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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驯养 第8节

作者:肚皮三层肉 字数:18664 更新:2022-01-04 18:54:50

    他们分路而行。

    暗道依然是黑的,也没有宁飞帮他指路。万幸成扬身边还有四个被控制的哨兵,能帮忙判断前进的方向。宁飞本想把枪留下,但他拒绝了在出逃的过程中也有很大机会碰到敌人,有把枪傍身,也是好的。

    离岔道口愈来愈远,前方逐渐能听到人声。根据俘虏脑海里的地图,他们理当在前一个路口右转。但监控室就在左近,有光从半掩的铁门边漏出来。成扬操控着两个哨兵在前,一个在后,中间再留一个人押着自己,缓缓朝监控室走去。

    微光之下,敌人神色各异。有人来到他们面前问“怎么带人来这里”

    成扬让最前面的哨兵开口“琦姐的命令。”

    “命令”那人心头满是疑虑,想再问,却被成扬操控的哨兵一把推开。他先是愕然,随后不忿之情涌上来,差点想叫骂出声。

    旁边的人忙阻拦“别跟这些哨兵一般计较,他们都是琦姐的提线木偶,说不通的。”

    成扬跟着哨兵们一起,推开监控室的大门。

    计划成功了一半。

    但还不能放松,成扬抬眼朝四周看了一遍,作出迷茫不已的表情“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他双目久不见光,突然抬头直视,几乎被刺出泪来。但还是找到了那个关键的控制开关,在侧后方,扳到第三档便能打开通往外面的门。

    哨兵对他呵斥“闭嘴。”

    成扬垂下头。

    萤火虫控制的人走向后面,拉动遥控杆。远处隐约传来隆隆的动响,这声音会被所有人听到普通人、哨兵、管琦。成扬暗暗在心里做好准备,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外头的哨兵冲进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风。“怎么回事”他责问,“你们在闹什么琦姐刚告诉我,没叫你们把成扬带到这里来。”

    萤火虫操控的青年弯腰按着摇杆,没有说话。

    另一视角里,漆黑的精神之弦微微波动。成扬不出声地化解,并以相同的频率编译错误信息传输回去,企图伪装出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信号。但这不够,他的力量太过渺小。剩余七个哨兵身上的黑线也相继紧绷起来,蔓延交错,最后织成一张网。

    网末端的哨兵沉下脸,突然出手将人打晕。

    成扬微微眨眼,让萤火虫穿越网的空隙,轻盈地钻入最近的人形里。恰好是刚才动手的哨兵。呼吸之间,他身体便被成扬接手,不由自主地两步向前。摇杆方才因为没人掌控,又轻微而缓慢地退回原位。哨兵握住把柄,重新向下拉到开门的位置。

    “小徐”有人出声问。

    另外的敌人喊“是他小心向导”

    喧哗突起,门外甚至响起零星的枪声。精神视角内,黑网猛然一震,四五道燃着青焰的光向成扬撞来,动作迅猛无比,在成扬脑海里留下一道火燎的痕迹。他差点捕捉不到运动的轨迹,只能凭着直觉与经验,控制三个哨兵为自己格挡。

    肉`体碰撞,闷哼,血。

    一个声音高声叫“不是自己人吗”

    “不管”

    攻势越逼越紧,成扬一步步后退至墙角。巨大的黑网缠在他身前,几乎要将他包裹,然后吞噬。成扬咬紧牙关坚持。暴雨般的拳脚落在居中的哨兵的身上,他发出一声闷哼,精神堡垒也摇摇欲坠,似乎有不支的迹象。成扬稍一犹豫,撤出自己的精神力,轻飘飘粘在下一个肉盾的身上。

