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不敢,”长辞低头跪下了。
冥帝只看着他,那眼神非怒非厌,只冷如玄冰,还带着陌生与探究,好似前面跪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即将为恶的妖怪。
妖怪这个想法涌上心头,叫我心中一个激灵。
“此次还请不动你么,”冥帝此时才与铃央摇头,将她扒着胳膊的两只手捋下来,铃央又努了努嘴。
明明是爹与儿子,不知用这讽刺挖苦的语气是作甚,听得我倒生了几分膈应。好歹本仙君一个外头的神仙还在不是,也得与他留些面子罢。
“无事也不须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话,做小把戏耍小聪明,与人闹笑资,”未等长辞说话,冥帝瞥了眼角看长辞,丢了几句出来,“起来罢。”
我未看长辞是何神情,只见着华颜咬着牙,两手攥着衣角,眼圈瞧着又红了。
唉,叹息一声,也只得道一句何苦。
“走罢,”冥帝拍了拍铃央的头发,再未说什么,不经意地看华颜一眼,转身走了。铃央倒是还扭头过来与我点一点头,又颇为不忍似地看长辞一眼,也转身去了。
华颜只闷头蹲身收拾着碎瓷片,我站了站,也蹲身去与她一道收拾。
一滴水落在了眼前的一堆瓷片上。我顿了顿,捋了捋袖子,对华颜道“我来收拾罢,华颜姑娘这是怕打碎了茶壶二殿下责怪么,莫怕,本仙君定为你求个情。”
一声响亮的吸鼻子声,华颜并不领情,脸皮绷得极紧,声音含混却有力“求个什么情哪里要求情”
这小孔雀脾气也这般大,本仙君又啧啧摇头。
长辞也蹲下来,捡了块碎瓷片,声音仍轻淡“叫司簿看笑话了。”
本仙君能说何话,说眼前瞧得这不算笑话,我与你讲个真的笑话
“殿下方才说的有些伤怀罢,怎的扯到生死了,”我在脑子里寻了半晌,才寻着“伤怀”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词,因我又不能说莫名其妙。
“或许有一日,司簿会知晓我说的是实话,”长辞仍低了头捡茶壶的碎片,垂着眼,脸上没什么旁的情绪。
、陌上桑一
我在院中瞧见那数月前埋下的竹根冒了嫩芽时,正是朔令帝后生辰的前一日。
泛着嫩黄的几片幼芽,怯生生似地冒出了褐色的泥土上,沾了一些透明的露珠,又显得甚是可怜。
此时发了芽,将来便可再生出些叶子,抽茎拔干。虽说比不得南海那片紫竹林,照着我在天界时候那几竿子翠竹长当是不成问题的。瞧着冥界不见白日的,也真是难为这些物件了。
拿了木勺子舀水时,也提了几分心思,怕不小心将水灌下去把那芽给浇坏了。我便又小心地将水倾在了土垄里,瞧着那水缓缓地渗进去,把一大片泥土弄得潮湿松软。
将收了木勺起身时,门口仙使递来一封信,我只拿过去瞧了眼封皮。仙使又道“华颜姑娘想见一见司簿,此时在外头。”
“你去叫她进来吧,”我没来得及瞧仔细那信皮,却有些意外。华颜来我这处作甚
仙使低头应了一声“是”,就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华颜进来了,一手攥了衣角,一手握着拳头。瞄一眼地上,又瞅一眼我,只不说话。
我顺手将信扔进了袖子里,瞧着她这副样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
“坐罢,”我将木勺子搁在院中,又请她进了屋子里头,“华颜姑娘可是觉着上次的糖好吃么,不过只拿了那些,如今来可是没有了。”
“不是,”华颜面皮松了松,瞧着又有些颓唐,倒是在一旁落了座。
我也未催她,转身照了惯例倒上一杯茶,递了过去。
“多谢,”华颜伸手接过那茶,两手捧了,又愣愣地瞧着那冒气的茶汤,险些入了神。
我自顾自啜了一口,觉着这茶并无一点甘味,只淡淡的清苦。好在水温恰当,入了口中温热暖醇,那些苦味也不是那般明显了。
“难道二殿下发了脾气,华颜姑娘受了委屈,才来我这里么,”我坐了片刻,觉着还是问上一问为好,瞧这模样,说不准当真有何难事。
“怎可能,”华颜斜了我一眼,又将手中的杯子搁在了一旁,两手拢在膝盖上。转头与我道“明日,是朔令帝后的生辰了。”
我点一点头,只做个回应。
“我不想叫二殿下去,”华颜蹙着眉看我,“他若是去了”未说什么,只又踢了踢鞋子。
“怎么,”她如此一说,我倒是又记起半月前于召旻宫中见得冥帝的那一面,不去定然是不行的了。我又打趣她,“对他的事如此上心么”
华颜又瞪我一眼“司簿尽往歪里想,说甚么上心不上心的。好端端的,也能叫你们这些整天咬文嚼字的说得变了味儿。”
“华颜姑娘莫气,我说着玩笑的,”华颜这话该对了扶霖说才是正经,甚么时候拿这话堵一堵他,倒不知会是甚么情景。我正色与她道,“殿下怎能不去,你忘了那次你为何摔了茶壶么”
