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仙君装聋作哑“应你何事?”
“心头煎熬事,引雷招劫事,”他站在那一大丛九重葛旁,话语娓娓,面容细柔夺魄,曼然的笑意与那红瀑的花藤相映。他在这烧天般的花事中,缓缓道“人间……风月事。”
我险些便不自觉地迈了一步,好在仙性稳当,堪堪停住了。
心里作乱了几分,又叫我自己瞧不起自己。千八百年了,怎的还如一个毛头小子一般,听不得几句促狭话。
打听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与他所说这事,其实无甚关系。细算一下还算不得等价,本仙君会有些吃亏。
我安稳如泰山般伫立着,脑中转的,尽是本仙君有些不划算这桩事。
本仙君确然伫立地够稳,然有些时候树静风不止是有一定道理的。譬如本仙君此时目视前方凛然正气的一张脸,叫他拿扇柄抵着下颔别了过去。
我顺着那扇柄的力道转过脸看他,只见得眉目含笑,天界的烟霞似乎附着在了他身后那一瀑九重葛上,灼灼入眼。
“司簿意下如何?”轻和的声音落在耳朵里,他脸凑过来,与我挨得极近。
“殿下说得三件事,所为是哪一件事,”我极为淡然,话语都不带打一个颤儿。
他低笑了一声,继而又离得近了几分“便是此事。”
应不得罢,脑中有个声音提醒我。
然我灵台清明,身体自由,却未退开一步,也未推他一把。只如木头一般立着,且还知晓他欲作何事。
大约以不变应万变,便是如我这般了。
我觉着他清和的气息,已然屏了呼吸。
另一厢忽地一声大喝“不要脸!”
……本仙君脑海一惊,身体已先意识反应了一把,后退了一步。
虽说有些那什么。本仙君只是未直白推拒,也不至于如此严重罢。
我叫这一声喝惊地清醒无比,好似北冥飞雪里饮一口带冰凌的茶,明通澈净。
抬头看扶霖,他垂了眼,也退开了。
他眼睛斜斜地瞟声响传来的那边一眼,嘴边挂上个浅笑,继而哗啦一声抖开扇子,转过了身去。
“你怎的还有脸回来这里。那时都撵你出去了,还巴巴地回来,以为此时回来……”一个衣衫很是花哨的姑娘,正挑了柳叶眉瞪了杏核眼,一手指着华颜道。
我定睛一看,那厢除了华颜与那头顶晃眼的小孔雀,又多了两个女子。衣衫皆是一水儿的花里胡哨。啧,何时又来得这么几个,瞧一眼都觉着热闹。
“我不稀罕回来。此时也更不是回来族中,也难为你们关心我关心得紧,让我受宠若惊,”不及那姑娘说完,华颜便道。
“你……”为首的那女子眼睛睁得老大,也未说出什么,一手指着华颜。过了半晌,甚为迟缓地转头过来,又瞪着我与扶霖,“看什么看!”
本仙君登时一乐,一时不妨笑得有些开颜,嘴咧得有些大,赶忙收了收。
笑也不为别的。她冲我这般言语,我自然不与她一般见识,却也不会叫她真个不知天高地厚。但此时身旁有这么一位,我便不须说什么了。从来只见着这位作难别人的,还未见过为有谁这般冲他吆五喝六的。
此时不瞧戏,更待何时。
等了一阵,竟未听扶霖说出什么。我在后头瞧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失算,还有些遗憾。难不成他其实是心量甚为宽大的,如此平白遭了声喝,也不计较?
