神众仙再坐不住。
已有些胆子大的,虽自知抵不过重断任何一招,仍旧因所谓“赤胆忠心”,前来南天门,要求觐见小龙王。
明逍自从上次重断不在天宫对小龙王施以私刑之后,被罚去离恨天之上修补斩龙戟,哪知那斩龙戟根本离不得重断的身,稍稍远了几丈,便如何也抓不住,自使御剑之术一般,朝着重断所在之处飞去。
是重断在离恨天的出口等着明逍的,水神无骨,化了涓涓细流淌于重断脚边,重断一低头见这水光泛了淡紫,心道明逍是化了毒。
自容千戟化蛟之后,重断整日心烦意燥,带他去了趟人间回来,更是日日不得安生。
南天门削龙为蛟一事,天宫传了个遍,重断领了明逍到大殿之上,派他带人继续去三界寻老龙王的踪迹,未寻得,就不可再返天宫。
明逍乃白虎将军麾下重臣,此诏令一出,为重断效力的精怪妖魔皆为惊讶,满堂哗然。
跟随重断已久,明逍早已料到是此结果,行至殿内遥遥跪下。
霎时间,众妖魔匍匐于地,通通静默不得语。
重断抽出腰侧那一把斩龙戟,飞至金銮宝殿中央,以斩龙戟的利刃,在殿内划过一条金线,将殿堂一分为二,跃过了那根线的众妖魔纷纷被神力击得朝后倒退数步
只重断一人站在一边,另一边却是挤满了他麾下将士。
“枉顾谁,抹杀谁,天地方寸,皆要遵从我的意思。”
那日重断背负过手,雕刀镌刻过一般的轮廓愈发凌厉,眉眼见迸发出足以吞噬天地的煞气,“从今以后,谁若越此线半步”
斩龙戟一震,铮铮作响,像是有生命一般,不再是裂开的征兆,整个器身笼罩上重断给予的凶煞之气,隐约泛起了夺目红光。
“弥罗宫、宝光殿、玉明宫,以及”
重断声色俱厉,像是对着在场警告一般,“龙王寝宫。”
众妖魔惧震,不敢言语。
重断话音刚落,那根金线绽出巨大屏障,将整个殿内包裹起来。
“何人作乱南天门。”他面色一沉。
唐翦领着三军破殿而入,天宫跪伏。
见此情景,重断倒是迎战数次,镇定非常,提上那把凶器,朗声道“迎战”
夜里,白虎又来一回。
它这次倒是比往日聪慧不少,叼的盆是莲花纹亮银的,足有小半个龙床般大,容千戟不知它何处来的法力,竟将瑶池的水引到盆中,伸了兽爪去试水,再以头部去拱那银盆,再刨几下,低吼出声声虎啸。
容千戟站起身来,围着那银盆走了几圈,略有些不解,见白虎暴躁起来,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安抚它“你想要我做何事”
白虎被容千戟触碰到的一瞬间温顺下来,躺倒在一旁的织锦毯上,打滚儿翻转,露了雪白的肚皮,虎尾去勾容千戟的手腕,拽着他往水里去。
容千戟明白过来,脸一红,这是要让他进盆内洗澡
虽然说重断以为虎兽,但终究是他的原身,况且近日这大白虎已渐通了人识,嬉笑怒骂都听得懂了,容千戟从不怕它当畜生看,只觉得这便是重断。
他爱极,难以分割昼夜,只将这受过伤的白虎与白日不识得他的大将军都看作他的重断。
白虎见他不动,又低吼一声,容千戟盯着他,不敢动作,今夜里白虎的眼神太过锋利,锋利得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通了人识的煞神凶兽
一虎一人,互相对着,瑶池里引来的水冒起热雾,一股潮湿之气绕在房内。
借着水雾间的朦胧之色,容千戟瞧见白虎的耳朵动了动,讨好般地朝他勾起虎尾,去取那桌案上的蟠桃。
这颗蟠桃,还是前些日子,白虎连根拔来的那株桃树之上的守桃的仙君早已下了界,不然以那洞察之力,还不得闹得个鸡飞狗跳
容千戟一颗心被上千百年的情愫包裹得晕晕乎乎,眉头一皱,妥协道“我先化作蛟,再入水,可否”
白虎不解,虎尾甩出波浪的形状,学着吼了一声龙吟,那声音如何听如何别扭,但容千戟还是听懂了,道“我暂时已化不了龙身”
他长袍被拎起一点,白净的脚踝上还留有撕去鳞片的疤口,如今的鳞片与龙鳞不同,浅青暗淡,白虎猛扑至跟前,张嘴叼他的衣摆,惊得容千戟险些没站稳,只得扶住它的兽首。
