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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蛊手记 第9节

作者:微笑的猫 字数:19017 更新:2022-01-04 19:15:13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就好像一台连本大戏,九州海内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腻”,也要有人唱“戎马纷纷,尘烟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满心苍凉而去的,甚至有点儿千里奔丧的意思,不仅仅为了钱可汗老师,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苏联产的军用小飞机颠啊簸啊,遇见了气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连胆汁都能吐出来。楚海洋拽着保险带东摇西晃,夏明若闭着眼睛,喃喃说要交代后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国栋帮我们看坟,让他别在我们坟头插玩意儿”

    楚海洋正竭力忍着吐,夏明若喊他“喂,海洋啊。”

    “什么呢有屁快放”

    夏明若说“老钱没什么希望了吧”

    “别胡说”楚海洋说,“这么多人找着呢,你他妈别和我说话了”

    “你别哄我了,”夏明若苍白着脸说,“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钱上课时老拿我打比方,说我没水在沙漠里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号称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况老钱乎”

    他长叹口气“怎么办啊”

    “别和我说话”楚海洋捧起大桶,终于呈喷射状呕吐,夏明若说“你这么一吐,我又要吐了”

    他刚捂着嘴站起来,就听见驾驶室里骚动,过会儿一名空军战士掀帘子出来,嘴里说“谁的猫啊啊”

    夏明若立刻钻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吐完了擦擦嘴,埋头看地图。

    “谁的啊”小战士嗓门儿还挺大,他拎着老黄等了一会儿,“没人认啊没人认我拴起来啦我真拴起来啦”

    底下还是寂静一片。

    “嘿奇了怪了难道是凭空出来的”小战士说,“那我拴厕所里了啊”

    夏明若低骂“缺德”

    小战士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放只猫出来,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这脸上被挠的我再强调一遍啊知识分子同志们,这可是飞机,不是拖拉机,纪律注意纪律”

    夏明若等着他回了驾驶室,偷偷溜进厕所解救老黄,表扬说“挠得好,够贞烈。挠的就是这号人,动手动脚的,把咱们当什么了。”

    老黄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窝就睡着了,夏明若一开始还有心思闹它,越往后人却越沉默,到了兰州下飞机,简直是眼泪汪汪了。

    结果人家说找到了,哦耶在敦煌。

    问是怎么找到的,人家说,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员早上进莫高窟临摹壁画,发现失踪人员裹着军大衣在十六国时期的275窟里头躺着呢。

    问怎么会回敦煌去的

    回答说几个人闲逛时遇见了建设兵团的卡车队,脑子一发热,就跟着跑了。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待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手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

    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夏明若说“呸”

    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了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熊抱他和楚海洋,楚海洋说“钱老师,放手吧,太肉麻了。”

    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

    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作为工作人员的居住地。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支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正睡着的楚海洋被他一脚踏在肚皮上,惨叫着醒了“别信,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夏明若回头说“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地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定格,接着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没出过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号叫“楚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拉住“好了,别闹了”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大叔心有余悸闪进来“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楚海洋摆手大笑说“没事儿,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他,可就热闹了。”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一次在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十几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射向我射向我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抵达爱琴海边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地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到喀什。

    会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儿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的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虽然没什么热量,可晃得让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光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里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去你的。”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别信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豹子说“那是那是。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你在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指责“坏孩子你讨厌”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

    大叔接过来继续喂骆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戈壁上,他给那头病倒的老骆驼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让它走。据说年老的骆驼和马一样,也能认得路。

    “走吧,”他说,“回家去。”

    老骆驼仿佛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钱大胡子看见了,便牵着缰绳送了一程。

    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野猪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抱着老黄钻进睡袋。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抱猫啊,真暖和,我脚指头都快冻掉了,怎么就没个猫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父,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

    老黄从夏明若的睡袋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夏明若说“老黄你去陪舅舅睡,舅舅冷。”

    老黄迟疑着,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啰唆小心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不死心又问,“那我和沙枣呢”

    他继续喋喋不休,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十四摄氏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钱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起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中了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后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松潘大草原上的红军。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嘴里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胡子看了一怔“哟,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着。