    哨兵目光微滞,正要清醒过来,却在乱中被一脚踢中要害,倒地不起。不等敌人欢呼胜利,使出那一脚的人竟浑身一震,默默转身,挡在成扬身前。

    对面还有六个哨兵,以及来不及插手的十五个普通人。

    他这边只有三个实打实的战斗力。

    精神力的大量消耗让他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可是成扬必须还要看着遥控杆旁边的情况,不能让宁飞逃生的门就这么关上。黑网一点点腐蚀他的精神线,企图切断他操控的途径。他就像蛛网上的一只小虫,拼死挣扎,也不知能不能逃脱被捕食的命运。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高强度的操作与战斗令他的头尖锐地疼起来。他还是要坚持,必须要坚持。遥控杆边名的哨兵受到攻击。萤火虫自动撤出去,进入新的宿主。那是一个普通人,刚碰到遥控杆,就被同伴乱拳击倒。萤火虫扇动翅膀,让成扬不必分心这头,再次融入另一个人的精神内。

    又一个肉盾轰然倒地。

    黑网似是已经研究透了他的行动模式,突然吸了水一般延展膨胀,铺天盖地挡住了所有象征哨兵意识的光。成扬皱起眉尖将自己的精神力插进去,想要扎出一个突破口。但这就如一块尖冰刺入火墙,越是深入,便消融得越多。等终于穿透屏障,找到目标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再压制管琦的思维。

    蛇一般的恶意顺着他的精神线缠上来。

    糟糕。

    成扬喘着粗气,脱离精神视角。他的右侧已经再无屏障,敌人伸手箍住他的喉咙。他没有力气,也没有速度避开一个哨兵的攻击。哨兵将他举起来,压着喉间按在墙上。

    “琦姐让你老实点。”敌人说,屈膝重重撞在他的横膈膜,“放开遥控杆。”

    冷汗涔涔流下,成扬疼得没法呼吸,五脏六腑仿佛都缩成一团。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

    敌人放手,让他落在地上。成扬曲起身体喘息,那人仍不肯放过他,又是一脚踹在胸腹“你他妈的放开。”

    萤火虫的担忧顺着精神波动传来。剧痛之下,成扬连摇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稍稍一动,便是天旋地转。他意识半模糊,眼前冒出一片金星。恍惚之间,敌人将他下颔托起,另一只手按在后颈说“再不放开,我就这样把脖子拧断。”

    “精精神体”他小声辩驳,“管琦要。不能杀我”

    敌人顿了顿“琦姐说,滚你妈的。”

    两根手指沿着脖子向上,停在腺体的位置。敌人冷笑一声,用力地残忍地捏他的腺体。成扬脑内翻江倒海疼起来。这种感觉向下辐射,让他的胃腔也开始收缩,产生一种愈发强烈的呕吐的冲动。他将前额抵着冰凉的地面,让自己冷静,维持和精神体的联系。但实在太难、太痛苦了。萤火虫在焦急地呼唤他,信息时断时续。

    成扬闭上眼。

    一片漆黑。

    门开的时候,宁飞立即冲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成扬吸引了大部分的战斗力,门后只有两个敌人,不是哨兵。见到他,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击倒在地。

    隐约而微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在黑暗的通道里震荡。他拒绝去想,闷头跑出暗道,进人白沙岛的夜色里。风在耳边猎猎作响,灯光楼房全化作一片流动的影子,从身侧逝去。他的心跳在耳边鼓噪,浑身的血液却又是冰凉的。慌乱地跑过好几个街区,才看到一个人。

    他抓住那个人,在裤袋里搜寻到手机,哑着嗓子说“借我。”

    那人猝不及防,又看到他手里有枪,顿时激烈地挣扎起来,大喊“救命”、“抢劫”。宁飞没心情与他争辩太多,用左臂格挡住他的动作,径直滑动屏幕解锁。屏幕提示输入密码,宁飞不得不花更多的功夫,按住那个人,将屏幕送到他面前。

    “告诉我密码”

    背后有脚步声,那人眼睛一亮,更用力地想推开他,高声叫道“救命,快来救我”

    薰衣草与薄荷的气味。

    宁飞转头,看到两个面熟的人,是成扬的朋友。

    姚景行手按在配枪上,神色有些茫然。“宁飞”他问,“你们失联了整整三天成扬呢”

    宁飞将手机扔回路人身上,大步走上前,急促地说“成扬有危险。”

    “怎么回事”沈薇问。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奈何时间等不及他从头说完。宁飞选择了最简短的话“他在琦姐手里。”

    姚景行皱眉问“琦姐手里发生了什么,你不是他的哨兵吗”

