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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帝鸿 第11节

作者:羽小飞 字数:22388 更新:2022-01-04 09:53:29

    “近来九重天上发生了许多事,但归根结底也就这几件重要的,只是”采鸟面色变得古怪,欲言又止道“有一个人,您一定要留心。”

    我挑眉,弯起唇角缓声道“你想说的可是帝晨”

    “是”采鸟抿了下唇,还是摇头开口道“只是如今的帝晨大人,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第50章

    采鸟的意思,帝晨只是颛顼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采鸟既未见过帝晨吃饭,也从未看到帝晨睡觉至于要不要去茅厕,他尚且还没亲自论证但这些证据已能说明现在的帝晨并非真人。

    不过在我看来,帝晨虽然有所变化,但绝非采鸟所说是个区区的幻影。相处十多万年,他的音容笑貌我不至看错。

    见我沉吟不语,采鸟便识相地闭上了嘴。一片安静之中,我抬头看到远处身影晃动,显然是九婴的人如约前来,看到采鸟在此,不知是否应当靠近。

    我放下酒杯望向那个地方,便有一青衣人飘然而出,单膝跪在我面前恭敬行礼。我目光一顿,微微讶异道“是你”

    来人是个女子,面目平凡到进了人堆里便再也分不出来一般,正是畴华时见过一面的玉衣。

    “回帝鸿大人的话,玉衣在地震中摔下山崖,被九婴大人所救,侥幸取回一条命。为报恩情,如今为九婴大人效力。”

    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弯起唇角道“我似乎记得,你应当是常羲的亲信”

    “我不曾背叛常羲大人,只是想替他留条后路。”玉衣不为所动,只静静道“常羲大人对您的执念太深,只要能与您一争,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常羲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上一走。”

    “是么。”我笑容渐淡,转而问道“九婴的消息到了”

    玉衣不动声色地朝着采鸟瞥了一眼,我淡淡道“不用避着他。”

    玉衣方才开口回答“从各种迹象来看,九婴大人已经确定颛顼就在九重天上,只是具体位置仍旧只有帝晨大人和常羲大人知晓。”

    “颛顼魂魄受损,果然只能靠九重天的王气温养。”

    我思虑片刻,缓缓微笑起来,言语中却透出一丝冷冽“既然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你可准备去见一见渊晟了,采鸟。”

    要想找出颛顼,其实不大容易,因他现在不过是抹不完整的魂魄,可以将自己随意塞在任何地方,比如别人的身体中,比如伙房角落的酱油缸下,再比如端华宫东南角茅厕门口那个狗洞里,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但事到如今颛顼不能不杀,除了想出点办法,委实没有其他办法,是以迎难也唯有直上。幸亏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没脑子的人,在我看来,要找出颛顼所在,关键在于设置一个导火索。

    两日过后,采鸟便奉我之命前往从渊。我予他一块圆光镜,镜中反射出那边的情形。

    未到从渊前,采鸟急得什么一般,然而真到了地方,他却久久立在水畔巨石之上一动不动,似是有往事自脑中浮光般掠过,脸上神色跟着沉了下来,竟没了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眼锋如刀,却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色彩。

    近乡情怯,概莫如是。我正感慨,浮游却皱起眉,低声不解道“他是不是不会游泳”

    我

    采鸟原身虽是个扁毛的大鸟,毕竟不是凡物,区区洑水还是信手拈来。视野变换,两柱香后,他已潜入水底。

    那是个水晶宫般的去处,四周皆是蔚蓝一片,日光从顶上投下来,形成几道金黄色的光路,游鱼从中穿过,漾起层层水波,亦真似幻。

    采鸟毕竟无心欣赏,立时取了犀角点亮,借着莹莹火光四处打量。这在平日里并无多少用处,但此刻颛顼虚弱,借用燃犀却多少能看透一方幻境。

    采鸟的目光落到身边一块巨石上,他快速上前几步,用苍白的手指描出虚空中大门的形状,轻声道“帝鸿大人,这就是关着渊晟她们的地方”

    自圆光镜并不能看到幻影之后的东西,我顿了顿,淡淡道“应当没错,你砸门试试。”

    实则以九婴和颛顼的行事风格,渊晟未必就被关押在此处,要救她也绝不可能这样容易。这样浅显的事,采鸟其实也应该能想到,他毕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都说旁观者清,却不知有时当局者宁可迷。

    果然听我言辞笃定,采鸟丝毫没有多想,脸上浮上一层喜色,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能救你了,渊晟。”

    可在这关键时刻,他的神情却陡然僵住。采鸟退开一步拔剑,环顾周围突然从角落里缓步而出的兵士,表情惊疑不定“怎么可能,九婴应该已经将所有的守卫都处理掉了。”

    领头的军官冷笑“我等就是奉九婴大人之命前来。”

    采鸟低下头默了半晌,手指用力,生生将圆光镜掐出一道裂痕来,哑声道“帝鸿大人,这是您的安排么”

    他这般惊讶,着实不该。早在他于云和背叛我之时,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半倚在软榻之上,不为所动地看着。