    大叔夸奖“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咽下羊肉饭,冷冷说“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与西域向导一般无二裹皮袄,戴皮帽,脚蹬长靴。他摸摸自己颇具特色的小胡子,仰着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则再也不答理他。

    钱胡子活动手指,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掏出一卷纸,皱眉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赶忙交给夏明若“差点儿忘了,别弄丢了。”

    夏明若接过来“什么”

    “敦煌所的同志们在榆林窟秘洞里发现的,可能是北朝的东西,现在消息还没有公布,”钱胡子说,“原物是一个卷轴,正在修补,这是他们的临摹件。我们看了都认为是曲谱,你带回家让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过来。

    “给你爸看”大叔叉着腰问,“你爸搞音乐的”

    “不是,”夏明若说,“我爸修收音机的。”

    大叔指着夏明若,转头向胡子“啊”

    胡子笑着说“朋友,道在民间啊。知道那架战国编钟吗”

    大叔问“湖北那个叫什么曾曾侯乙墓吧”

    “没错,”胡子说,“其实十年前也挖出过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还要早,当然规模小,损毁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运输出了差错,其中四只钟叫人偷了,等发现时已经运到了外蒙古。”

    当时正在闹“文革”,事情太不光彩,当权派便要捂着,这件国宝便被藏在了某大学历史系的仓库里。1969年,历史系的教师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残的残,入狱的入狱,进牛棚的进牛棚。钱胡子由于凶悍爱打架,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因祸得福,光荣地踏上了扫厕所淘粪池的岗位。

    有一天开完了批斗会,两革命小将聊天说漏了嘴,钱大胡子便揣着一把柴刀夜闯历史系。结果看大门的正好是李长生老头儿,师徒俩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补文物。

    但编钟毕竟是一件乐器,修补易,恢复铜钟原有排列难啊,并且这古代乐器还特殊,按敲击部位不同,一只钟能发出两个音。可这两人别说听音了,可能连简谱都不识,正烦恼间,遇见了闲人夏修白,当时还叫夏东彪。

    半夜里他们把仓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夏东彪将铜钟蒙进棉被,贴着耳朵拿小锤挨个儿轻敲了几百遍,宫商角徵羽,总算定了顺序,可惜中间少了四只啊。

    “你爸不简单。”钱大胡子说。

    夏明若说“那是那是,也讹了你们不少钱吧”

    钱胡子拍大腿“不说我都忘了不但骗了我们三十斤粮票,还想骗我的姑娘去当儿媳妇我告诉你夏明若,”胡子义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给你”

    夏明若拱手说“多谢师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公主。夏明若从小体弱多病,恐怕不是对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

    大胡子点头“知道就好。”

    他说“我1955年上北京读书,老师关心少数民族学生,带我们去看戏,我第一次看见你爸,那时他才十四五岁吧你家老老爷子在台上演什么”

    “鲁肃。”夏明若说。

    “对,鲁肃,”钱大胡子说,“你爸就背着个手,站在幕布侧帘后面看。我哪里听得懂什么昆戏京戏,光顾着看他了,心想哎呀,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精神啊就是后来落魄了吧”

    夏明若说“岂止是落魄,差点儿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阶级的女儿出现了,我们院儿里上年纪的都说是傻姑救佳人。”

    这些事夏修白可从来不对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爹也就哭过一次,那是1965年夏天,得知明若的爷爷没了。其实老爷子进了牛棚后没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俑者竟然瞒了家属整整七年。

    骨灰找回来后,夏修白大哭一场,哭完了满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泪潸潸”,唱到后来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说“幸好有我娘在啊,我爱我娘,我娘撑起一片天。”

    楚海洋正好进帐,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以后你妈生气可不许上我家躲着,你爸也不许来。”

    夏明若说“啐敢欺负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钱大胡子问“海洋,都准备好了吧”

    楚海洋点了点头,又摇头“骆驼状况不太好,老师你过来看看。”

    众人便跟着他出去,还没接近驼队便觉得动物们十分反常,躁动得很。楚海洋走向一头驮冰块的骆驼,它的铁掌昨天掉了,脚底被坚硬而锋利的盐碱块割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怜。

