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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帝鸿 第8节

作者:羽小飞 字数:21524 更新:2022-01-04 09:53:27

    我

    最后我选择将沐音留在了玉姜城内,以后若要控制畴华,他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穿过一片紫阳花木,我与浮游步出兴亚门外,有甲士光明正大地列阵,见我出来,他们忽然呼喝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兵器,刀刃反射月光,形成了一片如波涛似的广阔光海。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分开队列而来,弯腰长拜,随即垂眸道“帝晨大人的事,臣等已经明了,君上背负恶名这许多年,是臣等之罪。”

    感觉到有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之上,我顿了顿,浅笑地望向这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

    “君上大义,臣等愿替君上讨伐逆臣常羲,这是臣等应尽之务。”文士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像是饿了三四天的人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但君上也有应尽之务。黎民受苦,为君者难道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软的不行,想必还准备来硬的。他与他身后的几千甲士,这些人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们有多么想活,就有多么希望我死。

    契瑶的话不单单了一种得救的途径,更说明了一种“我其实与传言所说不同”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人,拿小人没有什么办法,却从来都会无限制地为难君子,仿佛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该永远地做好事,而舍己为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这种想法行为是一种病,已经如传统一般延续多年。

    但,

    得治。

    成为人柱,其实不若他们所想那样简单,且不过是权宜之计,撑不了许久。普通人无从知晓,白渊之下便是归墟。投入归墟,骨肉皆毁,七魂六魄却既存,受尽痛苦,被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不认同父神的办法,帝晨七万年前入了归墟,因此尸骨无存,而我与他约定,十万年内会想出稳定天柱的方法,随后前往白渊,亲手毁去他的魂魄。

    帝晨说他做不到,所以期望我能活着替他做到。他期盼每个人都能得救,而我其实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想做成点不现实的事情,毕竟还是太难。

    想到这里,浮游环视四周,忽然提着狼牙棒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

    感慨一下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望向那文士,他花白的胡子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清了清喉咙,对方才从狼牙棒上收回目光,回过神开口道“臣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请君上早下决断。”

    我笑了笑,回答“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文士不卑不亢道“君上如舍己为人,四海八荒都会传颂您的功德,然君上如不依,其实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我唇边笑意加深“契瑶所说并非全是实话。你可知,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帝晨做了人柱,却没有随便换个人丢进去么”

    看他怔住,我提高了音量,悠悠然继续道“因为要做人柱,除了法力高深,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自愿。若非心甘情愿地咬牙撑着,不管是怎样的魂魄,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没有半点作用。”

    闻言,那人的眼神刹那间便暗淡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看他如秋日的枯叶一样迅速衰败,半晌后方才开口,勾唇淡淡道“我会去白渊。”

    似是不可置信,文士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蓦地抬头,眼中绽出亮光来“此话当真”

    我道“我从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说谎。但我有个条件。”

    文士急急问道“什么条件”

    “这里尚有一个违逆我的乱臣贼子。”我笑道“将契瑶活着带过来,我要亲手杀他。”

    要见契瑶,自然不是我意气用事。现在看来,他与颛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要离开畴华,必须要带上他。

    更重要的是,想打开归墟需要相当的力量,共工与帝晨死了,颛顼尚且虚弱,除了我,就只有破茧羽化之后、身负操纵空间能力的契瑶可以做到。

    颛顼可以利用畴华的民众,我自然也能利用,而当他们将契瑶带给我,便相当于将一颗重要的棋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即便不行,此举或许也能助我逼出颛顼,那姑且也无妨。

    、第章

    我初见契瑶时,他还是个玉雪粉嫩、心思澄澈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只到我膝盖这么高,仰着头看我,脸上露出点腼腆的笑。

    他那时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衣摆开口“我一天只吃两顿,会数数写字,还会扫地做饭,您能不能收留我”

    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结束。

    今日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不似活人,我却多少有些认不出来。

    他为什么背叛我,我已不想再问。

    先前的文士热切地站在我们的身边。

    “契瑶。”我没有看他,只弯下身扣住契瑶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道“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身边是肃杀而狂热的甲士,晨曦将天空染成苍白的颜色。千人组成的庞大军阵列在他身后,八卦旗在寒风中翻卷,突兀的破开天光指向头顶的巍峨云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契瑶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他的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却是看向了安静站着的浮游。

