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有提着灯笼的小仙童走过,不知在忙些什么,倒是不瞌睡,见着我还与我打一声招呼。
我点个头应了,扭头四处看了看院子,最后眼神落在了房顶上。
今晚月色也有些好,其实本仙君不大想上去房顶。
但书房里实在呆不得了。比起书房,房顶即便好不到哪处去,也强上许多。
我躺在算不上平坦的屋顶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酒。我咽下清凉的酒水觉着啼笑皆非,本是我自个儿的地方,倒像是处处都是魔窟。
仍是无风只有月。
不知晓那酒喝完了没,也不知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失了意识,闭了眼睛沉进黑暗里。
☆、几回魂梦(三)
本仙君是被疼醒的,意识刚清醒些许,又问得耳旁一声声勾魂般的声音“司簿,司簿……”
身上骨头疼,脑子后边也疼,我掀开眼皮,瞧见得仍是黑沉沉的夜空。刚要动一动手脚,腰也疼。
“司簿,你这是……可算醒了,摔坏了没?”我撇过头去,头上扎着两个发髻的俩小仙童蹲一旁眨着眼睛看我,十分担忧地道。
我镇静自若,慢悠悠摆摆手道“不妨事,散了罢。”
两个小仙童紧皱着眉,仍带着担忧的神色,倒是退下了。
我胳膊撑起了身子,清晰地觉着腰上咯嘣一声。……至于么,就摔了一下子,还能摔折了不成。我仰头看了看那屋顶,瞧着也不像是能摔出事儿的高度。
只是不知晓这俩小仙童会不会当一桩异闻讲出去,司簿在屋顶上睡觉还从上头跌下来了。我站起身,拍着衣服上的灰,只觉着十分倒霉。然很多时候就是如此,愈是不顺心,愈是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一些不差。
房顶不是个好去处。至少睡觉而言,不是个好去处。
我捶了捶肩膀,又扭了扭脖子,瞥了眼院中的水漏,原是又过了一日了。头一天喝下的酒水没了踪影,除去腰酸背疼,脑袋里有若有若无的一线晕疼,本仙君其实清醒得很。
就着这股清醒劲儿,本仙君把头一天自己那些不成器的事儿都想了一遭,觉着实是懦弱,不符合本仙君一贯的风度。区区一盘棋子,一壶杏花酒,也能叫本仙君落荒而逃么。况且,我又未做亏心事,有何逃的。
这般在院中想得一清二楚,我掀起衣摆进了书房门,居高临下地瞅着那空白的棋盘瞅了半天。
这半天里头,其实本仙君心头有些作梗。
我拈了一枚棋子,忽而一股邪火冒上心头。与旁的命数生了牵连,非是我故意而为,何曾见过这般不负责任的,风流也不兴太肆无忌惮了些。
在心里头这般一想,又觉着本仙君坦坦荡荡,其实无甚好作梗的。
那欠揍的冥界大殿下前日里头与我说什么来的,我正气凛然地想。
脑袋里刚想出一个背影,那股凛然便又消弭无形,本仙君心悠悠地打颤,小王八蛋戳刀子的本事真是好得很。
我抬手将棋子扔回棋碗里,长出一口气,觉着还是暂且搁下,往后再说。
又去瞧一瞧长辞时候,他仍未醒来。华颜也未回来。
屋子里空空荡荡,桌子上我前日里搁好的杯盏仍放着原样,半寸地儿也未挪动。
我褪下他衣裳看那些伤口,身上糊着模模糊糊凌乱的血迹,想是那一日一夜里头又出血了。他脸色还白着,只是瞧着不那么难受了,沉沉静静的,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意识不清时候还喊你那哥哥,如今你这个样子,谁来看一看你呢。我将盆子里的冷水弄温,又给他擦净了血迹。
究竟是我连累了他,若是那时候不去,倒还好了。
在盆子里头涮了涮巾子,那半盆水皆做了猩红,瞧着颇为唬眼,我挽起衣袖一手端着水盆出了门,将那水泼在了院子里。
进门时,瞧见一旁立着的一个仙侍,我问了声“我前日去后,可有谁来过么?”
