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父的药厂也确实越做越大。
生意上顺风顺水了多年的喻父一朝间被人断了资金链,再无翻身的可能。渣攻帮他善后,顺便解释了自己的目的。
曾经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神色从容,腰板儿挺直地坐在茶室里,好像不会有困难打倒他。
但鬓边花白的头发露了怯。
那杯茶凉了,渣攻就换杯新的给他,一壶茶水干了,渣攻又重沏一壶。
“行啊,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茶室关门前,喻父终于出声。
喻父说对此没什么想法,渣攻理解的意思,是儿子比不得他的厂子。
渣攻彻底放下心来。
一无所有的喻父试图东山再起,后来甚至换了生意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年过半百的男人遭不住打击,失了智,被渣攻送进一所封闭性高,私密性好的疗养院。
一晃到了周六,美人照常早起去照顾花草,修到一半,听见渣攻在阳台喊他。
“差不多得了,吃完饭,我带你去城西走一圈。”
美人想了想,修好了手下这几株,放好工具,回去换衣裳。
渣攻开车不太稳当,美人攥紧安全带,问:“慢点,慢点行吗?稳一点能做到吗?你这么一窜一窜,我快吐了。”
渣攻开黄腔:“吐了?那是有了啊?”说着右手往美人小腹上探,被美人一手挥开。
“仔细看路。”
渣攻讪讪地挪开手,“我这不是很久没开车了嘛,你也得让我适应适应。”
“傅铭你之前开车还行呢,现在怎么生硬成这样了?”
渣攻握着方向盘想也不想,张嘴就说:“这几年你一共见过我几回啊,我究竟什么样儿你怎么知道啊?”
话音一落,渣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借着看右侧镜的机会,瞟了一眼美人。
对方倚在车门上,静静地看路边倒退的树。今天本来就刮了风,车速再快一点,美人额前扎不上的碎发全被吹起来。
渣攻想给自己舌头咬掉。
他明显能感到美人这段时间心情不错,现在被一句话推回原地。
车驶出市中心,路上渐渐安静,渣攻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再找个话题挑起气氛,不防备被后面超了车。
渣攻正憋着火,这下有个疏解的由头。他探出车窗,大喊了一声:“你大爷!超你大爷的车!”
第18章
厂子拆的七零八落,周围绕了一圈铁皮,上面糊着广告,太阳一照,蓝蓝绿绿的闹眼睛。
想往里面进是进不去的,看门的大爷公正无私,守门的狗凶神恶煞,配着铁皮房里吱吱嘎嘎的老电扇,三种声音三个调,能凑个组合。
美人拉渣攻,“没必要进去,附近转一转挺好的,别为难大爷了。”
渣攻就此作罢。
渣攻对周围环境不熟,全靠美人带着走。到了城西,他整个人放空,话也跟着多了。
渣攻愿意称之为敞开心扉。
“我也……很久没过来了。回国后就去工作,爸爸总是很忙,打电话也经常说几句就挂了。有一次我带了些东西来看他,电话打了好几个,最后还是秘书回的。他告诉我爸爸在开会,东西放到门卫就可以走了。”
“傅铭,你信吗,真的有人会把工作地点当成家住。妈妈还在的时候,偶尔周末会做些饭菜带过来给他。他的办公室外间办公,隔着一个屏风,里面就是休息的地方。等到我搬过来,秘书就帮我清理了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做起居用。挺搞笑的。”
渣攻没想到美人肯和他讲这么多,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摸摸美人晒红的脸,他说:“等我一下。”
渣攻回车上左翻右翻,找到鸭舌帽。再回去的时候看见美人找了个阴影处,盘腿坐在沙地上。
渣攻把帽子扣到美人头上,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什么呢?”
“随便看。”美人说,“拆药厂建筑的时候,周围一圈杨树也都砍了吧。”
“……应该是。”
美人叹一声:“我小时候看周围是一片冰冷的钢筋水泥,唯一的快乐就系在花草树木上。那时厂里有个维修工人,他家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偶尔被接过来,是我难得的玩伴。叔叔有一手用草木做小玩意儿的好手艺,我当时十分新奇,总缠他教我。”
说着美人在围栏边上拽几根狗尾草,还没等渣攻看清楚,一只兔子被举到他眼前,“像吗?”美人问。
渣攻点点头。
“手生了,缠的像个大虫子。”美人把它支在地上,拍拍手,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叔叔是爸爸安排过来的,为了不让我那么孤独……我爸这个人,怪矛盾的。”
美人语气寥寥,透过铁皮缝,往院里看,帽檐遮住一半脸。
渣攻想,当时喻父在茶室里满不在乎的模样,多半是装的。他被追债骚扰的同时,脑子里怕是要有大半思绪拴在儿子身上。
渣攻拉美人站起来。
“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去个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林,咱们去放松心情。”
美人问:“哪个老总开的会所?”
