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高脚玻璃杯从丹尼尔的肩膀上方飞了出去,直直地撞上硬木门板,液体和玻璃碎片混在一起往下滑,跌在地上后又发出细碎的声响。
丹尼尔深吸了一口气,一动也没动,“这算什么?恐吓?”
他的声音发紧,终于忍不住将身子往维克多那边倾斜了一点,目光迅速扫过他,想确认在自己到来之前维克多有没有受到伤害。
维克多盯着碎掉的玻璃碎片和浸泡着它们的液体,从嗓子里挤出声音,“疯子。”
“刚才说到哪儿了?”接过来女人递来的新酒杯,晃了晃里面盛着的半杯酒,男人挑了下眉毛,回想了一下,“哦……没关系的,放开他也没关系的。因为你们跑不掉。”
“你……”维克多恼怒地张了张口。
“……维基。”丹尼尔不否认男人的说法是对的。
他们跑不掉。维克多身上没有遭受残酷对待的痕迹,不知是被骗了或者是被施加了什么法术(丹尼尔当然没有想到他的小鬼会跟陌生人倾吐心事喝个酩酊大醉),但无论如何,能够轻而易举地逮到一只换了牙的吸血鬼,加上他也是赢不了的。
“我要怎么做,您才能允许我带走他?”
停顿了片刻后,丹尼尔颇有些小心地问道。若是毫无商量的余地,这男人早就杀了维克多将其钉在十字架上了,若是再想要抓到自己,也不需要费那么大周折。
“带走他?不,这不可能。”男人很惊讶丹尼尔居然这么问,“我留着他,仅仅是希望你能自己过来而已。毕竟风雪天里,有谁想离开房间呢?”
他说得合情合理,让丹尼尔不禁有些佩服。
“放了他。”
“听着,你坐在我面前,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话,这不是到别人家里做客的礼仪。”男人喝了一口酒,用手指敲着玻璃杯,“我希望能跟你聊聊天,谈论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丹尼尔纳闷。他跟不上男人的聊天节奏。
“比如你们对科林特家所做的事情。”
“谁是科林特?”维克多忍不住好奇。
“……我记得我带你去道歉了。”丹尼尔冷冷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哦,对,那个……”维克多恍然大悟,“……那个比我高三头的家伙!”
“他只比你……算了。”丹尼尔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刚刚还跟他争吵到要哭的小鬼现在却纠缠起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带着他去道歉了?”男人挑了挑眉。
丹尼尔抬起眼皮。他一贯都是一副没有攻击性的温吞样子,坐在那里也不总是挺直脊背的,只是舒适地靠着椅子。
“您很讨厌吸血鬼?”丹尼尔仅仅是问了一句。
“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杀光。”对面的人露出来一个迷人的微笑。
丹尼尔点了点头,又垂下了眼睛。从进屋以后,男人就没有叫过维克多的名字而用“他”来代称,与自己刚刚也这么做的原因显然是不同的。
“毕竟是维基咬伤了人家。”
“但他也……”维克多斜着眼睛,很不服气,打算再强调一遍自己被人围攻得有多凄惨。
“因为他咬伤了那个人类男孩,你就带他上门道歉了。”绅士的嘴角依然挂着化不开的微笑,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丹尼尔。
“还带了巧克力和糖。”维克多无精打采地补充道。
丹尼尔瞪了维克多一眼,又把视线转了回来,停了一下,确认道,“是的,维基做错了事情。”
“哦,是吗?”
“嗯,之后我们就搬到这边来了。……已经快一年了。”丹尼尔皱着眉,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皮也低垂着,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还是仅仅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们从那名少年开始追踪到这儿来。”男人又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对丹尼尔的态度要比对待维克多缓和许多——也许即使是猎人,也有那种对待小孩子不怎么客气的成年人。
“是吗?”丹尼尔不置可否。
“那些被袭击的少年……抱歉,只有一个,对吗?”在注意到维克多的目光之后,男人更改了措辞,又继续说道,“那些目击到的少年,发誓说他们看到了这小鬼眼睛变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色,牙齿尖利,露出了长长的一截,有着骇人的凶光——”
“……他才十几岁。”丹尼尔犹豫着打断了男人的话,“即使是吸血鬼,也还是个小孩子,不可能露出长长的一截獠牙。”
“总之,这种传闻流传开来,你们却在道歉之后就消失不见了。这让我们十分在意。”
“于是你们追到了这儿来。”丹尼尔点了点头。
“并且巧合的是,刚来到这儿的第三天晚上,我可爱的小徒弟便听说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酒吧喝得大醉,跳到吧台上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和洁白的獠牙,……抢过乐手的吉他边弹边唱《女孩与玫瑰》。”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维克多才不记得自己喝醉了以后到底还做了什么其他丢脸的事情。
丹尼尔扫了维克多一眼,用来表示“这都是你的错”。而维克多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低下了视线。
是的。这些都是他的错,是他害得自己被绑在这儿,也是他害得丹尼尔在这样一个风雪天里走入危险的境地。
连着之前的那场争吵——那也无疑是他的错。
丹尼尔的目光柔缓下来,反而坐直了一些,盯着对面的人的眼睛,“抛开这些小事,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第10章
男人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乡村街道上大雪纷飞,这会儿路上已经没了哪怕一位行人。
酒吧门口卖唱的嬉皮士歌手抱着一把旧木头手风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破旧的大衣里。
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电话亭旁边的墙角里,似乎打算依靠睡眠来抵抗着严冷的大雪天——这可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而与外面的严寒天气相对,烧着壁炉的室内十分暖和,浅橘黄色的灯光浅浅地照亮了黑暗,更显得气氛温柔和缓。
丹尼尔盯着男人的背影,安静地等待着他转过身来。
“那小东西已经在外面了,我想我们可以来进行友好的交谈了。”
