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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蛊手记 第11节

作者:微笑的猫 字数:18848 更新:2022-01-04 19:15:15

    林少湖说“我们走了。”

    他把狐皮帽子扣在夏明若头上“缴获物资,给你留个纪念,过两天回了北京,请你们全家吃饭。”

    夏明若追出帐篷“少湖叔当心点儿”

    “放心我是谁呀”林少湖跨上骆驼,挺直着高大的脊背微笑,“我是林少湖啊”

    他是有胆量,有担当,军人的儿子林少湖。

    这也许是最奇怪的事了,程静钧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娶了个同样腼腆、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姑娘,生了两个温柔和善的好孩子,甚至回了南方开始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了无数学生,户口却始终挂在北京南城的一间小院子里。

    户主的名字叫做林少湖。

    赤奢城曾用惊心动魄的方式来欢迎科考队,接着,又给了他们一个不眠之夜。

    先说赤奢城东西两角有高塔,东面那个的是敌楼,相当于了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屡有战争。队里便有人断定说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问他为什么,他说“你问向导,保证有。”

    结果跑去一问,果真不错,就在赤奢水对岸数里,还剩一米来高的土墩。

    西塔的稍矮一些,是佛塔。佛教进入西域的时间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迹。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还没塌就是个奇迹,大概是因为它是由夯土建成,几乎是实心的,土坯中又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草木纤维。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此城废弃已久,避免了人为破坏。比如吐鲁番附近的一些古迹,壁画人物的眼睛早年间就被抠掉了,因为当地居民相信异教徒的眼睛会带来灾难。

    佛塔外方内圆,四周还看得见原先回廊的墙基,莲花底,覆砵顶,属典型的火袄教与佛教建筑结合体;塔上部有小门可以进入,但进去后空间局促,只能一个人蹲着。塔内四壁的彩绘大部分都已经剥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块,细看带着点儿犍陀罗风格,人物眼睛画得有些像猫,瞪得很大,看起来精神奕奕;正中央设有神龛,有彩塑释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余尊,风化不太严重。

    右手边还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着煤油灯看了半晌,探出头来说是毗沙门天。

    众人围在塔下,齐刷刷地仰着脑袋“确定吗”

    “确定,”楚海洋说,“他脚底下踏着恶鬼呢。总体来说,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豹子悄悄问“毗沙门天是谁”

    夏明若摆个造型说“佛教的北方护法神,在咱们那边就是托塔李天王。”

    “明若别乱动,掌好灯,”钱大胡子正在绘制塔内简图,便喊,“毗沙门天什么样描述一下”

    楚海洋便回答“还是印度神模样,穿及膝铠甲,脖颈手臂有饰物。”

    “脑袋呢”钱大胡子问。

    楚海洋便把神像脑袋举出来,扬了扬。

    “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它脑袋与身体间的断裂口还很新鲜,然后,”他又伸另一只手,“我在地上捡到了这枚弹壳。”

    钱大胡子愣住,楚海洋满脸苦笑地爬下塔,把弹壳放在他手上。钱大胡子立刻扔了笔,抱头号叫起来。

    楚海洋叹气“人生真是充满了冲突与巧合。”

    夏明若接口“就像那个郁热逼人的雷雨天。”

    楚海洋看看他“四凤。”

    夏明若说“萍。”

    楚海洋问“我们怎么办”

    夏明若捅捅大叔“朴园,我们怎么办”

    大叔说“还能咋办,回去睡觉”

    众人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胡子踉跄几步,仆街。楚海洋和夏明若只能回转,架起师尊,曳地而走。

    队员们搭起四面透风简易棚,点燃枯柴垛,架起大锅烧洗澡水,一时间火光熊熊,群魔乱舞。大胡子缩在阴暗处呜呜嗷嗷地哭,楚海洋安慰他“没事儿,坏了再粘嘛,咱们不就是干这行的嘛”

    大胡子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就记在武警边防部队身上,此仇不报,我非”

    “要报您去报,和我没关系。”夏明若说。

    大胡子说他“破孩子一点儿正义感都没有”

    “行啦,明天再说,”楚海洋把胡子扔进帐篷,推着夏明若狂跑,“洗澡去”

