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欲裂。昨晚秦墨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这二十几年来所有不好的事如潮水般,直涌心头。
他起身,摸索着从柜子里找出重剑。
宝剑入鞘,明珠蒙尘。
北宫越推开屋门,手里提着把寒光熠熠的铁剑,门口侍从看到,吓得低低惊叹一声。
北宫越:“你们都出去,把院门给我关上。”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摸过这柄剑了,一柄陪他征战沙场,斩落无数敌首的利刃。一柄让他握起,便能点燃血脉贲张的魂。
他缓缓抬手,风过处,剑刃轻响。
秦墨听到侍从禀报,匆匆了结手头上的事,快步来到别院,院门轻掩着,门口站着一排侍女、小厮,一个个垫脚向内张望。
侍女:“大将军也太厉害了吧?”
小厮:“闹呢,大将军可是令西域闻风丧胆的人。”
侍女:“别挤我,让我看看。”
……
秦墨:“都在这做什么?”
众人听到瑞王声音,吓得全部跪拜在地。
秦墨没理会,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北宫越一袭黑衣,手中重剑展露寒芒,他飞身向前一刺,发丝扬在身后。
空气中传来阵刺耳的破裂声,剑风急转,他身形快若闪电,一个转身稳稳落地。
毫无预兆的,那柄剑在空中“呜”得转了个弯,直奔秦墨而来。
北宫越厉声道:“你可知东关一战,我领兵十五万抵抗匈奴三十万大军,援兵迟迟不到,战场尸骸遍野,我当时死的心都有!”
剑从秦墨耳边滑过,一缕青丝随风飘落。
北宫越:“你可知最后四万弟兄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守住关口,只为保燕国太平。你可知那三天两夜,我们是怎样挨过来的?”
他回手用力一斩,砍断院中石椅。
北宫越:“朝中百官因我折损十三万大军不服,他们不服?可谁又在乎我服不服?!援军在哪?粮草在哪?火.药在哪?人心又在哪?!”
他重新抬起剑,正正指着秦墨,“秦墨,你来告诉我,我那些兄弟死在城墙上时,他们在哪?这帮人都在哪?”
秦墨的心像被人用力拧了一下。
北宫越微微扬起头,“我是瞎了,我泱泱大国的确不能用个瞎子做大将军,但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个废人,更不是个没心的废人!”
秦墨:“伯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将剑又向前一寸,“虎啸营是我的骨血,一个虎符的确不能代表什么,为了让圣上安心,我可以拱手交出,毫无怨言!但那不能证明,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我……”
他说到这,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秦墨,你……”
秦墨盯着北宫越,盯着他的伤,盯着那条布带,盯着那已然洇湿的两片,和滑落脸颊的泪痕。
第41章
秦墨慌了,二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这般手足无措,“伯皓,不是的,我没有说你……我怎会觉得你是……废物?”
北宫越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闭嘴!不想死,就从这出去。”
“伯皓,我的意思是在分析时局,而不是说我也这般想。”
“够了!”
北宫越又将剑慢慢向前,剑尖离秦墨喉咙只差半寸,逼得他整个人靠在门板上。
北宫越倏然松了口气,刚刚气焰瞬间变作颓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恍惚间觉得,也许上一世的安排,是最好的安排。
许是突然松懈下来,许是真的累了,北宫越左脚霎时吃不住力,痛感直从脚底窜到大腿根,疼得他整个人向一边歪过去。
“伯皓!”秦墨欲上前搀扶。
北宫越手腕翻转,重剑“铮——”一声撑在地上,他深吸口气,“别过来。”
秦墨这才想起,北宫越总会将“我自己可以”挂在嘴边,而昨晚说的那些话,无疑刺到他最敏感的痛处。
北宫越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果然不再年少,以往睡一觉就能缓和差不多的旧伤,此刻似乎更重了。
但在秦墨面前,他绝不能示弱。
手下撑着长剑,他又将身子站直,“冰炭怎能同器而容?寒暑亦不可兼时而至。所以瑞王殿下,请吧。”
没有再多地争吵与辩驳,北宫越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远离秦墨。
仲夏的午后,阳光明亮耀眼,院门处投出一小块阴影,正巧掩住秦墨失落的神情。
屋门外童影早将一众下人遣散,但瑞王与大将军那些对话,他却一字不落听进耳里。他跟在瑞王身边十五载,从少年看他一路成长。
还从没见瑞王对外人上过心,也没见瑞王因为什么事而慌乱过,北宫大将军绝对能算第一个。
木门“吱呀”一声响,童影对上秦墨满脸沮丧,“瑞王殿下。”
秦墨缓缓将视线收敛,声音有些无力,“童影,本王是不是不该那么说?”
