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个就,……下次再说吧。”
于是他用了能让丹尼尔最快终结话题的一招。
这招是早几年维克多真正好奇自己爸爸妈妈在哪里的时候问的,而丹尼尔支支吾吾地表示话题结束之后……维克多就学会了。
“维基,你今天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丹尼尔无奈地牵着维克多的手,低头看着他。
“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来接我。”维克多无辜地眨着眼睛,“丹尼,爸爸妈妈呢?”
“先去吃饭吧。”丹尼尔左右看了看,选定了一家饭店,“今天吃这家。”
“维基,你今天是不是伸腿绊倒老师了?”
“说到这个,老师今天说,让我们爸爸妈妈填一张表格……”
“等晚饭后再填,去洗手。”
“维基,隔壁露易丝太太家的狗身上那堆蝴蝶结……”
“那只狗在冲我说……”
“狗不会说话,这个你得知道,维基?”
当这些情景一再发生的时候,维克多聪明地觉察到,丹尼尔不愿意跟他提到一些话题,一些关于死亡、关于失去亲人,这样的话题。
或许丹尼尔觉得他太小,不应该承受这些话题所带来的痛苦。
于是维克多也就默契地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随着丹尼尔的愿望,当一个阳光开朗偶尔调皮的傻孩子。虽然吸血鬼跟阳光可并不相配。
而丹尼尔看着自己这个傻孩子毫不知情的开心的样子的时候,会笑得很开心很温暖。
“所以你父母都已经死了?”坐在对面的英伦风装扮的大鼻子绅士问道。他有些轻描淡写的伦敦东郊口音,这让维克多感到十分新奇。
“嗯。”维克多握着酒瓶,与肯听自己讲故事的绅士碰了碰杯,两只眼睛连同眼眶都红彤彤的。
那位绅士打量了一下维克多的装扮,从他扣着整齐扣子的薄衬衫到外面有着绒毛帽子的外套,又扫了一眼他漂亮的牛仔裤与马丁靴,最后目光落在了维克多戴着的灰色毛线帽上,“要么你家里非常非常冷,要么就是你离家出走都没有忘了穿衣服。回去吧,你只是在赌气,并不是在真心憎恨你的哥哥。”
“你以为你是谁?歇洛克先生?”维克多斜着眼睛,那双红宝石一样夺目的漂亮眸子充满着孩子气的挑衅,“用不着你管这些,大侦探。”
碰了硬钉子的绅士并没有恼怒,只是摸了摸被冻得发红的鼻头。片刻后,他举了举手,招来了侍者,“麻烦请再拿一杯酒。给对面这位年轻人一杯苹果汁,要新鲜的。”
维克多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最后又低下了头,“但这次是不可能了。我们发生了很严重、很严重的争吵。”
“嘿,听我一句话,小鬼。”那人敲了敲桌子,用笨拙的手段唤回维克多的注意力,讲话方式很老派,“我与我的妻子也曾经发生过十分可怕、地动山摇的争吵,但最后我们却还是互相妥协了。”
“那可不一样。”维克多也老神在在地说道,“你们是缔结过契约,在神面前发誓要永远在一起的,而我哥哥,他现在随意可以离开我。他只是照顾我……只是在照顾我长大。”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被酒精卡了的脑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但维克多选择把它抛在脑后了。
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丹尼……我哥哥,不太擅长讲这些会让人伤心的事情。他连如何跟露易丝太太说她家那只小狗撞上了一辆红色皮卡车都会苦恼很久。”
所以这件更大的事情,丹尼尔更是苦恼了好几年。他一直在思考,究竟是要尽早告诉维克多,还是不断推迟告知他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就这么揽着维克多,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爸爸妈妈早就死了”这个事实。这种事情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而丹尼尔也真的这么做了。他圣诞节去买了限定款的蛋糕,却又担心给维克多留下一个不美好的节日记忆;他在维克多开学的那天送他去学校,却又觉得这不是适合在外面说的事情;而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喝了点酒在礼拜五的傍晚等待着维克多回家的时候,……却正看到露易丝太太家的小狗撞向了一辆红色皮卡车。
没有人能够接受死亡这件事情。丹尼尔沉痛地想。
“但他还是告诉你了。”放下加冰威士忌的侍者站在一旁,端着托盘却没有离开,“顺便说一下,你的眼睛颜色真的很特别。”
“嗯。”维克多笑了一下,并不介意这次打断和突然加进来的听众,“后来我们吵架了。”
维克多能猜得到丹尼尔在苦恼些什么。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能猜得到丹尼尔的各种想法——丹尼尔总是把想法摆在脸上。
即使是他再怎么掩盖,依然无法在自己面前撒任何一个小小的谎言。维克多从小便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哥哥。”
维克多关上灯之后,窝在丹尼尔身边,用脑袋蹭着维克多的脖子,调整了最舒服的姿势,叫了丹尼尔一声,“丹尼?”