    两人冲到临时澡堂前问“轮到谁了”

    大叔热气腾腾,心满意足地歪在帐篷里抽烟“没轮到谁,冰块数量有限,所以基本靠抢。”

    楚海洋闻言赶忙脱了大衣“那就算赤了膊也要抢到啊别信一起上”

    夏明若欢叫,紧跑几步一脚蹬飞了古力姆。

    大叔抽烟,摇头,与老黄闲聊“啧,他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下午还差点儿冻死呢。”

    老黄思索一番,喵喵数声。

    大叔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

    这里与北京有近两小时的时差,生活也应该晚两小时开始。但取冰的队员天不亮就冒着严寒与满天星星出发了昨晚得意忘形,冰块告罄,为了生存只能再去一次湖边。

    夏明若也醒得很早,笑容满面地走在最后一个,紧跟着豹子。豹子对他和老黄充满戒心“你想做什么”

    夏明若说“想去看看烽火台。”

    豹子问“海洋呢”

    “还在睡,”夏明若说,“不带他。”

    豹子一惊,拔腿便跑,夏明若问“干吗”

    豹子说“我害怕见不到海洋我心慌气短,得让向导大爷救救我”

    真正的向导大爷买买提买哈提是土生土长的维吾尔族人,身体硬朗,年龄七十有二,白发苍苍胡子老长,但十分与国际接轨,能说维、汉、俄、法、英、德等多种语言,原因很简单他几乎从十岁起就开始为各国探险队和冒险家服务了。

    老头儿健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亲昵地大声吆喝骆驼“嘿嘿嘿嘿快一点儿,亲兄弟”

    夏明若溜过去与他闲扯“天亮之前我能从烽火台回来吗”

    老头儿说“不能,会迷路,除非我带你去。”

    夏明若说“那您带我去呗。”

    “那可不行,”老头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如果知道冰块用完了,你们的大胡子会发怒的。”

    夏明若满脸失望。

    “噢,”老头儿很不忍心,想了想突然凑到夏明若耳边,神神秘秘说,“我给你看另一样东西,天亮前你保证能回来。”

    “嗯”夏明若来劲了。

    “走进去,第一条沟,”老头儿指着赤奢冰湖对面雅丹高崖说,“就在那儿。”

    那儿的确很有看头,比古烽火台还有看头多了,那儿是个垮塌了一半的古墓。这就是考古者梦寐以求的狗屎运,当年斯文海定在楼兰时,白捡了一个被风吹开的,夏明若果然不输于他。

    感谢买买提大爷,上次凿冰时他发现了这个地方。

    夏明若手提煤油灯垂入墓坑口,自己趴在地面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跑回冰湖。凿冰队员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夏明若抓住那个喊得最起劲的“豹子跟我来”

    豹子被他拉得险些滑倒,连忙稳住身子“又干吗”

    夏明若说“来嘛来嘛”

    豹子说“干吗呀,干吗呀”夏明若不由分说要拉他走,豹子挣扎,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顺势滑了出去,几乎从冰湖这头一直滑到那头。

    夏明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碎冰碴儿,说“正好,跟我来。”

    “唉”豹子叹气认命,把镐头往沙滩上一插,“去就去吧,难不成你还能整出个死人来”

    “咦你怎么知道”夏明若走了一阵,停下脚步指着黑洞洞的墓口说,“麻烦你和我一起把这个死人坑重新掩埋。”

    “啊”豹子喊,“墓墓葬啊”

    夏明若笑着说“得了吧豹兄,跟着舅舅这么久了,胆子也该练出点儿来了吧。”

    “那是,那是,”豹子心有余悸地往洞口看,“我是怕老黄在里面。”

    夏明若闻言,静默地凝望了豹子一会儿,缓缓说“老黄,出来吧,被识破了。”

    老黄探出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沙,然后跳回夏明若肩上。

    豹子旋走。

    夏明若两手比枪状抵住他的后背“不许动”

    豹子说“哼杀了我一个,还有”

    夏明若说“乓乓”

    “啊”豹子以手捂胸,“好狠的心哪,兄弟也下手,要我干吗盖坟”