    按照安排,采鸟这里闹出的动静会将很大一批人引过去,端华宫中就会相对空虚。且如此行事,也是为了消除九婴的嫌疑,让他不至于过早暴露。

    “你无情起来,果然比我还狠上几分。”九婴阴阴柔柔地笑起来,执起一枚白玉棋子“我已依你所言,将你在此的消息卖了出去,想来帝晨和常羲也快到这里了。”

    我偏头看棋盘上的形势,一边不咸不淡回答道“能坐收渔利,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事。”

    九婴颌首道“自是如此,只是若没有了你,我怕是反而会感到寂寞。”

    我落下一子,随即笑了笑道“那你何不索性真真正正站在我这一边”

    “寂寞总比没命好。”九婴将手中白棋投入棋篓,叹了口气道“我输了,你等的人也到了。”

    我们此刻在端华宫外一处凉亭中,触目所及是一片红枫灼灼,小溪清清浅浅地曲折流过,上架一座石质拱桥,晚风荡开风中馥郁桂香,有两人在秋色之中并肩踏桥而来,另有甲士团团围住凉亭,严阵以待。

    九婴起身让开一步,将我一人留在亭中,对帝晨一拜道“在下不辱使命,逆贼帝鸿在此。”

    帝晨不语,常羲却哈哈一笑,眼风扫过我,刻意抬高了音调道“许多年了,帝鸿,你总是信错了人,今天总归还是我棋高一着。”

    我悠悠然道“胜负还未可知。”

    常羲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擒不住你一个”

    “或许我最后会败在你们手下,可却也必能拉九成以上的人为我陪葬。”

    我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唇角微微上挑,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傲然道“你们哪一个先来送死”

    、第51章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

    常羲脸色白上了一白,却勉强将百般情绪压了下来,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我并不理会他,只将目光投向帝晨。

    若说这里有谁能和我一战,大概就只有帝晨一人。此番不立刻动手,也是为了探一探他的底细。

    帝晨抬眼,温言道“帝鸿,你此生此世都该留在归墟之中的,也省得别人费心麻烦。”

    入了秋,山风颇有些刺骨的冷,此情此景,却不知为何熟悉得令我有些想要发笑。然而思虑良多,觉得像是静默了一辈子,其实也不过一怔而已。

    我缓缓踱步上前,抽出腰上长剑,微微屈指轻弹剑身,雪亮的寒光颤动,轻微龙吟令众人脸色微变。

    “帝晨大人请退后。”常羲狠狠瞪了我一眼,沉声道“布阵弓箭手准备”

    帝晨唇边却露出一丝微笑,伸手按住常羲,开口缓缓道“帝鸿,你不是这般没有算计的人。特意困在这里,倒像是为了留住我与常羲一直跟着你的浮游到哪里去了”

    他说得虚泛,常羲却是了然一惊,皱眉看向我“将端华宫中的兵力一点点分出去,你的目标在颛顼大人”

    我挑起一边眉梢“如今想到了,也不算太蠢。”

    “不愧是帝晨大人,委实是真知灼见。”

    九婴见状立刻变了口风,在一旁凉凉叹道“在下羞愧,此时听了你的话方才茅塞顿开。能看懂帝鸿的果然只有帝晨大人一人而已。”

    帝晨但笑不语,常羲也懒得同九婴胡搅蛮缠,只急急道“我先去看看。”

    “且慢。”帝晨直直地看着我,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倒觉得,我们现在赶去看颛顼的安危,方才是中了帝鸿的计谋。”

    “说得不错。帝鸿和我一样,想来根本就不知道颛顼大人在哪里,正等着我们给他带路呢。”

    九婴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转向常羲道“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我们两个似乎都有些多余了。来来,我看还是咱们凑做一堆算了。”

    常羲极嫌弃地拂袖避开他,再看向我时,脸上却换成了极得意畅快的神色“帝鸿,你的计谋都被看穿,还是不要挣扎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他这表现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我一倒霉,他就特别地高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即便我与常羲有些过节,他也不该把我当节来过,更何况我与常羲似乎也称不上有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不过他可能是要失望。

    我好整以暇地笑笑,开口道“你们该知道,我做什么都喜欢留条后路。”

    帝晨模糊地笑了两声,目光有些漂浮地望着我,语调中带出温和的意味“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你想做什么,帝晨”

    “我确实是打算将你们拖在这里,然而浮游去做的事,却与你们想得不同。”我道“人的目的复杂,做事就会有迹可循,然而我不为别的,只想杀了颛顼而已。”

    常羲脸色变幻“你是什么意思”

    “有人告诉我,颛顼就在这九重天之内。所以我便叫浮游绕城放了一把火。此火乃我本源之力所化,又以阵法加固,等闲之人绝无可能逃得出去。除非你们三人前去营救,否则颛顼此次必死无疑。”

    “帝鸿,你疯了么”常羲拧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颊边的肌肉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城中尚有几万活人”

    “这世上有谁完全无辜。”我笑容得四平八稳,开口反问道“何况这些人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恶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场众人果然犹疑起来,此时天边亮起红光,竟比晚霞还艳了几分。帝晨双眸锁住我,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淡去,良久道“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罢了,常羲、九婴,你们在此留住他。”