    “他”宁飞的喉咙有点干涩,“我们被管琦琦姐困了三天,刚才终于有机会出逃。成扬为了让我能出来求救”

    “我知道了。”姚景行说,“我们只是在这附近巡夜,得先通知公会。地方大概在哪里”

    “就在附近。”

    “敌人多吗”

    “至少十二个哨兵。”宁飞低声说,“其他普通人不少于十五个,不包括管琦自己。”

    姚景行点头,走到一边,开始小声汇报得到的消息。之前的路人早已逃到另一条街上,报警的对话声随风传来。宁飞呼出一口气,按下心里的急躁,倚在墙边等待。

    公会那头的人兴许只是个导师,拿不了主意,要通知上级。姚景行应了声好,挂断通话,转头对宁飞说“沈薇在这里等着,我先跟你去看看。”

    两个人总比他独自一人好。宁飞迫切地希望谢彤能马上得到消息,派遣更多哨兵过来。他不敢不敢想象成扬一个人在里面会遭遇些什么。管琦必然十分愤怒,更何况她还想得到成扬的精神体。

    他突然记起脑死亡的叶宇晴。这个联想顷刻便被压回心底。

    原路穿过窄巷的时候,姚景行的对讲机响了。

    李政青的声音传出来“姚景行”

    宁飞尽管心急火燎,却也不得不停住脚步,等姚景行回话问“李上校”

    “我听说那个叫宁飞的自由佣兵跟你和沈薇在一起”

    姚景行答道“是,上校。”

    李政青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带他回公会,这很可能是敌人的陷阱。”

    宁飞抬眼朝姚景行看过去。姚景行对他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对李政青说“成扬很可能在危险之中,我必须先去确认一下。”

    “你信他的话”李政青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曾是个叛逃公会的哨兵”

    姚景行举着电话,震惊地看着宁飞。

    “成扬知道我是,我没瞒过他。”宁飞低声说,“他现在很危险,求你们求你们快点派人来。”

    姚景行停了一秒,别过眼,回复李政青“成扬信他,我信成扬。”

    李政青冷笑“成扬轻信,所以失踪了三天,至今没有消息。姚景行,这是命令。你先带他回公会,完完整整将精神扫描一遍,我和谢彤再另行安排人去搜索成扬。”

    宁飞哑声求道“来不及的。琦姐对成扬的精神体很感兴趣,我怕时间一迟,他也被植入探针,成了琦姐的傀儡。你们想让我怎样都行,只要先去救他。”

    姚景行点头,蒙住话筒问“里面至少还有十二个哨兵”

    “是。”宁飞说,“应该都是公会出来的,受琦姐所控制。”

    姚景行对对讲机开口“李上校,我需要向谢彤报告。”

    “你不服我”

    姚景行还没开口,李政青轻哼了一声,稍微离开话筒,小声令人连线。过不了多久,谢彤问“怎么回事”

    事情又被简略地复述了一遍,姚景行这一回将重点放在了十二个哨兵上。谢彤听完,“嗯”了一声说“我懂了,李上校是不太方便进行大规模的人员调度。我会通知离白沙岛最近的两组七人小队动身,前去与你们会合。你们先别轻举妄动,等我。”

    李政青打断“谢女士,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圈套。”

    “如果不是圈套呢”

    “可以从长计议,不必冒险急于这一时。”

    谢彤叹气“李上校,我理解你在谭渊少将手底下工作久了,习惯采取他那种风险最小化的行事方式。但公会里的哨兵向导个个都是精英,死一个就少一个,但凡有一点机会能把他们带回来,我都不会放过。”

    “你做主,谢女士。”李政青说,“我毕竟只是个顾问。还是建议你们小心宁飞,他在会议室做了一些事,我虽然不记得,但总能推断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姚景行眉毛皱起来,转向宁飞,做口型问“李政青与你有过节”

    宁飞胡乱点了下头。这一番扯皮听得他满心焦躁,恨不得谢彤好不容易派出的小队马上就能到这边来。他压抑心里过度的急切,告诉自己一切都需要时间,等人,布局,穿过暗道与机关门等等,机关门。

    “要带上爆破装置。”他说,“那里面的门很重,单凭哨兵的力量难以打开。”