    “至少弄得和周围环境一样。胡子刚刚宣布的纪律,我们科考队供给有限,最迟明天就得继续上路,所以这次只能粗线条梳理下赤奢城地面遗物而不发掘,发掘耽误了时间,就等于拿生命开玩笑。所以如果遇见古墓便保持原状,回去报告。这个墓已经开了口,不掩盖就会被风沙继续破坏。”夏明若说,“你先弄着,我去抱点儿枯枝来。”

    豹子问“要不要弄点儿记号给你们那个什么什么新疆所”

    “千万别,”夏明若摆手,“记号都是替盗墓贼很大概率是替你师父弄的,绝大部分情况我们都迟他一步。”

    “啧,还真麻烦。”豹子挠挠头,半蹲着小心翼翼向墓口挪去,接近了刚想伸脖子,结果古墓又塌了一块。

    豹子怪叫一声随着掉下去,夏明若闻声猛然回头,大喊“不能踩”

    尘灰飞腾中,豹子条件反射地蜷起腿,双手急速乱抓,碰到硬物后赶忙扒在上面,牙关紧咬,面孔上青筋直暴。

    “可恶忘记了你比我重”夏明若冲过来,“豹子”

    豹子被沙眯了眼睛,表情十分狰狞“我我没踩快救我”

    “来了来了”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扣住豹子的手腕,“抓紧了,不能踩棺木”

    “不踩”豹子上吊缩腿撅屁股,姿势十分痛苦,身下仅五厘米,就是绝对不能踩的千年古棺。

    “坚持”夏明若也呛得不好受,“我拉你上来”

    “哎哟,快点儿吧,小哥哎”豹子号,“小哥哎我的哥哎”

    “我拉不动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湖面上喊人”夏明若亟亟说,“千万别踩啊万一踩坏了是要枪毙的”

    豹子哭说“哎哟,还不如趁早枪毙了我呢,等你把人喊来我早就踩下去了,算了吧,小哥你让开点儿。”

    夏明若往后三步。

    豹子深吸一口气,大喝“哥们儿好歹练过”两臂骤然发力,猛地就猛地就没能出来,倒把棺板踢飞了。

    “”夏明若垂手直立,站在坑边看他。

    豹子也仰头看他“我有遗言。”

    夏明若说“我枪毙你。”

    “别别拉我一把”豹子求饶,又忍不住偷偷往下看。此时天色已经微亮,视线一触到棺材,豹子号叫起来,“死人死人”

    “废话”夏明若重新伸出手,吼道,“快给我上来”

    “我的妈啊”豹子声嘶力竭,攀着地面奋力扭动,“死人在笑他妈的他在笑啊啊嗷嗷”

    “别怕那是面具”夏明若喊,“抓牢我绝对不能再破坏墓葬内部”

    豹子又惊又惧,竟然借力蠕动了上来,可使劲中却把右脚的鞋挣脱了。

    足有两斤重的大头军皮鞋准确地砸在死人脸上,腾起一蓬细灰。

    “啊”豹子瘫倒在地,脸色惨白。

    “没有关系”夏明若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红柳枯枝,伸下墓坑,“不要急,鞋子嘛,够出来不就行了,包他神不知鬼不觉,看我的,看看啊呀”

    他扔掉木棍,捂着脸长叹。

    豹子惊慌道“咋啦咋啦没够着啊”

    “我也有遗言,”夏明若轻轻叹口气,“我把古尸的面具给挑掉了。”

    “同志们让我们感谢夏明若与宇文豹两位同志”熊熊的篝火前,大胡子高举着搪瓷茶缸,充满喜悦地号召,“感谢他们让我们离败血症又近了一步干”

    众队员同举杯“干”

    大胡子酒劲上来,跑去拉夏明若的手“感谢你啊感谢你”

    夏明若埋首在古力姆的身后,紧紧地攀着人家的背。

    楚海洋笑着说“躲什么呀英雄你看豹子多放得开,边跳舞还边脱衣服。”

    “就是”钱大胡子接茬儿,“别误会啊我的学生,老师是真高兴同志们也是真高兴这次野外考察的批文本来就限得太死,如今终于有东西可挖,我们很幸福啊偷偷地挖开,新疆所的人不知道,挖完了看一看,大不了再填回去,哇哈哈当然,夏明若同志,写检查你是逃不掉的。”