白虎在他脚踝处趴伏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未起身,容千戟去捏它一对柔软虎耳,不料白虎粗砺的舌却舔了上他的伤口。
他心间一震,不敢动作,想起当年他淘气,上了仙山捕鹤,父皇派人来捉他,冲得最前面的便是重断,重断率先拎了他离开仙山,见他摔跌于石峦之上,受了些皮肉伤,便采了草药,一点点地给他抹。
那会儿重断的手不似现在这般,看着就冰,反倒热乎得紧,一抹上来,容千戟都不觉得疼。
他低头看这头白虎,叹一口气,没忍住又去捏它的耳,道“我化了蛟的模样,未免太过丑陋,你允我使障眼法,我便可以人形入水。”
容千戟内心小小纠结,怕白虎跟他闹脾气,便添一句“待我好了,再化龙与你看。”
白虎应了,容千戟只当它如同大猫般,去揉他的兽爪,笑道“你倒是真好。”
比你本人好多了,你可知道
重断这几日拦了唐翦来探他,南天门也不让他去,哪怕是像往日那般由神兵看守,也不行,容千戟隐约察觉有要事发生,但苦于白日里见不到重断,自己的灵力也早已被封锁一部分,根本难能得知天宫之事。
白虎见那瑶池之水都快凉了大盆,催促着容千戟,自己也如在水里一般,兴奋不已,看得容千戟连连叹气,果真是兽类,他怎么不记得重断如此好水,从前邀他下玉泉汤池,重断总是面色一红,说不便去。
容千戟捻起衣袍,褪了半边,施下障眼法,朦胧间,便只能见得他的面容,脖颈,以及肩头
还未来得及脱下里层的内裳,容千戟忽然发觉殿内空旷,连忙将障眼法抹了,催力排雾。
只见白虎已消失不见,瑶池之水洒了一地,而他房内那用以盛水的琅红釉边,躺了一个人。
容千戟一愣,看清那人面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不自觉地坐下来
“重靖。”
容千戟唤他,“重靖”
他用一只蜕了青鳞的手,去拨那人潮湿的发缕。
脸还是那张脸,身躯还是那身躯。
这人寸缕未着,背肩、鬓侧隐约印了白皮虎纹,如浓墨泼出的眉眼俊朗凌厉,薄唇淡色,脖颈间还戴着一块玉雕龙。
系玉的红绳,还是他偷偷朝天宫月老求的,那仙儿还叨叨小龙太子情窦开得过早,迟早得让陛下责罚一通。
不料一语成谶,这一罚,罚得成了敌对,血泪双含,犯不共戴天之仇。
重断这一张脸无可挑剔,眉心却撕裂过,有着淡淡的裂痕,旁边长好的皮肉像是被什么覆盖过一般,平平整整,几乎快要痊愈。
容千戟记起来,这是他的龙鳞。
他只当是重断淘气,顶着白虎原身去外游荡一圈回来受了额间的裂伤,可到底是为何,重断的肉身,这一处也有伤疤
为何白日,见不着重断颈项间的玉雕龙,见不着这一处裂痕
他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浑身的触觉都像被挤迫到了一处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慢慢睁眼的人
难道,白虎真与重断灵肉分离,再不可重合
可那人睁眼之后,里面仍旧带着兽类的嗜杀之光,未通灵识,只是带了些柔软,回头来看他。
容千戟心下明了。
竟是这白虎渐通人性,估计估计是看了自己脱衣,一不小心,化了人形。
他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我是何人”
化了人形的白虎就是重断本身,现下在夜里却是魂魄分离,谁也不识得,只是冷着脸不答话,可容千戟一抬手,他又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来,任由容千戟的指尖穿插过他的发。
容千戟又问一遍“我是何人”
重断不解,喉间传出虎啸,根本说不出人话来,忽然想起他叼上来的那莲花银盆,便想俯身去用嘴取,容千戟急忙伸手去替他拿了,盯着他的脸,认真道“你可以用,爪子,明白吗”
他的掌心忽然被重断拱着,用鼻尖轻蹭了蹭。
重断再慢吞吞地,用手去取那莲花银盆,伸手去拨弄那瑶池的水。
水已经凉了。
掌心的触感让容千戟一愣,唇角一颤,险些掉出泪来。