“可去了呢,头几次如此,往后还不是一样,”华颜脸上又显出不耐来,“我也不懂那些神仙。朔令帝后是殿下的母亲,可殿下送与她的生辰贺礼她却不要。说是眼不见为净罢,偏偏你们帝君又非要叫殿下去,去了又有意给难堪,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我听明白了这意思,然那一声“你们帝君”又叫我觉着受之有愧。未叫我来得及辩解,华颜又道“若是明日不去,又不知晓要如何。明日再去了,也好不到哪一处去。”
“唔,”我见她停下来了,才点了点头,道,“确然听着是桩烦恼事。但二殿下都未说什么,你好像比他还着急。”
“你瞧殿下那个样子,心里怎么想的会说出来么,”华颜眉又蹙了几分,“我说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呆在冥界这般久了,只见着他过得不好,却未与他做过什么。”
你自然做不了什么,一个仙力薄弱的小孔雀,又无甚地位,且还不是这冥界的。
“往后呢,华颜姑娘有何打算么,”我又有些好奇,她一直留在此,到底是个姑娘,时日久了终会有些不大合适。
“打算”华颜疑惑地看我,随即神色又舒展开来,“我是想着出去寻我母亲。可总觉着未帮着殿下什么,我想一想我走了,他孤零零的,又觉着不忍心。”
我沉吟一瞬,还是实诚道“其实华颜姑娘在不在,二殿下的处境也不会有甚改变罢。”
“你说得也是,”华颜脸色有点难看,又两手攥了膝盖上的衣裳,叹了一口气,“殿下说他三千岁的时候,便可离了冥界。我自然不能等得那时候了。”
“大殿下还在的么,”我又道。
华颜怔了一怔,泄了气似的,却未说出什么来。
我瞧她的样子,觉着当不是来与我诉苦水的才是。我又转身续了杯茶汤,坐下来问她道“那华颜姑娘此时来,可是有什么难处么”
“我是想叫司簿帮忙想一想法子罢了,明日的时候,如何叫殿下免了为冥帝与帝后责难。最好不去那宴席上,不若定是会瞧见铃央,”华颜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听着很是丧气,“你不是很聪明么,定是能想出来的罢。”
本仙君一时神清气爽了几分,道“华颜姑娘慧眼如炬。”
然这法子如何能想出来。他若是不去,明明白白地与冥帝作对,去了又如华颜所说,见着铃央与朔令帝后定是不可避免。本仙君极是相信,即便长辞躲着铃央走,铃央也能自发地撵上去。
思来想去,朔令帝后那一面是避不开了,也只不见铃央便可了。如此倒也好办,只递了贺礼,随意造个由头喊了他离去便可了。
本仙君思虑了一瞬,又觉着好笑。竟叫一个小丫头弄到要躲的境地,果真如华颜所说,不在冥界倒是好办了。
“不妨事,明日我瞧着些,”我与华颜说了一说,又道,“大庭广众的,众仙家都在,也不会如何。”
华颜瞧着很是不信任我的模样,但也无法。若是她自己有法子,便不会来找我了。她瞧着怕是觉着如天大般的事了,其实确然不会如何。长辞瞧着也是不放在心上罢,不若也不会觉着是笑话了。
翌日,果有陆陆续续的仙家前来赴宴,捎带着与朔令帝后贺生辰。
宴席还未开,我手撑了一根柱子,已朝着门口瞧了不下十眼。
来的仙家愈来愈多,我估摸着自己直着脖子张望的模样有失风度,索性也不抱那根柱子了。我至得那宴会门口,与门旁迎接仙家的仙使道“若是待会儿,天庭里头的摇倾仙子至了,劳烦告知我一声。”
仙使拱手,又转了身接仙家的帖子。
本仙君确然在等摇倾。天庭上头成德星君的妹妹,害本仙君至了此地的祸乱之源。
昨日接着那一封信,一手字迹龙飞凤舞,本仙君一见先是一震,又是一惊。这写信的竟是摇倾,那“南海一别”开头的信件还叫我留着些忌惮。抖了信纸展开瞧时,我又欣慰了几分,这字本仙君看得懂了。
摇倾信上说,朔令帝后的生辰自己将会前来,本仙君算个旧识,那往前的一出闹剧也不须放在心上了。
看来摇倾不单单大了年岁,见识得这样开,又叫我唏嘘不已。
这一封信瞧完,也叫我生出些主意来。于是有了此时我在此等的这一等。
刚转了身,肩膀上叫谁拍了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司史,许久不见。”
我转了身。
眼前的女神仙一身利落短衫,领口袖口绣了卷云纹,乌发只绾了一绾,斜斜簪了一根步摇。明眸皓齿,正抱着胳膊与我笑,不是摇倾,又是哪一个
“摇倾仙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微微笑着,拱了一拱手。
摇倾挑了挑眉,十分不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道“我却忘了,如今叫不得司史了,须得叫司簿。”