    “考古考古,就是挖土”他喷着酒气站起来大喊,“同志们为了表彰夏明若同志,让我们来庆祝一下”

    队员们一听,呼啦啦向夏明若围拢来,抬腿的抬腿,抬手臂的抬手臂,将他架到空旷处,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往上抛“乌拉乌拉”

    夏明若尖叫求饶“我怕高我怕高”

    大叔端着酒笑骂“小心点儿,别摔着那小子。”

    夏明若终于被放了下来,头晕眼花地爬回楚海洋边上,那帮人瘾头没过够,竟然又跑去扔豹子。豹子可没这么好运,扔两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黄也颇感乐趣,喵呜喵呜地随着豹子腾跃。

    钱大胡子乐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滚,四仰八叉躺着。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撞撞地回来,也这么就地一躺。

    他们和队员们忙活了一天,终于将赤奢城的地面情况基本摸清。这个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还有耕作痕迹。所以当年城里除了有佛塔敌楼,有兵营,有衙门府第,还应该有一条热闹的街道,上百间民房,有茶铺、酒肆,有客店、车马驿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来。

    守门的士兵会在晨曦中放进第一支商队,领主整装要去欢迎大唐远道而来的使者;城外的农夫开始在河流哺育的绿洲上劳作,摊主夫妇捧出热腾腾的金黄的烤饼,铁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抡着锤子,美丽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吆喝“来哟来哟”;年轻的僧侣告别了师父,牵着骆驼,踏上了去往远方的征途。

    赤奢水,母亲河。

    当她终于失去了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怜悯,改道流淌向他方,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便也与西域无数的废墟一样,成为瓦砾与残垣断壁。诗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硕大无比的扶箕沙盘。”

    “我的朋友,”钱大胡子咂了咂嘴,长叹说,“考古啊,它的诱人之处在于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去还原早已逝去的历史,或悲或喜,历历在目。”

    大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外人哪里懂得”

    钱大胡子嘿嘿笑,突然爬起来跳上身边的半截儿土墙,喊道“今天,我们肤浅地还原了一个城市的历史;明天,让我们去还原一个人的历史。明早七点,起床挖坟”

    “胡子,好”大叔不失时机地起哄,“弟兄们,再欢呼一次”

    半醉的科考队员们又将豹子抛起来“乌拉”

    一个人的历史,或者准确地说是少女的一生。

    她十六岁,墓室壁画上写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于汉文化广泛西传的年代,中原强大的王朝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经营也是警惕着许多芥子般的小国。看得出赤奢城受影响极深,壁画上除了有一小段佉卢文题记外,其余均是汉字,而这段佉卢文题记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很可能只是壁画作者的签名。

    墓室的主人处在画面的右下端,圆圆脸蛋,高个子,头发卷曲贴在面颊上,眉毛很浓,眼睛又黑又大,鼻梁挺直。她长身玉立,双手合十,遥望着西方,千年来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姑娘,拜佛哪”大叔爬下墓室,轻轻地问她。

    “不,”钱大胡子解读着壁画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乡,鄯善。”

    “噢噢楼兰姑娘”夏明若一伙趴在墓口上兴奋不已。

    “没轻没重”大胡子抬头吼道,“脑袋都给我缩回去,向后齐步走再把墓压塌了壁画就没了还有那个捣蛋的,你检查写没写好啊”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翻个身坐在地上写检讨书,楚海洋环着手观摩“错了。”

    夏明若仰头“啊”

    楚海洋说“夏白字先生。”

    夏明若举起纸“哪个呀”

    楚海洋用手点点“这个字。”

    夏明若问“到底哪个呀”

    “这个”楚海洋不耐烦,一把抢过纸笔教学说,“这个字应该这么写你读过书没你怎么考上大学的语句不通”等他再抬起头,夏明若不见了,老黄同情地望着他。

    楚海洋说“啊”