    声音沙哑,他开口问道“我没见过他,他对您很重要么”

    我回答“不错。”

    “大人看上去过得很好”闻言,契瑶脸上露出一点干涩的笑意来,顿了顿,忽然脱开绳子,抬手拉住我的胳膊,轻声道“原来失去重要之人只有我,太好了。”

    我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止住他的动作,然而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我竟然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方虚空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颛顼的幻境,然而定下心神,却发现略微有些不同,那是契瑶的过去。广阔无垠的白渊旁,缥缈的水雾笼了远近的景物,离愁一般寂寥悠远。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遮蔽了日光,凉爽的绿意流淌在空气中,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

    在这里,他与哭泣的少女相识。那是个花一样好看的姑娘,破涕而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不知为何,浮游也被带了进来,我们并肩立着,看契瑶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去颊边泪水。置身在这一片天地中,我与浮游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突兀至极。然而他们两个没有一人注意到我们。

    万物流转,时间忽然疾驰而过,姑娘长大了些,像是一个羞怯不起眼的花骨朵某日倏忽绽放,笑嗔顾盼时,有着惊人的妍丽。然而契瑶却仍然是孩子的外表。

    她来得愈来愈频繁,安静地坐在岸边空地上,某日还比划着递给契瑶一盒胭脂。

    契瑶踮起脚,细细地为她画眉,随后退开一步,高兴地赞叹。

    姑娘因为聋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依旧含笑看着他,仿佛契瑶的快乐也感染了她。

    契瑶顿了顿,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弯弯“反正你也听不到,我就说出来了。我很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就有能力保护你。姐姐,到时候我娶你,好不好”

    姑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论契瑶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的。

    熏然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印上白色沙面,芦花纷纷扬扬的扶摇而上,满目烟霞中,契瑶于是餍足地笑起来,姑娘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有一日会长大,但没有谁能在原地等上这么久。事情若照这样发展,契瑶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这姑娘为他比划自己心上人的样子,若运气再差一些,对方也许还会求他以弟弟的身份,执起她的手为她送嫁,那就太过悲剧。

    看到这里,浮游收回目光,终于略有些疑惑地开口“那是他的心上人”

    “不错。”我长话短说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浮游却依旧疑惑“他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

    我道“这事恐怕只能问他。”

    浮游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惊讶表情,但我确实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幸而契瑶并不打算让我们等上太久。

    地动山摇,美好的幻境如琉璃一般轻易碎裂,景致再度变幻,这是先前的那场地震。

    白渊万顷碧波化为滔天巨浪,轰然的声响中,有一个陌生的老人抚着胡子微笑“她感受到震动,从家中跑出来找你,现在正身处险境。”

    契瑶无暇顾及这老人是谁,疯了一般地从住处冲了出去,绕过芦苇荡,经过被浪击打的岸渚,却只找到一盒胭脂,怕得全身都在颤抖。

    颛顼化成的老人在他耳边轻语“化茧吧,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你才能找到她,你才能保护她。”

    契瑶的眼神随之逐渐坚定,蓝色的莹光中,他的身边浮起透明的丝线,一层又一层地缭绕着,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华美的花瓣优美地伸展着,将他重重包裹起来。他甚至等不了茧华的过程,契瑶呻吟着,身体肉眼可见地拉长,迅速得像是要将百年的时间全都补回来。

    画面开始震动,影像崩坏成碎片纷扬地洒落,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我遮住眼睛,余光看见契瑶的身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墨黑的雾霭一点点散开,幻境之内仍是幻境,再睁眼时,山石滚滚而落,姑娘立在峭壁之下,神色惊惶。光怪陆离中,契瑶破开颛顼营造的空间,身影自雾瘴中掠出。

    欢喜一点点盈满眉眼,他伸出手来,露出阳光一般的笑颜,对着姑娘喊道“姐姐,过来,我长大了我能护着你了”