    常羲挺剑而立,便要与我一战,却不想九婴忽然出手,趁他不备攻向他的后背。常羲其实一直有所防备,然而九婴之前故意接近,此刻毕竟靠得太近,身形又如鬼魅一般,这一掌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常羲身上。

    他们二人实力原本在伯仲之间,九婴得了先手,手中长鞭分成四股,分别向常羲手脚而去,尖刺倒扎进他的皮肤,带出刺目血痕。常羲无法,只得纵身跃开一丈,勉强以剑抵挡。

    金石之声中,我轻轻地掸了袍子,站在原地看这场好戏。

    帝晨目光一凝,微微蹙了下眉,忽然对常羲提醒了一句道“小心。”

    我正想这要怎么个小心法子,却见帝晨一挥手,早已布置好的弓箭暴雨一般朝着这里落下。挡开逼近的一支箭镞,我抬眼看去,便见帝晨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偏殿方向快步走去。

    那里原本是司幽的住处,帝晨投入归墟后,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我便安排他在那里将养身体,若颛顼在那里,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帝晨就这样放弃了常羲,甚至以常羲做饵来拖住我们,实在有些不像是原来的他。颛顼的生死,对他难道真的就这样重要旁人常说看不懂我,如今却轮到我看不透别人,真是天理循环,天网恢恢。

    我半眯起眼睛,目光遥遥地落在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自嘲地一笑,便听见对面九婴咬牙道“帝鸿,你袖手旁观,是要坐山观虎斗么”

    九婴自从少了几个头后,只剩下嘴上功夫,实力却大大受损,因为对着常羲,竟连挡开飞箭的余裕都没剩下多少,委实十分无用。

    我以术法筑起火墙把箭拦在外面,正打算杀了常羲干净,却不想有一人忽然扑了上来。九婴咦了一声,抽身猛地后退一步,怒极非笑道“玉衣,你找死么”

    来者果然是玉衣。她扶住常羲,看也不看身上伤口,只道“九婴大人曾答应过我,不伤常羲大人的性命的。”

    九婴道“这确实是我答应过的条件。不过这常羲,真的值得你这样不要命的相帮你那时生死未卜,他可是连找都懒得找你一回。不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投靠了我么”

    常羲闻言脸色一沉,又惊又怒道“玉衣,原来是你一直往外传递消息。”

    玉衣的脸色稍稍苍白,犹豫片刻后,却还是劝道“您与帝鸿大人相争那么多年,何必呢何必要将命也陪进去呢”

    常羲神色微顿,随即忽地仰头大笑起来,朗声道“人人都说帝鸿手段可怕,心机深不可测,我却偏要与他作对。同为神族,以我之才,为何要屈居于帝鸿之后,当个万人之上却永远一人之下的庸才在这世上走一趟,籍籍无名与鸟兽何异踏上九重天的第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心让四海八荒记住我的名字”

    九婴事不关己地笑了笑,随即又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评判道“所以你就处处学帝鸿,穿衣打扮,行事作风只可惜,学得太像,偏偏少了一分气度,又丢了自己的风骨。”

    常羲傲然的神色一下僵在脸上,忽而化作苦笑。他垂下头,缓缓摇头,轻声开口说道“或许当真如此”

    一片死寂中,唯有他低低的笑声,真是何其渗人。场面很是凄苦,许多人中,似乎唯有我不解其意。

    乍然听到这个说法,我不可思议地将常羲上下打量,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来“他哪里像我”

    “”常羲猛然抬头,目眦欲裂道“帝鸿,你是在折辱我吗”

    九婴在旁啧啧称奇道“他与你明争暗斗多年,帝鸿,你竟没有一点感觉”

    我恍然“他当年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小打小闹,原来不是因为公文改多了太忙,才闹别扭生了怨气”

    常羲

    “你这样可怜,我都不忍杀你了。”九婴颇同情地拍了拍常羲的肩,眉眼间的幸灾乐祸却几乎要漫溢出来“帝鸿也算是阴谋诡计的祖宗,你那一点伎俩,实在不该拿到他眼前去看的。”

    常羲色厉内荏地冷笑一声,开口道“即便如此,这回你们也算是败了。我已经拖住了你们,而浮游为了照看阵法,也不在这里。这点时间,足够帝晨带颛顼离开。”

    “你可知计谋的最高层次是什么”我道“那便是你们明明已经猜出了它的内容,却还是乖乖被骗了。”

    常羲呼吸一滞“你难道”

    “不错,浮游无须等在城外,因为那火根本不是我本源所化。”我缓缓道“恶人的身份实在好用,我这么说了,你们便都信了。从刚刚的表现来看,帝晨已经失了与我一战之力,浮游胜过他绰绰有余。想必现在,颛顼已然落到了我们的手中。”

    “不愧是你。”常羲错愕之后,轻轻笑起来“你原来什么都想到了,只可惜啊,即便到了这一步,你也未必能找到颛顼。”

    我微微挑眉,听常羲继续说道“因为即便颛顼就在你面前,你也决计猜不到那就是他的真身。”