他看着重断,却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重断,你这个断字,改得上好。”
第十五章
晨起,云浪鳞鳞,原处天边隐约一声刺耳剑鸣。
天界上下震动,看方向是从小龙王寝宫那边传来的,在金銮殿上候着的众人不知那边的主子又出了何等状况,个个颔首低眉,静默不得语。
本应清晨在寝宫伺候着小龙王的鲟鱼精,如今正在殿前,染了一身雾气,几乎快要跌摔在白玉台阶之下,趴伏地面,对着立于众妖魔之首的唐翦喊道“心神大人,您快,您快”
唐翦正闭目养神,未被那异象影响。
但他还没想到能惊动那边的人大胆到来金銮殿搬救兵,皱眉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是,是将军他,今日晨起”
鲟鱼精头发粘得湿润,喘着气扫了一眼殿上众人,心知不得在这里说下去,连忙跪得更低了,“心神可否借一步说话”
还未等鲟鱼精继续开口,唐翦催动法力看清了她内心所想,差点儿没乐出声来。
重断也能有今天真是可笑天道好轮回,终于挨了栽
他跟随鲟鱼精赶到时,夜里被派来夜夜镇守龙王寝宫的十二魔君皆跪成了一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面对大将军高涨的怒气。
唐翦摇着他的骨扇,掩嘴一笑,这重断活了几千年难得发这么大的火,居然是
今日晨起,发现自己衣不蔽体,睡在了那小龙王的身边。
他微微一闭眼,便望见了那景象
天际旭日东升,渐看蟾彩,重断身上裹了一床红锦团丝薄被,昏沉着头起身来,朦胧间,发现这儿又是龙床之上,自己寸缕未着,而旁边,躺了根本就没盖被褥,衣衫完整,呼吸浅浅的容千戟。
才成年不久的小龙王,面对重断躺着,紧闭了那藏匿辰星的双眸,唇色殷红,鼻息平稳缓慢,像是难得睡得如此踏实。
一只白净的手还紧攥着重断的被角,弓起身,睡相是一万分的依赖。
唐翦睁开眼。
这小龙王,连被褥都舍得给重断盖现下他本就是体寒的蛟,倒是不怕自己着了凉。
而此时,容千戟十分沉静地坐在床沿,重断面色铁青,大敞开龙王寝宫的门,未与容千戟交谈半字,倒是一腔怒火,全给撒在了守夜的十二魔君身上。
他是完全不知状况,一把剑抽出来搭上首领的肩头,厉声道“十二个人,八方镇守”
但下一句“我是如何进来的”,他竟不知怎么说得出口
唐翦眼看着这一场,倒像看闹剧,觉得精彩。
重断往日化虎从容千戟的龙床上醒来,都是衣衫完好,头脑清醒,可不知为何今日与从前不同连带着自己的心境,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睁眼之时,目光完全被容千戟的睡颜锁了去,再往下看,枕边还有几颗深褐色的丹药。
重断捻了两颗,闻嗅过后,发现还有几丝甜气。
也不知是何物。
“千戟,”唐翦挽袖朝前走了几步,踩到门槛之上,笑盈盈地,“发生了何事”
重断如今在气头上,那就是谁都不制不了他,唐翦与他熟识多年,再清楚不过,只得找容千戟询问,不料他这一问,容千戟倒是回答地爽快“你什么都看得通透,又何须问我”
“的确如此,但这视角,其实大大不同”
唐翦笑道,他还未想过容千戟如此乖戾,是有些脾气。
容千戟不太爱与外人交谈,如今众叛亲离,一人独守朝中,更是闭塞,他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全被昨日,他的白虎搅乱了心神
本来他几乎已近绝望,那白虎又何必再学会化人形来招惹他
容千戟忍声道“是将军自己进的屋,赖不得我,更赖不得守夜的魔君。”
重断虽站在屋外,却听见了他这一句话,猛地一回头来,像是冷静了许多。
也是,小龙王如今身上这点神力,又被守着禁了足,哪还有能力把他从自己的寝殿给抬到龙王寝宫中来
“各领二十杖,”重断对着跪趴一片的十二魔君命令道,“立即执行。”