    不等姚景行转达,谢彤说“我听到了,爆破装置。李上校,我们目前还需要人带路,等事情结束之后,再为你调查那件会议室里的事情。”

    对话结束,宁飞又得开始等待。

    万幸成扬留下的精神线还在脑海里,没有消散,说明他还没有至少没有落得叶宇晴一般的结局。

    还活着。

    “先进去看看”宁飞低声提议。

    姚景行微一迟疑“好。”

    他只是想做点什么事,让自己不必这样焦灼而绝望地无所事事地想着成扬。他才刚刚赢得成扬的心,长久以来的幻想在一瞬间变成真实;萤火虫发光的时候,彷如全世界的灯火都因此而点亮。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还没真正听见成扬对他说爱。

    如果能让成扬平安,宁飞愿意用自己一切来交换。

    “别太着急。”姚景行轻声安慰他,“成扬一向是很聪明的人,就算局面再不利,也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

    暗道末端的机关门紧闭,之前击倒的两个敌人依然躺在原地。

    姚景行在四周确认了一番,又举起对讲机与其他人交换信息。布置人手的过程太过琐碎繁杂,宁飞对这群人又了解不多,听了一会儿,便让断断续续的字句从耳边流过。姚景行跟公会的人谈完,凑到他身边,说“大概还需要五分钟的路程,外加不超过三分钟的爆破安装时间。”

    “好。”沉默了片刻,宁飞忽然又出声,“对了,记得小心叶宇晴。”

    “什么”姚景行问。

    “她的身体被管琦占用了。”宁飞答道。

    “宇晴”姚景行音调低沉下去,“你们是因为因为这个而被困住的吗”

    “差不多吧。”他小声说。

    “我出去告诉谢彤。”

    姚景行走出暗道,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才拿出对讲机。宁飞移开眼,不去看他,低头凝视着地面,专心致志聆听远处是不是有人声。

    过了很久,姚景行回到木门边通知“人来了。”

    他们退出去,果然远远看到谢彤领着十余人携道具奔来。谢彤随意与姚景行点头招呼,便指挥人钻进暗道里,开始折腾爆炸装置。

    在煎熬的等待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缓慢。

    等门轰然碎裂的时候,离他与成扬分头行事的那一刻,已经过了十来分钟。

    宁飞不敢想象成扬会经历什么。

    他只能全速冲进去,踏过呛人的硝烟与满地的碎片,循着记忆力的道路向前奔去。其余哨兵跟在他身后。无人说话,通道里只有脚步的回响。

    监控室里空无一人。只有血迹与残留的青草味,昭示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宁飞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随之沉坠下去。

    “是这里吗”谢彤问,“我闻到了成扬信息素的痕迹,但是人呢”

    他摇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之前的岔路口向左,是囚牢,也许能藏人。监控室外有另一条通道,可以通往管琦的核心区域。”

    谢彤偏头示意两人去后方的囚牢搜寻,率先便往宁飞所说的通往核心区域的路走去。走了一半,忽然回头,直视宁飞问“你为什么对管琦的地下密道这么清楚”

    “成扬告诉我的。”他说,有一团乱麻缠在心头,“在被困的三天内,他曾经用精神体仔细地探查过。”

    谢彤眯起眼,半信半疑“希望你没骗我们。”

    宁飞觉得疲惫。

    “我不会害成扬。”他低声恳求,“我们先去找到他,好吗”

    谢彤皱眉,没再说话,朝前走去。

    成扬听见歌声。

    仿佛有万千人一同合唱,没有歌词。曲调低沉,像没有月亮的夜里酝酿着风暴的墨蓝色的海。他看见溺毙的魂灵朝天空伸出无数只化作白骨的手,痛苦而不甘,随着浪潮上下而动。

    一个女声说“时间差不多了。”

    成扬蓦地被拽入水底,再抛出来。睁开眼,四周依然是黑的,但有着暗淡的光。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右手背上贴着一小块止血的纱布,食指被血氧仪夹着,身后仪器传来平稳而安定的“嘀嘀”的声音。

