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多少遍了,这不是鬼屋。”丹尼尔捂住耳朵,用自以为凶狠的目光惩戒了维克多一眼。
而这轻巧的责备被维克多用一个鬼脸还击了回来“丹尼,晚上要不要跟我睡?”
“不。”丹尼尔动了一下眉毛,没什么表情地回答道,“你的牙齿已经长出来了,维基,我不会再陪你睡了。”
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当尖尖的牙齿开始像春笋一样生长的季节(大约是八九岁)过后,就意味着你已经是一名独立的吸血鬼了,不应该尿床,也不应该让床上有任何别的什么人——除非是一名亮丽的金发女郎。
“但是刚搬到新家——”维克多拖长了尾音。
那绵羊一样的抱怨声被丹尼尔关在了门后,“准备一下出门。我先下楼跟这里的房东交接一下。”
“不会吧?鬼屋也会有房东?”维克多惊讶地停下了正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眼睛和牙齿的动作,不怀好意地喊道,“小心是个千年伯爵哦,丹尼哥——”
“……”
丹尼尔没应声。他有点头疼。
在这种偏僻的乡下能租到一处古堡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丹尼尔自然没打算对住处挑挑拣拣,只不过就像维克多所说的,这地方实在是太过荒凉。哪怕是主人真的是已死千年的伯爵,丹尼尔也不觉得没有可能。
这些东西维克多是不怕的,小家伙最喜欢的节日就是万圣节。可丹尼尔怕,——当然,这件事情他没有让维克多知道,……或者说他就没打算让维克多知道。
某次被强拖出去的万圣节里,丹尼尔跟维克多走散之后被满街装扮鬼怪模样的人吓得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前面出现一个只比自己蹲下稍高一点的小吸血鬼,他才哆哆嗦嗦地一把将其抱在了怀里。
那次无异是丹尼尔“带孩子”生涯里最为丢脸的一次。好在他演技还算不错,很快将害怕的哆嗦转换成了激动的语调,将维克多紧紧地抱着,“没丢就好,没丢就好,你个不听话乱跑的孩子吓死哥哥了……”
“所以——如果一只吸血鬼愿意,他可以永远是十六岁,也可能永远是二十多岁,或者,嗯……”
“六十六岁?”维克多插嘴道。
“没有人会选择那么不方便的年纪暂停生长的。大多数吸血鬼会更乐意维持年轻的样貌身体。”丹尼尔一脸教师的严肃神情,相当笃定地说,“我在教你……嗯,我们吸血鬼最重要的事情呢。”
“最重要的不应该是如何获取食物吗?”维克多低头研究着排球上已经模糊不清的签名,专心演绎着一个不听讲的可恶的学生。
那是他前几日刚刚得到的。
那天在街上见到许多人都拿着篮球围着一名高高瘦瘦的男人请求签字的时候,维克多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了丹尼尔,而丹尼尔不负他所望地去隔壁商店买了个球递到了维克多手里,目光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那球黄蓝白相间,亮丽可爱。于是维克多成了抱着排球等篮球明星签名的小傻瓜。
但他不在乎这个,反正他也并不知道那个黑人是谁。他只在乎球是丹尼尔买给他的。
“生长也同样重要,我们……我们吸血鬼获取食物,那是因为食物是生长所必须的。”丹尼尔顿了一下,像是在吸引他唯一的学生的注意。
“好吧。”
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维克多才意识到轮到了自己的戏份,配合地从走神中回到了课堂气氛里来,直起腰来坐好,“我在认真思考呢。”
“怎么样,这里还是有甜芹的。”丹尼尔抱着便利超市的纸袋子,摇摇晃晃地走在花坛边缘。
“丹尼你这样很蠢哎。”维克多成熟地提醒丹尼尔,“每次走不完就会摔下来。”
“……小孩子别多嘴大人的事情。”丹尼尔脸红了一下,轻轻敲了下维克多的脑袋,扫了一眼他抱着的高高的袋子,“真的不用换一下吗?”