他心中乱撞的怒气无处宣泄,如芒在背,心知是那小龙王一直看着自己,那眼神也越发越通透无论如何,他定要查清楚,究竟这一段时日,为何总在小龙王的床榻之上醒来
自己进来的荒谬至极。
如今晨时已过,重断发完了火,惩戒了“玩忽职守”的部下,见天边莹皓,飞萤明灭,心道是那本该在夏日出现的虫儿,又乱了季节。
近日三界愈发得乱,黑白颠倒,冬夏秋春,四时万物皆崩坏无章。
重断占着这天界一方,无非只为了手刃了老龙王,报仇雪恨。
在他对往后千万年的计划中,待老龙王身死那日,家仇国恨了结,即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他的记忆,近日以为常去灌愁海内修补斩龙戟,渐渐有了些儿时的印象。
有一日,仙姑予他一壶桂花酒,问他“这风月如何”
重断皱眉,心中烦郁,不存任何风月有关之事,只道“不过尔尔。”
仙姑心下了然,指尖搭上重断的脉搏,道“将军并无情根,不必再饮这壶酒。”
他对从前的印象,只残存着往日在天界武场之上,他为青涩少年,心性尚且胆大气盛,飞跨上马,耳畔金鼓喧阗,手执一把栓了天帝嘉奖绸带的三尺青锋,朗声道“我白虎一族,头彩纳入,英雄出辈,世代永昌”
天帝大喜,允重断为监兵神君,白虎一族众人朝拜,山呼万岁。
可他的印象中,没有那日在树下,兴奋得差点儿显了原形,露出龙尾,喜笑颜开的小龙太子,容千戟。
重断与父亲,在金銮殿之上,对着座上的老龙王,双双跪拜。
也只有那时的重断心知,他的那一跪,是对着他以为往后数千年能相伴一生的小龙太子。
记忆中,除了那些与容千戟无关的片段,还有他在蒿里山被五方鬼帝在无数次撕裂之难后,拼凑成“重断”。
近乎是重生的他,立于冥界鬼门关之前,以一把利刃劈开了通往天界的大门。
自此,三界纷争,再无安息。
唐翦仍旧记得,他第一次在冥界见到重断时,目眦欲裂的少年,眸中凶光暗藏,狠声道“我尊过,敬过,奈何这世间万物不渡我。”
不渡我。
第十六章
晨间一场闹剧散罢,重断的无名怒火倒是来得快散得也快,但仍旧免不了一张臭脸。
他坐到玉石凳上,执剑一挥,眼前铺摊开近日三界军事要图,几路兵马已在下界打成一片,火列星屯,战火纷飞,如若他白虎战神还不插手,恐怕这把火烧得过旺,覆水难收。
唐翦与他关系甚密,一想起今早的事就忍俊不禁,低声道“你也是好笑,因果都未弄个清楚,倒先发起火来”
“看战局图。”重断一皱眉,不是很想再提晨起之事。
越见他这逃避的模样,唐翦倒是越来了劲“你不愿让我查查嗳,你明知我擅长洞察人心,为何不问问我,那小龙王到底骗你没有”
重断指着一处灵冥山脉的剑尖轻轻一颤,抬眼闷声道“未必我还能真自己去了他房内不成。”
“你晚上做了些什么事,我倒是不知晓,”
唐翦掩袖一笑,眼色暧昧非常,“你那小龙王,心里边儿想的是何事,我清楚得很。”
重断微敛眉目,鹰眸煞气化褪一半,冷声道“何事”
他心中是想问又不想问,免不了迟疑,但如今几日心中极易沸动,提到小龙王的事,他都好似存一万分好奇,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竟然你都开尊口问了我,那我便告知与你。”
听这重断难得好奇的语气,唐翦下了决心要将这“薄情”郎的困惑解开,背对着重断的那一张脸呈平淡之色,摸出腰间折扇一扫,轻笑道“你是不知,你与那”
“报”
他还未组织好下一句言语,只见远处飞扑过一猛禽精怪,伏地磕头,飞翼之上带了粘血,几乎是跌在了玉石殿前,颤抖着嗓道“ 报,报将军,识心神君,前方水神来报,堂庭山巡得,巡得”
唐翦瞬间察觉重断周身嗜血之气凝聚一出,正等着那通报小兵下一句
“老龙王魂魄与肉身”
重断目眦欲裂。
他寻遍三界,血染了半边天,不惜得耗费神力,最后竟仍然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大仇报不了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报不了。