    然而契瑶的声音传不到对方的耳中,他的样貌已然变化,于那姑娘来说,他此时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心有灵犀终究是个笑话,若是契瑶维持原本的样子,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然而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此刻她看见他,眼中却只有恐惧,于是不由后退了一步,沉闷如隆隆滚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巨石从崖壁掉落,像有是一块厚重的幕布,决绝地遮蔽了契瑶的视线。

    她死在这个时候。

    他想要救她,因此强逼自己长大,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却死了。

    契瑶的脸上一片空白,我读不了他的神思,却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缓缓浮起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之后,便是排山倒海的自责与悲痛。

    我总觉得,他也跟着死了。

    他本来要再过百年方能化茧,其实只凭一缕精神撑着,当他要救的人没了,他自然也不必再维持着这副样子。

    颛顼的大笑声中,契瑶身后的羽翅如指尖流沙一般崩落,他疲倦一般地闭上眼睛,向前倒去,颛顼按住他的肩膀,将腾空剑从他胸口穿过。

    血一点点地滴落,与地面相触,发出轻响。

    像是水面被投入了一粒石子,画面再一次动荡起来,琉璃般纯粹的虚空中映出一个身影,成年的契瑶立在白渊碧蓝的水面上,对着我露出一个浅笑,却像是在哭泣“颛顼拘了我的魂魄,以我为钥匙入了归墟,随即又控制我说了那些话;可我没有背叛您。”

    我望向他,沉默半晌,点头缓缓道“我一直都知道。”

    “您愿意骗我,我很高兴。”契瑶眯着眼睛笑起来“这场天灾无可避免,我没有护住她,可我想护着您。我羽化得太晚,死得又太早,我有很多事想去做,我想去大荒看看,传说那里天地没有明显的交界,能将人卷到空中的飓风裹着金色的流火,壮丽又炫目。我想执着一个人的手,和她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我还想生两个孩子,一个男一个女,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怕他们着凉,就在晚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替他们盖上被子这些事,我做不了了,您替我去做吧。”

    “若这是天灾,那还有什么称得上人祸”我冷冷开口“我无法替你做这些事,但我会为你报仇。无论如何,下次替你上坟时,我会带着颛顼的头。”

    “何必呢。”泠泠水光中,契瑶摇了摇头,微微地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轻叹道“我连坟都没有啊。”

    他的声音飘散在苍茫雾霭中。

    幻境骤然破碎

    、第章

    被契瑶从幻境里丢出来,再睁眼时,头顶已是日光刺目,枯木披晴昼。芒草漫不经心地铺满地面,万籁俱寂,天高地迥。碧蓝天空中丛云投下银灰色的阴影,风拂过树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涛声。

    似是怅然若失,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处何地。

    浮游环视四周,将手握紧又松开,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这是哪里”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稍稍转动,叶片表面的白釉便折射了光线,光华流转间,清透华美得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

    “这是刺锦的叶子,看来我们已经到了流赤。”

    契瑶羽化后确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却不想硬是解开颛顼的控制后,竟是直接将我与浮游送到了此地。

    浮游看向我,眉头稍稍拢起“颛顼提到过这个地方。”

    我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回答“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留在这里。”

    颛顼那时特意引我来流赤,想来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为了营造出我要逃离畴华的假象,激化其他人的情绪,二则是为了保证,即便我没有陷在先前的计谋中,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的动向。

    他赢了先手,而我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也还是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

    只因流赤确有什么蹊跷,而契瑶拼了命将我送到流赤,想必有什么深意。且他那时给我看的幻境中,还透露了一点很重要的信息颛顼已经极其虚弱,甚至在对付年幼的契瑶时,也只能用些九曲十八弯的办法方能得计。

    他在流赤国布下诱饵,只为了要钓我出来,可我咬钩的时候,久候的猎人怎么可能还安稳地躲在幕后,不出来收线

    “我少有这般的怒气,颛顼能踩到我的底线,也算是种本事。”手中的刺锦化作齑粉,我淡淡道“既来之,且安之,便让他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浮游抿唇,犹豫着开口道“他不希望你报仇。”