    “作孽哟。”大胡子心疼了。

    楚海洋说“从玉门关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骆驼还没有喝过水,一路上也找不到草料,只喂了少量豆饼”

    胡子埋着头不说话,大叔狠咳一声,拍拍骆驼“听我的,这头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来给另外几头分摊,时间不能耽搁,赶快收拾动身。”

    胡子苦着脸叹气。

    大叔说“别给我磨蹭楼兰古城东边有座烽火台,烽火台再向东六十步有水脉,有水脉,就有牧草,懂了吗”

    夏明若问“你怎么知道”

    大叔斜着眼睛“哼哼”

    夏明若打个响指“听舅舅的准没错,老师,快走。”

    这时,听到远处几个科考队员呼呼喝喝,胡子心里烦,猛踢一脚沙子,转身便骂“又怎么了”

    那边喊“钱老师,你快看天上”

    胡子抬头一看“哎呀这太阳怎么”

    红糊糊的。

    就像一只巨大的红气球,高高挂在头顶上。

    众人看得傻了,好长时间谁都没说话,就在那静默的十几分钟里,红光暴涨,沙漠竟被映射得如一片无垠血海。

    夏明若扯扯大叔,大叔摇头“我也不知道”

    胡子连连后退“不对劲,不对劲”

    “是不对劲,”楚海洋把温度表给他看,“这简直是夏天。”

    而牲口们开始真正地狂躁,无论谁都拉不住辔头。它们坐立不安地踢蹬,打转儿,最后极有默契地围成一圈,匍匐着,呦呦哀鸣着,再也不愿起来。

    夏明若甩掉面纱,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见别人看他,便解释“我喘不过气来。”

    楚海洋也把领口解开,皱眉说“奇怪,我就像胸口正压着块石头。”

    夏明若顺便把军大衣扒下来“这是怎么了”

    大叔茫然四顾,突然看见一早儿就出去寻路的两个向导翻过沙丘,跌跌爬爬,没命地向营地奔来。他怔住了,转身一把擒住夏明若的手腕。

    夏明若瞪大眼睛,发现他竟满头冷汗。

    “穿回去不能脱”大叔低吼。

    夏明若说“啊”

    大叔放开嗓子吼起来“弟兄们黑风暴黑风暴要来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立刻有人喊起来“不可能这是冬天四五月份才是风季”

    大胡子跳起来“放你个屁的不可能风都来了还不可能”他急促说道,“罗布人有个传说说冬天有一种风叫寒鬼风,说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长生灵,他妈的原来不是哄娃娃不会就让我们碰上了吧”

    他将骆驼身上的重要物资卸下来往帐篷里堆,又冲着傻愣愣的队员们嚷“快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帐篷,一时间营地里鸡飞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闹声不绝。

    夏明若钻进帐篷又钻出来,楚海洋吼道“少爷这关头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我们几个可都得去筑防风堤呢”

    夏明若惊慌地说“谁添乱了我的猫不见了”

    他急忙忙冲出帐篷,四下里喊“老黄老黄啊”

    正巧乱军之中大叔也在喊“豹子豹子别信,你看见我徒弟没”

    “没看见”夏明若急得汗都出来了,“还有我的猫呀我的猫哪”

    他原地找了两圈,扣上皮帽就跑,大叔也跟着。夏明若跑太急,不小心栽了个大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大叔拉他起来,见其唾得正起劲便有些幸灾乐祸,关切地问“好吃吗”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好一股骆驼骚味。”

    大叔大笑,说“走,咱俩加快速度,起风之前还能回来。”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们去哪儿”

    “四处转转,东西丢了还能傻坐着”大叔说,“没事,据我经验,现在离真正的黑风暴还有一阵子。”他指着最近的沙丘说“到顶上去,昨天我告诉豹子说是个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来连睁眼瞎话都信。”

    “不谋而合啊,”夏明若裹紧了军大衣紧跟他,“我也觉得老黄就在这个方向,好歹养了十年的猫了,行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实行为模式这种东西很难说,比如此时的营地中,老黄正从炊事员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钻。