    夏明若从墓坑里探出脑袋,笑眯眯地冲他拱了拱爪子,却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边。

    “别信,别碍手碍脚”大叔毛着腰移动,要和钱大胡子一起将棺板重新盖上。

    夏明若连忙说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经被细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棺中。古尸面部按照当时的葬俗蒙着白绫,必须等到实验室才能揭,如果贸然去动,很可能会把脸一起扯下来。

    大叔看着面具,赞叹说“多漂亮。”

    大胡子深以为然,他跳出墓室吆喝,外面的队员便开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铲,手法是蚕食。他们正在掏一个较规则的出入口,并且严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豹子是非专业人士,负责搬运掏出来的细沙,他笑着说“嘿嘿嘿,考古队集体盗墓”

    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远,又赶过去蹬了两脚。

    钱大胡子自知理亏,便故意沉下脸说“干吗我自己家的姑娘,看两眼都不行啦再说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个考古小队常驻楼兰,大不了我通知他们就是了”

    “问题是让他们挖还不如让我挖”他又理直气壮。

    “行了行了,师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们的,明白。”

    大胡子很感动“还是你贴心。”

    夏明若受到鼓舞,埋头挖土,挖了一阵想起来说“难不成又是一个从楼兰嫁过来的”

    “哎哟,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说,“楼兰穷山恶水,偏偏美人倾国倾城,据说西域王公皆以楼兰公主为妻,这位姑娘看样子地位也不低。”

    被打飞的豹子又爬回来,心生向往“美人儿呀,那到底该长什么样啊”

    “噢那个嘛,”钱大胡子扔掉铲子,叉着腰站起来,抬头挺胸说,“楼兰人其实是亚欧混血人种;我这个民族呢,属于大月氏的后裔,基本上和楼兰人是同一个祖先。所以楼兰美女的模样,可以参照我英俊的侧脸自行想象。”

    众人凝视了他一会儿,最后大叔开口“胡子,在我们那边,长成你这样的一般不称为少女,而叫鲁智深。”

    “”胡子招呼,“干活干活”

    沙漠的干燥对古墓来说是件好事,在水汽丰沛的地区,能很好保存下来的墓葬外围往往填压了几十、上百吨的白膏泥,令后来的考古者们叫苦连天。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撑架又派上用场,当他忙上忙下的时候,楚海洋开始给壁画刷上保护泥。当年洋人在西域偷窃壁画运回欧洲,用的也是这种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馆里的艺术瑰宝,却大部分毁于二战,想来叫人欷歔不已。

    因为材料不够,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个呼哨,与人换班。钱大胡子等人协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毡,并用粗麻绳固定。

    今天几乎没有风,天气晴朗而严寒;墓坑上下众人各忙各的,静悄悄一片。突然队中的助手兼电报员小于大呼小叫地冲来“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大胡子问“什么好消息”

    小于气喘吁吁“老老师好消息我刚才收到新疆所楼兰队的信息,他们在楼兰发现太阳墓葬啦”

    其余人问“什么叫太阳墓葬”

    “哦”小于说,“这是他们起的名字,据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墓坑,除了棺椁外,坑里还层层叠叠垒放着粗圆木,首尾顺序一致,从上面看呈光线放射状,所以叫太阳墓葬。老师,他们高兴极了,这个发现会震惊世界的真是个好”

    “好个屁啊”众人齐声吼他。

    小于被吓退了一步。

    楚海洋说“同一个部队一连和二连还有竞争呢,好你个小于,吃里爬外。”

    大胡子大怒“同志们,咱们也挖挖了直接带回北京去,就不告诉他们谁让他们有好处独吞”

    “啊不告诉”小于怯生生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们发现了赤奢城,还发现了古墓,他们正在派人来”

    新疆所人马未到,电报先到。钱大胡子看了满脸不以为然“哼”又连连催促“快挖,快挖,挖完了就跑。”

    众人问“带着棺材跑”

    大胡子赌气说“就带着跑怎么着还敢抢咱们家姑娘对了,干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他说着就要去开棺,有人扑上去拦着说“老师,纪律”

    大胡子挖着耳朵说“嗯啥”

    那人说“纪纪您也让我看一眼行不行”

    大胡子吼“有谁不想看的”