    我转身打算离开这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我何时听过别人的话”

    浮游想了想,觉得确实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闭了嘴跟上。

    也亏我从前游历了许多地方,抬眼望去,周围的景物竟然还有三分熟悉。照着记忆走,倒真叫我找到了一处城镇。

    东陆被广野、察明二山所阻,一边又是黑水,几乎与其他地方生生分割开来,因此虽也被地震波及,但并不如畴华那般严重。

    可即便如此,这个横卧在山脚下的城镇也衰败了许多,路有饿殍,街上行走的民众也多面带菜色、神情漠然。

    视线投在我与浮游身上又迅速移开,几个乞丐试探着围上来,伸手向我讨要吃的。

    我身上没有东陆发行的铜板,便随手丢给他们些银两,这些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两颊凹了进去,额头密布皱纹的老人踌躇片刻,还是道“大人,您心眼好,能不能再赏些吃的,我们我们两天没吃上饭了。”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流赤的国主未曾赈灾”

    老人苦笑一声“那些大人物的事,我等市井小民如何得知”

    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却啐了一口道“呸,他沉迷妖术,忙着成仙呢,哪有空管我们反正死的也不会是他”

    “不要胡乱说话”老人吃了一惊,感觉去捂她的嘴,又向我赔笑道“她八个月大的孩子前天没了,脑子不大清楚才胡言乱语,大人请见谅。”

    我挑起眉梢“妖术”

    所有人一时都住了嘴。

    我对浮游道“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来。”

    侧头重新看向这些人,我弯起唇角,微笑道“谁能同我具体说说这妖术,就吃肉。”

    东陆分为许多小国,流赤虽然处于霸主地位,但这片土地上黎民的生活依旧颠沛流离,活得好不好,大半取决于是否有个不错的国主。

    然而体恤民众的国主,几乎与旱季的雨一般可遇不可求,大部分人拼尽全力,其实只为了求一份生存;而到了这一代的慕容成这里,连这都快成了奢望。

    慕容成是个暴君,若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暴君。

    “每一季他就献祭一对童男童女,传说宫中养了许多妖物,这都是给妖物吃了。”老人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着饱嗝对我解释道“每天都有宫人无端消失啊,最后连一脉单传、年仅十二的太子都不见了,慕容国主却从不追查,这能没有猫腻吗”

    “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真是奇了怪了的,村里丢只羊羔,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找呢。这慕容空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慕容成愣是一点不着急,还下了禁令不许别人追查。啧啧,据说没过半年,皇后悲痛欲绝,也跟着去了,真当是冤孽啊。”

    妇人在旁咬牙切齿地插嘴“还不给我们饭吃。”

    老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头对我道“沉迷妖术之后,国主就不怎么管理国事我地的父母官又被落石砸死了,大概这么一来,赈灾的事才耽搁了吧。”

    “听说都城那里没出什么事”有人道“是不是那什么妖术的,真的有用啊”

    “没出事又怎么样”妇人冷哼“还不是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去。多少人在第二次地动时死在城门口的”

    “哦”我于是问道“这里距离国都多远”

    “您要去不成不成,往日也就算了,现在镇子里的马都被杀了,您要是步行,没有半年是到不了的。”老人连连摆手“我们这些消息,还是逃难到这里的外地人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也不知道都城的情况。”

    他朝围坐在旁的人看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道“不如,您还是留在这里吧,现成的房子田地都有”

    “这些倒不用。”看出他所想,我微微挑眉,开口说道“你先替我二人准备些衣物,如何”

    喜色从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浮了上来,他连声道“好、好,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

    我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只是要走之前,还需做些准备。

    浅笑着瞥了闷头烤肉的浮游一眼,我淡淡道“颜色艳一些的,大红的最好。”

    我们逃离畴华,颛顼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应该会在流赤追查我的下落,我自有办法隐没行踪,至于浮游么

    他平日穿着的颜色一向素淡,非蓝即黑,若是突然换成艳色,再戴上一个斗笠,想来很少有人能将他和畴华城中寡言少语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经历了许多事,我已多少算了解他,料想浮游当是穿不惯这样的衣服的,然而未曾想到,他换好了衣物走出来时,我竟有些惊艳之感。