他强忍着体内汹涌翻滚的煞气,双眸通红,哑声问道“身死,魂魄亦死”
“身死,魂魄亦死。”
那猛禽精在脑内搜索着当时水神明逍催促着通知下来时说的话,“青角金翼,颚下抚须,鳞片靛蓝渐变,生了一对朱红的瞳仁”
霎时间,白虎怒吼,吟啸声震破天际,雷声于四野,天边金光万道
唐翦飞身而起,以折扇遮了半边脸,挡开一波狂涛云气,猛地看见重断身形外有如幻化了一只巨型白虎,接连重影纷纷,咆哮哀鸣,连云端都快起了火焰
“将军”
水神明逍不知从何处流淌而来,化作一簇水流绕于唐翦的腿间,幻化成人,情急之下正要往重断的方向冲去,唐翦伸手抓住了他“现下他正是哀极怒极之时,随他去。”
唐翦稳住了明逍,心下一叹,那么小龙王一直未曾骗过将军。
天边炸开一声惊雷虎啸,容千戟就算是睡得再浅,也已听到了几分。
他翻身而起,靠在床沿,顿感寝宫震动不已,眉间染上担忧之色,门口的蟹姐儿正捧了吃食进屋,这被吓得一踉跄,拍着胸脯喘道“真是好险不知哪儿来的虎,虎,虎”
容千戟一记眼刀飞掷而去,敛眉喝道“不得妄议”
他的白虎夜里才化了人形,如今是重断本人受了何等刺激,方才被逼出了体内
容千戟被震得有些发懵,他一时间不知是好是坏,他明显感觉到,夜里与他相伴的那只大猫,那个眉眼俊朗而清澈的男人再回不来
那是他心中的重断。
他日日盼着寒夜将至,等入了深幕,寝宫内点一燃香,他的重断还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自昨晚化了人形之后,好似一切再不受他的想法所行,白虎没了,重断也没了
不知今日夜里,他的那个温柔不知事的重断,是否还会再来
今日他在龙王寝宫内休息得当,接连服了好多内药才将身体调养好些许,胸膛龙珠逐渐发了热,龙角渐次长了些冒尖儿,鳞片的凉度退却不少,天医觐见,说是他正在蛟化龙形之时,只需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天医”看似有些局促,一对魔角遮掩不去,容千戟讶异地看着跟在“天医”身后的唐翦,没忍住问道“此乃天医”
小龙王生于天宫长于天宫,是何等一对火眼金睛,唐翦也没闹明白为何重断非要寻一名魔医去化作那天医,这不是让人小龙太子,看了笑话去么
唐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笑道“大将军寻的天医,我等小臣,可不敢妄议。”
待到整个天界混沌散去,边际都快被重断搅了个碎,他的虎身融了体内,一时间支撑不住一般,执剑撑地,嘴角都溢出了血。
重断哑了嗓,接过明逍递上前的丹药吞入腹中,剑眉紧皱,不再言语。
一门之隔,他将自己关进天山寒洞,派重兵把守了入口,吩咐两三日事宜与明逍唐翦,不再过问任何。
唐翦心里明白,确认过老龙王已死,重断大仇报不了,自然是没了多少活头。
只是不知道那寝宫里的小龙王重断打算如何处置。
临行前,重断蓦然回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紧锁在明逍身上,字字咬得紧“不可僭越。”
明逍自是明白他在说什么,连忙跪了地,以求宽恕,说再不敢犯。
第二日,天山寒洞入口换了明逍镇守,唐翦自然落了空闲,深知此事耽误不得,他如若想保下小龙王一条命,便即需立刻行动。
容千戟近日服了药,开始嗜睡起来,昨晚他的重断没有再来,他不得不担心,一见蟹姐儿又端了食入屋,没忍住问询一句“可知大将军近日身在何处”
“陛下可真说笑,”蟹姐儿莞尔,待得龙王寝宫久了,明哲保身的情况下愈发怜惜起这小龙王来,“大将军那是什么人,我等精怪,怎知他的行踪。”
她话音刚落,唐翦御风而入,掀起半边床帘都落了寒气,拂袖笑道“大将军近日闭关修炼,小龙王且是念想过甚无需挂怀。”
容千戟脸一红,方觉颈项间的龙鳞又新生几块,但性子倒也坦荡“本王挂怀。”