“一个衔号罢了,叫什么都无甚大差别,”我只无奈地摇头,又与她一道往里头走,“一别经年,倒不知仙子可作了战神么”
“还未,”摇倾撇了撇嘴,又拉长了语气,道,“我哥哥说,我心气浮躁,现下作战神,怕是要惹出什么事来。只如他那般,整日里头钻进书堆里,怕是才不能叫做心气浮躁。”
“星君是不想叫你涉险罢了,”我又闻得心气浮躁这一说,许久不听还有些久违。
“小瞧我的本事才是,”摇倾又对着跟随的侍女摆了摆手,“你们先去将贺礼拿过去罢,我与司簿说几句话。”
摇倾转过头来,又“噗嗤”一声笑了,道,“说起来那时候在天界,我还真有几分无理取闹,还累了你一把。不过,司簿如此大度,想是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
本仙君自然大度,成德星君在上头,不大度也得大度。
我又引她让过一旁的仙家,谦虚道“哪里,我当年也不懂事么。”
一时未顾得上抬头,我与摇倾在一根烛火后头站定,才避了避瞧得有些眼花的一干神仙。烛火有些晃眼,我往后挪了挪,又觉着撞了谁一把,侧了身子道了声抱歉。
摇倾往我身后随意瞅了一眼,又抿着嘴笑道“我记着那时瞧着司簿便很是顺眼,多年不见,现在瞧着果更为顺眼了。”
好歹是个姑娘家不是,年岁大了,胆子也放开了,说这般话倒是落落大方。眼见着她是玩闹,我也不与她计较,只回了打趣道“仙子如今才是花容月貌更甚”
“司簿可是忙得很”一声凉凉的声音忽而从背后传来。本仙君脖子一凉,后知后觉地回头瞧了瞧,方才为我撞着的那一位仁兄。
仁兄唇边含笑,眼梢狭长,好整以暇地迎上了本仙君的目光。
本仙君淡然地扯出一个笑,心里又淡然地想,哦,原来是撞着扶霖了。
“司簿可莫说了,本就与你叙叙旧的不是,”摇倾也不在意我说的话,只又落落大方地笑,“要么换个地方罢,此处有灯影暗了些。”
其实也不是不可的。然本仙君又觉着如此直接应了有些不适。
“灯影翩跹,叙旧不是恰好么,”扶霖又笑得眉眼弯弯,“看来是我扰着二位了。”
我扶了一把那灯火柱子,诚恳道“没扰着罢,你在不在此都不妨事的。”
这话说出口,好似变了味。
于是我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陌上桑二
“这位是”摇倾有些好奇地看扶霖,又拿了询问的眼神瞧我。
我只得说这位是冥界的大殿下。
“喔,幸会,我是摇倾,”摇倾点一点头,又爽朗地笑,“你找司簿可是有事情么”
“有,”扶霖也点一点头,执棋落子般地吐出个字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扰着两位了。”
我立时清了清心神,他能有何事,那为他折腾出来的事算不得有事。眼下还是交代摇倾帮我一个忙要紧,再过得一会儿仙家多起来,铃央再来了,便晚了。
“殿下有事情稍后再说罢,此时我有些请求要与摇倾仙子说一说,”我只正色与他道,又顺道使了眼色示意我确然是有正经事情要做。
扶霖瞧着我,当是将我的意思领略了,他又道“也罢,司簿看着此时确然有些忙。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想与你说一声,昨日晚上”
他说到此停了停,我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昨晚如何”
摇倾也瞧着我两个,神色依旧好奇。
“你衣裳落在我那处了,”扶霖极为自然道。
本仙君衣服落他那处了我一时愕然,又想了想,昨日晚上我在做些什么来着,分明是蹲在我那思齐宫里头,凑着灯火瞧了瞧摇倾的信,又翻了几页上任司簿留下来的笔记。如何会至了他宫里。
虽说冥界未有日头,不见青天白日,也不兴睁眼说瞎话到这般境地罢。况且话说到此种地步,与血口喷人信口雌黄有何分别。
本仙君悲愤地想了一想,确然无甚区别。这摆明了是含血喷人。
“晚上的衣裳”摇倾睁大了眼睛,说出的话更为不堪入耳,“司簿睡在了殿下宫里么”
这话如何说的怎的叫做本仙君睡在了他宫里况且本仙君根本未去他那里。
“我昨晚”我字句清晰,义正辞严道。
“无妨,你接着与摇倾仙子说事情罢,我回去与你取,”扶霖悠悠稳稳地说出口。抢白颇得本仙君的精髓,不落慌张,又说得稳当,且截话头截得很是及时。
“喔,”摇倾转头瞧一瞧我,又瞧扶霖,脸上有些若有所思。
“不,我稍后再与仙子说”我委曲求全地瞧着他,言辞恳切。
老子何时又招惹他了当真存心不叫我安生。
我只得与摇倾颔首,道“我去去就来,真个有事要请仙子帮一帮。”
“去罢。本仙就在这宴席上,不去旁的哪里,”摇倾善解人意地笑,又朝我摆了摆手。
“殿下到底有何事,”我与扶霖至了一旁,觉着他好似债主一般,但我并未欠他什么,竟也要这般低声气,实乃是天道不公。
扶霖眼睛随意地瞥了瞥这宴会上的众仙家,毫无愧色道“无事。原先是有的,但此时忘了,也就罢了。”