“嗯?”丹尼尔有些心虚,“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还没打算告诉你,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爸爸妈妈死了。”维克多用细瘦的胳膊搂着丹尼尔,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的话正中靶心。连奥运选手投掷标枪都不一定能够戳到十环的最中心的那个位置被维克多给戳中了。
“……你怎么知道的?”沉默了一会儿,丹尼尔喃喃地说着,没有看维克多的表情。
尽管黑暗中他也看不到维克多的表情。可丹尼尔依然有些难受,只能转身抱住维克多。
“唔,你这么抱着我,感觉真的很好。”
维克多把胳膊放下去搂住丹尼尔的腰,贴着他的脸,“特别暖,可我身上总是冰凉的。”
“那是因为……”丹尼尔犹豫了一下,用下巴压着维克多的肩膀,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跟维克多解释道,“她是在生下你的时候死的。”
维克多愣了一下,却又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她在生你的时候死去了。”丹尼尔安静地贴着维克多的脸颊,小声补充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身上没有体温,喝了血也是冰凉的。”
维克多安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
他没再说什么,丹尼尔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替他掖了掖被子。
“我哥那一次责备我,在我看来真的很没道理。”
维克多抿着嘴角笑了笑。他这样子有点像丹尼尔。丹尼尔经常抿着嘴角或者嘴唇,看上去有些温柔,维克多把动作学了过来,只不过顺便用灵巧的小舌头抿去嘴角的苹果酒的行为又有几分狡黠。
“他为什么责备你?”
这时候听众又多了起来。邻桌红发的女郎端着酒杯不知何时坐了过来,翘着脚坐在高脚椅子上,冲着维克多问道。
“他责备我不够伤心。”维克多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即使维克多现在想来,也依然觉得丹尼尔的责备很没有道理。当然,自己确实说了几句过分的话,可那的确是事实,丹尼尔又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的真相,却又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明白。
“那肯定是丹尼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训错我的时候。”维克多皱了皱眉,又补充了一句。
第6章
即使过去了那么几年的时光,维克多依然坚持地认为丹尼尔做错了,这点丹尼尔并不否认,好在两人都不爱翻旧账——吸血鬼总要生活上百上千年的时间,如果要翻旧账,恐怕也要翻个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尽数翻完,而这一年里又产生了别的对错需要重新翻账理论。
维克多认为丹尼尔不应该要求自己为母亲的去世而伤神。而那次争吵让维克多隐约意识到了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两种不同的性格。
丹尼尔是见不得别人受伤。他可以换千百种方式娇惯着维克多,任他逃课去玩,不交作业,把房间墙壁乱涂画得一团糟——却不可能容忍他伤害到别人的感情,哪怕那个人在维克多出生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他出生之时)就已经死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要求我必须为这件事情而伤心?”维克多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大喊了起来,“难道你要我哭吗?你要看到我哭才能满意吗?”
他那时候还处在少年最敏感的时期,一语不合就能闹脾气的小男孩,甚至记不起来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跟宠爱自己的哥哥争吵。
“先把骨灰盒交出来,听话。”丹尼尔有点无奈,语气安静冷淡下来,不给维克多一点耍脾气的机会。
但这下好了,维克多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争执。
起因“不过是”(用维克多的话来说)他偷来了露易丝太太家那只被红色卡车撞死的小狗的骨灰盒。
而争执起来,却在丹尼尔的一句“你这么做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去的母亲”之后升级到了无法调和的争吵。
“……我都没见过她,丹尼。我没见过她,连她的头发颜色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她的死关我什么事?”
——这句话才是无法调和的。
丹尼尔被维克多的话气得呆了一下,随后皱起眉来,语气也严厉起来。
“……你是不是冷血?”