“未有谁来过,”她低头道。
“帝后可来过么?”我停了一停,又多余地道。
仙侍又道“不曾来过。”
“你去……罢了,”我脱口而出,又收了回来。
“可是要小仙去报与帝后么,”仙侍抬头疑惑道。
“……不用。本仙君在,他死不了。死了再去与帝后说不迟,”我正色地与她道。
仙女不知是不是叫我这句话吓着了,只低着头弯一弯腰,诺诺应了,再未说什么。
我耐心地攥着一个杯子,将里头的茶水弄热了,又给他渡进口里去。好一番折腾,我转身将杯子搁回桌上,方在床边坐下了。
两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搁到长辞身上,怕是觉着有些长。
我有些入神地看他,枕边的玉佩又映进了眼里。极为漂亮的一块玉佩,我瞧了一眼,忍住了将它塞到枕下的念头。
避而不见是懦夫所为,本仙君非是懦夫,岂能做这等灭自己威风之事。
听得外头有声响时,我也未起身。要么是华颜回来了,要么是……愿意是谁是谁罢。
闻得身影行近了,我礼节性地顺道回了回头。
许是回头动作幅度有些大,脖子拧巴着一般一丝钻心疼。我倒吸了口气,扯出个到位的微笑道“大殿下。”
口里这般说着,本仙君内心其实浑骂了声。本仙君胆子早就大得很,心里骂他一声算不得什么,他听不见不说。便是他听着了,又如何。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本仙君在了,他又来了。
扶霖一愣,当是未看出我心中所想,然面色好不到哪处去。只是还挂着那虚伪的笑,也回了声“原来司簿在此。”
我知晓他此时内心定也是波澜起伏,宛如进了阴水沟般的心情,有未有骂我不好说,然表面上还得做出光风霁月的模样来。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本仙君并不畏惧心虚什么,我倒是要瞧一瞧,是你先撑不住落荒而逃,还是你先撑不住落荒而逃。
戏码自然要做得全一些,也自然不能再如往日一般放肆。我十分谦恭地起身,让出座位来,揽着袖子立到了一旁。
本仙君这一遭有礼的行为,扶霖当是觉着很欣慰的,不知为何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尽管还带着那假惺惺的笑,也不妨碍本仙君瞧出那笑容里头的僵硬。
“司簿真是客气得紧,”扶霖笑吟吟地道,倒是移了身形坐下了。
“小神惶恐,此乃本分,”我恳切地拱手道。
许是恳切过了头,扶霖闻得此话,连头也未转过来看我一眼。
本仙君郁结的心情忽而云开月明,莫名地有一些好。
“司簿倒是不辞辛劳,在此一直守着,”他又起身握着长辞的手腕,当是要探一探他伤势如何。
话里带讽的,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又是诚恳地道“我刚来不多会儿么。恰巧见得二殿下昏迷着还吐出血水来,也不知晓这两日有未谁来看他,莫不要因那畜生丢了性命才是。”
我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地扯出几句来,又不动声色地瞥扶霖的脸色。
啧啧,瞧瞧你那凄凄惨惨的弟弟,对得起他喊你那一声哥哥么。
“司簿不该是一直在此守着么。我想着司簿也在此,我来了倒是多余了,”扶霖停顿了好一会儿,一边悠悠然地道,一边扶着长辞让他靠在了自己肩上。
我看着他手掌抚上长辞的后心,又为他疗伤。
他说得此话,我也未在意,早知晓他好闹脾气,说些什么也正常。然那捅刀子的话是他说出来的,还要委屈一遭,这便有些可恶了。
“我疏忽了,该一直守着才是,”我应声点头道,“只是不曾料想,这两日一个人影也未来看过他。想来若是这两日不声不响地没了,也不会有谁发觉。”
扶霖偏着头看长辞的神色,也未转过来。半晌低声道“我知晓你心疼他,但你自个儿与我差不到哪处去。”
本仙君哑口无言,若是说我好话或许我还可说上几句。许久未见过当着本仙君的面贬低我的,竟想不出该如何回话。
但本仙君很大度,也不在意自己究竟心地好不好。他许是愧疚了,还要扯我下水,这点小心思当我瞧不出来么。
一时静谧得很,我站着有些腿酸,从屋顶摔得那一下还有些作用。刚扶了把腰坐下,便听得扶霖道“拿杯水。”
……我硬生生地将那声“你自己拿”憋回了嗓子里。先前不该对他这般有礼的,我倒出一盏水来,有些忧伤。开了个头,恐怕往后都得对他这般有礼了,我想到此处,便更加忧伤。
他伸手接了水,眼见着是要给长辞喝下去。
我只不出声地瞧着。
与我那时一样,扶霖使劲捏着长辞的下巴也不能叫他开口。我觉着当提醒一下,想了想,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转头瞥了我一眼,一手揽着长辞的肩膀,一手将杯子递了过来。
身为一个有礼貌的神仙,本仙君只好又接了。
扶霖伸手捏在长辞下巴上,本仙君看着那个姿势,眼皮跳起来,伸手一拦“且慢!”
“作甚,”他转头看着我,声音并不客气。
“……殿下要做什么,”我唬了一跳,瞧着他那只手没动了。
扶霖漫不经心道“给他喝水。如你所说两日未喝水,不当灌一些吗?”
老子自然知晓你是要给他喂水,但……
“你难道不是想将他下巴卸下来么,”我不可思议地瞧着他,顾不上什么礼貌了。
他奇怪地瞟我一眼,手倒是松了“不然如何叫他喝进去?”
我看着长辞歪在他肩上的脑袋,面色安静,一点也不知晓自己那倒霉催的哥哥将做些什么泯灭仙性的事出来。如此折腾都还未醒,不知是哪里伤得狠了。
“还是莫要给他喂了,方才给他喝过一些,”我回身将水杯搁回桌子上。
扶霖打量地看我,凉飕飕道“你如何喂的,难道他方才肯开口么?”
大爷哎,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委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面不改色道“本是不肯开口的,但恰巧二殿下呓语,又唤了声他那不知在何处的哥哥,我才将水灌进去了而已。”
可是惭愧了罢。
扶霖默了一会儿,又伸了胳膊让长辞躺回去。
“你当他昏迷不醒,便觉不着疼痛么。其实许多事情,法子都多得很,何必要那般直接狠心,”我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解一番,“可知凡事都忌讳个自以为,惘顾他人感受,才……”
“才如何,”扶霖冷笑了一声,站起身,约莫与我隔着半臂的距离,不晓得会不会一拳头打过来,“你想说些什么,直接说了就是。”
甚好,小王八蛋。
我微微笑着,利落无比地先下手为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又顺势狠力拽过来。
“你……”扶霖显然未反应过来,叫我拽了一个踉跄,面上难得有些吃惊。
我一手按在他后颈上,免了他往后推拒的可能。
本仙君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殿下,没有谁教过你么,占了便宜是要还的,”我极近地贴着他的脸边,轻声道。
他眼睫清晰分明,像晕染的水墨一般。那双眼睛仍含笑地看着我,颇为不知天高地厚“哦,我占了司簿何种便宜,司簿又想叫我如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