料得他定是如此,我又有些惊奇自己竟不觉着惊讶愤怒,难不成真个习以为常了么。这可万万使不得。
“好罢,既是无事,我便先去了。待殿下记起来是何事再说不迟,”我又叫他坑了一遭,还能如此好颜色地与他说话点头。凡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撑船算什么,如本仙君这般肚量,撑个泰山都算不得问题。
将转身,身后又一道清沉的声音“慢着。”
我攥了攥拳头,估摸着大庭广众下打斗怕是不好。又顺势理了理衣袖,用我那能撑五岳的气量回了头,轻声缓语地道“殿下还有何事”
“此时记起来了,”扶霖又望了望那头已在席间落座的摇倾,转头道“你有何事相求她,还非她不可么”
自然不是非她不可,只是现下没比摇倾更适合的女仙家。且摇倾怕是对我还有些不值得一提的歉疚,这小忙她当是会帮一帮的。我顺道叫她帮忙,也有借了她这心思的意味,有些不足为人道。
我觉着与扶霖说一说那要帮的忙也无妨,便如此这般地与他提了一提。
扶霖听罢,倒是未说什么,只停了片刻,笑道“你果为他这般上心。”
我瞧着那带着些自嘲意味的笑,觉着不明就里。如何叫做上心,如何又好似顺理成章一般。
华颜说的话还在脑子里有些印象,我又没了拿那话堵他的心思。他此时是觉着自己做哥哥的,却叫我一个不相干的神仙操了心
“前些日子,我去二殿下宫里,恰巧帝姬也去了,”我简略地与他说道,“后头帝君也去了。昨日华颜与我说,不想叫二殿下来赴宴,又想不得法子,便来寻我。”
“确然寻对了,也是个好法子,”扶霖早落了方才的神色,又哂笑了一声,“但这也至于这般兴师动众么,便是挨几句难听话又如何了。若是至得性命攸关时候,司簿也生死以之么”
我这个为他诓的苦主还未如何,他又是闹哪门子气。动辄又扯到了生死,好似长辞哪天就要立时死了一般。
“真到了那时,为他收个尸,免得化作一把灰散在风里了也无谁问询,”我不客气地道。本仙君并无平白受气的义务,若是个姑娘不可理喻地发脾气,本仙君也就忍了。偏偏他做兄长的,即便挨几句难听话确然算不得什么,闹脾气又是为哪般。
一时有些气闷,他仍如往常那般衔着一点笑,瞧不出是喜是怒。迟了会儿,才缓缓道“早知是如此的,我计较什么方才一时之言罢了,你气性倒是大。”
恶人先告状也。
好歹他良心发现了,嘴上还要占些便宜,就占了罢。
我转头一瞧,宴中的神仙来了一大半,须得赶紧与摇倾说一说了。正要说他说一声,他已先开口道“去罢。母后也已来了,我过去看一看。”
说罢只朝着那宴厅前头去了。
我与遇着的仙友一路颔首,有些不甚容易地至了摇倾在的那处。
“怎的听着有些奇怪,”摇倾听了我与她说的几句话,蹙了细长的柳叶眉。又瞧着我,似是不确定地道,“叫我去勾引这冥界的二殿下”
“非是勾引,非是勾引,”我痛心疾首与她摇头。本以为许多年了,她当是长进了许多,没想到还是这般没学识,那时候不看书,如今也好不到哪处去。我又耐心地与她示意道“你瞧见那个女神仙了么穿粉白衣裳的那个。”
“瞧见了,笑得像朵花,”摇倾稍稍扬了头,顺着我眼神的方向望了望,瞥了瞥嘴,“你叫我瞧她作甚,觉着她好看”
我又摇头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么。那二殿下是她哥哥,只不过这位帝姬喜好缠着她哥哥,她哥哥又不大想叫她缠着。况且,每每她总要引一些麻烦事。”
摇倾恍然地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不省心的么。这么大了,依赖哥哥做什么。”
可不是么,摇倾说的何其正确这么大了,依赖哥哥做什么。
“正是如此说,”我赞同地点头,“但她年纪小,比不得你这般有觉悟,还不晓得自己烦。过一会儿开宴后,你去寻一寻那二殿下,与他寒暄几句,莫叫帝姬缠他。”
“我与他寒暄几句便可”摇倾将信将疑地瞧我,“我又不在此处多呆,闹闹哄哄的,吵着头大。”
我便又与她道“你只做有话与他说,随意借个什么由头将他喊出去,且定要叫朔令帝后瞧见。往后的再不必管了。”
一个女神仙唤一个男神仙出去说几句话,有些脑子的都知晓定是什么与花前月下有关的事。叫朔令帝后瞧见,也正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天界里头的仙子欲与她儿子窃窃私语,一介帝后,还能拦了不成。
摇倾未说话,瞧着是在忖度,过了一瞬,道“也好,便作是帮你的忙。那二殿下在何处呢,我又不认得他。”
“喏,”我偏头努了努下巴,叫她往前头右手边看。
当中还隔着一些仙家。但仍可瞧见长辞,一身黑衣沉静,半边侧脸淡漠如水。