渣攻嘿嘿一笑,“老刘搞了个农家乐,前面对外开放果园采摘,算是给他老婆赚点零花钱,后院就只有几个熟人进。前几天他们还问我这周去不去,我当时懒得动,没答应。既然今天已经出门了,不如顺路去看看。”
美人被半推进车里,渣攻开了导航。
“这七扭八拐的怎么说顺路?算了,回去吧。等你开到都晚上了,黑黢黢一片看什么山水。”
渣攻给张姨打电话,示意美人小点声。
“对对,张姨,对,今晚不回家了。明天?明天不一定。好好,会的,再见。”
渣攻晃晃手机,帮美人扣好安全带。
“走了。”
路程远,渣攻上午又刚被批评过,车在路上慢慢悠悠开了许久。
太阳开始往西边落,照着美人的脸,映出橘红色,怪好看的。
渣攻见美人睡着了,右手大胆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自己没察觉的温柔。美人无意识动一下,没醒。
渣攻想,自己从来都不了解美人。
第19章
等他们磨蹭到农家乐,正是饭点。
老刘面对着大门烧烤,脖子上挂着毛巾,抬头抹了脸上的汗,瞧见渣攻下车。
“嘿!傅铭,不是说不来吗!”
老刘看见他们,拿着蒲扇匆匆走出来,转到后备箱去。
“别看了,什么都没有。”
老刘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心实意的鄙弃,用蒲扇敲渣攻肩膀,“我说你多少带点东西来,空手赶饭点来吃饭,你也好意思。今儿没你的饭。”
老刘和渣攻说话向来嘴上没把门,见有人自副驾驶下来,立刻来劲了,“行啊傅铭,两手空空不说,还带张嘴来吃饭。让我看看,今儿这位是谁啊——”
美人摘下帽子:“刘总,不好意思,打扰了。”
眼见着老刘嘴角抽搐,像脑血栓后遗症,“……哎呦,小喻,眼拙了眼拙了。我太懒了,懒得出门,太久没见着你,一晃神没认出来。哈哈……气色不错……哈哈,快进来快进来。”
渣攻难得看老刘吃瘪,心情大好,“哎我说,你这老头背心怎么回事?农家乐新项目?”说着上手拽一拽。
老刘想起来火还烧得旺,扔下他们赶紧往架子那里跑,“你来了就知道了,热不死你。”
老刘着急,恨不能再长八只手一起翻面。可惜火太大,还是有鸡翅糊了。
美人走上前,“刘总,我来吧。”
老刘拿扇子赶他:“别刘总了,在这儿的都是粗人,老刘叫不出来喊刘哥也行。好不容易来一次,进去歇一会儿,不用管我。”
渣攻从盘子里捡肉吃,吃完了不忘夸奖,“味道不错,今天怎么轮到你这粗人出来干活了?”
老刘支使他们把盘子端进去,“你进去看看吧,我今天被坑得惨。”
大门一进,绕过花架,别有洞天。
四个老爷们儿都穿着老头背心儿,斜叼着烟,在云雾缭绕里打麻将。
桌角上是粗瓷缸子,泡了浓茶。见到渣攻,俱是一乐。
“不讲究啊傅铭,说好了只有咱们几个出来玩,你怎么还带家属来啊。”
渣攻挥着烟,“今天出门溜达,转了一圈没玩够,想起你们几个都在,过来凑个热闹。”
他又问:“怎么你们四个打麻将,让老刘给你们烤串儿?现在的东道主服务都这么到位啦?”
有人嘻嘻笑,“技不如人,他不去谁去。讲好了,四十个子儿没了就下桌,他输的太痛快,合理怀疑故意放水,想服务大众。”
渣攻挑眉,冲着老刘的背影大声阴阳怪气,“不是吧?难以置信!他什么运气,全没了?”
边上人指指老王,“问老王呗,看他赢得盆满钵满的嘴脸。”
老王晃晃手里厚厚的一打纸牌,嘴角都合不上了还故作谦虚,“嘿嘿,不行啦,坐久了腰疼,傅铭你来替我坐一会。”
渣攻倒不推诿,提了裤腿坐下去,“我坐这儿可就下不来了。
老王拿烟喷他,“吹吧你。”
渣攻摸牌,起手两个北风,慢慢悠悠地问:“你们这个规矩不科学啊。今晚要是一直温吞着打下去,谁能吃到饭?”