“不用。”维克多拒绝。
当丹尼尔注意到每次结账,维克多会有目的地将重的东西统统收走的时候,关于维克多变得那么体贴这件事,他也想不起来已经有多久了。
丹尼尔很少注意生活里的一些细节,而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偶尔也会惊讶于他的小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体贴的少年了。
“没事的,我比较平衡。”
维克多意有所指地盯着丹尼尔的脚下,随时准备好了在他“啊啊啊……哎”地趔趄下来之后嘲笑他。
“吸血鬼需要血液,因为吸血鬼,……我们不生产血液。”丹尼尔一板一眼地教育着维克多。
“那我们干吗?搬运血液?”维克多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把不想听讲的劲头表现得十分充足。
丹尼尔并不介意维克多的态度。他鼓励地点了点头,铿锵有力地说道,“人类的骨骼……还是细胞?人类能够造血,但是吸血鬼不能。”
“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吸血。”维克多顺口接道。
“这样才能保证我们活得健康,喝下去一点点新鲜血液,就足以刺激我们身体里原有的血液,让它变干净变新鲜。”丹尼尔一只手拿过来杯子,另一只手小心地掏出来一个小玻璃瓶,往盛着满满牛奶的杯子里倒了两滴,递给维克多。
维克多皱了皱眉,接过来杯子,把牛奶一饮而尽。他喝完后用袖口擦了擦嘴边,“这样才能长高?”
“嗯。”丹尼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能长高。”
“这里没办法洗澡,我猜。”维克多站在浴室里对着生了锈的花洒发了会儿呆,又转身推开门,跟丹尼尔大声地宣布。
“也没有那么糟糕吧?”丹尼尔正把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正中间是一个打开了的披萨盒子。
披萨被吃掉了一大半,而剩下的一些,丹尼尔决定留着它暴露在空气里,以显示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好像生锈了,我没有去开。”维克多越过椅子跳到丹尼尔背后,举起手臂挡在他眼前,“我不是怕没水,我是怕万一……”
他的语句上挑了起来,带着十足的煽动性。
“万一?”丹尼尔明知道维克多下一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多半是在故意吓他,却还忍不住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液,顺着维克多的话问道,“……万一什么?”
“算了。”维克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摆了摆手,“这招不好用哎。对付人类小女孩还可以,但是嘛……我本来想说万一流出来的是鲜血呢。”
“……”
“……”
“……”
“……呃,你不会害怕吧?”维克多忍着笑,从盒子里拿出来一片披萨,一口咬了上去。
“滚。”丹尼尔恼羞成怒地把披萨盒子盖上,“睡觉前不许吃东西了。”
“那是不是因为我们血液一直不会变,不生产血液,所以我们才能将自己一直维持在十四岁,或者六十六岁?”维克多难得举手发问。他意识到反正丹尼尔都会讲下去,那不如自己来加快一下这啰嗦过头了的说明。
“……我再说一遍,维基。应该没有吸血鬼想把自己的年龄维持在六十六岁。”丹尼尔停了一下,“差不多是这样。人类的血液可以刺激我们身体,可以让我们选择使细胞更新,成长……”
他推了推眼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权威吸血鬼专家,“也可以选择让细胞恢复,维持现有的状态,也就是永远年轻。当然,就像是不能使河流逆流一样,一旦选择了成长,你便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了。”
“那你呢?”维克多好奇地问道。
“我?”
丹尼尔对学生的提问猝不及防。他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我怎么了?”
维克多也眨着眼睛。他还不习惯戴隐形眼镜,赤红色的眼睛像是血玫瑰,“我在沉睡休眠的时候,模模糊糊里似乎能感受到你,但我那时候感受到的你,比现在要矮要小。”
“你又没睁开眼睛。”丹尼尔不满地嘟囔道。
“那你现在呢,选择停止自己的时间了吗?当时是不是暂停在了十几岁?但是为什么又选择继续了呢?”
维克多不能确定丹尼尔具体的年龄,他只知道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丹尼尔远比现在要矮小。在他还沉睡着的初生时期,隐约觉得丹尼尔一直是那样子没有变化的。但在自己睁眼之后,却一直陪着自己成长……或许他现在停止了。维克多仔细地打量着丹尼尔。
“我嘛……”
丹尼尔抿着嘴唇。他迟疑了一下,碧绿的眼睛对上了维克多干净的、赤色的眼眸。
“丹尼,你需要跟我睡的。”
维克多一边笃定地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钻进了丹尼尔的被窝,跟他分享被窝里的温度。
“我不需要。”丹尼尔坚定地拒绝道。他握着维克多的胳膊,想把他赶下床,“回自己屋里去,你已经有尖牙了。”
“我屋里冷。”维克多缩在了丹尼尔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腰,像是婴儿一样做出了毫无防备的依赖行为。
“那也不要来蹭我的被窝。”丹尼尔犹豫了一下。
“我怕鬼。”维克多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紧紧地抱着丹尼尔,毫不客气地用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睡衣上脖子上乱蹭,“我刚刚看到了窗外有白色的影子,还有像是断了的手脚……”
“……真的?”丹尼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真的,所以丹尼,你能收留我一下吗?”维克多用撒娇的语气蹭着丹尼尔,“鬼最害怕生物的体温了,我又没有体温。喝了血都没有。”
他提到这里,倒是让丹尼尔心又软了下来。
“好吧。”丹尼尔搂住了维克多,“就一晚上。”
“嗯。”维克多顿了一下,坏笑着抬头望着丹尼尔,语气轻快,“那丹尼你那么晚都没有睡,是在害怕什么吗?”