童影低着头,没有作答。
秦墨立刻抬头看着他,“现在这样,我该怎么做?”
说起瑞王此人,能力绝对一流,但与人相处却格外不在行。
他自幼因出身低微,加之母妃疯癫被众皇子孤立,他又是个孤僻性子,便将心思全用在钻研课业政术上,而如何揣摩他人心思情绪,于瑞王而言的确有点难。
童影回话道:“殿下可将静阳公主那件事告诉大将军?”
秦墨摇头,“没有。”
童影比秦墨大几岁,为人处世也要圆滑很多,“殿下是不想让大将军知道?”
秦墨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关系吗?此事我倒是无心对他隐瞒,而且他也没给我机会说。”
童影有点哭笑不得,感情自家瑞王是专捡着别人不爱听的说了。“咳,殿下,您都说了什么?”
秦墨很认真的将昨晚自己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又说一遍。
童影吞了下口水,大将军没当时提剑和殿下打起来,已经算够能忍的了。
秦墨见童影的表情似乎不大好看,“我说的有问题吗?这不就是那时一起分析出的局势吗?”
童影一下不知该怎么扭转瑞王的想法,他思考半晌道:“瑞王有些话需要说得婉转点,有些话瑞王您大可不必去说。而且这件事是您做错在先,就要先将自己苦衷说出来,以搏得大将军同情。”
“同情?”秦墨对这个词最是难以理解,他母妃生病,身边都是讥讽之声。他与妹妹年幼无人看管,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
同情是什么?他从没被任何人同情过,也压根不知道怎么去搏得别人同情。
但现在面对的是北宫越,秦墨还是软下声音问道:“我、我该怎么做?”
童影有点无奈,看来还得手把手教,“就是说出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说您当时的苦衷。”
秦墨点头,“然后呢?”
“然后再从为大将军着想的角度去说现今时局,而不是冷眼旁观,客观分析。殿下,您现在是他相公,是他最亲近的人。”
秦墨身子不禁向后缩了下,但又很快接受了这件事。而且童影说这句话时,他心里忽然暖暖的。
童影继续说道:“您之前不是还谋着如何保护大将?这些都可以和他说。”
秦墨:“但我并没那么做,为何还要对他说?”
童影的脸僵了一瞬,又舔下唇。殿下您真是逻辑甲上,但有什么用呢?“您是没做,但这件事能表明您对大将军很上心,您很在乎他,您……”
“可我并没有。”秦墨一下打断。
童影刚刚正声情并茂,手都准备抬起来,现在正僵在半空。他缓缓扭过头看着瑞王,我都看出有了,为什么您会觉得没有?
看来瑞王不仅是不会与人相处,他连自己的心意都没弄明白。
“咳”童影清清嗓子,“殿下,您现在心里着急吗?”
秦墨飞速皱了下眉,复又松开,“废话。”
童影继续引导,“您想和大将军合好吗?”
秦墨:“当然想。”
童影:“他生气您能坐视不理吗?或者他遇到问题,您能不管吗?”
秦墨略微思索下,“不能。”
童影点头,“对呀,这就说明殿下您是在乎大将军的,您心里已经有他了。”
秦墨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但他清楚明白此时此刻的想法,只要北宫越能消气,要他做什么都行。
当这个念头冲进脑子里时,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可这种感觉太强烈、太迫切了,容不得再去怀疑。
秦墨消化了下童影的话,“好,我按你说的去和他解释,说出静阳的事,说出我的苦衷,说出我最初的想法,还有说话时从他的角度考虑。”
秦墨又想想,“可是现在伯皓不见我,我怎么办?”
对了,最难的一件事还没解决,殿下想解释也得大将军给机会啊,说来也巧,机会今儿晌午就送来了。
“殿下,您让我去找的名医,属下找到了。只是这位医圣性情古怪,说必须要求他之人亲自拜访,做一件他让做的事,才肯下山看病。”
秦墨:“可以,我亲自去拜访,要做什么我做就是了。只有一点,这位医圣当真能医好伯皓的眼睛?”