老王站在他后面看牌,急得直皱眉,“想那么多呢,你先抓紧捋牌。”
美人各自问了好,转头和渣攻说:“我出去给刘哥帮忙。”
渣攻点头,交代道:“这一圈儿,除了你就没人心疼我了。多帮我烤点儿鸡胗,不怕重口,辣椒可劲儿放。”
美人笑着应下来,听见渣攻在背后埋怨:“正经衣服确实不舒服,你们还有备用的背心吗?给我一个,不要你们穿过带汗臭的。”
美人绕出去,看着生肉和菜犯难。
“这么多,能吃完吗?”
老刘眯眼睛乐,“那你是没见过他们几个多能吃。”
美人寻了椅子,洗手带上手套,把盆里还腌着的肉串起来,“傅铭说刘哥办了农家乐,环境不错,要带我来见识见识。来了一看还真好。”
老刘笑的得意,和美人介绍,“后头还有个池塘,钓鱼正好。哎,对了。头些日子听傅铭说你在园艺上有研究,一会儿你帮我看看,我这院子怎么拾掇能好看点。”
美人忙说不敢。
老刘一贯热络,和美人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你看,就说这个烧烤架子,你嫂子劝我买个好一点的,被我拒绝了。出来体验生活,必须要买性价比高的,弄一个铸铁搪瓷的家伙放在这好看是好看,感觉上就差点。”
美人不太能理解老刘的心境,毕竟烧烤架子边上烟大温度高,熏得两个人都在咳嗽,可还是捧场地支持两句。
老刘说渴了,趁着喝水的功夫,检查还剩下多少没烤过的肉串,“鸡胗还在冰柜里放着,没拿过来,你帮我跑个腿?”
美人摘了手套,“没问题,傅铭刚才还说要吃。”
老刘“呸”了一句:“那臭小子见了鸡胗不挪眼,从小吃到大,也不知道换个口味儿。”
第20章
老刘和美人一边烤,一边往麻将桌上送。老王看不过去,提醒一句,剩下四个人这才停下来,撑起圆桌,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
饭后,美人帮老刘打扫卫生,老刘指着身后的平房说:“进去右拐,左手边第二个,是傅铭的房间。屋子都不大,你们俩挤一挤吧。”
美人答声谢。
渣攻手气差还不承认,老王骂他散财童子,把他从椅子上挤下去,扬言要大杀四方。余下仨人也不服气,趿拉着拖鞋跟上去。
老刘在葡萄架子底下吐葡萄皮,招呼渣攻,“来吧,歇会儿,吃点儿。”
渣攻拧着眉毛,一脸嫌弃,“有虫子吧,我不去。”
“虫个屁!”老刘把手里的蒲扇扔出去,“过来得了。”
渣攻捡起地上的扇子,坐过去。
“说说吧,怎么回事?”老刘往屋子里努努嘴。
“什么?”渣攻揣着明白装糊涂。
“别装了,就咱哥俩儿,谁还不是谁肚子里蛔虫。”
渣攻从碗里捡了一颗葡萄,酸得直皱眉,“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在你头顶的藤上摘的,绿色无污染,饭后来两颗,促进消化。”老刘拍拍他,“别打岔。”
他凑近渣攻,颇有几分妈妈桑的意思,“听说你快有一个月没出去瞎混了,改邪归正了?啧,你别翻白眼啊……我知道你俩十年那个事儿,之前我去给你家老爷子请安的时候他告诉我的,还让我帮他物色孙媳妇儿。我记得你大概从第二年就不着家了,算算时间,现在是第七个年头了吧?怎么人家痒的时候你热恋?”
渣攻话听全了回一半,“你看我有热恋的样子?热脸贴冷屁股呢,白送上去都惹人嫌。”
老刘乐出声,“你活该!你当年干的那些缺德事儿,我都看不下去,如果我是喻岩我就和你拼了。”
“你以为他没和我拼命?”
“算了吧,要不说你是个孙子呢。你掐着他爹的命,跟他搞什么协议,下不下贱呢。”
老刘又拈起一个,翘着兰花指,送到渣攻嘴边。
渣攻提起这个就头疼。
他知道这手段不光彩,可按照当时的状态,僵持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他一直忿忿不平,对美人又爱又恨——爱他这个人,又恨他那么倔——昨天突然参破喻父拿他当避难所、当工具人,心里就更不是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