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无数个日夜,云姜就是这么度过的。
辛清揉了揉太阳穴,抱紧了手机,这个点老九应该已经睡了,他翻了一下短信,果然发现了他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短信,只有简单的‘晚安’两个字,辛清却呼出一口气,身体也暖和了不少。
他跟云姜不一样。
所以没必要担心。
辛清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云姜屋子里有暖气,盖上毯子不算很冷,他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昏天地暗的就开始做梦。
国安组长大都起了镇宅的作用,一般在一个地方不挪窝,挪窝也是往北京挪——陆尧倒霉,上边盯得紧,一个月总有几天要被外派——辛清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自小就冰雪聪明,乖得不像是个正常小孩儿。
说起来也奇怪,他父母是普通人,上下左右的亲戚也都身家清白,唯独出了他这么一个异类。
后来他成为四组组长,在国安某些尘封的档案中,找到了自己那位早年去世,家里人缄舌闭口、只字不提的外婆的照片。
他小时候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大学导师的主要收入来源不是教学工作,而是从负责项目中抽取。他父母忙工作,整天泡在研究室里,对学生不上心,对他更是漠不关心。
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机会少,他大多数时候跟保姆一起吃,小孩儿家教好,乖乖的跟阿姨说‘谢谢’‘请’,吃饭嘴巴闭紧,一点声响都不出。
保姆一开始还把他当成个孩子疼,后来相处久了,就开始怵他。
这么丁点儿的小孩儿,没有继承他父母的和善,反而把漠然跟沉稳全盘接手,一点天真都见不着,早上七点准时醒,八点练书法,一个小时后吃早饭,剩下的时间就泡在书房中,看书,坐得笔直,除了翻书做笔记,没有任何小动作。
他生活轨迹一路畅通,想跳级的时候政策管的已经比较严了,家里给找了关系,身边同学个个比他高一脑袋,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他也不在乎,整天独来独往,坐在最前排,谁都不搭理。
后来他个子一路飙升,十四岁的时候选择在父亲的学校读本科,本来前途无量,他却忽然走歪了路,从另一个世界中,发现了自己被掩埋已久的暴戾气息。
不是国安,是一群小混混。
他跟他们厮混在一起,话不多,却很快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他也不学抽烟喝酒逗姑娘,就是闷头干架,白天乖乖上课,傍晚趁着天黑混夜市,在角落中堵人,什么理由都可以,袖子一挽,露着结实漂亮的小臂,眉眼清秀,下手却永远都是最狠的一个。
他不觉得生命有什么可以敬畏的,有几次走神儿,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睁着惊恐的脸,无声的看着他。
好歹没闹出人命来。后来家里人就发现了。他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他改邪归正、走正路,不能就这么把自己废了。
辛清只听了一个人的话。
不是他的叔伯阿姨,而是一个蹲在路边的蠢货。
那天晚上他从小巷子里拐出来,素白的手上沾了一点血,脸上也有点青紫,一抬头看见路边蹲着个青年,身上裹着一件大衣,正一边啃玉米一边看他。
他皱了皱眉,想绕过去,那个蠢货却不依不饶,探头往小巷子里看,里边还躺着刚刚被辛清揍趴下的人。
蠢货看了一会儿,有点目瞪口呆的意思,没多久低头啃一口玉米,啪嗒啪嗒跟上了辛清的脚步。
“是你打的么?”
蠢货问他。
辛清没说话,大步往前走。蠢货不依不饶,还问“是你打的么?”
辛清猛地停下,转过身,漂亮的眉眼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戾气,冷声道“是我,关你什么事儿?”
“没事儿。”蠢货说“吃玉米么大兄弟?”
辛清一巴掌就把玉米给他打掉了。
蠢货痛心疾首,心疼的把玉米捡了起来,说“一根两块钱!北京物价太高了,我们那边散着买,一根才一块五……”
辛清烦的要死,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纸钞,塞进了这个蠢货手里,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为这个决定痛苦了大半个月,也庆幸了一辈子。
没隔多久,还是在那条小巷子附近,辛清再次遇到了那个蠢货。他背着一只蛇皮口袋,哒哒跑过来了,说“小兄弟!你的玉米!”
辛清给了他一百,他转头去跟玉米贩子买了一口袋,十根十根的煮,煮熟之后塞进了一个蛇皮口袋里,来找辛清邀功请赏了。
“批发价,便宜。”蠢货试图跟他套近乎,辛清觉得自己惹上了神经病,照旧头都不回的走了。
神经病却缠上了他,什么话都絮絮叨叨的说,讲工作,抱怨领导太苛刻,说他怎么一路辛苦跋涉,千里迢迢从漠河赶来北京。
辛清一开始觉得不耐烦,但心里又有点奇妙的满足跟喜欢,像是养了只忠心耿耿的狗,他甚至有些恶劣的想要看见这只蠢货耷拉下脸来的样子。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思,他很快跟这个蠢货混熟了。
蠢货蠢归蠢,人是真好。
蠢货白天忙工作,晚上不加班的时候就跟辛清瞎溜达,他说自己来北京是出差,可能留不了太长时间。
那段时间辛清很少再去跟混混们厮混,大多时间都浪费在了跟蠢货压马路上。
他觉得自己疯了,却又从这种普通的消遣中得到了满足。某天晚上,他们路过一栋大楼,蠢货看了一会儿灯,忽然一扭头,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要来跟我一起干活呀?”
