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同为女人的同情,王大姐讲起赵怡的往事的声音始终带着一种淡淡的感同身受般的忧伤。那天的谈话不了了之,大家在听了这么沉重的故事之后,也都没有了再聊天的兴致。
但是生活不会因为心情的艳阳高照或者阴雨绵绵就停下它或轻或重的脚步。
某天,因为上头要来检查,刘越他们全部都被派拿着扫把簸箕,带着红袖章,去街上做清洁。这也是刘越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规定。为啥有检查就必须去街上扫落叶,捡烟头?领导是不是每个都洁癖强迫症?到底哪里的领导这么见不得地上的落叶和角落的烟头?
好不容易主任说让刘越回办公室去拿工具,刘越打算顺便回去摸下鱼。
为了方便居民来访,社区办公大厅也没有关门,刘越走进去,冷不丁看见自己座位旁边站了个女人,还吓了一跳。
女人专注的看着刘越座位边柜子上立着的一块岗位介绍牌,仿佛嫌上头贴的登记照太小看不清,还把头伸得很长,微微的眯起眼睛。
听到刘越的脚步声,女人转过头,冲他微微的笑了笑。
“请问,你找谁?”刘越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开头问道。
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有着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齐耳短发显得简洁利落。她带了一副黑色的金属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干净而柔和。她穿着还是好多年前流行的样式,简单的白衬衫,黑色西裤,脚上甚至是一双带袢的圆头黑布鞋。但是有些年头的衣裤却洗得干干净净,黑布鞋也没有沾上一点灰尘。
女人翘起嘴角,对刘越说“我是社区的居民。听说社区来了好多新同志,我就想着说来看看。不过你们这块展板放的太高了,我站在柜台外头看不清,就自作主张走进来想看清楚,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不会介意吧。”
刘越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温和而有礼貌的女士了,一时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喃喃的答应着,还搭着凳子把展板从柜子顶上拿下来,让她看清楚。
展板上是社区新一届从领导班子到所有委员的职能介绍和照片。女人看得非常认真,认真得仿佛在研究什么文学巨著。刘越觉得哪里有点怪,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这时,外头传来了众人劳动归来准备吃午饭的欢声笑语。女人也终于看完了似的抬起头,对刘越礼貌的笑了笑,说“我看完了,就先走了,不打扰你工作了。不过我想提个小建议,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这个做的这么好,用处又这么大的展板还是放到显眼的位置比较好。”说完,也不等刘越回答,笑了笑,就离开了。
刘越一边踩着板凳把展板往柜子上放,一边就听见刚进门的黄大哥说“这人到社区来干啥来了,刘越。她没对你做啥吧?”
“啊,刚刚有个居民说咱们的工作介绍的展板放太高了,不方便群众看。怎么了?”刘越问。
“赵怡跑来社区就为了看我们的新展板?”
“啥?她就是赵怡??”刘越吓得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简直跟他想象中的人天差地别。
黄大哥喝了口水,看了眼刘越,说“虽然赵怡的确很可怜,但是你想想,长着这样一张善良的脸,却杀死自己最亲近的人,眼都不眨一下。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神经病。你能想象一个神经病表现出她这个样子吗?比正常人还像正常人的神经病,呵呵。”
黄大哥最后那句话带着浓浓的嘲讽。刘越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也没有去纠正神经病跟精神病有着本质不同的事实。
黄大哥好像没有察觉刘越对这个话题的不感兴趣,继续说着“你们就是单纯的站在同情女人,同情弱者的立场看待问题,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被她伤害的人?她有次发病,拿着刀说楼下别人养的鸡吵到她睡觉,要把鸡杀了。养鸡的老太婆去拦,她真的就提着刀要去杀老太婆,吓得老太慌不择路的掉下堡坎,头破血流,腿都摔断了。就因为她是个神经病,也不用赔钱,责任都不用付,连对不起都不用说。那你说,那个老太就不可怜,就不无辜?”
