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觉着好罢,要我说,可真是极精彩的一个命格,”司命看上去很是遗憾,又拍案道,“是那……”他说了两字,皱眉瞅我,“你如何得罪了那冥界的大殿下?”
……我一时无言,只瞧着司命,示意他说下去。
司命像是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低了低声音,见不得光似的,道“我与你说了,你莫去找天君告我的状,本就不怨我。”
“不告,不告,”我言辞凿凿地保证道,“你只管说。”
“你是只去一世便没了下世的。但一日那冥界的殿下找着我,问一问你在何处,我便,咳,好心地帮他找了找你么。他觉着你过得不够惨,便与说我再为你排一世,要顶凄惨的命格,”司命一股脑儿地说,我心里却有些无所适从。
都已得不出什么结果了,他这又是作何,难道真是恨了我。
“我便与你寻了那个命格,他看了又说不要,只叫凄惨些就好,莫与谁牵扯什么感情,”司命依然很遗憾,“我问一问他是否与你结了仇,他却说是你妄动了情,当做惩罚的。你其实与他有仇罢?”
有何仇,负心薄幸的仇?
许是觉着本仙君背弃了他,恼恨了。恼便恼罢,照着他的性子,真是恼了,使些手段也不奇怪,随他罢。
如今又回了神仙身,当去寻冥帝解一解惑,但我着实不想再回去。也许真能从此去做个闲散仙,倒也很好。
“嘿,你可是在想如何应对了?”司命又咋咋呼呼道。我有些奇怪,抬头看他“应对什么?”
司命刚张了口说什么,忽闻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夹杂着电闪霹雳的咔嚓声。司命的话本仙君没听见一句,但这雷声叫本仙君福至心灵,记起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好几百年前,本仙君初往冥界时,刚落到羽沉河边,就叫一道电闪劈了个趔趄。准是雷神那一道电闪劈差了,才叫我往后在冥界都十分地倒霉,没什么好运气。
耳边的炸雷声没响多久,渐渐息了,我拉了司命,预备叫他带我去找雷神讨一个说法。
司命应了,走出那“天命维之”的屋子,又瞄了我两眼,道“要么,你去躲躲?”
“躲什么,”我很是不解,雷神无缘无故地劈了我一道,我去找他要一个说法,躲躲藏藏地作甚。
“也罢,若是还有下次,我定为你排个顺当命格,”司命同情地瞧着本仙君。
我只当他还为那未得逞的龌龊命数遗憾,不大想理他。
雷神长着一对羽翼,手里抡着两个锤子,听我说明来意,须发立时张了三分,浑厚的嗓音震得本仙君耳朵嗡嗡响“司簿莫要空口白牙地乱说,我何时布雷泽,都是循了规矩的。便是你真的当受天雷轰打,我也须得着旨令,才能劈你。你只说自己叫雷劈了,我却并不记得何时劈过你。”
他手里那对儿锤子上头还滋溜滋溜地冒着蓝紫的火花,我好态度地笑,又谨慎道“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雷神莫不是忘了。也许是当时误劈了我,竟未注意。我也不……”
“呔,此乃诬陷!”雷神粗黑的眉竖起来,“莫说数百年,便是这一千年,我劈过鬼怪,劈过妖精,却还不曾劈过哪个神仙。再者,数百年前的事,司簿此时来与我说,难道是此时才想起吗?”
本仙君确然是此时才想起来,也恰巧很闲,但若是这样说,雷神大约不会信。
“也许他是记错了,”司命又在一边碎嘴,“可能你正好劈哪个妖精,不小心把他劈着了。”
哪知雷神听罢这话,瞧着眼睛又瞪大了些,两把锤子往肩上一扛,喝道“信口雌黄!我说不曾劈过便是不曾劈过,司命也是那时瞧见了么,跟着一道诬陷我。”
雷神这样大的脾气,还用上了诬陷的话,本仙君吃了一惊。又赶忙息事宁人道“许是我记错了,不曾劈过便不曾劈过,雷神莫要在意。”
“不成,岂能由着你们血口喷人,今日须得说清楚了,”雷神并不愿息事宁人,挽了袖子,瞪着我与司命。
“……这个,是我一时思虑不周,还望……”我扶一扶额头,明明是本仙君占理的事儿,又成了他含冤受屈。
“却也好办,你回去瞧一瞧你布雷的记录,”司命又道,“找一找那时候的。若是他真的诬陷了你,你只拿着与他来讨说法就是。”
司命脑子开窍一般,想了个听上去尚可的法子,叫我又惊讶了一把。
雷神黑着脸瞧了他一会儿,鼻子出气道“哼,你们且在此等着。我回去找着了证据,且看你们再如何胡言。”
说罢大步流星走了,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锤头,威武雄壮。
“你这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啊,闲着无事招惹他做什么,”司命瞅着雷神转了头,赶忙拉了我疾走,一边走一边指责本仙君,“谁不知雷神那个铁公鸡脾气,又钻牛角尖,又较真儿。不过,他倒是一向很是安分,不大能劈错你罢,你是不是真个记错了?”