    、第52章

    他说的如此确定,看来颛顼确实将自己塞进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东西里面。此事我早就料到,所以并不惊讶,因此只道了一声“是么”,便打算去找浮游。

    然而常羲见我如此,不知为何却忽然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上下浮动,双目赤红道“帝鸿,你到如今也还不肯将我放在眼里吗”

    因为心情还算不错,我便停下脚步,将视线重新投向他,颇无所谓地开口“何出此言”

    “哈哈哈哈,何出此言”常羲猛然推开搀扶他的玉衣,仰天长笑了几声,一字一顿地涩然说道“帝鸿,若换成是颛顼,你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就放过他么你不杀了我,就表示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

    这话讲得倒也没错,我稍沉吟了片刻,听见一旁九婴发出看好戏的嗤笑。

    下一刻,常羲便惨淡着脸色扑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倒在了我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吼道“帝鸿,杀了我不能胜你,那我至少也死在你的手上”

    他的脸色灰白,玉衣的脸色却更加灰白。大概是因为常羲这引颈受戮、一心求死的模样,颇惊世,颇骇俗,所以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只好道“我已应了玉衣不杀你,便决计不会食言。”

    “那个女人又懂些什么”常羲厉声大笑起来,抓着我的衣袖摸索过来,执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弯起嘴角显出略略陶醉的样子,微笑着开口道“帝鸿,动手吧。”

    不知为何身后起了些鸡皮疙瘩,我难得有些迟疑。

    玉衣脸色愈发灰败,瞪着我的眼神十分古怪,古怪中有些愤懑,愤懑中还有幽怨。与此同时,九婴在旁悠悠然开口叹道“因爱生恨,可怜啊可怜。”

    众人顿时又静了一静。

    常羲却还攥着我的手腕,心无旁骛地看着我的眼睛,兀自道“杀了我,这六合之中,我只愿死在你一人手上。”

    玉衣眼角终于渗出泪水来,忍不住一下扑到了常羲身上,哭喊道“不,我不要你死”

    常羲道“不,我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常羲道“你管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管我管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我

    他二人真是在用生命谈情说爱。

    对话没完没了地继续了下去。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身上吊着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我感到很无奈。

    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开口道“常羲,到此为止如何这时间,想必也拖延得差不多了。”

    常羲的身体顿时一僵。

    “做出这一场闹剧,想必是为了让我不能过早与浮游汇合。”

    顿了顿,我云淡风轻地继续开口道“可从之前的表现来看,帝晨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浮游应当能够轻而易举地自他手上夺过颛顼那么,颛顼到底想做的事情,你可否为我解释一二”

    常羲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有力气轻轻地笑了一声,回答道“不愧是你。可即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口的。这一辈子,我总要胜你一次,哪怕是借别人的手呢”

    我微微挑眉,正要继续追问,就听到稍远处一个孩童的声音传来,抬眼看去,却是已经死了的才雨。

    “帝鸿,能否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你要找的,毕竟也只有我一个罢了。”

    “颛顼。”我半眯起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开口道“未曾想到,你竟还留有使用幻术构筑出身形的气力。”

    化成才雨样貌的颛顼身后跟着帝晨和浮游。浮游手中拿着一块材质上佳的温润玉石,眼中却有些迟疑。

    颛顼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头道“不过打肿脸充胖子,咬牙撑着罢了。我的魂魄本体已经落在了浮游手里,你们什么时候想杀我都不甚要紧。”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投向九婴,轻笑道“帝鸿,是你胜了。可我死了,你却毫发无损,这恐怕不是某人希望见到的结局。”

    “此言很是有理。”我跟着转向九婴,淡淡道“你觉得如何”

    九婴阴阴柔柔地歪头笑起来,拍了拍手道“我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你们若不能两败俱伤,我会很为难。”

    伴随他的拍手声,数千人执剑从角落中钻了出来。那些剑均非凡品,原本是为了对付颛顼的,此刻却全指向了我。

    “你与颛顼此刻都无援兵。”九婴笑道“不如就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做个伴,如何”

    帝晨曾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愤世嫉俗之人,或许自小受人冷眼相看,才会全身竖满刺变得面目可憎;贪财俗气之人,或许曾经身无分文在市井中打滚求生,才会不知不觉中染了一身市侩凉薄之气。哪怕是真真正正罪大恶极之人,若看着他从小到大,一步步长成现今的模样,或许都只会心生怜悯。所以这世上没有不能谅解之事,没有不能原谅之人。

    然而话虽如此,我归根结底,却其实也不过一介凡人,当不了他所说的圣人。既是凡人,那便只好从自己的立场看人,以自己的好恶行事。

    不论有何理由,选择了与我敌对,那就只好请他们付出些代价。

    视线从得意的九婴、垂头的常羲、焦灼的浮游、浅笑的帝晨和面无表情的颛顼身上一一扫过,抬手压住额角,我半眯起眼睛发出好整以暇的轻笑“九婴,既然早就料到你会反水,难道我竟不会做一点准备么”

    九婴脸色微变“你手上已经没有能用的人了。”