    那是一件银丝滚边的暗红色长袍,长袖拖到脚踝,上面犹有折痕,带着些许幽淡的檀香。洞开的窗户透入的微光中,布料有着流云一般的质地,却又被浮游的气质生生压住,两者奇异地契合起来。我知晓他原本就是好看的,而今日浮游立在那里,像是往日内敛苍劲的树,如今却开出了大朵绚丽的花。

    “他们临时找出来的衣服,看着倒意外的不错。”我站起来,看浮游一脸窘困的样子,微笑着替他理好衣襟。

    嗯,穿得整齐了,一会脱起来才更有意思。

    浮游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茫然地扯了扯快及地的袖子,苦恼道“太长。”

    “宽袍大袖才好。”我道“因接下来数天,你要贴身带着我。”

    指尖穿过他乌黑发丝,看浮游抬眼,我弯起唇角掐了个诀,倏忽身形便小了下去,取而代之,一条手腕粗细的白蛇从堆在地上的散乱衣物中爬了出来。

    我的原身是龙,但在东陆毕竟不便,不如化成个相近的东西。

    浮游愣了愣,向我伸手,我便用尾巴盘着他的手腕,扬起头顺势攀上脖颈,鳞片刮过他的喉结,浮游闷哼了一声,抬手来抓我。

    我在他耳边轻笑“别动。”

    声音带了蛊惑,他便像块石头般硬在了那里,木木发怔,喉结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信子在他耳垂上扫过,看他眼角发红,我索性将蛇尾顺着他衣襟的缝隙钻了下去,逗弄他胸前的突起。浮游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想挣扎偏又生生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忽然起了欺负他的心思,他不动,我便动得愈发厉害,卷着尾巴勾在他腰上,缓缓将他一圈一圈地缠住,又散了他的衣带,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浮游终于忍不住来拉我,我却含住他的手指,用牙轻轻地磨着,他受了惊的鱼一样吓了一跳,身体不住向后,可怜兮兮地靠在了墙上,差点便不稳倒了下去,脚绊到椅子,发出好大声响。

    我终于笑出声来,道“怕成这样”

    浮游怔愣片刻,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开口回答道“不怕。”

    片刻后又抿唇,万分专注肃穆地一字一顿望着我的眼睛道“我愿意的。”

    我的动作便不由顿了顿。

    日光斜斜照进来,微红暮色中,他额头被我折腾得渗出汗来,眼里却没有半点退缩,仿佛对我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紧紧相贴,我能感受到浮游胸腔里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坚定有力。他原本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纯粹简单的性子。

    帝晨曾言我凉薄,不论对谁都藏着一颗真心,从来只接近试探,我也一直以为如此我原先说喜欢浮游,可这份喜欢,到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不过是他对我有几分好,我便还上他几分罢了,远未到生死相随、海枯石烂的地步。

    只是那么多人事如浮云过眼,此情此景,这个时候,我却忽然无端地想,就是这个人了,契瑶所说,能够执手相伴一辈子,白发苍苍时在日光下沉沉睡去的人。

    “浮游,我喜欢上一个人很不容易”

    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我蜷起身子绕在他的心口,轻声道“你若愿意,就不要反悔。”

    十几万年了,我其实并非凉薄,只是不知心里能放上谁,有谁能让我毫无芥蒂地相信,有谁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一句我愿意。

    若他愿意,那我便也愿意捧出一颗心来,从此天高地阔,他便是我的归处。

    、第章

    因帝晨将身后事托付给我,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早早确立一个继承人安排好所有事,然后继帝晨之后投入归墟稳住天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我如今却不复想用这个办法,因这世上,已经有一个人会心无杂念地希望我活着。

    那我就会活着,为他,也为自己。

    既然如此,接下来便需要仔细谋划。东陆会是关键,但我现在手中,却仅有云和国一颗棋子。我需要时间,以及更多可供分析的东西。颛顼未曾说过第三次地动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想必也不会拖得太久。早一日到流赤国都城,我便能多上一分把握。