刘越被黄大哥说得哑口无言。
人总是在同情弱者,可弱者的定义原本就是相对的。所以,这个同情这个事情,本身就代表着不公平。
“你可能要说我我对赵怡有偏见,但是,我坚持同情本身就是一种偏见。打个比方,干我们低保,服务的对象都是所谓的可怜人,但是,世上可怜人那么多,并不是每一个符合享受低保的条件。如果我们工作中带着同情可怜人的心态,放宽享受条件,那么,就是罔顾法纪的在浪费国家资源。往大了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往小了说,很可能就是让一个不符合条件的可怜人占有了原本应该属于另一个符合条件的可怜人的福利。而打着同情幌子的我们,就是帮凶。”
黄大哥说完,拍了拍刘越的肩膀,抱着水杯就走了。
刘越默不作声的坐回座位上,反复的想着黄大哥的话。
如果说,刘越到社区上班之前,别人问他对社区的印象,应该就是一群混吃等死的人在看报纸闲唠嗑,偶尔管管闲事。而在社区上班之后,刘越觉得社区就是一个什么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芝麻绿豆都要过问的草台衙门。而今天,黄大哥的一席话,仿佛又给刘越上了生动的一课,不管别人怎么看待社区的工作,不管这工作是多么让人觉得可笑而又被人瞧不起,都有人在尽心尽力并且全心全意的干着,就好比调走的燕子姐,眼前的黄大哥。
☆、3
经此一番,刘越觉得自己应该端正自己的工作态度。就是,与生俱来的懒性子倒是一时半会改不了。最多少把居民往何川海那忽悠,刘越心里想。
又是一个忙碌的午后,刘越正抓耳挠腮,搜肠刮肚的编着工作计划,就看见居民代表火烧屁股一样跑进来,喘着大气,拉着他就往外跑。
“欸欸欸,王婆婆你这是干啥?”刘越一脸懵逼的跟着王婆婆往外跑。
“不,不好了,赵怡又发疯了。”王婆婆也不知是憋的还是吓的,一张老脸煞白煞白的,别提多瘆人了。
刘越也是心里一咯噔。虽然跟赵怡是打过照面,看着赵怡也还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能被封为本区第一危险分子,这疯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刘越还真有点心里发怵。
听到王婆婆的话,办公室有一点慌乱的样子,连黄大哥都带着计生小子跟着往居民楼跑去。
刘越一边跑一边给何川海打了个电话,简单的说了下情况,说是他先过去看看,如果实在严重就还是直接打110。
跑到赵怡家楼下就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烧什么东西的味道。一群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赶紧跑上楼,没来得及把气喘匀,就看见赵怡右手举着把明晃晃的砍刀,左手还拿着一支点燃的白蜡烛,正试图引燃隔壁那户门上挂着的门帘。
众人一阵慌乱,想去抢赵怡手上的东西,有不敢轻易靠近。
“赵姐,你这事干啥,有事咱们好好说,你先把东西放下,好吗?”刘越放缓语速,降低声调,试图放松赵怡的情绪。
“干啥?我干啥了?我什么都没干!他们还吵我,天天吵我!!还在家里敲锣打鼓,让我每天都不能好好休息!!我跟他们好好说过好多次,好多好多次,他们听过吗??听过吗?我好好说他们不听,那我只有让他们把门打开,我把他们的锣鼓都烧了,他们就吵不到我了!!再也吵不到我了!!!”赵怡一边说,一变挥舞着手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砍柴刀,一下一下的往隔壁的门框上砍。
“赵姐,赵姐,要不这样。你看我们说了这么半天,他们也没动静,肯定是家里没人,要么我们进你家里去等他们回来,再去找他们理论,你看行不行?”刘越示意黄大哥他们把楼道口看热闹的群众都疏散下去,一边开口想把赵怡往屋里引。
赵怡却明显不吃刘越这套,她看向刘越,愤怒的说“我认得你,你是社区的,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是骗子!!你们每次都想把我骗进山上的神经病医院。我才不去!!我才不去!!那里面都是疯子,他们绑着我,不给我饭吃,还打我,给我灌药。我没病!!我才不是精神病!!!我才不吃药!!你们就想药死我!!你们这些坏人,你们都诬陷我!!你们想害死我!!!”
说着,赵怡就挥着刀朝刘越跑过来,作势就要往刘越身上砍去。
刘越吓得屁滚尿流的往后退着闪躲。但是,老房子的过道也就两米左至右的宽度,刘越眼看就没地方退了。心里却不由得想,难道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就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烈士,能不能发点奖励上个电视啥的。
正乱七八糟的瞎琢磨,刘越突然感觉自己后背撞到了一堵有温度的墙。眼一花,有一只手拉着自己的手腕,朝下使劲,把刘越拉得一个趔趄,堪堪好躲过赵怡挥来的刀,另一只手做手刀状,迅速的朝赵怡拿刀的手腕一砍,砍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是警察,是好人。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何川海严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趁着赵怡没反应过来,何川海夺下了赵怡手上还握着的蜡烛,扔到一旁,顺势拿出手铐铐住了赵怡的手腕。
刘越一屁股坐到地下,后知后觉的怕得话都说不出来。
“胆子这么小还冲这么快。”何川海一脸鄙视的看着双腿无力的刘越,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哪知道她疯成这样,还拿着刀。”刘越说话有气无力的,任由何川海拉着他,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
何川海轻轻笑了声,凑到刘越耳边小声说“鬼都不怕,一个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这出息。”
刘越听了他的话,回头白了何川海一眼,然后皱起了眉。
“怎么了?”看到他表情的何川海疑惑的问。
刘越摇摇头,看着被黄大哥还有一群人簇拥着往社区走的赵怡的背影,说“说不清,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先回社区问完话再说吧。”
☆、4
刘大姐买了一大把栀子插在办公桌的水瓶里,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一种甜丝丝的香气里,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平静。
赵怡的情况很特殊。无亲无故,也不能送到派出所,所以每次也都是综治员跟社区民警来善后。
刘越找主任要了一间空的会议室,把赵怡领了进去。
赵怡一路上一直很安静,跟刚刚发疯的样子判若两人。就是看何川海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赵怡,你说邻居敲锣打鼓吵到你,但是其他邻居并没有听到什么锣鼓声,而据我们了解,你隔壁的邻居家里也没有锣鼓……”刘越习惯性的有开始做调解工作。
“我不跟你说话,我要跟那个警察说。”赵怡一直盯着何川海,连个正脸都没有给刘越。
刘越气的不行,合着自己口干舌燥的说半天,命都差点交代了,就换了一句“我不跟你说话”。刘越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精神分裂了,他甚至都觉得赵怡其实是双重人格。要不,那天到社区来跟自己说话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女的,其实是赵怡的双胞胎妹妹?