    队员们面面相觑,最后都贼兮兮地笑出来。

    刚裹好的毛毡又被打开,众人将棺盖放在古墓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然后墓上墓下围了两圈,看着棺木大气不敢出。

    棺是彩棺,底纹为云气纹,云气之中绘有宴饮、奔马、骆驼图案,还有奇形怪状地长角动物有些像鹿。除了这些,棺木两端还分别绘有日月图案,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蟾蜍。

    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姑娘的面具,无言地问揭还是不揭

    大胡子也望着那面具。面具由上好木料雕成,过了这么多年开裂都不甚严重;正面用白漆打了底,画了眼睛鼻子嘴巴,黑是黑,红是红,十分好看。

    大胡子清清嗓子,像是里头噎了什么东西,好半天才叹气说“别揭啦,大伙儿好好儿看看吧。楼兰组那些人离我们近,又有大卡车,说不定明天就能赶到。往后咱们再想见她,那就得去博物馆了。”

    众人沉默,楚海洋突然戴上手套去揭古尸的衣襟。

    夏明若说“干吗”

    楚海洋却只是略微碰了碰,感觉出衣物纤维已经脆化,便收了手,指着古尸的领口笑着说“看。”

    夏明若说“哎呀,是蜻蜓眼”

    “隋侯之珠,”楚海洋说,“这位姑娘一身披挂的都是宝贝呀。”

    “真的”队员们也兴奋起来,“你看她耳朵上,也是蜻蜓眼”

    蜻蜓眼就是一种玻璃珠,原产于波斯,因为花纹独特就像蜻蜓的大眼睛,所以得名。曾侯乙墓中就出土过蜻蜓眼珠串,为浅蓝、淡绿基色白花纹。当时有学者认为这就是六国之宝之一的“隋侯之珠”,但目前持类似意见的人不多。

    又有人说陌上桑中,罗敷的“耳中明月珠”也是蜻蜓眼,可惜同样没有过硬的证据。

    “这种还比较常见,学名叫肉红蚀花石髓珠,它的制作方法夏鼐先生曾经研究过,”大胡子又叹气,“大伙儿多看看,上了北京就看不着了。”

    夏明若又发现了新大陆,说着便去拿“这是什么”

    “是玉,”大叔拍掉他的手,“千万别动。”

    “为什么”夏明若笑道,“又长白毛了”

    大叔说“你不懂,西域采玉有风俗。玉有灵性,如果河流里产玉,就必须有女人赤身裸体下水才能取到,否则玉就跑了,因为女人属阴,玉也属阴,同属阴才能相和。这儿古墓里的玉尤其带煞,男人更不能乱拿,得让个女人先破一下。”

    钱大胡子说“你这是迷信吧”

    “谁说的”大叔说,“这是行为准则。”

    夏明若却一脸当真说“怎么办呢我们这儿除了没女的呀,楼兰组也没女的呀。”

    “那就不能拿了,”大叔问,“老黄呢”

    夏明若说“老黄是公的。”

    正巧老黄蹲在墓坑口看热闹,闻言想逃,被夏明若一把揪下来。这哥们儿一边奸笑一边抓着猫爪子去碰玉,老黄喵呜惨叫。楚海洋说“住手,太残忍了。”

    他打开笔记本刷刷写了个“母”字,撕下纸往老黄头上一贴“去吧。”

    老黄双目含泪,奈何被禁锢了自由,只能奋力挣扎,钱大胡子终于看明白了“你们这是在玩儿吧”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钱大胡子抡起巨灵掌狠狠在他脑后拍了一下,然后把老黄放了出去。

    “盖棺,”他说,“海洋留一下,咱们把壁画处理好再走。其余的人先回去,打好包裹准备明天起程。”

    队员们点头,收拾一番便离开。夏明若和老黄硬赖着;至于大叔,墓穴就是他的家。

    过了一阵子,夏明若满身沙土地从墓坑里跳出来“老师”

    “啊”胡子听信了某盗墓贼的花言巧语,正在与他分享古墓发掘经验。

    夏明若说“你来看,这墓室的北墙斜度不对劲。”

    大胡子闻言下墓,楚海洋正蹲在那堵墙前,笑着说“我都不敢动。”