    我并未回答,只轻描淡写地弯起唇角望向他,照着他之前的样子拍了几下手。

    形势瞬间倒转,那千人中忽然有人倒戈,将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身边同伴的身体。于此同时,他们背后也忽然涌出了其他伏兵,采鸟抬手瞬间斩杀数人,随即对我大声道“帝鸿大人,依您所言,端华宫内九婴和常羲的人均已被镇压。”

    九婴后退半步,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因为一己之私,便随手弃掉采鸟这样好用的棋子”

    我冷笑了一声,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我曾看重的人,毕竟不会是全然的草包,他若不假死,你怎么可能放心与我联手采鸟在这里原本也有一些势力,再加上我与他见面之后教予的控魂之术,已能掌握端华宫三成人手。但要与你和常羲对抗,就必须让你们放松警惕,所以我才让他去救渊晟之时,和我一起演了这么一场戏。那时围困采鸟的兵士,由你和我一起安排。你以为是必杀之局,却不想经我之手,那支队伍中至少有一半是采鸟的人。”

    九婴将手抚上胸口,垂下头,忽然耸动着双肩涩声笑起来“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你了,却仍旧棋差一招,罢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止住笑声开口道“不想到了最后,我与颛顼都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我勾唇收回目光,正要开口,颛顼却突然插话道“帝鸿,你可知浮游为何没有立刻杀了我”

    浮游会将帝晨和颛顼带到这里,确实出乎意料。但在我看来,事情应当还在掌控之中,否则浮游绝不可能这样应对。只是看颛顼的样子,似是觉得自己此次还是能够逃过一劫

    我偏头看去,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口“愿闻其详。”

    颛顼道“只因我如今与帝晨一体,我死了,帝晨也不能独活。”

    我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帝晨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

    “何必如此无情”颛顼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帝晨为何会站在我这一边不曾经历过的人,绝不可能了解归墟之下有多可怖。为了从里面出来,帝晨那时不得已与我做了三个约定。一是保护我的性命,二是助我毁去天柱,三是不得自尽。他做出种种事情,不过是被我控制了而已。”

    目光轻晃,我将他的话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刹那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这感觉不过一瞬,片刻过后,我只笑了笑,听不出情绪地缓缓说道“是么,可那又怎么样难道只因这点理由,你就像让我饶了你的性命”

    “非也。”颛顼脸上褪去笑意,郑重道“我只求与你一战而已。若你胜了,我束手就擒,且会将自己与帝晨的联系断开;若我胜了,你便放我离开此处如何”

    、第53章

    这样的口头约定没有多少效力,不论是我还是颛顼,若是输了想必都会轻易反悔。因此颛顼这样说,定然是布了什么局,且我一时竟有些看不透。

    又或许他只是想要拖延时间

    采鸟见我沉吟,上前一步急急道“帝鸿大人,如今大好场面,您切不可答应颛顼”

    确实如此,这种时候同意颛顼的提议,不是蠢,那便是傻。颛顼一死,许多危险便可消弭于无形,我大可不必冒这样的险。

    颛顼却道“帝鸿,像你这样的人会迟疑,便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赤红夕光中,他笑得笃定。

    帝晨一言不发地站在浮游身侧,仍由兵士用剑指着自己,唇边带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来,雪衣乌发被落日染出一片温暖的橙红,依稀往日模样。

    我于是开口“颛顼所说,可是真的”

    帝晨淡然道“确实如此。”

    我再问道“你想活着么”

    帝晨笑着回答“大抵不想。”

    风从树梢上刮过,几片枯叶打着转儿缓缓飘下,天边三两黑点,是飞鸟归巢。

    我收回目光,凝望微微泛红的天空,许久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还记得当年父神想杀我,你执剑守在我门前么我那时想,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有机会便还给你罢。”

    采鸟大惊,还欲在言,颛顼却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大笑道“真是痛快,多年不曾与人真正一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目光微凝,冷笑道“哦”

    颛顼举起手中兵器,答道“可否许我以腾空剑应战”

    他手中正是我在前往大荒时被九婴算计、之后就此遗失的腾空剑。此剑原本就归他所有,当日父神趁虚而入,在颛顼封印了共工之后,便立刻出手诛杀了他,并将腾空剑据为己有,临终前还嘱托帝晨决不可轻易丢弃此物。

    这样的东西,自然算得上是上古神器,但以颛顼此时强弩之末的状态,应该连腾空剑力量的十分之一都难以发挥出来,想要凭此胜我,正是天方夜谭。

    不知道他有怎么样的打算,索性便以不变应万变,让他将所有的手段使出来看看。

    我眯起眼睛,片刻后笑道“又有何不可”

    若要比试,这里当然不够施展。我便与颛顼移动到了端华宫中一处练武场中。

    此处位于峭壁之上,崖下寒气浮动,深不见底。周围人围做一团。飒飒山风灌满衣袖,将长发吹得翻飞。场正中央颛顼岳停渊峙地挺剑而立,姿态颇挺拔,只是孩童身形配上这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是不禁让人想要发笑。

    我问道“你不换个样子”

    颛顼干脆答道“形貌没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可以浪费,如此便可。”