何川海跟赵怡面对面坐下,说“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你是警察。”赵怡眼神还是直愣愣的,脸上的表情呆滞中仿佛带着欣喜。说话也是没头没尾,让人摸不清头脑。
刘越心里有点嘀咕。他没跟精神病患者打过交道,倒是不知道别的精神病是个什么状态,但是,他总觉得赵怡哪里不太对劲。到底有什么自己忽略了,刘越思考着。
“对,我是警察。你有什么可以对我说。”可能是赵怡的娴静的气质真的很能激起男人的心底的好感,何川海虽然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是说话的声调放的很和缓。
“你是警察,你为什么不来救我?”赵怡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站起来朝何川海怀里撞去,手冲着何川海脸和脖子一阵挠,嘴里还大声的喊着。
何川海被赵怡这突然的一出闹得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眼疾手快的抓住手铐中间的连接处,拉着把赵怡扯离自己身边。就算这样,脖子上还是被赵怡的指甲挠了几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刘越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把赵怡摁在凳子上。
赵怡“呜呜呜”的哭起来,嘴里还大声的说着“为什么不来救我。他打我,他把我的孩子都打死了,那时候你就不来救我,没人来救我。现在也不救我。他不放过我,他不肯放过我。”
“赵怡,你的药呢?你的药在哪,吃点药你就没那么难受了。”刘越紧紧的压着赵怡,问。
“呵呵呵,你想毒死我,我才没疯,我才不是精神病,我不吃药。你们都想毒死我,你们都想我死。我才不,我不吃药,一定不能吃药。”赵怡翘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全是疯狂的怨毒。
“我终于想明白我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了。”刘越眼神冷了下来。
“什么?”何川海解开警用衬衫的上头两颗纽扣,用纸擦着微微渗血的伤口。
“我之前在书上看过,精神病治疗的药物大多含有激素,副作用就是快速的长胖。如果按照赵怡的发病时期算,她应该服药好多年了。但是你看她,哪有一点吃过药的样子。”
何川海看了看赵怡瘦削的身材,点了点头“但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我根本就没吃药,因为我没病。”赵怡脸上一直挂着那种怪异的笑容,安静的听完刘越和何川海的对话,自己总结道。
刘越和何川海对看了一眼,都有点摸不清,赵怡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发病的胡言乱语。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果没病,你就是完全的民事行为人,那你就该为当年的杀人案去坐牢。”何川海扔掉手上的纸巾,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女人。
“呵呵呵,”赵怡还是在笑,眼神几近疯狂,说话却冷静得可怕“坐牢?坐牢有什么可怕?能有精神病医院可怕吗?呵呵呵,那里就是人间地狱。”
楼下办公室的栀子花香被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风,送进了二楼这间会议室。明明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味道,却化不开这一室的沉重气氛。一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着。
刘越去隔壁用纸杯泡了三杯茶,一人手边放了一杯,包括已经安静下来的赵怡。
何川海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问“你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装疯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说出来。”
“我说了,我不怕坐牢。按照我当年的情况,有过错的是我的死鬼老公,我杀了他,也算是情有可原。我不会被判死刑,如果运气好,我甚至不会被判太久的刑,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来逃避这个责任。逃避几年的牢狱,却要背上一辈子精神病的标签,我并不觉得这合算。”赵怡恢复了刘越第一次见到时那副自信又淡定的样子。说完,吹开杯子上漂的浮沫,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水。
“那你什么意思?”刘越觉得赵怡的逻辑有点混乱,但她太镇定,反而让人对她的话有一种莫名的信服。
“因为我的死鬼老公一直缠着我。他不肯放过我。”赵怡的脸上又爬上了愤恨的表情,好像瞬间成为了另一个人。
“我要你帮我。”赵怡抬起铐在一起的双手,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食指,指向何川海,“你能帮我。”
☆、5
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又是点名要找何川海。刘越觉得很诡异,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何川海也是一头雾水。活了二十五六年,一直挺正常的。怎么一到刘越这,就总遇到奇奇怪怪的事件。他一不能见鬼,二不会捉鬼,甚至还算是半个无神论,怎么这些妖魔鬼怪就上赶着老是点名要他帮忙。
再说,如果是活人的事,何川海勉为其难还能想想办法,这死人的事老找他,他真的有点笑不出来。
“她现在情绪也稳定了,咱们先把她送回去吧。”刘越打破一时的沉默,对着何川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