摇倾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转头又上上下下地拿眼光打量我,啧啧道“那殿下模样这般顺眼,将你也要比下去了。”自顾自感叹似地瞧了一会儿,又转回头安慰似地道“你莫担心,我方才说得不算。你俩的顺眼不是一个路子的,你也很顺眼。”
我哭笑不得,只听了一听。又与她道“至前头的位子罢,你既是替成德星君来的,坐这后头虽说不吵闹,有些不大合适。待会儿也顺道去。”
摇倾瞟了瞟周遭,只跟着我至了那宴席的前头。
至得近了,竟也算不得声音乱,许是离那宴会的主角儿有些近的缘故。前头的一些什么动静,倒是瞧得清清楚楚了。
铃央与她母亲正与朔令帝后说着话。
那瑟阿夫人一身雪白裙裳,一手扶了铃央的肩膀,带着和煦的笑,道“帝君说我若是不想来,便不叫我来了,但怎能这般无礼呢。那时候我太小气了些,算不得什么事,自己一时想不开,倒连累了姐姐受了一遭苦,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不需在意,本宫也未放在心上,”朔令帝后只淡淡道。
“姐姐果真大度。我想着此时须得与姐姐贺生辰才是,若是不来,真个是没礼数了。”瑟阿夫人又笑,映了清丽的眉眼,又抚一抚铃央的头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疑惑地看了看,又问朔令帝后,“帝君还未至么”
朔令帝后神色有些冷了,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道“怕是有些忙罢。再者今次生辰的是本宫,非是帝君,来与不来无甚影响。”
瑟阿夫人只低头瞧铃央,道“去瞧瞧帝君在做什么,请他过来,帝后的生辰怎能不来呢。”瞧着铃央应了声,又对帝后道“当是一会儿便至了,姐姐莫担心。”
朔令帝后未再接话,瞧了瞧宴厅,与一旁的仙侍道“赴宴的仙家来得也差不多了,说一声开宴罢,也不须什么繁琐的过场。”
仙侍低头应了。
瑟阿夫人笑了笑,也去寻了自个儿位子坐了。
“你在瞧什么,”摇倾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又突而惊奇道,“咦,你不是与那大殿下一处睡的么,他怎的不坐你这处”
本仙君恰巧一口酒含着,关键时刻咬紧了牙关未喷出去,尽数呛在了喉咙里。
“一处睡的”这话是乱说的么
“可莫要如此说,会叫旁的仙家误会的,”我将白玉酒杯搁下,顺了顺气,严肃与她道,“回头问一问成德星君,这话是作何用的。”
“搬他作甚,”摇倾不屑地瞅我一眼,又道,“难不成我会错意了么。即便不是这个说法,也差不离罢。”
我竟与一个女神仙说这辩解不清的事情,真是糊涂。
“他说着捉弄罢了,你不须会什么意,”我尽力叫语气不经意一些,轻轻揭过最好不过。又接着她话头道“他自然要跟他弟弟坐一处的。你瞧着差不多了,就去罢。”
摇倾果未再接着计较,拿了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道“过会儿,等那不懂事的帝姬将去的时候,我再去不迟。”
铃央方才叫瑟阿夫人使唤了去叫冥帝,此时倒不在宴上。我伸了脖子望了一圈,也未催她,只点了点头“也好。”
、陌上桑三
不过半刻,冥帝已然来了,却不见铃央。
众仙家闹闹哄哄起了一遭身,虚言几声,又纷纷坐下了。
“帝君此时方至,妾身以为帝君不来了呢,刚刚叫铃央去请帝君了,”瑟阿夫人有几分惊讶地开口,揽着飘飘的衣袖起身迎了上去。
冥帝缓步踱了过去,应了声,又道“坐罢,方才有些事情,怎会不来。”说着在瑟阿夫人身旁落了座。
朔令帝后同在一席,闻声只也矮身落座。看冥帝一眼,又移开目光,似是专心瞧着眼前的菜肴,说道“谢帝君前来。”
“都是一家的,姐姐这般见外,怎的还与帝君道谢,”瑟阿夫人笑道。
冥帝未说什么,深深地看朔令帝后,然朔令帝后并未看他。
“这酒这般淡,没什么味道,不好喝,”摇倾又在身旁道,说着嫌弃地将那杯子推远了些。
我转过头来,瞧了瞧那空了一大半的琉璃酒瓶,又瞧瞧摇倾那一点也未变的神色,奇道“这一壶我只饮了一杯罢,大半皆为你喝了。既是不好喝,又是如何喝下去的。”
摇倾提起那酒瓶晃荡了晃荡,又搁回桌上,道“方才只顾着喝,未尝出味道来,此时尝出来了。”
“姑娘家都不大这般喝酒的罢,”我含蓄地提醒她道。
“这般是哪般不过是些酒罢了,怎的姑娘家便喝不得,”摇倾一扬眉,又颇为自得地与我道“若是本仙不豪迈些,往后怎做战神”
我一时未懂饮酒与豪迈的干系,且虽说战神豪迈些是好,但也不见得定要豪迈不可。
摇倾又仰头朝四周打量打量,与我道“冥界果真无趣。诶,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儿来”
“何事,”我咽下一口酒水,觉着也算不得淡罢,难不成本仙君竟还不如一个姑娘么。