    说完便向我冲来,剑带起银光,风驰电掣般直指我的咽喉。

    这样猴急,看来倒不像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懒懒避开,反手借势击向他的后背,同时手心漫起粲然的火光,猛兽般毫不留情地狂扑过去。

    颛顼双脚未及站稳,索性以手撑地跃出一丈,腾空剑亮起鬼魅般的幽幽绿光,光芒瞬间扩大成光幕,凭空架住我的攻势。两边力道相撞,发出山崩地裂之声,一时间尘土飞扬,他趁机重新拉开距离。

    大致了解了颛顼此时的实力,看来我以往确实未能真正发挥腾空剑的威力。

    但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抬手,两道烈焰互相缠绕着轰然而上,在至高处砰然飞散,裹挟着悲鸣的风声自各个方向袭向对方。赤红的火焰与血色的天空仿佛融为一体,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堆叠而来,那重量似乎能将人生生压垮。

    然而颛顼沉静地立在原处,竟打算以力抗力,狭长剑影在空中收放,生生划出一道圆来,火势撞上绿色幽光形成的巨盾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空间跟着微微扭曲起来,眼看便要消散。

    颛顼眼中泄出一丝笑意,却不想那烈火却忽然散得更开,以极快的速度藤蔓一般顺着巨盾攀援而去,形成一张无可挣脱的蛛网,将他包裹其中。

    虽然不能直接造成伤害,但过高的热度令颛顼解开腾空剑造出的结界,焰光骤然积聚,尽数涌入他的身体,倏忽爆裂开来,颛顼以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他原本就没有和我对抗的实力。我将他踹翻在地,用脚碾着他的胸口,居高临下地淡然道“是你输了。”

    颛顼用舌头舔去嘴角溢出的血沫,点点头道“是我输了,你可叫浮游捏碎那块玉,杀了我便是。放心,帝晨不会死。”

    我静静看了他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开口对浮游道“动手。”

    变故发生在那一瞬间,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短短片刻,颛顼忽然抬手,腾空剑以破空之势向我而来。他保存着这样的余力,难道就是为了缩短距离拉着我赔命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若我没有准备,这最后一击之果断狠辣,定然令我避无可避。

    可我却恰恰料到了他会如此行事,因而侧身一闪堪堪避过腾空剑。剑出如流光,朝崖下急射而去,与此同时,浮游手上用劲,玉佩俱成烟粉,颛顼与之一同化作烟雾散去,脸上却不知为何仍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我皱眉,便觉得脚下忽然晃动起来。

    莫非这便是第四次地动可颛顼分明已尸骨无存

    这时帝晨忽然开口道“腾空剑。”

    我蓦然回头,看向那快要隐没在云海之中的兵器,就发现那纹着细密符文的剑身上竟光芒大盛,这仙芒赫然便是属于已死的颛顼,颛顼魂魄根本不是附在那块玉石之上,而一直隐藏在腾空剑中

    他提出比试,最后拼死一击,其实不是为了杀我,诸般行动误导,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毫发无损地逃出这已如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帝晨小儿”颛顼在半空中重新显出身形,大怒的声音响起“为了显露我藏在腾空剑中之事,你竟私自发动地震,你竟然敢”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帝晨静静站在原地,自脚开始从下到上一点点消散,却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笑得浅淡,心中顿时一沉,再无暇他顾。

    轻微的麻痹感从指尖弥漫上来,全身的肌肉绷紧得发痛,我张了张嘴,却只能道“帝晨”

    这是我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一旦做了选择,我便无从置喙,从来如此。

    “颛顼说的不错,但我做了第四次地震的祭品,所以现在便要消失了。”

    帝晨脸上带出一些温暖的笑意,四周嘈杂,他的声音却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因为复活之时那三个约定,我有很多事不能做,思虑良久,既然不能阻止,不如就让地动提前发生。颛顼措手不及,而你在此,想来也绝不可能让他再有所补救,这是最好的时机。”

    他的话让我近乎无法理解。

    喉头涌起一些血腥气,我凝目死死地盯着他,一步一步靠近,随即开口问道“你就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替自己想一想么”

    帝晨目光平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帝鸿,我并非如你所想。我也会怨,也会怕,在归墟的几万年,远比我想象之中难熬千倍万倍,我后悔了。我很疼,你无法想象那种钻心蚀骨、没有尽头的疼痛,那个时候,我很恨你,恨你为何不曾阻止我,为何身处此地的不是你。”

    我闭了闭眼睛,听他继续缓缓说道“到那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先是怎样的人,如今又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帝鸿,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父神让你做了所有的脏事,背了所有的骂名,他对我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若我不够好,便是辜负了你。所以我才用尽全力,一步步走到如今,心一天天的坚硬起来,转身回望,却发现自己连初衷都忘记了。原本在这世上,我们就只能对少数人好。”

    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我问道“颛顼的行动其实大半由你诱导,是不是”