“没记错,我确实那时候刚离天界,到了幽都外头就叫他劈了一道,”本仙君十分郁闷,司命说的话更是莫名,如何叫做本仙君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天君或是冥帝,哪一个想劈我了么。你擅自与我又安了一世,也算不到我头上罢。”
司命听着我说,站住不走了,又缩了缩脖子,诚心悔悟的模样。我又道“你……”
“好心叫你躲一躲,你不愿听,此时仇家找上门来了,啧啧,”司命压低了声音,如何听都有些幸灾乐祸。
仇家?我脑子寻摸了一遍,又疑惑地顺着司命的眼睛往前瞧。
第一眼瞧见了扶霖,第二眼瞧见了他身后的烟霞。这样瞧着,是实实在在地叫烟霞失了色。
我气息停了停,觉着浑身的血都不流了一般。直直地看着他,心里先酸凉了一瞬,竟还涌上些久别重逢的疲倦和懊丧。却也知,这一点感觉,也只是我单个儿以为的。他恼恨了我,想要做什么,我是浑不知了。
也忘了那公主与他约的婚期何时,是已完婚了,还是尚且未嫁娶。
我那样杵着,脑中想了想,他或可作甚。一边想着,就看着他缓步走过来。那样笑,多半是在压着怒火,眼神又阴又凉的。本仙君真是有本事,还能从那带笑的脸上挖出别的情绪,能从那双瞧不清的眼睛里看出他一点想法。
我觉着自己当转身而去,因这样实在有些煎熬。瞧着他愈发近了,本仙君又冒出一些心虚来,好似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坏事。
“殿下难得来天界,有要紧事罢,”司命很懂礼貌地这样说,又瞧好戏一样站着,“不知是何事?”
“来带司簿回去,”他眼角瞥过来,懒散出声,果真带了凉意,“隔了这样久,有许多话,想与他说。”
本仙君真是没救了。
明知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好事,却还细细在心头过了一遍。说话的语气,甚是久违。
“那便不扰殿下了,我先走一步,”司命面上是不能瞧戏的失望,又拱个手,摇了摇头,走了。
只剩下我与扶霖。
按捺了下心神,我冷静地道“我已禀明帝君,不会再回冥界。”
他话音仍懒“还说是因妄动了私情。但父帝真正应允你了么。”
我一时惊愣。他又笑“思齐宫里还空着,有的是时候,好好与我个解释。”
☆、恰逢因果(五)
我屏住呼吸,脚下生根一样站着,明明与他面对面,也觉着是横了天堑,站不到他身旁去了。既是不得善果,何苦还要纠缠。我又有什么好与他解释的,眼睛看见的,一清二楚,用不上拖泥带水。
他自娶他的,安安稳稳。
我自活我的,心有妄念,也与他无关。
“帝君竟这样深明大义,还许我留在冥界,”我移开眼,不与他绕口舌。
扶霖却很愿意费口舌一般,又道“受了凡界一世劫,父帝想知司簿诚心悔悟了否,他日临赫殿中,还要审上一审,问一问司簿割舍了没。哪如司簿想的这般如意,一走了之。”
不知他说的真假,若是真的,冥帝真乃事必躬亲,宽容过了头。
我转过身背对他,本是想叫他先回冥界,我自会去找冥帝。
但话还未从牙缝里漏出去,先看见了面前冒出的这一圈冥界的兵将,为首一个对着我一抱拳,肃然道“还请司簿莫要与我等为难。”
本仙君小小地惊了下,正要剖白一句,自己没有为难的意思。就又听身后他道“司簿当回冥界,眼下有违抗之意,你们这般客气做什么。父帝那里,我已说了清楚,若是司簿不肯从命,拿下就是。”
对面的兵将之首尽责无比,立时又一弯腰,郑重其事地对我道“那便得罪了。”
兄弟,你不长脑子的么,本仙君哪有违抗之意,只是说话不如他快罢了。
然对面的兄弟用行动告诉本仙君,他确然未长脑子。迎着本仙君错愕的目光,他如临大敌一般,抖出了一根金光闪闪的绳索。本仙君眼花了花,不妨碍我认出是缚仙索。
绳子缠上手腕时,我已被那帮不长脑子的兵将按着肩膀转过身,又不得不对着扶霖。
本仙君很窝火,以前不知原来冥界的兵将这样是非不分,屈于权势。但虎落平阳,何况还有个阴险小人在此,无甚办法。
“我思虑得可周全?”他阴恻恻地笑,又凑近我耳边轻声道。
我紧闭着嘴,看也未看他一眼,闷着胸膛里那口火气,怕一张口就喷出来。
想当初本仙君走的时候,多么潇洒。如今居然又兜转回来了,回来了还不说,还是这样狼狈地被绑回来的,再未有哪个神仙,如我一般坎坷的了。
进了思齐宫的大门,扶霖也跟着进来了,那几个冥界的兵将站在门外,拿着手上的大锁面面相觑。
“殿下不出来吗……”迟疑的声音,那拿缚仙索的没脑子兄弟道。