“司命整日里头神神叨叨的,还不叫人瞧他写的那些东西。前些时候不知道写了什么离奇的命格出来,叫天君发怒了,又下了人间去当了一遭凡人,”摇倾笑得很是开怀。
司命竟也有今日,委实叫我惊叹,可叹本仙君此时不在天界,不若定要待得他回来好好探望一番。平日里净写些坑害的东西,如今应到自个儿头上了,非是一般的大快人心。
“司命下了凡,他那命格谁与他写的,难不成是自己为自己写的么,”我好奇地问摇倾。
“不晓得,许是天君给他寻了一个”摇倾似乎无聊得紧,又顺手移过来那方才为她推走的杯子,全然忘了那淡酒还为她嫌弃过,又倾倒了一杯,“天界里头一位神女下凡历练,司命排了个命格,将神女安了个男身,还扯了凡间一段断袖情。神女回来天界,自然去告他的状,也真是难为司命了。”
确然是司命会做的事件,摇倾怕是还不知晓他那时候给本仙君排了个甚么命格,也亏得他未给本仙君写个女身。我又问道“司命去得人间如何了,莫不是去当算命的道士么”
“未赶上瞧,后来不知晓他去人间甚么模样,”摇倾遗憾地摇头,“那时我哥哥正说教我来着”
我不经意往宴上瞧时,赫然发现铃央已在席上了。她正带了微笑与冥帝说什么,又点了点头,端着一个酒杯起了身,移开步子,又转身眼睛一瞥。本仙君瞧得分外清楚,那一瞥当是瞥至了长辞身上。
“那笑得像花的帝姬来了,”我转头及时地与摇倾道。
“正巧,本仙坐得甚是无聊,”摇倾一口饮尽玉杯里的剩酒,拍了拍衣袖站起了身,又转头嫣然一笑,“司簿也莫在此独个儿坐着了,去陪一陪那大殿下才是。”
我听得此话,不说什么,波澜不惊地颔首,瞧着她利落地去了。
隔得不远,我瞧得清清楚楚,听得也清清楚楚。铃央往那厢走时,摇倾已几步至了长辞身旁,一手扶着座,直白道“我叫摇倾,是成德星君的妹妹。”
一时周遭静了静,继而又复了交谈声。我瞧了瞧朔令帝后与冥帝那厢,当可确信他们定然听见了。因那靠得门口的仙使都伸直了脖子朝这头望了一望。
摇倾实在招摇了些,好在如了我所想的那般。这事情么,闹出些轰动倒是不妨事,谁也不会不长眼地凑热闹。至多伸长了耳朵听一听罢了,只是还须得做着正在交谈的样子,有些辛苦。
摇倾说了此话,扶霖倒是未看她,只似笑非笑地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
“仙子可是有事么,”长辞微微惊讶地看摇倾。
“有事,”摇倾笑得更为动人,只瞧得我心里毛了毛。
“有些话,想与殿下说一说,不知殿下可赏脸么”摇倾声音轻柔非常。我想了一想,只觉着不曾记得她如此温和过。
摇倾这话是说与长辞的,然她又扔远了眼神瞧着冥帝与朔令帝后,好在那二位很是配合地也瞧着摇倾那厢,只不知是何想法。
长辞未立即说什么。
铃央此时已袅袅娜娜至了摇倾身旁,瞧着摇倾,道“咦,仙子姐姐要与二王兄说什么,我也想听。”
摇倾又上上下下地打量铃央,面不改色道“不好罢,我想与殿下说的是些悄悄话,不想叫旁人听。”
我听着只欲发笑,说悄悄话,如此大庭广众地叫嚷出来,还叫做悄悄话么。旁的不说,邻座的一个蓝袍神仙已然忘了与他身旁的另一个神仙交谈,直直地望过去了。
“本仙只有一个哥哥,是天界里头的成德星君,可未有旁的亲戚了。这位仙子往后可莫要如此说了,会惹笑话的,”宴会上头一干神仙恨不得蹿到她那处瞧热闹,摇倾好似丝毫未注意到,不等铃央说什么,又恍然般道,“忘了问了,仙子是哪位”
本仙君多么英明,寻了摇倾帮这一个忙。果真是姑娘家与姑娘家才好说话,若是一个男仙君,怎好与铃央这般计较。
铃央好一瞬未说话,但片刻又声音低了些,有几分怯怯道“嗳,原是我说错了,仙子莫生气。仙子许是不大出门,不知晓什么也正常。我唤做铃央,是帝君的小女儿来着。”
铃央此话出来,我清晰地瞧见摇倾张了张口,一时未说出话来。
我唏嘘地摇了摇头。
然摇倾很快又带了笑,再不看铃央,转头与长辞道“我方才说的,殿下意下如何。外头想必月色正好,殿下与我出去走一走”
身旁蓝袍神仙手中的酒杯已然倾斜着将酒洒了出来,他仍直着脖子瞪着眼睛望。
“这位仙友,酒沾衣裳上头了,”我十分好心地轻声道。
仙友猛然回头,茫然地瞧我一眼,又低头瞧衣裳,赶忙把酒杯搁在桌上,有些狼狈地道“多谢这位仙友提醒。”
“不必客气,”本仙君笑得道貌岸然,春风化雨。
那一头长辞不知是何想法,也真难为这么多眼神瞟过去他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再一眨眼时,长辞已起身,颔首应了声“好。”
众仙家于是又“不经意”地回头瞥几眼,目送他两个出了宴会的门。
我自觉着此事十分圆满,回头见了华颜也好有个交待。一时没了可张望的,宴会里头的神仙也安生了。铃央在那头仍端着一杯酒,顺势坐在了扶霖身旁。
正主已然走了,且看看她欲如何。我于是也倒了一杯酒出来,执在手中,过了那厢。