唐翦讶异不已,还从未听小龙王自称过“本王”,这么一语,倒是平添几分傲气,又深感自己未看错人,道“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小龙王说与当年大将军一族被屠杀满门,战神星子陨落冥界之事”
“你清楚此事”容千戟警觉起来,他还从未从别人耳朵里再听起过重断的往事。
唐翦落了座,倒是轻车熟路地斟了桂酒,“他离开天宫之后的事,你就从未查到分毫”
容千戟一听,心下钝痛难忍,咬牙道“从未。”
正因他从未查到分毫,再加上家仇血恨,他才这么多年来对重断愧疚万分,欲念与情爱像缠上脖颈的藤蔓,绕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自己苦苦追寻未果,归了天宫挨过不少罚,都是自己咬了牙挺过来的,记忆中那个重断哥哥从未散去,从来没有想过,千年以后,能见他杀回天宫,浴血一身
眼中只有无边恨意。
重断这个人,明明执掌万马千军,那日一身猩红暗披,立于招展战旗之中,倒是
倒是像,孤家寡人。
曾经他在舞剑练武过后,问过重断,倘若有一日,我坐上了那三界至高无上的龙王之位,你可愿让我设一宝座于我身侧,辅佐我神力天下
重断当即跪于他身侧,俯身亲吻他的剑身。
重断那时的嗓音还未如现在这般低哑,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我,定不会让你孤家寡人。”
容千戟眼下朱砂痣愈发地烫,喜道“若违此誓”
“慢着”
猛地蹲下身来,容千戟用一只手捂了重断的嘴,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切莫说那不吉利的话,什么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你不要再说了”
重断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原本冷硬的轮廓都生动起来,“千戟,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我定不违此誓。”
那一日武场山谷飞花乱剪,不知落了多少瓣软红。
第十七章
“再后来,冥界以北,近乎都落了重断的手中,鬼门关一战,重断兵不血刃,只身迎敌,赢了五方鬼帝的赏识你看他如今威风凛凛,万事不放心上,其实都是因为那几百年里,他受苦太多。”
唐翦言毕,端茶的手腕都有些轻颤,他几乎无法去瞧容千戟的眼中神采如何。
他为心神,自能窥探一二,却正是这双刃剑的技能,常常使他自己都容易迷陷其中,与被试探者感同身受,情绪起伏。
唐翦长叹气,道“肉身魂魄撕裂之苦,他受了整整十来次,我那时已颇有修为,在山巅同水神习武,常能听到蒿里山震动,天光乍破,想道又是那天宫打下来的白虎遗孤,又受了些难。”
他说完这一席话,甚至有些后悔将重断的过去就如此剖开在容千戟的眼前,无非是将两人之间的间隙强行和好,他倒像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现如今,若要留容千戟一命,以重断的性子,他帮不上太多忙。
解铃还需系铃人,种种杂念,恩怨了断,他帮到此处了,其余都需容千戟自己救赎。
而容千戟如今听完这一番话,倒是有如当头一棒,他忍了如此之久,心碎成块,换得这世事捉弄他般地一句“魂魄撕裂”
聪慧如他,并非不是没有怀疑过重断受了苦,也试图询问过,只可惜被关了如此多天,重断白天尚在人形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常是冷漠而疏离的,直像一捆铁绳封了他的嘴,半个字都吐不出。
上神下界受难之后如若不再成仙,又不可从这世间抹去,便要忍受魂魄撕裂之浩劫,容千戟略有耳闻,幼时只觉得残忍,如今亲耳听见自己所爱之人承受了如此酷刑,倒好像那撕裂在了自己心间,痛得呼吸都乱了方寸。