    金属杆上高高挂着两三个空袋子,里头的化学药品也许早已被注射入他的身体里。成扬按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背,取下血氧仪,掀开被子坐起身。

    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关了它,过来。”脑海里的声音对他说。

    “管琦”他问。

    “对的。”

    成扬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大脑也是空空荡荡的。精神力消耗殆尽,连最基础的壁垒也难以筑起来。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普通人,能随意地让管琦进入自己的意识里。

    这不行。他皱着眉,隔出一小块意识,用仅剩的力量包裹着。

    管琦催促他“别磨蹭。”

    成扬不出声地翻身下床。地面铺有瓷砖,光脚踩上去,寒意从下而上,直入心底。他找不到鞋子,只要就这样,顺着管琦指引他的方向,向前走去。

    之前被揍过的地方还没恢复好,走路的时候稍一牵扯,便疼起来。但是值得的他拖延了这么久,宁飞必然能逃出去。

    出了房间,便是一个长廊。每隔两三米,便有一个黄色灯泡挂在天花板上,幽幽发着光。长廊两边是玻璃墙面,里面藏着朦胧的暗影。成扬一步步缓慢地走过去,到了灯下,才看清墙里是什么。

    是尸体。

    巨大的装满透明液体的水槽里,无数赤`裸的尸体浮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胸前破了一个大口,内脏被整整齐齐掏空;有的从腰部被切成两段,截面上能看见清晰的苍白的脊椎骨;有的缺四肢,缺双眼,缺头,缺生`殖`器也有偶尔一两具完整的尸体,阖眼立在水中。

    成扬曾在精神图景里看过更为可怖的场景,但这是现实。

    当他走过的时候,一双连着神经的眼球顺水飘过。

    他回头。来时的长廊末端,立着一只黑猫。

    “喵。”它说。

    管琦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成扬定神说,“在看尸体。都是你泡进去的”

    黑猫小步跑来,缠在他腿边,细细地咪咪叫。熟悉的毛绒绒的触感让成扬觉得有几分安稳。它趴下,尾巴蜷在身边,流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

    成扬想问它,宁飞逃出去了吗

    管琦在他脑海里笑了“不是我泡的,是我被泡在里面。以后你有机会可以去找一下,那具没有大脑的尸体就是我。”

    成扬把手放在玻璃上,用眼神暗示黑猫快走。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穿件衣服”他问。

    “麻烦。”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情,黑猫后退两步,却不肯回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

    成扬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把宇晴的身体拿来用了吗”

    “没错。”管琦说,“成扬,继续走。”

    他继续向前,目光凝视着玻璃墙,透过反光,来确定黑猫的位置。安静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宁飞呢”

    “逃出去了。”管琦话里听不出喜怒,“但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反正你还在这儿,他总会回来的。”

    但宁飞的精神体还在。

    “你说的是真话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骗你了。”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两边的尸体随水波而贴着玻璃面,双眼圆瞪,面容扭曲成凶恶且痛苦的形状。他静静站了会儿,双手握住门把,准备开门。

    黑猫站在走廊正中。

    算了,成扬想,反正至少目前,管琦还看不见它。

    管琦在他脑海里说“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进来,成扬。”

    成扬转动门把,推开门,侧身走进去。不等黑猫跟进来,便将门关上。这是一个大厅,半剥落的墙漆、雕花的胡桃木桌椅、华丽的水晶吊灯,所有装饰表现出强烈的殖民国风格。宇晴与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三十来岁的女性面对面坐在桌前,一个泡着大脑的玻璃水箱安放在她们的中央。

    宇晴闭上眼,指尖伸入玻璃箱,轻触着水面。

    “管琦吗”成扬问,心跳得飞快。

    叶宇晴轻柔地开口“是我。”

    另一个女性站起身,为他拉开旁边的椅子“是我。”

    脑海里的声音说“也是我。”

    本能和强烈的危机感促使成扬后退,或者夺路而逃。但他只是个向导,毕竟比不上宇晴的身体的速度。于是他压下恐惧,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用残存的精神力量更紧密地把核心意识包裹起来。

    “你要告诉我一切”

    “你有权知道。”管琦说,声音慢悠悠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哪儿开始说好呢我与工会宣战还是那天叶宇晴的死还是为宁飞植入探针还是更久远、更早以前”