“无妨,我稍后出去,”他挥了手,那门便关上了,又闻得哗啦啦一阵铁锁响。
思齐宫院子里很空荡,墙边角落里翠竹幽幽,绿影婆娑。本仙君心里稍稍有些慌,那阵火气落下去一些。但还余着一线,蹿在心头萦绕不去。我冷笑了声“殿下还要先审一审我么。”
未听他出声,我径自往屋子里走。用胳膊肘戳开了屋门,走进去刚要再戳一把叫它关上,扶霖推住门。我瞧他一会儿,又撤开胳膊。
“哐当”地一声关门声,我唬了一跳,心还未落回肚子里,胳膊叫一股大力扯了,一路拽得踉踉跄跄,桌上一个杯子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几个椅子倒了一串。
摔在榻上时,胳膊肘先支了床,我疼得险些岔了气,刚抬了胳膊要起身,他覆上来堵住了我的嘴唇。毫无章法的噬咬,气闷刺痛。我一边沦陷一边恼火,欲要屈膝踹他一脚,腿又叫他压住了。胳膊叫他按在头顶,什么力气也使不上。
“你滚,”我气上了头,顾不得许多。
未曾想倒是有奇效,他停下动作,站直了,笑道“再说一遍。”
我不欲理他,胳膊撑着床榻起身。
“父帝这几日不在,我得空闲,”他转身去桌边,竟真的未与我计较。“你好好与我解释,那时存了什么心思离去,又在临赫殿中与父帝说了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的青玉瓶,往杯子里倾。
我不吭声。虽说他这样子让我心里没底。但本仙君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话说。
“真不说?”他捏着杯子过来,坐在我身旁。
方才未开口,这时候即便觉得有话想与他说,也无从说起。况且我也不愿再提那些与冥帝说过的话。除此外,真的无话可说了。难不成本仙君还与他叙一叙旧情么。
“莫要后悔,再讨饶可没机会了,”他笑道,眼里仍冷。
饶是知道他生性如何,本仙君还是小小地提了口气。不知道地狱里……想到一半,脸被他抬起来,杯中的液体从口中灌了进去,我呛得咳嗽,他视而不见,杯子见了底才松手。口中有酒的冽甜,酒水顺着下巴喉咙流到前襟,湿了一大片。
我扶着床边咳得眼泪差点掉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扶霖手中转着杯子又至桌边。
“这是什么,”没忍住问了一声,本仙君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好心怕我口渴,这酒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坐过来,只与我示意手中倾满的酒杯“要么自己交代,要么我再给你灌一杯。”
本仙君后颈发了凉。但这酒喝下去还没动静,不大能体会到是做什么的。他竟然这般消停良善?我挪一挪身子,坐得离他远一些。
“眼下觉得做错了,该叫你永世在人间受轮回之苦,”扶霖面色比本仙君还难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偏头看我,“非要这样?”
哪样,本仙君心里嘀咕,面上不动声色。房中安静,喝下去的酒开始慢慢散出来,从喉咙胸膛一片火热,接着滚到了下腹,口中干渴更甚。我攥住领口,刚要本能地扯一扯,惊觉了。那酒是……
“蜜青果,兑上碧海里的水,酿的酒,”他瞧着我,轻笑道,“现在后悔晚了。”
我狠狠看了他一眼,使劲压下`身体里没法忽视的燥热“无耻。”
“思齐宫里还有几个小仙童,你想这副模样去院中罚跪?”他愈发闲适。
我闭着眼睛,没还击回去,一则身体苦不堪言,想不打磕绊地说出一句话来当真困难。二则他蛇蝎心肠,定然做得出来,到时还是本仙君受罪。
想站起来缓一缓,不妨下巴又被他捏住,清凉的液体滚进喉中,缓解了喉咙的干热。我死命地推拒,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按到了墙上。没有退路,又挣脱不开缚仙索的束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一杯酒灌完。
他撤开手,我跌到地上,呛得心肺疼。
手腕上的绳索挣得有点疼,但也顾不了许多。没法忽略的热意比先前更加浓稠,还有说不清的眩晕感,我努力地叫自己忽略下`身胀麻的感觉,死死地抓住衣袖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