华颜倒是开口了,还带了嘲讽“族中长老未教过你们礼数么,还是未长眼睛?在外头粗野,也不怕给你们那族中丢了脸面。”
花影此时伸手拉华颜一把,又叫方才那为首的女子剜了一眼。她极快地缩回手去,又退了几步。
“你是不是想偷偷带她回去?”另一边一个衣衫稍微不那么花俏的女子冲花影道。
“不是!”花影连连摇头,又摆着手退了退身体,退到了那女子身旁。
“莫担心了,我说了不稀罕你们那破领地。你们还不赶紧回去护着,不然我待会儿偷跑回去了,可怎么办?”华颜未看花影,只撇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站住!想骂就骂,想走就走,有那么容易吗!”那两个神情激动,伸手便拽住了华颜垂在后背的头发,将她拽了一个趔趄。
……这算得何事了,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呢。
虽然本仙君从来不愿与姑娘打架,但此时也不能眼睁着瞧那小孔雀受欺负。对方孔雀多势力大,华颜一个怕是讨不着好。
我手指动了动,那边两个已然扑通仰面栽了。华颜狼狈地站稳,咬了咬牙,一边整了衣服,一边抬腿走了过来。
“哪来的多管闲事的……”那厢两个气急败坏地站起了身,又冲这厢喊。那柳眉女子眼睛转一转,又笑着看华颜,“好啊,华颜,看不出你这般厉害……”
“出去一遭,狐媚本事倒是大,这就学会勾引男人了。”另一个圆脸的顺着话头道,一边说着一边还抱着手臂,不屑地看过来。
本仙君耳朵未聋,眼睛未瞎。祸从口出,说的便是眼前这情景,可惜这些修为甚低的孔雀,还什么都不觉着。
华颜已然走至我与扶霖这边了,又猛地停住了身子回头,“闭嘴!”
哗啦一声电闪,明明晃晃地劈了过去,那两个齐齐发出两声惨叫又跌在了地上,将青草压倒了一大片。
华颜惊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地看向了扶霖。
太岁头上动土。这一道不轻不重的电闪,他脾气这般好?
本仙君唯恐天下不乱地抽空想。
“你还回你那族中么?”扶霖看向华颜,轻缓道。
华颜脸色煞白,声音却听着极为坚定道“不回了。”
“那便好,”扶霖笑了一声,手中墨竹扇面的纸扇摇了两摇,声音轻和地对那厢唯一一个还站着的花影道,“去请你们族长过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花影瞧着有些哆嗦,口里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
地上那两个还在哎哟乱叫,挨了一下只顾着哭喊叫疼,倒顾不上说什么了。
扶霖笑得闲适,漫不经心地看地上那两个一眼,又温和地与花影道“你最好快些去。我没甚么耐心,说不准下一刻便要犯了杀孽。那时,你们族长再来,可是晚了。”
微风吹得凉飕飕,也真难为他能将这煞风景的话说得如同谈心一般。
花影惊恐地抖了一会儿,拔腿转身化作一只孔雀不见了踪影。
☆、莫凭栏(五)
不知是那小孔雀是不是跑得太快,只觉着一会儿工夫,便忽地冒出个老头来。胡子长长地垂下,还辫了数条小辫子,身上披着一件五颜六色的大氅,我瞅了一眼,觉着当是那孔雀毛编织的无疑。
老头全身上下最朴素的地方是手里头拿的那根木头棍子,虬曲拧巴的灰褐色树皮,上面昂扬着几片绿叶子,与他这一身打扮比起来瞧着颇为寒碜。
老头走得步履缓慢,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眯投了过来。
地上那两个勉力地支起了身体,瞧见那老头,却未喊救哭诉,反而瑟缩了几分。
“本君听得有仙友擅闯都广野,还打伤了我族中后辈。倒不知阁下是哪位,行事如此不忌惮?”老头还未至跟前,已然削了我一眼,又眉头一紧,看了华颜一遭,最后落在了扶霖身上。
他这话其实说得还算客气,并且扶霖此时背对着他,他竟能知晓那位嚣张的是谁,不愧为一族的族长,叫本仙君很是欣赏。
“我母亲的生辰宴上,我还有幸与乌巷族长相谈过数句。此时族长贵人多忘事,约莫是不认得我了,”扶霖转过身去,还瞧着极为有礼地颔了颔首。
老头停住了步子,手中木杖也顿住了。他那原本就皱巴的脸此时又皱巴了几分,停了一停,道“殿下折煞我了。方才一时未认出,还望殿下莫怪。”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着,又瞟地上那两个。
“族长……他,他是……”柳眉女子梨花带雨,眼睛惊恐地又睁大了。
“此时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站起来,”老头厉声截断了她的话,又朝地上顿了把木头棍子。
“姑娘不须担心,他不是大明王,只是冥帝的儿子而已,”我好心地回答道。
那两个刚刚爬起身,听了我这热心话,反而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又摔下去。圆脸的退了退,看着老头,声音颤抖道“族长,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不知道他是……”说至此,又猛地指着华颜道,“我们只是想叫她离开此处……”
“住口,”老头一声低喝,瞧着有些忍无可忍。
花里胡哨的俩姑娘叫这一声喝,立时闭上了嘴巴,低着头极快地看扶霖一眼,又往后退了退。
老头一张脸黑沉沉,捋了把胡须,方对扶霖道“族中后辈无礼,叫殿下见笑了。但不知是因了何事,触怒了殿下,还请告知,我好还殿下一个公道。”
这老头,还很会说话么,油里藏针话里带刺的。
“岂敢,”扶霖微微笑着,“只是今日出游,走过了头不妨来了都广野,入了这方领地,是我们不是在先。但贵族中的后辈,说了几句话,我听了一时反应过度而已……”
老头听了此话,看那两个姑娘,声音沉肃“你们说了何话?”