“那仙子要跟二王兄说什么呀,还不许旁人听见,”铃央双手捧着酒杯,疑惑地问道。
我很是没客套地自己落了座,又接了话头道“帝姬未听见么,要说的是悄悄话,既是悄悄话,自然不想叫旁人听见了。”
扶霖似乎要在眼前那杯子中瞧出个什么精怪来,听了我与铃央这话,只偏着头,也未有什么反应。
“她是瞧上二王兄了么,”铃央于是看着我,眼睛眨了眨,“还与二王兄出去说,还对我那么凶。”
摇倾瞧上长辞了么,不至于罢。我只是叫她去做样子寒暄几句而已,怎可能生出什么枝节来。
“莫对他的私事这般探询了。他是你哥哥,若是哪日他给你娶进门一个嫂子来,你还要夜里去瞧瞧他们如何洞房么,”扶霖似乎觉得不能将那白玉酒杯瞧得化出原形,才移开了目光。他面上带着三分笑,话说得语气慵懒,像极了大哥哥在给自家小妹妹开玩笑。
铃央将眼神转过去瞧他一眼,又红了脸颊,口里小声道“扶霖哥哥又打趣我。”
说罢含羞恼怒一般拿了酒杯起身离去了。
我坐在那头想,为何长辞不能如扶霖这般,若是他也像他哥哥一样,铃央怎会不知天高地厚。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脸,又觉着,确然不会如扶霖这般。
“司簿过来与我邀酒么,”扶霖看一眼我手中的杯子,将琉璃酒壶推了过来。
“突而想起一事来,”我未接他的话头,只道,“华颜很是喜欢吃你买的那些糖。”
“哦”扶霖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又问道,“你很在意么”
“不在意,她吃了倒是正好,不若我无法打发那些东西,”我理所当然道,又发觉杯中酒还半杯,不须再添。
扶霖不知是如何想的,听了此话,笑得又开了些。
我正欲谴责一番他那时在摇倾前面说那缺德的话,身后一声叫唤:“司簿。”
回过头去却是摇倾,站得离门口差不远,见我瞧她,又招了招手。
“都唤你了,不过去在此作甚,”一旁扶霖慢悠悠道。
一时周遭的众仙家脖子又伸直了几分。
我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笑,一路秉着走了过去。
“本来要走了,忘记将这东西给你,”摇倾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来。圆圆亮亮,散发着清明不绝的光,是一颗夜明珠。她递给我,又道,“早想着冥界昏昏暗暗的,不见光。拿了这珠子与你照明的,权作那时候给你赔个礼了。此时我懒得再拿回去了。”
我瞧了眼外头月亮铺在地上的清辉,觉着也不算昏暗。接了那珠子,与她道了声谢,我又问道“你来的这般快,二殿下呢”
“回去了,”摇倾侧身指了指,又转身道,“我与他说了,作不得真,便当是个玩笑罢了。”
“他未说”果然本仙君的想法是正确的,这般情形下,生不出什么牵连。
“对了,我告诉他是你出的主意,”摇倾抱着胳膊,又对身旁的侍女道,“玉欢,我们走罢。”
那叫做玉欢的,怎的由一个圆脸变成了鹅蛋脸,这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过。至我回味过来她将我“出卖”了之后,立时有些想捶胸顿足,然摇倾已不见了踪影。
长辞会如何想,定会觉着我想了个馊点子罢。
我忖了一忖,又朝宴席上望了望,这么一会儿,扶霖也已不见了身影。
本仙君只好去瞧一瞧,长辞此时是什么想法。
、陌上桑四
召旻宫门口的仙使似乎是认得我了,见我前来,也不去通传了,只朝我弯一弯腰,做个请势。
院子里头光秃秃的,落了满地的月色清辉。我拦了一个提灯路过的小仙童,问道“二殿下呢,可是回来了么”
小仙童将脖子扭了扭,翻了眼皮,伸出胳膊指了指飞檐抹瓦的屋顶。
我仰了脖子望了望,觉着那屋顶还为我缓了一缓。迟早避不过的,还是去罢。
提了一口气落至屋顶时,入眼见得一个华颜,坐在房脊上,两手紧紧按住了瓦片。她身旁那头坐着一个长辞。我分明未踩碎瓦片,右脚刚伸出去迈了半步还未落地,那两个齐齐看了过来。
“月色甚好,”我顿了一顿,踩实了,算是打个招呼。
“司簿来了,”华颜松了口气的模样,慢慢地弯了腰站起身,又打了个趔趄,瞧得我胆战心惊的。她晃了晃胳膊,又站稳了,伸手递出一个酒瓶。
我走过去接在了手中,沉甸甸的,却是满当的一瓶。
“你陪一陪殿下罢,我下去了,”华颜瞧见我的眼神,又微微地摇了摇头,还带着宽慰的笑。又道,“我未喝过这酒,不妨事。”说罢,伸了手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闪身不见了踪影。
我目送她凭空没了,又转过头来,撩开衣摆,坐在了房顶上。
“方才多谢司簿了,”长辞转过头来,与我露了个笑。