“七成。”他顿了下,“但七成已着实不易。”
秦墨深吸口气,哪怕五成他都会去试试。而且最近伯皓正在气头上,也能让他一人冷静冷静。“好,我们即刻启程。”
北宫越将秦墨赶走后,一人回了屋子,脚疼得挨不了地,索性便又躺回床上。不知陈渊那边要几日才能办完事,只怕时间短不了。
上一世种种隐约在他脑中回荡,他突然想起瑞王府里有哑巴个小厮,那时候会时不时在傍晚跑过来给他解闷。
两人虽身份有别,但小厮却更像个大哥哥,会听他倒苦水,然后在他掌心写下安慰的话。许是都有某种缺陷吧,他和小厮很能聊得来。
只可惜他不记得小厮叫什么,或者压根就没问过姓名。若上辈子问了该有多好,此时是不是能找过来,陪他说说话。
临到傍晚,御医过来帮他看脚伤,拆开绷带时骨头再次错位,而且脚腕肿得老粗。御医不得不将骨头拉开又重新接好,疼得北宫越差点晕过去。
脚上被牢牢绑了一圈木条,并告知他,必须卧床一月,若再有反复只怕会成顽疾。
眼盲已经够受的了,若再跛着脚,他可真真变成秦墨眼中的废物。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北宫越很听话。每天下午会有太医院的人过来帮他按腿,检查恢复情况,其余时间他基本都躺在床上。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太过安静无聊,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北宫越愈发开始怀念上一世偶尔陪他聊天的小厮,还想着若这辈子也能碰上该多好。
或许应该是能碰到的,对,再等等会碰到的。
一晃七日过去,这七日里秦墨和童影去了趟渭邱,医圣江隐是请到了,只不过秦墨两条手臂几乎被比剥掉一层皮。
江隐见秦墨是为心爱之人求医,便命他去后山,将所有构骨树最顶端熟果采摘下来,以做药引。
构骨树树枝长满是荆棘,只求树冠一果,必须爬上整株长满倒刺的树干。
而后山构骨树近百株,秦墨便一棵一棵地爬,一粒一粒地取。
树枝倒刺将手臂后背划伤,最后几天里,采下的红果全部沾满血迹,左手最深一道划伤直接见了白骨。
好在七日内他将后山构骨树全部采完,也顺利把江隐请到了京都。
秦墨手上绷带一直缠到手肘,虽满是伤痕,但他却很开心,至少自己能为北宫越做点什么。
江隐年近七旬,性情古怪得很,出诊不看金银,只有完成他要求的人才愿为其医治。
几人到了瑞王府,不等休息便来到别院。
因为之前的事情,秦墨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叫来最近伺候在身边的仆人,问了问这几天状况,又让他进去通禀一声。
没一会仆人从屋内出来,“回瑞王,大将军说请江老先生进去,其余人……他一概不见。”
第42章
秦墨料到北宫越不会想见他,但听到他这么说后,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童影站在一边看自家殿下垂头丧气,忙凑到跟前低声道:“瑞王,反正大将军看不见,您若想进去,悄悄跟进去便好,只要不做声,大将军不一定会发现。”
秦墨眼睛一亮,“有理。”
江隐侧头瞧瞧,没理瑞王,一个人先走了进去。
秦墨跟在身后,屋门打开,再向里走。
里面传出个声音,“是江老先生吗?我现在行动有些不便,烦您到里屋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里屋,北宫越坐在床榻上,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衣,眼睛上的布条也是白色,窗外阳光洒在地上,反起光亮将他整个人晃得光彩熠熠。
江隐坐在他面前,先不动声色看了半晌,“小小年纪血气亏得如此厉害。”
北宫越张下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隐:“摘下来,我先看看。”
北宫越眉头微皱,但还是抬手摘下布条。
双眼毫无遮挡,屋外阳光瞬间刺得流出眼泪。
江隐不耐烦催促道,“睁眼,别闭着,闭着我怎么看?”
秦墨见北宫越一直流泪,转身便去拉窗帘,江隐却将人拽回来,“老头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拉上帘子怎么看?你倒是挺心疼他,若是不忍心,就到外面等着去。”
北宫越睫羽簌簌发抖,泪水连成溜得向下流,“秦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