    古力姆拎着老黄的后脖子,憋足了力气在它脑袋上练弹指功“阿阿囊死给猫第二声的么找死我佛说两根胡萝卜子这么重原来都四是你的缘故”

    老黄波澜不惊地忍受着,因为它是一只做大事的猫。

    至于豹子,更是哪儿也没去,只不过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团结回楚海洋周围,后者才惊觉大叔与夏明若已经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这样的沙丘小得可怜,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凭着人的脚力往上爬,又是要命般艰难。尤其是大风呼啸黄沙流动,两人几乎是一步一跌,大叔干脆解下腰间的麻绳,把两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坡顶,张望着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着百米外的峡口喊“昨天晚上本来想在那儿扎营,但向导们坚决不同意因为两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经之路别信你是没来过沙漠,其实风沙比什么汽车坦克都要厉害,真是压死人不含糊,你看咱们脚下,刚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哟,嗓子都痛好歹出发前我还花了半个晚上把土壤学和沙漠研究看了”

    “啥纸上谈兵罗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玛干不一样,和内蒙那边的也不同,风特别大,”大叔摆摆手,喊道,“行了,回去吧,看样子扑空了”

    夏明若弯腰不停咳嗽,怀里的手电掉了。

    话说这人全身上下也就这只手电值钱,光束集中,且照程极远。原本属于学校里的俄文老师,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战胜利后苏联红军控制东北时期。他捡起手电来无意间拧亮,峡口附近便有东西一闪而过也就是那么零点几秒,却叫两个人都看见了。

    “反光”夏明若不确定地问大叔。

    “拿来。”大叔接过手电,再细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

    两人各自愣了一阵,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峡口方向冲,大叔边跑还边有意见“想不到你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拴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赶忙停下,夏明若一时刹不住撞在他后背上,两人稀里哗啦一口气滚到了沙丘底。再爬起来,夏明若磕到了,灌了满鼻腔的血,他使劲儿地捂着,鲜血便沿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结成一个个暗色团块。

    大叔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年纪轻轻,倒病恹恹的你他妈豆腐做的吧”

    夏明若最不爱听这话,瓮声瓮气地反驳,大叔用脏得结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开弓动作颇为粗鲁“我说乖乖,舅舅可比不得你爹娘,忍着些。”

    夏明若被他擦得满脸生痛,嗷嗷叫着说“行了行了,心领了。”

    大叔便空出手来解绳子“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夏明若含糊地拒绝,表示沙漠广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类活动遗迹,散落文物之多,相当惊人,碰见不捡,那叫瓜娃子。

    大叔说“我还真没骂错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会儿又问“这血怎么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说“因为里面有沙,被沙子磨着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哝“偏巧我就是鼻黏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呗,舅舅快走。”

    说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横风推着他们跑,两个人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好容易才到了峡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报销去半条命。一路上大叔都亮着手电,那宝贝仿佛轻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点时隐时现,近到跟前,又看不见了。

    大叔将手电咬在嘴里,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沙里迅速地插着,夏明若也顾不得什么血了,观察得极为专心致志。大叔缓慢地向前移动,突然刀尖隐约传来“叮”一声,似乎碰见什么硬东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厘米,无比郑重地举出了一只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标签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锅头,63°,北京通县,国营大柳树乡小黄庄东方红酒厂;反面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大叔心潮澎湃“奇迹呀,夏别信小同志我们竟然在罗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只白酒瓶子,还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动情“这是来自家乡的酒啊我仿佛听见了我爹那无比亲切的声音明若啊,今天逃课吧,咱爷俩出去溜达溜达”

    两人激动地将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来要往回走,夏明若却发现了不对劲“舅舅,那是什么”

    大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股黄烟从瀚海般的沙丘后蓦地升起,旋入天际,夏明若说“大漠孤烟直。”