“我……”丹尼尔迟疑了很长一拍的空白,才灵光一闪,编出个理由,“我担心你会害怕。”
“嗯。”维克多笑着应了一声,在丹尼尔怀里闭上了眼睛,“我害怕。”
就像那年在万圣节的街头,丹尼尔哆嗦着抱着维克多的时候一样。小少年用身体挡住丹尼尔的视线,安抚地摸着丹尼尔的头发,“对啊,我也怕自己会走丢,怕鬼,没有你保护我,什么东西都很可怕的。”
“哦,对了,我刚刚看到的白色的影子,说不定是千年伯爵害死的女人哦。”维克多调整了一下睡姿,更舒服地靠着丹尼尔身上的温暖,“她的舌头又红又长,舌根却是断的……”
“……坏小子。”
丹尼尔忽然想起来那年他将维克多抱得紧紧的,这小子可怜兮兮地趴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丹尼,你看后面。”
而他回过头去,被拍着自己肩膀的狼人吓得一口气跑到了街的那头。
第3章
尽管乡下不比城里,但却自有其一派有趣的地方。
只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丹尼尔和维克多就适应了这里的清新空气和自由光景。他们早晨可以懒懒地在太阳照进屋里的时候才起床,可以一整天都坐在屋里看书玩闹,可以照顾去喂街边路口的流浪猫,可以趴窗口偷看隔壁邻居夫妻吵闹拌嘴。
而变化发生在阳光稀薄的初冬那天。
丹尼尔替维克多申请了入学(那或许是这穷乡僻壤里唯一的中学),并且将维克多塞进了有金发女郎带班的班级里。
在一九四七年的大陆上,申请入学还不是那么难的事情,那时候移民、工业发展,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在发生,而相对的,对于人口的核查也没有那么严苛,任何人——任何付得起学费的人,都是能够很轻易地办理入学,尤其是在这种乡下地方。
而丹尼尔当然付得出学费,当他腼腆地从兜里掏出来金币的时候,校长甚至足足盯了他半分钟——有十五秒用来盯着他朴实简单的套头白衬衫,剩下的十五秒用来盯着他的平民牛仔裤。
“当然。当然可以入学——是吧?”校长的态度也腼腆起来。他搓着手,小心地从金币中抽出来一块,塞到了身后的秘书手里,压低了声音,“去。”
丹尼尔望了一眼飞跑出去的秘书,礼貌地冲校长问道,“那么维基可以在这周内来学校上课吗?”
“哦,当然,我是说……嗯,稍等一下,我们先往办公室走。”
丹尼尔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他跟在校长身后经过长长的走廊,左顾右盼,打量着这里的环境——有着和平鸽雕像的水池,虽然小了一号但看起来无比可爱的绿茵草坪,几个为了照顾中学生身高而调低的篮球框架——这一切看起来好极了。
至少丹尼尔对这间学校是满意的,当他踏上学校的白石台阶的时候,便为自己选定了来接维克多放学时候等待的地方,——他可以蹲在右侧那边给树上飞下来的鸽子喂食。
而在丹尼尔走神的半个小时里,校长从校史谈论到课程设置,又谈论到科学进步,谈论到工业发展,谈论到医学领域的创新突破,终于等到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里秘书低声告诉他那些金币确实是十成十的金子。
“好了,好了,我是说……”校长扣了电话,面色红润,“维克多同学可以入学,至于哪个年级,您之前说……说什么来着?他在城里的中学读到几年级了?”
“呃……”丹尼尔犹豫了一下,才小心地说,“我也不太确定,大约是中学一年级,……或者二年级。”
在周一和周三课程比较多而上到天色微暗的时候,丹尼尔总是会去接维克多,顺便带着点儿吃的,蜂蜜面包或者烤苹果派——这取决于转弯处的推车大叔今天卖什么——他关心维克多在学校里的生活,听他说随堂测试、篮球比赛、教室里新转来了学生、老师换上了鼻炎对粉笔灰过敏,但他从未在意过维克多上到了几年级。
……谁会关心这个呢?希望孩子能够成为一个科学家的母亲?指望孩子头脑能够变得聪明一些好来继承自己事业的父亲?……反正不会是一只小吸血鬼的教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