蠢货长得不难看,眼睛亮亮的,辛清心口一动,鬼使神差的说“好。”
后来辛清才知道,这个蠢货,不是什么从东北流浪过来的无业游民,而是进京做检讨的国安九组组长。
而他缠上他的目的,也不是什么‘你长得好看’。
——是因为当时国安缺人手,多拉一个人,他就能少写一万字检讨。
第79章 番外 生死在天
辛清给云姜喂了两天的虫子。
第三天清早,他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响,云姜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手上提着烧麦跟豆浆,一份,两根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朵小花,被他随手扔在了果盘上。
辛清神色冷凝,盘腿坐在沙发上,说“你虫子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儿……”
云姜捧着一只烧麦,诧异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等着给你送葬。”辛清阴森道“我给你干了三天活儿,你卸磨杀驴也不能这么快吧。”
云姜坐在他旁边,说“下去。”
辛清冷着脸“不下!”
“下去。”
“我就不下!老九在家吃了三天外卖!你连沙发都不愿意让我坐!”辛清暴躁的把桌子拍的啪啪作响“陆尧坐得我坐不得?你怎么这么偏心?”
云姜退步道“床可以让你坐,被子也可以让你裹,但是沙发是我的。”
辛清看了他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坐在了茶几对面的小板凳上。
“你去找陆尧了?”
“嗯。”云姜侧头,慢慢的咬着烧麦黏糊糊的皮,说“人找到了,这会儿应该在回邺城的路上。等他抵达后把交接任务做好,你就能回去了。”
辛清手指扣在膝盖上。
小板凳是彩色的,折叠式,合计两个手掌大,他个子高,坐在上边显得有些憋屈。不过他不怎么在意,沉默片刻,沙哑道“你还能活多久?”
云姜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年?二十年?”辛清说“你把话说清楚。”
云姜温和的笑了笑,说“两年。”
“……你养在另外一个房间的虫子是用来续命的么?”辛清问“能续多久?”
“续不了。”云姜懒散的躺在沙发上,似乎想了一会儿,说“这些虫子不是五毒,也不能用来养蛊王。”
“那你养它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云姜笑道“这些年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五毒身上,跟过独木桥似的,一根木桩总让人觉得心神不安,就想找找另外的法子,看看我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救。”
“……”辛清嘲讽道“真厉害,这个法子还未必有用,转头就把五毒给丢没了。”
云姜说“你太没良心了,这些年我可没给你脸色看过,你怎么就觉得,我能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他眼角有点笑纹,态度非常自在,不是将死之人的语气,“我活了够久了。五毒一批批的养,也一批批的死,生杀由命,生死在天,我又不是什么理所应当的刽子手,递到我手里的也不是论罪该斩的罪犯,杀人偿命……杀虫子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
辛清反驳道“你之前也没少杀。我听人说了,陆尧身边有个小孩儿,是你养出来的蛇……”
“什么我的蛇,不是,是他的。”云姜说“宝贝着呢,我哪儿敢动。”
辛清没说话。
云姜慢吞吞的吃着他的烧麦。
这人嘴挑,只吃皮不吃馅儿,豆浆抿了几口就不喝了,辛清不说话,他也不开口,掀开一次性塑料盖,往里边看,奶白色的豆浆他盯的入神儿,没多久辛清忽然劈手夺过他的豆浆,劈头盖脸的骂道“你有病!”
云姜诧异道“我又怎么了?”
“你就是有病!”辛清怒道“你怎么想的这么开?你哪来的脸想这么开!之前你杀了不少了,怎么就这次回心转意了?你嘴里没一句真话!你是不是跟陆尧说你还能活很多年?”
“哟。”云姜逗炸毛的猫一样的逗他“真聪明,这都猜到了?”
“你也就糊弄糊弄老九跟陆尧了!”辛清气得要炸了“先不说你诈死之前的事儿,后来你在国安的地下实验室里边醒来,应该还没养这一批虫子。”
云姜不笑了,他说“是。”
“别跟我说话!”辛清说“那时候你刚醒,不知道陆尧对蛇的感情那么深厚,你应该……”
或许被人猜测所思所想是件难受且奇怪的事情,云姜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讲了。
辛清火气大,气得站起来又坐下,在场的两个智商都高,有些话不用说明白,也都能理解。
辛清猜的一字不差。
领导人虽然坏,但是心还没烂,曾经暗地里提醒过云姜,他活的时间太长,上边已经有人盯上他了。
云姜不太在意这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想了个办法,诈死,等以后随便找个机会再醒过来,新身份一换,能甩掉不少人的目光。
没想到他这一死,蛊场居然崩塌了。
蟾蜍被国安的人带走,蝎子被远走邺城的蛇吞吃入腹,蜈蚣、壁虎尾随其后,伺机而动。
除了蟾蜍,没人知道云姜养五毒是为了什么。
诈死的这段时间中,云姜总共醒了两次。一次是被远遁北京、试图杀他的蜈蚣吵的,另一次是被陆尧探进他嘴中的手指骚扰的。
他刚从大梦中惊醒,晏轻当着他的面露出了对陆尧的占有欲,他没在意,以为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然后想要杀掉壁虎喂蜈蚣,谁知道竟然被守宫脱尾逃走了。
自此之后,他开始慢慢发现,在他昏过去的这段时间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能不死还是不死吧。我发现我不能对五毒动手之后,就养了这么一批虫子,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用,不过后来也烦了,就懒得再管了,每天给它们喂肉,那还不如去死。”云姜问“你喜欢么?喜欢的话带一点回去吧,我那里还有虫子养殖书册,可以一起送给你。”
辛清没有理会他,单刀直入“没有人能让你‘不能对五毒下手。”
“有啊。”云姜说“怎么没有?”
“我告诉陆尧的时间是二十多年,你不要跟他说实话。”他垂下眼睛,睫毛忽闪了几下“他太倔,知道之后一定会愧疚,晏轻又是他心头肉,左右取舍不能,说不定心一狠,干脆就陪着晏轻一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