    大叔的脸瞬间变了色“你还有心情背诗那是风黑风暴”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当儿,那股烟嘭地散开,如冲天巨龙卷起万吨沙石雷霆般地杀来,刹那间天昏地暗,浊涛滚滚,狂沙如幕。夏明若手足无措,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只跑出几步,天边的黑浪便翻了过来,如一口大锅扣住了人。浪头携着尖厉的呼啸,带着寒气,夹裹着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扫荡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从夏明若和大叔头上滚过,把两人猛然推倒,压趴,将子弹般嗖嗖飞行的沙粒劈头盖脸地打在他们身上。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大叔的脸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过来,打开手电一照,发现这小子倒他妈的手脚快,满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别信”大叔对着他的耳朵喊,“站起来跑”

    夏明若勉强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顺着风跑逆着风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来,奋力迈开脚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睁开,他觉得似乎正踩在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这一波一波的狂浪抛着他往上翻,推着他往前冲,然后把他扔进流沙中埋葬。

    几乎是绝望之际,大叔却喊了一声“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着掉进了一个大坑,扑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蒙了,吓得大叔给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面罩,还有些眩晕,他感觉风小了许多,便问“这是哪儿”

    大叔说“我也不知道。刚才那阵风把我们吹进了雅丹群,雅丹地带沟壑纵横,跟迷宫似的,咱们现在大概在哪个深沟里吧哎哟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谢天谢地”

    夏明若仰头,借着手电光看见风暴仍在咆哮,与高高的沙崖贴肩而过。

    “真像是死过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云南娘娘墓里遇见涨水,现在想起来真是小意思。”

    大叔摆手说“往后你就知道了,其实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总有一死,躺在棺材里,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说“舅舅你思想反动了啊,不经常进行政治学习吧。”

    舅舅说“我倒是想,就是没人肯教啊。”

    “行了,别废话,”他说,“抓紧时间休息,你也不腿软,我这把老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

    夏明若也不是什么安分人,东张西望突然又喊起来“那是什么”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拍去满头的沙“风呗。”

    “不是,”夏明若拼命推他,急急说,“你快看海市啊”

    “啥”

    夏明若说“海市蜃楼”

    大叔翻身坐起来,看了一会儿便压着夏明若的头让他匍匐在地。

    “那不叫海市,”他轻声说,“那叫过阴兵,你开眼了。”

    他喃喃道“我还是解放前在贵州山区看见过一次,没想到又遇到了。”

    风暴像疲倦了般渐渐停止,只扬起微小的沙尘缓缓飘撒在空中,能见度虽低,但仍能看见沙尘后面有一支全副武装、影影绰绰的军队正经过悬崖的豁口,距离夏明若他们还不足三十米,甚至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偶尔的骆驼鼻息声。

    夏明若伏在地面上细密地喘着,突然鼓足一口气匍匐前进,大叔立刻拉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来。夏明若说“干吗”

    大叔压着嗓门说“知道你胆子大,但现在可不能靠近。”

    夏明若问“靠近了就会消失”

    “那倒也说不定”大叔挠挠头,突然双手合十神神道道说,“阿弥陀佛百无禁忌紫微星君破煞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夏明若决定不理他。

    xx自然科学上曾刊登过一篇豆腐块文章,解释的就是民间所谓“过阴兵”现象,主要论点是“全息影像”。有些人迹罕至的山沟因为自身环境而形成了特殊的电磁场,在某种条件下大多是雷暴闪电等极端天气电磁场会记录下生物电信息并储存;一旦相同的外界条件再次出现,电磁场便会将其所记录的信息发射出去。

    这种解释大概是相当接近实情的一个,但同样经不起仔细推敲。文章传阅时,物理系表示理论上是讲得通,但撇开声音不谈,记录影像立体捕捉再立体投射到无所凭依的空气中是件多么复杂的事,这个由山崖上含微量硅与铁的岩石而形成的磁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历史系这边,更是要问个为什么。因为在他们掌握的资料中,许多“过阴兵”现象就发生在平原的农村,或是田耕上,或是小桥头,甚至是居民家旁的巷子口,并且在夏秋季节,月明星稀微风轻拂的晚上。

    所以尽管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剔除这件事的迷信色彩,民间仍在传言“冤魂索命”,说什么前头开路无常鬼,后边押队夜游神,越传越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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