    幸而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我多少已经记起这是哪里。半年是那老人的夸大之辞,纵然没有马匹,从此地徒步到达都城也不过半月,于我和浮游而言,更是只需一天时间。

    我原打算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做好准备便可动身。只是才过了这么些时候,我却已发现整个镇都未能见到几个年轻人。而许多人见到我与浮游,竟是异常的热情,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两块会走路的肥肉。

    想来或许是但凡还能走得动路的,为求活命都已往国都而去;于是便剩下这些老弱病残,空守着山林却连打猎养活自己都不能。如此这般,由于身怀“徒手打野猪”的宝贵技能,我与浮游便被当成两根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眼看着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供了起来。

    未免他们纠缠多添麻烦,我索性将离开的时辰推迟到子时,多留下来些时候,便只好同他们一起吃顿晚饭。

    这餐饭食意外地尚算宾主尽欢,只除了浮游因日暮时多少受到了惊吓,于是坐在我身边不发一言、闷头吃饭,于是生生比平日里多吃了两碗饭,三个窝窝头,一碗粗面,一个猪蹄,四大碗汤。

    直吃得贡献食物的镇民一边称赞他“胃口佳,身体好”,一边心中滴血、泪流满面,看那脸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我们乱棍打出城去。

    唯有先前的老人一直言笑宴宴,看我替浮游乘第三碗饭时仍不动声色,等人散了,方才上前一步留住我,躬身拜了一拜道“二位可是要走了”

    我侧头,笑容莫测“你如何得知”

    老人叹了口气道“活到这把年纪,我吃的饭多,看的人也多。这位大人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是为了方便夜里赶路吧。我其实早知道,这里是留不住你们这样般人物的。望二位不要怪我先前有所隐瞒,只是我委实不能看着这小镇继续破落下去,年轻人将大半的银两吃食都带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活活饿死了。”

    我不为所动道“既然穷到这样的地步,你又是从哪里找出那样一件华贵的衣服的”

    “原来大人早就开始怀疑我了”老人摇了摇头“也不知您经历过些什么,疑心这样重。那是我给儿子做的,这里没乱时,家里尚有薄财。我特意选了这个接近喜服正红的艳色,就是想提醒他早点娶个喜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我挑眉“你儿子在哪里”

    老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笑容中有三分怀念,七分涩然“他死啦。被流民打死的,因为发不出粮食可我知道的,他是个好孩子三年前,他原本就是因为仗义执言,被人生生排挤出都城的,他是个好官啊。”

    “你的儿子是那个地方官”我望向他,半晌,方才重新开口道“你曾说他是被山石砸死的。”

    他回答“讳言罢了,在这里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说不定那时候就上去踹过清儿一脚算啦”老人轻轻地笑起来,缓缓重复道“算啦,不要计较了。我是懂他的,他少年意气,一直是想当个好官,护着这些人的。我是他爹,自然应该从了他的心愿。”

    他的话音极轻,似乎连嘴唇都没怎么动,脸颊上的肉却不住颤抖,似乎不管怎么忍着,心底的悲意仍旧不可抑制地泄露了出来。

    这个老人冒着触怒我的风险说谎,又揭开自己的伤疤说上这一大通话,全部都只是为了要留住我,免得走投无路的镇民一个个饿死。可那些人即便不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也是旁观者。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想,何必呢

    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背负这许多不相干的人

    “是啊,何必呢”

    这句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老人听到,只是不经意地笑了一声,缓缓地摇头,费力地张嘴,声音里带出一些几不可闻的嘶哑来,道“大概是因为我虽不在乎镇民,甚至厌恶他们,但却真真正正地在乎清儿吧。”

    风鼓起他的衣袖,显得他身形愈发干瘦单薄,仿佛时刻乘风而去,然而老人的脊背挺直,模样像是风雪中的一棵老松。

    我默然无语,只抬头看向无星的漆黑夜空,仿佛透过夜幕,便能和什么人遥遥对望一般。

    许久之后,我方才收回视线,对他淡淡道“去找找吧,山上有几个陷阱尚未毁去,你们可以使用。”

    老人微愣,随即屈身向我一拜“多谢大人。”