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好看的手,将玻璃内壁的水汽抹去了一圈。而后他才转过身来,冲着客人微微轻笑道,“丹尼尔。”
维克多蹲在旅馆楼下,面对着对面的酒吧。
他单薄的背脊紧紧倚靠着冰冷冷的墙壁,一双闪着诡异光芒的赤红色眼睛在风雪天里街道上胡乱飘舞的雪花的遮掩下而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
“嘿。你就打算一直蹲在那里吗?”旁边穿着皮裙的红发女郎耸了耸肩,“像一只蘑菇。”
维克多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搭理她,仅仅只是皱着眉。
但事实上他不可能没有听到。
对面裹着破旧大衣的嬉皮士歌手迷迷糊糊里睁了睁眼,从缝隙里瞟向了对面发出声音的地方。
而很快地,嬉皮士先生揉了揉眼睛,又定了定神,颇有几分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对街奇妙的景象。
街道对面的高级旅馆前面竟然有个穿着不错的男孩蹲在那里,眼睛里闪着赤红色的光,恶狠狠地盯着街道上的积雪。而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苗条的红发女郎,长发卷着雪花飞舞,看上去美丽动人,撩人心弦。
恐怕是死前的最后一个美梦。哪会有傻瓜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呆在凌冽的街道上呢?除了流浪汉与三流艺术家。嬉皮士音乐家翻了个身,重新将他的“被子”裹了裹结实。
维克多当然不是在风雪天里出行的傻瓜。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天空可还没有飘起半点雪花呢。
而现在,离家出走的不听话小鬼张开手掌,隐约瞅见指缝里还勾着一根浅浅的金色发丝。这鬼天气的风雪不打一声招呼,还未等维克多看清楚,便从他手里卷走了那根发丝。
但维克多猜测,那是刚刚他摸丹尼尔头发的时候落在掌心里的。
丹尼尔蹲在面前,小心翼翼地用女孩递过来的刀子划开了捆绑他的绳子,并向他保证不会有事的。
像是为了让他放心一般,丹尼尔伸手,轻轻摸了他的脑袋。维克多觉得他也应该让丹尼尔放心,于是便装作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故意也伸手去摸丹尼尔金色的头发。
哪怕是在这该死的风雪天里,丹尼尔的头发依旧带着阳光的味道。
“不逃走吗?那你猜里面现在会谈些什么?”
红头发的女郎短短的皮裙下面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刚刚维克多没有注意,现在才觉得不思议。
或许猎人不怕冷。这点丹尼尔可从来没有教给过他。
“不知道。”维克多冷冷地回答道。
红发女郎也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少女般好奇的表情。这让她看上去更加不可思议。
“或许会挖掉他的眼睛。”女孩若有所思,像是在进行猜谜游戏一样地轻松猜测道,“老师最讨厌吸血鬼的眼睛了。”
眼睛?恐怕不止吧?维克多不置可否。
刚刚那名古怪的绅士的表现可不像是只讨厌他的眼睛。
维克多用手指甲在地上堆积起来的一层薄雪上面挖着,翻出底下冻结成块的黑色土砾,硌得指尖生疼。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听丹尼尔的话就这样从家里跑了出来,在酒吧里喝酒,不遵循吸血鬼的门禁;也后悔自己听从了丹尼尔的安排,乖乖地跟着这位不怕冷的红发女郎等在了外面,留下丹尼尔一个人与那恐怖的男人进行“友好的协商”。
片刻后,维克多才低着眉眼,也低着声音,咬着牙,“如果他敢伤害丹尼,我决不会放过他的。”
女孩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红色的长发尾端散落在地上蹭着那一层薄薄的积雪。
维克多转头看着她,挑了挑眉。
“你若是想现在就冲进去,我不会拦你的。”女孩没有将目光转向维克多,仍旧是看着对街的电话亭下面那一团破旧衣物与流浪汉。
可却在维克多悄然站起来的那一刻清晰地指出了他的行为,摆了摆手,“你不用打算偷袭我,你做不到。”
维克多颇有些尴尬地用手背挡了挡露出的那两颗还未定型的獠牙,上下打量着女孩的红发,“是吗?”
“是。上去吧,我不会拦你的。”女孩回过头来,露出漂亮的笑容,“毕竟你们逃不掉的。”
维克多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她的眼睛。
“只不过,”女郎撩起了她那头漂亮的红发,将它们拨到了背后,语气里仍旧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的哥哥好不容易将你救了出来,不立刻逃走也就罢了,却还要贸然冲进去?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倒也是。”
维克多微微笑着,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右边那颗尖尖的小牙齿。
只是维克多从未想过冲开门后屋内竟是这样一幅景象。
寒风自他身后呼啸着吹入温暖的室内,吹得他外套下摆潺潺作响,靠窗相对而立的两人齐齐地转过头来,颇有几分诧异地盯着突然闯进来的维克多。
进门以前,维克多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为防自己初次与狼藉血腥的打斗现场见面而不知所措失了气势,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在脑海里回想着曾经看过的关于吸血鬼的恐怖电影。
可这下子他才是真的感到不知所措了。
就像是自己平白无故地闯入了一个正在商谈明日聚会的成年人交际现场。
那双刻意用凶狠与杀气填充的赤色眼眸忽闪了忽闪,蜷曲的上睫毛颤抖了两下子,锁紧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维克多的目光离开了敌人,求助似的转向了丹尼尔,似乎打算询问他的监护人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来化解尴尬。
目光移到丹尼尔的手腕上,少年人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来。他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已经做出了反应。
维克多听见丹尼尔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打算制止他插入进来。只是他从来不是多听话的孩子——只是隐约明白那是他的哥哥在安慰他目前和谈进展顺利,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