容千戟一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茶盏,衣襟半敞,靠在床头低垂着眉眼,眼下那颗鲜红的朱砂痣烫得厉害,他一抬头,只觉这龙床帷帐,入目雪白。
他深感无力,双手绞得死紧“今日你所言,我我从未听过半分。”
“冥界之事,你尊为天宫太子,怎会了解得透彻”
唐翦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面朝容千戟的那一弯唇角仍是带笑“你与重断如今皆因对方家破人亡虽不是直接原因,但也为间接,你在寝宫日日夜夜地守着他,可曾想过,你二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沟壑”
这事,其实只需要容千戟看得清楚一些,让自己去与重断说个清楚,老龙王已死,说不定重断能放他一马重断虽有一颗冰冷心,看似刀枪不入,其实内心深处仍藏了一份柔软,若让他拿了镜面予他看,确认了前尘往事,应当是能让容千戟离开的。
从此山高水长,三界往生,不复相见。
唐翦连气都再叹不出,才张了嘴,只听龙床上端坐着的小龙王咳嗽一声,掀开被褥坐直了身,正色道“纵是千山万壑,我且要等他一等。”
“如今我予你尘世之镜,你带上它去找重断,谈清楚是非,我再派人带你走,岂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解道。
“万一,万一哪日他能记起我来”
容千戟自顾自地说,“那年他应过众仙朝臣,倾尽一生之力辅佐于我,我也说过,要看他征战四方如今时过境迁,我不求他再为我做什么,是我欠他一身的债。”
他说着,皱起眉头,“若他记起我来,他又发现我不再站在他身边,那得有多难过”
他容千戟贵为天地之尊,万年出一的龙王,怎可食言半分
前言不搭后语,吐词含糊不清,容千戟忽觉面上滚热,以手背擦拭,才惊觉是自己落了泪。
他摊开掌心,泪珠化丹,簇成一团紧在手心里,他闻着那香浓之气,也不觉得甜了。
哪有重断接来给他的甜比不得的。
唐翦看他眼底含雾,心想这小龙王按年岁算也不过几千岁,倘若放到人间,也不过是个才成人的年纪,本应是开朗潇洒的贵胄子弟,如今背负一身的孽债
容千戟受了千般苦痛,却无一件报应,因他自己而起。
担了父辈的罪,招了情劫的苦,错错乱乱,恩恩怨怨,都不可堪破。
唐翦忽然不忍心再同他交谈下去,重断已抽脱情根之事,也再没有力气可言说,便坐起身来,不告而别。
心神转身的那一瞬间,衣摆带了些风雪入屋,容千戟坐在床上,哑了嗓,说不出半个“谢”字。
朔风起,一夜北风,雪漫天宫。
往后几日,重断一直闭关于洞中,天宫要事,皆交由了唐翦打理。
唐翦于心不忍,私下来找过容千戟好几次,好说歹说,最终无非换来容千戟一个“等”字,那一对澄澈的眼瞳里,情绪炙热而冷静,好似短短几天之内,心思又沉了不少。
重断真入了洞里,门口卡得严,每逢入了夜,容千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时不时起身来望望门口,却总是看到门帘珠扇卷起半边,望不得一点人影。
虎啸也听得少了,偶尔夜深露重,他总忘不了那日得知老龙王已死后重断的绝望,剖心刨胆般地恨,像掐住他的脖子,压得喘不过气。
白虎大将军闭关一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前朝老龙王的旧部下在人界蠢蠢欲动,甚至派一些胆大的先来了南天门,通通被镇守南天门的金甲神人挡了回去。
容千戟只是听蟹姐儿絮絮叨叨地说,望着手中食盒,却再咽不下。
他把银筷搁置了,摸摸头上渐长冒尖儿的龙角,道“且先端上药来。”
“药要的是何药”蟹姐儿扭着胯,头上的扇贝银饰晃得容千戟眼疼,“瞧瞧这身子今日是不吃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