    大胡子一看,十分惊讶“咦这堵墙的颜色是怎么回事壁画底色吗”他举着煤油灯凑近细看,又叹息说“这幅壁画很难挽救,颜料层全部霉变了。你们等等,我去换个亮点儿的光源。”

    他说着出去了,夏明若说着抓起一捧土说“怎么别的不霉单就霉这一面这面不靠水呀。奇怪”

    楚海洋问“奇怪什么”

    夏明若扔掉土说“这墙后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心里毛毛的。”

    “得了吧你”楚海洋拍他的脑袋,“装神弄鬼。”

    夏明若扑到他怀里娇羞地说“奴家怕鬼呀”

    楚海洋一脚把他蹬出老远,钱大胡子进来“干吗干吗这么狭窄的地方不许打架”

    楚海洋意犹未尽地收起拳头,脸一转,正经八百没话找话地对大胡子说“老师,壁画修复敦煌所是专家,可以问问他们。”

    “别忙,我先看看,这种情况可能敦煌所都束手无策,”大胡子纳闷说,“到底为什么会霉成这样呢”

    他戴上手套在墓室壁上轻轻一触,壁画碎片与沙土便哗啦啦掉了下来,他把碎渣放在手里小心地搓着,突然拿手去试推。

    大叔正巧进墓室,见状大喊“等等”

    但已经晚了,墙壁竟然被大胡子推出了一个洞,他愣了愣,又很惊讶地探头往洞里看,结果此时半边墓室轰然垮塌,将他结结实实埋在下面。

    其余三人站得靠后,只是被沙土浇了一身一脸摔倒在地,头昏脑涨、耳边嗡嗡作响,又突然一阵怪响,墓室壁后的东西倾泻而出。不是别的,正是死人,而且是较为完整的软组织尚在的干尸,堆成那样高,足有上千具。

    墓室里的火把瞬间被扑灭了,而后是更大的崩塌与闷响。

    夏明若被撂倒在地动弹不得,手边还摸到半颗毛发俱存的脑袋,忍不住凄惨地喊起来“救命”

    楚海洋没回答,大叔倒号叫“哎哟妈呀死人身上有刀”

    夏明若喊“你们在哪里”

    “我动不了啦”大叔说,“死人的刀尖抵着我老人家的喉咙”

    楚海洋喊“都不要动墓室顶塌了你们受伤没身上痛不痛”

    “我好好的,”大叔问,“别信呢”

    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说“我也没事。”

    “老师”楚海洋用更大的声音喊,“老师钱胡子”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答。

    “糟了,胡子糟了,”大叔说,“我也在墓里被埋过,等挖出去时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六点钟豹子会来喊我吃晚饭,到时候就有人救,只是胡子不知道伤得怎样,怕等不了。”

    “其实这些死尸救了我们,”楚海洋的声音里透出焦急,“可胡子是被沙土直接掩埋的,情况肯定不妙,得尽快联系其他队员。”

    夏明若明知自己身上压满了尸体,但还是努力推拒着那半颗人头“海洋,我想通那墙是怎么回事了。”

    楚海洋说“是血,整堵墙都曾被血浸透过不知几次,所以壁画才霉烂得那样厉害。”

    夏明若说“嗯。”

    “啧啧,血墙,”大叔长叹,“二位外甥看过公案故事没有死人也会喊冤,今日一塌,怕是死人喊冤了。”

    楚海洋说“迷”

    “喏喏科学院有什么了不起,解释不了就说迷信,”大叔说,“我早年也遇过,其实我会起卦当然文革以后就不敢了,这事你们别对外说有一年有个村子请我,说是刚刚平整出来的一块地不长庄稼,且种什么绝收什么。”

    他一想妙

    要知道很多古墓上头都不长庄稼的,撇开用炒熟的土为封土,或墓中的有毒物质渗入土壤等原因不谈,填充墓坑的夯土往往十分硬实,植被很难在其上生长。

    但跑去一看,那土质酥松,根本不是封土,挖开后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万人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活埋地。

    “你说这事怎么解释只能说怨气冲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胡子胡子”大叔又问,“胡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干着急地又过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外界人声嘈杂,豹子扯着喉咙在喊“师父海洋别信还有队长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么还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惊讶“难道已经六点了”