“……没……没说什么,”柳眉女子往后缩了缩道。
“我倒是记得,只是不大说得出口,还是两位自己来说一说罢,”扶霖极有闲情逸致一般,纸扇合在手上,语气悠悠。
老头惊疑地看那两个姑娘。
“……勾引男人……”圆脸女子猝然出口,又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头,连连摆手,“不……不是……”
“想必族长也入不得耳,也就不叫族长细听了,往后族长可问问就是,”扶霖声音极为谦逊,还带着一点体谅。
“你们!”老头脸色已如黑炭一般,木杖一横,指着那瑟瑟发抖的两个,“回去再教训你们。”
“后辈不会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位姑娘与我们一道出游,还险些叫族中两位打伤了,委实叫我想不通,何事至于这般为难的,”若我是那老头,此时定然想当头抡扶霖一棍子。偏生是在计较,还要一件件慢慢摆出来,再说着自己不计较。
但老头不是我,也抡不得扶霖,因这档子事,本就是他们那厢理亏。
占了理便要捡得干净,失得三分,讨得三分,顺道拉扯两分。这般行事作风,不足为人道地说,其实很是合本仙君的胃口。
谦逊大度一事,也看个场合罢了。若是如眼前这般,平白被辱了一遭也大度的,只能叫做缺筋少脑子。
老头脸色从扶霖转身过来便未好过,此时只能更差。他此次倒是未再回头责怪,只看着华颜,手上缓慢地又捋胡须,道“殿下许是有所不知,华颜本是我族中的。然与我族中不甚合,且血统有异,故而离开了。如今她可是在殿下那里?”
华颜丝毫没闪躲地看着那老头,只是老头说到末尾,她又攥了攥衣袖,大声道“不是。”
我冲她使个眼色,她当是看见了,却又扭过脸去作未看见。
“族长族里的事,我本也无意干扰,族长不须朝我解释什么。只是……”扶霖又笑了笑,看华颜一眼,才道,“华颜姑娘与我弟弟甚是交好。若是我回了冥界,我那弟弟知晓我带着他好友出来一遭无故挨了祸事,再埋怨起我来,我却无法交代。”
老头木杖攥得死紧,一张皱巴脸叫他绷得光溜了不少。他狠狠地瞪了身后那两个一眼,可惜那两个小孔雀恨不得把头拱到肚子上,自然未看见这含怒带刀般的眼神。
“我先替她们给殿下告一声罪了,”老头微微欠了欠身,“回去定会好好管教,再不叫她们这般无礼。”
如此就算完了,本仙君有些遗憾。
“确然须得好好管教。若是族长未得空闲,冥界地狱里头还有许多空地方,可为族长分一分忧,”扶霖语气极为温和,似是在诚心地为人家着想。
老头木头杖子又在地上顿了顿,笑得有些勉强“不妨事。”
扶霖略一颔首,带个极为有礼的笑,道“那便告辞了。”
我几乎觉着自己听见那老头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严厉的一声“还不滚回去。”
本着是华颜来寻她母亲,此时半点消息也未探着,还闹了这么一出,不知华颜是何心境,估摸着好不到哪处去。
果然华颜比来时更为沉默,只低头走路,半句话也不说。一手来回地乱扑着一旁的细草,步子走得愈发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