    帝晨怔了一下,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随即苦笑着叹了口气回答“其实还要久得多,天柱被毁之后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修补的办法,结果到最后也唯有先破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途。因此我才利用颛顼,布下这一个局,只是这个方法,我如今却不想用了。颛顼所制的法阵,这最后一步并不完整,但无论如何,这片大陆也都将彻底崩塌,四海八荒无一能够幸免。现在还来得及,帝鸿,带着浮游去夹缝吧,只要去过一次,便有办法找到路径。唯有在那里方能躲过一劫。”

    “其他人又当如何”

    帝晨摇了摇头,笑容未改“其他人的性命,其实已经与我无干。是我自己用所谓黎民百姓的笼子装了自己,作茧自缚却还想让你学着,岂非可笑帝鸿,我唯希望你能活下去而已。”

    他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连那笑容也变得透明而虚幻。我伸出手去触碰他,帝晨轻轻地回抱住我,开口道“我忘记很久了,现今终于记起来。在这世上,我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你一个。”

    手中蓦然一空,仿佛流砂四溅开来,即便收紧双手也再无法触及。

    黄昏天边的纤云散去,稀稀落落吊起几颗昏星,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帝晨化作的银光在飞尘之中消散。

    自此之后,天地间再没有他的存在。

    、第54章

    帝晨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蓦然空了一块,从骨髓里泛出冷战来。脚下是接连不断的震动,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浮游仍在和颛顼缠斗,我却像是失了力气,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以多欺少,共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颛顼已然不支,趔趄了几步勉强架住浮游一招,出言挑拨。

    浮游不语,采鸟随即冷哼道“打不过我们,就像改成斗嘴了吗我们可没多少时间陪你玩,你还是早点去死来得正经。”

    颛顼不屑开口“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采鸟被戳中痛脚,面色一白又一青,半晌方才压着怒气道“若非你算计,我怎么可能背叛帝晨大人你说我是小人,你又算得什么东西老了不死,偏拖着全天下人为你陪葬”

    “采鸟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颛顼搓着牙花子道“生在六合之中,你可曾想过这四海八荒之外是何情形天道弄人,想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一辈子只能困在这弹丸之地,与庸人为伍。”

    浮游忽然插嘴“你破坏天柱,是为了离开这里”

    颛顼道“不错,我正是打算毁了大陆,引天道干涉,随后吞噬其获取力量脱开禁锢正是因为我早年得了这个上古流传下来的法阵,帝晨那厮才会与我接触。哈哈哈哈,若天下诸人知道自己敬仰的帝晨竟是这样的恶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浮游皱了一下眉,忽然道“出去了又能如何,你在这里得不到的东西,在哪里都不可能找得到。”

    颛顼一愣,眼瞳中渗出渗人的凉意,随即从喉咙里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寻得到如何,寻不到又如何这世上大半人活得浑浑噩噩,我却不能这样,既然活着,便自当快意随心,宁可负天下人,也决不负自己的心意。看看天上的红月,天道已经出手了,还有谁能阻止我。”

    毕竟是活了十几万年的老不死,穷途末路不失枭雄本色。浮游和采鸟皆是静了一静,我终于微微将脸侧向那里,寒风擦地而来,将我头发衣袂吹得翻飞。

    颛顼立时凝神警惕,我静静地扫了他一眼,弯起唇角开口道“你太吵,闭嘴。”

    他脸色数变,勃然大怒地操控腾空剑破风而来。我站在原处未动,颛顼因我未采取任何动作疑惑了一瞬,攻势却并未停止,伴随极大的声势,爆炸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腾空剑绿色的残影消失在烟尘之中,颛顼意识到它已经准确地击中了我,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喜色,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便生生僵住。

    我用手指夹住剑锋,腾空剑的刀刃自那一点开始缓缓崩解,铁屑反射着红色的寒凉月光,随风飘摇着落在地上,像是干涸的血渍。

    “怎么可能,那可是腾空剑”颛顼浑身如此锋芒,摇着头不能置信地后退一步,若有所觉地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肩上出现了一簇细小的火焰。然而在讶色出现在他脸上之前,那火苗便冲天而起,带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热气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颛顼就已经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熊熊大火。

    我缓步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慢慢提了起来,眼睛如寒潭静水,漠然没有半点波动“不必拖延时间了,你已经别无选择。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发动那个所谓的法阵吧。”

    颛顼张大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发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简,月光照在上面,似是有所呼应,天上的血红满月竟如心脏一般搏动起来,发出炫目的光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震动了视野,壮观的红色极光横陈开来,其间出现墨痕一般的污渍,逐渐扩大,向着我与颛顼的方向激射而来。

    颛顼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开口道“你得了天道之力,至少替我出去看看。”

    我面无表情地收紧左手,火光大盛,他终于化作一团灰烬散去。黑影于此同时融入我的身体,我闷哼了一声,四肢百骸都升腾起一股热流,在我经脉之中快速流转起来。

    帝晨死前未曾说明他的计划,我却多少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天柱一旦有了裂痕,就再难恢复如初,所以帝晨才会协助颛顼引来天道,准备在最后将这股力量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成为新的天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不会让他好过,要接受天道之力,这天下还当真没有几人,即便是我,此时也着实难以忍受,像是在油锅里被煎炸一般疼痛。