    大叔说“没到啊”

    “怎么可能”楚海洋说,“坍塌前三分钟我还看过表,四点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个人哧哧笑起来。

    大叔问他“笑啥”

    夏明若说“我们真傻,怎么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说“这儿就咱们四个人,都压着呢,谁去搬的救兵”

    “谁说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我们家老黄嘛”

    大胡子被从土坑子里刨了出来,不省人事,大伙儿都很着急。

    外伤不谈,队伍里那半吊子卫生员说他的肋骨是肯定断了,脑子里还可能有什么积水,吓得一干人等捧着他的大脑袋跟捧金元宝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脑子摔碎了。

    新疆所快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开着大卡车拉了大胡子就走。夏明若与楚海洋也跟随,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楼兰大本营,那边的队医也为难地说“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了,得赶快往库尔勒送,晚了肯定来不及。”

    于是又上路。

    结果到了库尔勒,人家老医生在胡子身上敲打一番后说“没事,就这脑壳,铁锤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强调说“他一直没醒呢”

    “废话”老医生说,“用木杠子砖头砸你,你不晕啊”

    然后就挂上了葡萄糖,几小时后大胡子真的醒了,虽然晕晕乎乎,但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库尔勒医疗条件有限,老医生建议回北京重作检查。倒是夏明若在车斗里吹了十几小时的冷风,又加上担惊受怕,一病不起,躺在医院里发高烧说胡话,说“我不待在这儿,我要回去挖墓,一挖一个,一挖一个”

    他烧了个把星期都不见好,另外几个人也出现了腹泻症状,再加上钱大胡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组织上便决定暂停这次科学考察,送这些人回北京。

    新疆所老着面皮联系了空军的一个运输队,人家一听钱大胡子的名号就笑了,说“上回来是救他,这回去也是救他,这种哟喂还是副教授你们科学院干脆别养活了,否则后面必须有个加强排跟着。”

    新疆所赔笑脸说“是是,您说得对,回去就杀了吃。”

    说归说,解放军就是仗义,隔天就送他们上了飞机。只是开飞机的小战士看见了老黄有些闹情绪,连连喊“拴厕所里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烧冲脑,胆子肥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竟然与他叫板“谁敢拴老黄我毙了谁”

    小战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枪匣子说“小白脸你有种老子喜欢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谁毙谁”

    夏明若双眼迷离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嘴里不示弱“好哥们儿也喜欢你有种出去练,这儿不好动手”

    楚海洋猛然跳上飞机,一个扫堂腿撂倒夏明若,抱拳说“解放军同志对不住,咱们快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战士深以为然,不依不饶地拴好老黄,驾机飞上了蓝天。

    夏修白一开始没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从医院里扎了针回来了。他当即旷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泪汪汪。

    夏明若晃晃悠悠地说“爹,人都回来了你哭什么”

    夏修白抹泪说“我是高兴啊,哭你很有乃母风范,像个男人,男人就应该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话说着王国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哎呀看看你俩都瘦成什么样了快进屋”

    夏修白问他“玉环呢”

    “夏老师,您吉祥,”王国栋缩腰谄笑问过好才说,“炉子上烧着水她走不开。这不,打发我出来买菜呢,咱午饭就在所里吃,给俩孩子弄顿好的。”

    “早该这样了,”夏修白说,“行了你别耽搁,快去,买那个”

    “鸭脖子,”王国栋说,“知道你们爱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目送他走远,然后拉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里走。

    派出所就在一间四合院里,远远地就看见杨玉环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哑着嗓音喊“妈”

    杨玉环嗷呜一声,捡了把笤帚就扑过来“好啊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这不孝顺孩子”

    楚海洋背着夏明若跳跃着躲闪“阿姨阿姨饶命”

    “呸”杨玉环甩了笤帚,眼眶都红了,“海洋,你这孩子也性野,和我们家明若半斤八两。我说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省得你爸妈担心。不过记得快点儿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

    楚海洋乖乖地说“哦”,把夏明若交给她就夹着尾巴走了。

    夏明若软绵绵黏着她说“妈哎,妈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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