他不可能容忍维克多就这样事不关己地轻松出口一句“关我什么事”。
维克多承认,他这句话确实说得冷血无情。而稍停了片刻后,维克多抱着小狗的骨灰盒子,低着头,低声嘟囔着,“……又不是我害死她的。”
“把盒子给我!马上。”丹尼尔没有提高音量。
那是维克多第一次听到丹尼尔用这么冷淡的态度跟自己说话。他赤红色的眼睛闪了闪,片刻后便将怀里抱着的小木盒往地板上一摔,“给你就给你,我又不想要!”
盒子在地上摔出了裂痕,烧成的一根碎骨掉了出来。丹尼尔觉得太阳穴猛地一跳。他狠狠地瞪了维克多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
维克多安静地直视丹尼尔的眼睛
“……是我害死妈妈的?”
“我承认,那时候我确实很幼稚。”维克多没有再接着喝酒。他安静地缩在椅子里,看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
过去了这些年再承认自己小时候的幼稚并不难。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的年岁,维克多也不至于会心思敏感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刺激的地步。
可那时候他怕极了。他在那个窗外夜风呼啸的夜晚整宿都没有睡着。他趴在丹尼尔的胸口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心里盘旋着或许再也不会散去的负罪感和痛苦。
当丹尼尔轻声告诉他母亲的死因之后,维克多下意识地去问“为什么”。他没有问母亲是怎么死的,却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杀害自己的母亲呢。
那未眠的一夜以后,维克多总觉得母亲是因自己而死的,而随母亲而逝的父亲也是一定是因为自己——父亲甚至不想与自己一起生活下去,因为自己杀死母亲。
小少年的心思百转千回,丹尼尔又怎么会知道。他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吸血鬼研究专家,但可不是教育心理学的专家,怎么会懂一个七八岁的少年人幼稚而偏颇的心思。
“没关系的。”那位坐在对面的英伦绅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给予维克多充分的理解与安慰,“任何一个小孩子得知了这样的事实,多少都会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而产生自责,再进而为了对抗折磨自己的负罪感而说出过分的话。这没有什么。可是——之后呢?你们兄弟两个是怎么和好的?”
“之后就恕我不再多说了。那是属于我们的秘密了。”维克多勾着嘴角,把酒瓶从这位好心的绅士面前拿了起来,握在手里,靠在椅子上,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偏执的少年人在说完那句傻话之后,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冲着丹尼尔狠狠地瞪了一眼,懊恼地学着大人吵架的模样摔了门,“行了,好了吧,我走了……不跟你在一起了,反正对你来说,我也是杀人凶手!”
“维基!维……”
丹尼尔只是想喊住他。但维克多不屑于被挽留。他才七八岁,平视还看不到路边新式电灯杆被贴上的广告名片。小孩子觉得像这样的争吵都是无可挽回的,所以小孩才总会选择离家出走。
维克多没判断错,丹尼尔当时确实很生气。先不提其他,单是维克多摔了一只可怜小狗的骨灰盒,就足够让丹尼尔愤慨了。
那天是梅雨季节还没过去的中歇时候,外面天地里的新鲜的泥土气味被微风吹散开来,马路还潮着的,低洼的地方积攒着一些等待蒸发的雨水,空气里都是有些微冷的黏湿。
维克多选择的离家出走地点是离古堡式住宅有一个街区距离的电话亭。他可怜兮兮地占据了电话亭的一角,在有人要打电话的时候颤抖着询问“先生,您需要私人空间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吗?”
大多数时候是可以的。甚至有些年轻姑娘因此被缩在角落的小鬼偷看了自己的裙底风光。
维克多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拒绝反省,反而一个劲儿地幻想着丹尼尔找不到他的种种后果,并且坚定地认为——反正自己害死了他的母亲,丹尼尔不会要他了。
那是一个小孩子最为偏颇和幼稚的时候,总会把并非自己为之的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并且认为全世界都会因此而责罚他。负罪感和痛苦让维克多自以为是地产生幼稚与愚蠢的想法,又试图用自己幼稚与愚蠢的做法去解决它。
只是维克多忘了,那天傍晚出现在电话亭里还忘了放下撑着的伞的丹尼尔,偏偏最擅长对付小孩子的幼稚与愚蠢。
“他是一个、很……很好很好……的……”维克多有些困了。他不由得抱紧了酒瓶,像是醉倒在路边的酒鬼一样,窝在了椅子上,却还不停地念叨着,“……很温柔的人。”
当丹尼尔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维克多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只是丹尼尔忘了把伞收起来,顺着伞角滴落下来的冰凉的雨滴让维克多发觉这不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