    “从头开始吧。”

    管琦轻笑一声“你是想拖延时间吗也行,那我就从头说起。”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水声。管琦叹了口气“我之前告诉过你,叶宇晴死的时候,我也在场。”

    宇晴偏头朝他微微一笑。

    成扬却笑不出来。怒气从胸腔升腾,他说“你迟早会被绳之以法的。”

    “我早就被绳之以法。”管琦嗤笑,“你以为我是以另一个身体潜伏在周边不。成扬,你还记得你亲手交到叶宇晴手上的h310任务品吗”

    “是你”

    “是我。”管琦说,语调带着点愉悦,“我也是个向导。你知道吗那还是我第一次碰到契合度这么高的哨兵。流弹擦破抑制我思维的包装箱,让她的信息素自由分子穿过大脑皮层那种感觉,无比美妙。我不用怎么努力,就能控制她。”

    “是我亲手把你交到她手上”成扬颓然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又抬眼怒视着正中的大脑。

    “还在生气我杀了她”脑海里的声音问。叶宇晴将指尖更深地泡入水中,五指轻柔地环住大脑。她开口“我嫉妒死你们了。凭什么你们能生在更好的年代,过更好的生活;我就非得像这样不死不活的,身体泡在药水里防腐,脑子被用来做各种实验这可不行。这么好的哨兵,我才不能放她走,要把她完完整整变成我的人。”

    成扬低声说“你真恶心。”

    她用叶宇晴的声音说“所有人都这样看我。但如果你们像我一样,先被殖民军当场实验品gaia,再被同胞回收成h310,一定会变得比我更恶心。”

    成扬摇头“我没法经历你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主动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她冷冷说,“他们活生生在我脑袋上打孔,用电脉冲和核磁共振来研究向导的精神活动。后来研究出的成果反而促进哨向医学发展,让你们白白收益,我只是来讨回这一笔债罢了。”

    “所以你就炸了公会的宿舍楼,诱走十八个哨兵”成扬说,“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纪老师会选择与你合作。”

    左侧的三十来岁的女性换了个坐姿,微笑着朝成扬点头“他是为了讨好我。”

    成扬皱眉“你”

    “或者说是谭蓉,谭渊少将的独生爱女。我成为h310之后,碰到的第一个研究员。我让她通知纪永丰,再加上点精神暗示,他就老老实实的,什么都听我的。”管琦冷笑,“男人。”

    管琦竟然搭上了谭渊的线,这下子,许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

    “难怪你能偷偷为宁飞植入探针。”他低声说。

    谭蓉开口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枪杀海河市的黑道首脑呢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需要人手帮我做事。谈判太麻烦了,不如先下手,再行收编。这样比较简单。”

    成扬缓缓点头。

    “还有吗”管琦问。

    谭蓉与叶宇晴双双站起,朝他走来。成扬摇了摇头,忽然最后问“宁飞带人进来了吗”

    三个声音同时笑了。

    “成扬,你太天真了。”管琦在脑海里说,“他找到这个地方还需要很长时间,而我们融为一体,只用不到一秒。我还从没试过当一个男人,你让我很期待。”

    成扬打定主意让她的期待落空。

    谭蓉上前,按住他的手。万幸她只是个普通人,成扬扭腕挣脱,也顾不得绅士风度,将她踢倒在地。叶宇晴趁着他动作的空隙,反手擒住两条胳膊,把他按倒在桌前,肘关节压制着脊椎骨。管琦说“我发现你不被揍一顿,就不会老实。”

    强大的精神力沉沉压迫着他的意识。成扬咬牙,抬眼看到桌上的玻璃水箱。他全力往前一撞,让椭圆形的会议桌被撞歪,箱里的水猛烈晃动,几欲溅出。叶宇晴将他身体一提,重新按好在桌面上,一拳狠狠击在腺体。

    成扬猝不及防,痛得眼花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才见谭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为玻璃水箱盖上盖子,搬到他手边。