    不知帝晨在归墟之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浮游丢了手中武器,朝着我冲了过来,我从未见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停在一尺之外,再也不能接近一步。敢夺天道之力,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与所有人隔绝开来,且这个距离还在不断扩大。

    其实还有选择,我此时仍然可以破开空间,如颛顼此前计划一般,带着浮游一同离开这片大陆,然而我到底抛不下帝晨留给我的这份执念。

    浮游疯了一般想用拳头破坏那道无形的壁障,我着看血从他的指缝流下,顿了顿,开口道“浮游,够了。”

    他猛地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向我,呼吸些微凌乱,样子落在我的妍丽,却无比鲜活生动。我看不够似地看着,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将所有的心思勉力压住,语调淡淡道“我们以后或许还能见面,但还是不要再见了,因我最后终归没有选择你。”

    浮游像是想说什么,我摇摇头止住他,转开了视线,开口接着道“能和你相识这一场,于我已经很足够了,只是对不住你。从我们相识以来,总是你付出得多些。以后你可以去找沐音,我在畴华花了不少心思,而他尚且还算忠心。即便没有我,你应当也能照顾好自己。只是那些个点心要少吃些,对身体到底不好;晚上也别抱着狼牙棒睡,什么时候就硌到自己。你那直眉楞眼的性格容易得罪人,若是不小心惹了事,就去找沐音撑腰。冬天里别忘了关窗旁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了。”

    距离越拉越远,浮游脸上却忽而平静下来,过了片刻,他开口,淡如白水,却理所当然“你不选择我,我可以选择你,我同你一起。”

    我闭上眼,平平静静地说道“这是命令。”

    话落,红月猛地收缩,随即崩裂,化作红色光点向远处朦胧远山散去。周围只剩我一人。

    、第55章 尾声

    事情过去十年。

    地震终于完全平息,妖族和神族自不必说,人族竟也从这灾难中留存了下来。因我之前的安排,为了不损害自己在东陆的利益,妖、神两族都对其伸出了援手。

    采鸟选择了同家人一起隐居,常羲和玉衣倒是未死,只是被贬到了大荒,接替了当年共工蹲了上万年的位子。

    总归是个还算不错的结局,且这之后,我的名声倒是意外好上了不少。

    因为如今四海八荒已经没有什么说得过去、又愿意卷入世俗之中的人物,沐音便抓住机会,借我的名与势,竟成了新一位的天帝,而我则莫名其妙地被他尊为了太上皇。

    被天道困在小小的端华宫中,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虽则有些无聊,但其实也还能过得去。不知为何,这情形据说还颇有人羡慕,常有父母语重心长地叫孩子学我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从前我做过的事似乎都被一笔抹消,倒是帝晨因为帮助颛顼而遭人唾弃,即便他改变的只是术而非是道。大抵好人成佛需历经千辛万苦,有些许污点便永世不得翻身,而恶人成佛却只需放下屠刀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能不能被原谅,关键看你以前够不够浪。

    我于是倚在一颗樟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哦”

    采鸟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道“帝鸿大人,不提这个,我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今年家中新添了一口人,想请您给那小崽子赐个名字。”

    大概是觉得我在这里无所事事闲得很,近来许多人都喜欢隔着端华宫大门来找我说话,让我多少能知道些外头的情势,采鸟便是其中之一。

    懒懒地收回视线,我随口道“第十一个了吧,那就索性叫慕容十一。”

    采鸟目瞪口呆“我只是叫您帮我取个名字,您怎么连姓都给我改了。”

    “你那姓配上什么名都难听得紧。”我冷笑一声,回答道“或者就叫采花贼,似乎也不错”

    采鸟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您这脾气愈发得糟了。再憋上些日子,大概能将来的人都呛回去。不过我知道,您日日在这里坐着,等的其实也就只有一人。”

    我半眯起眼睛,采鸟抖了一抖。待我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又抖了一抖。

    我道“你莫非是觉得,我出不去就动不了你”

    采鸟苦笑了一声“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便是同您道别。从今往后,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反正您大概也不需要我来陪着了。”

    我挑起眉梢,静静地看着他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对我郑重道“我虽然进不去,但只要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就能穿过这道屏障。帝鸿大人,临走前,这样东西有人托我一定要交给您。”

    他将手中之物抛进来,我抬手接住,才发现这竟是恢复如初的腾空剑。

    采鸟道“为了修复这东西,花了我不少心思,连东王公也去求了一求。欠您的,这样也算是还了一些。”

    “即便是腾空剑,也破不了天道设下的这道壁垒。”我微微皱眉,抬眼看向他,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您忘了,腾空剑还有许多别的作用。当年颛顼败在帝俊大人之手,大人正是用这把剑暂时封印了他。腾空剑能温养魂魄,即使冲破了封印,此后颛顼也一直附在这把剑上。”

    我仍不解其意,采鸟却冲我极有深意地笑了笑,随即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离去。我愣了愣,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看他消失在角门的台阶下。

    偏西的日光拉长了采鸟投在地上的黑影,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东西,他带着许多年前的往事,消溶在微温的夕照之中。

    栖灵塔上金铃在微风中发出冷冷轻响,那声音同清冽幽香的青草气融在一起,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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