他如此一说,我立时有些惶恐。若是摇倾未把我卖出去,也不至于叫我如此挂不住脸。换做是我,也会觉着这法子委实拙劣得很。像是明明白白地将同情挂出来,还要做着好心的旗号,与那高高在上的怜惜无甚区别。
我一时想不出如何说辞,只得不厚道一回,道“华颜姑娘担心殿下,我想不得什么法子,才使了个拙法。殿下莫怪罪才是。”
“我知晓司簿是好意,怎会不明白,”长辞将手中的酒瓶搁在了一旁,那屋顶却是斜的,瓶子立不住。他又耐心地摆弄了一阵,也仍是立不好,便又拿在了手中。
我低头晃了晃华颜与我的那一个酒瓶,掀了盖子,晶莹的酒液中立时映了潋滟的半轮月,明明亮亮。
“司簿会否觉着,我很是无礼,”长辞在一旁又道,“本是母后的生辰,我却早早离了席,甚至宴上都未与她道一声贺。”
他这是喝醉了么我顿住将要往口里倾酒的动作,扭了脸看过去。
月光从他眉眼处掠过来,带着玉质的清寒。他看着有些远的地方,又将眼神收了回来。清明淡然,不像是喝醉了的模样。
我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瞧过去。只瞧得见光晕团团,暖黄柔和。但我知晓那处是方才朔令帝后的生辰宴,宴上喧闹熙攘,觥筹交错。
屋顶琉璃瓦上泛着薄冷的月光,我用手撑着,觉着有些凉意,又收了手,垂在了膝盖上。
“但若我去了,母后会更不高兴罢,”他不知看着哪处,声音平平静静,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一件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
“殿下不必多想,许是帝后心里头想什么不好说出来罢了,”我想了一想,做爹的不喜儿子非是什么稀罕事。天界里头那三殿下整日里在天君跟前劈头盖脸地挨训,天庭一干神仙由一开始的劝阻,变作后来的虚与委蛇,再后来都瞧着习以为常了,只抱着胳膊自顾自地交谈,天君在前头将儿子训得狗血喷头都做无视了。但做娘的面上再如何严苛,内里也不会如何与儿子生分才是。
“也许是吧,”他漫笑了一声,又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话出来,叫我一口酒呛了喉头,“有时候,会觉着如何把这血脉之恩还回去,便好了。”
我只顾着咽酒顺气,心里觉着这小神仙委屈这般大,有些啼笑皆非。有心想劝一劝,喉咙里还呛得辛辣,只得先抚顺了气再说。
“我与父帝母后没有缘分,以往觉着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母后不高兴。后来才明白,母后是不愿瞧见我,”他说此话时,依旧未有语气波动,又笑道,“往前有次母后生辰时,我与王兄送一样的贺礼,母后收了王兄那份,又还给我说不用了。小时候还要追着问为什么,如今想来,太不懂事了些。”
“一模一样的两份么,你们两个一起送的,收一份就无甚差别,”我话说得干巴巴,只做开解。心里有几分觉着朔令帝后不会做事。便是真的重着了,自个儿回去予了谁便好,也值得当面推拒么。
他低头垂着眼睛,我斜着瞟一眼过去,见得他面色如常,未有怨色,也未有悲色。
“不重样的,先前送了一次,才换了重样的么,”他摇了摇头。
本仙君一时语塞,此时若说许是那贺礼帝后已有了,我倒真成傻子了。
静谧无声,稍远处那片灯火热热闹闹,我提了酒壶至眼前,瞧了瞧那上面镂着的精巧花纹。
“以往觉着不能失了做儿子的本分,但每每弄巧成拙,才后知后觉地该有些眼色,”他神情空淡,无甚情绪。
本仙君也觉着做神仙的须有些眼色,但他这般算得有眼色么。我将口里的酒含了一会儿,又顺着想了想,若是他不去见帝后,两方清净,确然是有眼色。真叫我不知作何说。
“我想离了冥界,但还有些贪恋。若是得了一点好,便不想离开那一点好,其实很是贪心,”他说得这几句,我听懂了头一句。后头的又不大明白,这好是华颜那小孔雀的那点微薄的忧心,还是他王兄折腾我一道去挖的那株伴月花。
可他说得何其错,哪里有谁生来便该是得不着好的。即便如我瞧得头晕的佛经本子,也说着众生大爱。若是存于这三界间,靠近一点好意都成了错,恶意难不成才是对么。即使对错一说难辨得很,也不当颠倒至此罢。
我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何来贪心。独个儿活着无牵无念,与旁人无有挂碍干系,便是至好了么若是冷漠至此,那这世间还有何温情可言,神仙凡人还有何存活必要。都变作几个石头,岂不是更为省事。”
“得了一点好,便想长长久久地有这点好,不是贪心么,”他当是听进去我的话了,顿了一顿,却又自嘲地笑了一笑,“怎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