    不。

    “快。”管琦说。

    叶宇晴强迫地握着他的手,从盖子钻进去,一起浸入水中。

    大脑的触感略微绵软。成扬觉得恶心,恨不得用力将管琦整个捏碎。但叶宇晴手劲太大,将他钳制得太死了。他只能被迫接触着,体验轻微的火花从指尖炸开,凉飕飕的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从无数细细密密的神经末端逆流而上。

    成扬尽力想保护自己,用精神线把意识裹成一个蚕茧。管琦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一点一点往上推挤出去。线的末端本来连着身体,却越绷越直越来越紧,最后一根根断裂,伴随着裂帛响。成扬从未如此恐惧,如此无措。他之前消耗的力量实在太多了,管琦的精神力形成巨大的浪潮,一波拍下去,几乎能让他粉身碎骨。

    在猛烈的攻击中,他终于寻到一个空隙,用力扎进去。

    惊涛骇浪在一瞬间消失。

    成扬怔了半秒,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玻璃。水流。一颗落在水底的死气沉沉的心。

    那颗心看起来格外硕大。

    在玻璃的倒影里,他成了宁飞的黑猫。

    前方木门的把手微响。成扬大惊,转头便往回路上飞奔。

    地底隐隐传来闷响。

    像是有雷在下方炸开,被钢筋铁板和混凝土壁层层削弱,到脚下的时候,只剩极为轻微的动静。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就会忽略过去。但宁飞一行人都是哨兵向导,纷纷不由得变了神色。

    “是成扬吗”谢彤问。

    宁飞点头,神色怔忡“我闻到他的信息素。”

    青草的气味在一瞬间浓郁到极致,忽然又消隐无踪。宁飞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循着气息的来源,向前走了两步。等消散之后,他颓然站定,几乎被没顶的沮丧与担忧溺毙。

    有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他的指尖。

    “怎么了”谢彤问。

    是精神线

    第一下是试探性的力道,极轻,似乎只是在确定线的这头是不是还连着人。不过一秒,成扬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线又被扯了一下。宁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另一端移过去,落在了水泥墙上。

    “成扬。”宁飞说,“他在用精神线通知我。”

    谢彤对着他皱起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宁飞来不及理会,只是仔细而急切地观察那面墙。墙上有线一般细的缝,看上去就像水泥没砌平整留下的痕迹。

    谢彤开口“密道”

    宁飞用力,将对着墙一推。墙面轰响着往后退去,露出了一个门洞来。谢彤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身朝所有人打招呼“走。”

    跑过一段长而黑的通道,便是一个向下的旋梯。途中也有不少岔路,但精神线一直在向前扯。谢彤本想派人去两边探查,奈何人手实在有限,只怕一散开便被管琦分头击破。

    但阴影与疑虑始终蒙在所有人头顶。沉默片刻后,一个小哨兵在队伍末端开口“我闻不到他们的气味。”

    “这段路头顶有空气循环装置。”谢彤说,“距离他们撤离也有一段时间了,闻不到是正常的。”

    小哨兵停了停,又问“他们会埋藏在附近,伏击我们吗”

    一时间,没有人搭话。

    宁飞在前面停住脚步,自语一般说“成扬告诉我,就在这附近。”

    小哨兵似乎还想说话,被谢彤瞪了一眼,又闭上嘴,缩回人群里,瘪嘴与旁人一同用心观察四周的墙面和地面。

    旋梯已到最底层,仅有一条通道,被铁门死死拦住。工会的人在墙上和地上敲打,听是否有不一样的空旷的回响。宁飞稍微上前,精神线就把他拉回去,固定在铁门边上。而门却是锁死的,附近的结构也不适合贸然用炸药,怕引起坍塌。

    他想,成扬是在看着他们吗

    “应该就是这扇门。”宁飞说,“但是打不开。”

    谢彤蹲在地上,抬头道“常规排查。”

    宁飞了解她的用意,是想排查出附近可能的埋伏点,最大可能地降低一切风险。他依靠在门边,焦灼地等待成扬的安排与指示。一个女性向导敲了敲他脚边的瓷砖,站起身,指尖似乎不经意地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肤。

    他往侧边稍微避让。

    向导愣了一秒,瞪大眼,忽然喊道“你的脑子里有探针”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宁飞在灼灼的注视之下,想后退一步,却已经没有退路。

    谢彤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拦住旁边人的动作。她没有说话。在她身后,姚景行脱口问道“成扬知道吗”

    “他知道。”

    一切曾经极力想隐瞒的东西,都在这个晚上被暴露出来。宁飞拒绝去想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脑子里只有成扬。只要能把他的向导从这个地方救出来,管琦想怎么样,公会想怎么样,他都无所谓了。

    精神线紧紧拉扯着他,在无声地向他呼救。

    方才的小哨兵大喊“那些被管琦控制的哨兵脑子里都有探针,他说不定是在说谎。”

    谢彤神色肃然,缓慢地上前再走了一步。宁飞挺起腰,直视着她“我没被她控制。”

    精神线的拉力越发强大,牵扯着宁飞的指尖也向挪动,贴在铁门上。谢彤一言不发,似乎正准备出手。头顶上忽然传来风声,十几条人影扑下来,落在人群里。尖叫。杀声。枪响。金属与肉`体的碰撞。宁飞一惊,打算冲上前,却被精神线如提线木偶一般操控着向后退去。

    铁门忽然开了。

    门后是一片空落落的漆黑,宁飞倒落下去。谢彤铁青着脸,向前抓住他的衣服,与他一起在空中自由落体。门砰然自动关上,挡住了其他人的路。数声惊慌的“谢女士”从谢彤领口扣子形状的对讲机里传出来。

    “我没事。”她的声音在半空显得空落落的。

    仿佛只过了一秒,又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他们落在软垫上。青草的气息涌入鼻腔,宁飞霍然抬头,看到成扬正站在身前。

    “成扬”他冲口而出。

    向导双手捧着一个透明的水箱,听了这话,朝他微微一笑“跟我来。”

    宁飞的眼眶微微发热。

    “怎么回事”谢彤站起身,目光在两人之间轮转。

    成扬空出一只手,微微触碰了一下宁飞。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皮肤接触间产生,宁飞眨眼,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力分出小半流向成扬。随后是冲击力,向着谢彤。成扬深棕色的瞳仁显得冷冰冰的,专注地看着她,神色就像对付一个敌人。

    谢彤没有半分防备,闷哼一声,用手扶住前额。

    趁这个机会,成扬将宁飞拉起来,离开那块软垫。一道铁栅栏从半空落下,铿然将人锁在里面。

    谢彤忍痛低声质问“你是想做什么”

    成扬不答,侧头对宁飞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宁飞想问,但终究没有出声。成扬走在前方,每落下一次脚步,都有一盏灯在侧壁上点亮。昏黄的光笼罩着灰墙。向导抱着水箱,手很稳,没怎么激起水波的晃动。

    “琦姐没对你做什么吧”宁飞最终说。

    成扬轻笑一声“没有。”

    宁飞呼出一口气,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沉沉滚落下去。“那就好。”他低声嘟哝,垂眼盯着成扬的衣摆。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三天,白衬衫变得皱巴巴灰扑扑的,衣料还沾了干涸的血迹。宁飞咬住下唇“你受伤了”

    成扬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摇头说“一点小伤,这是别人的血。”

    “你的精神体呢”

    “又被消耗光了。”

    “是我来迟了。”

    成扬停住脚步,按下墙上的一个开关。墙面下移,露出一个数字键盘。他熟稔地输入数字。顷刻,机关动响,前方的玻璃门自动弹开。

    “你做得很好。”成扬说,语调柔和。

    这句话并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成扬走进房间,将玻璃水槽放在桌面上。“过来。”他说。

    青草的气息从鼻腔涌入肺里,驱散了深夜里微薄的寒意。宁飞走过去,握住成扬伸来的手。他渴望一个拥抱,紧紧的,将身体贴在一起,听成扬在耳边对他说一些斥责的或者安慰的话。

    “宁飞。”成扬带着笑意说,“我需要点精神力。”

    精神线缠绕在他身上,像是怕他逃走似的。成扬注视着他的眼神,与面对谢彤时别无二致。精神力倾泻而出,顺着接触的肢体往成扬流去。宁飞觉得自己心脏也被攥住,一直向下沉坠。

    “成扬”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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