    “你只需谢你自己。”我拢着眉头,嘴角却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回答“只因帮你,就像帮我自己。”

    老人茫然地呐呐点头,随即忽然说道“两位大人可是要去都城凤若宫的”

    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老人垂首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之前的消息,其实是清儿告诉我的。他曾有个友人来访,那人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其实太子和皇后都是国主杀的,他拿他们喂养妖物。凤若宫,是个有去无回的魔窟”

    凤若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早有耳闻,但这流言却难以尽信。

    流赤国主当年手植漫山桃花,只为向皇后方叶云求亲的事,在东陆各国也算是传为一段佳话。如此,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区区十六年之后,他便会翻脸不认人,对方叶云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我并不知道凤若宫是否像老人所说有去无回,但无论如何,入了流赤都城,我与浮游便发现,凤若宫却有问题,而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根本就没有悄无声息进去的办法。

    “宫墙一尺之外有屏障拦着,只要使用稍大些的术法,就会引起波动,从而泄露我们的行踪。”茶馆中,浮游手执一杯茶掩唇,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我丢了,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伸手摸摸我,不是揪尾巴便是拉头。

    我默默地将蛇尾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回答“颛顼不愧是活了这许多年,有这许多连我也破解不了的小把戏。”

    浮游忧心道“进不去”

    我冷笑道“这世上尚且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你觉得我会用何方法”

    “杀进去”浮游想了想,兀自否定了这个结论“煽动城外的流民造成混乱,趁机进去”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于是道“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我只需借云和国探子的途径混进去便是。”

    浮游“只有你”

    我在他的衣服里晃了晃脑袋,悠悠然道“不错,你太显眼了。”

    浮游皱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坚持道“我也去。”

    我道“你怎么混进去,假扮太监么”

    浮游开心地点点头“好。”

    “”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初让你穿成这样,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充当诱饵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因为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能远远跟着你,趁他们观望的时候,我才好入宫将要办的事情办了。”

    浮游头顶看不见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很是忧愁的样子。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眼睛一亮。

    我扫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能呆在凤若宫周围。”

    浮游抿唇,耳朵瞬间便重新耷拉了下去,却还是听话地回答道“好。”

    我缓缓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无须担心。”

    浮游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顿了顿,无奈地说道“那么浮游,你是不是能放开我的尾巴了”

    浮游

    、第章

    同为东陆大国,流赤国中自然是有云和的探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探子足足做了两年的太监,而将我送进凤若宫内,却尚且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不想当大官的太监不是好探子,他大概很是重视此次行动这具体表现在自从在浮游手里接过我之后,他便一直在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话。

    “虽然不知道把你这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运进去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一会都要乖点啊,我能不能得些赏赐,升官调回云和可全靠你了。说起来,上头将我在这里一丢就是这些年,到头来就是为了把你这条蛇送到宫里去,也真是奇了怪了,你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巫蛊,放一条在别人家里,就能让人全家死绝的那种”

    我“”

    话唠是种病,得治。

    不得不说,自内乱之后,云和当真找不出多少能用的人了。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安慰自己,他虽是个蠢货,但至少是个颇有些上进心且有想象力的蠢货,委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于是只好渊渟岳峙地看着他,在这个业余探子面前,努力发挥出一个业余戏子的演技,假装自己是一条真正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

    “流赤自古有传说,蛇是有灵性的不详之物,被蛇咬死的人,按传统连祖坟都进不去的。”

    幸而他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没有反应,便只戳了戳我的额头,无所谓地笑笑道“等会我会把你塞在水罐里,可能有些难受,但不会憋死的。

    国主慕容成在饮食上讲究,从来喝只喝无根水,用只用宫外一口方井中的井水,所以每天清晨,都会有专人用一人高的陶罐运水入宫。而今日他要在玉波池沐浴,宫内大半的守卫都会被调过去,我拖了这几天才行动,便是因为今天才是这一整个月中最好的时机。”

    沐浴

    虽说被一干缺钱的民众养着,上位者普遍不缺钱,因为钱多,要求便也跟着多。可若慕容成是个娇艳的妃子,那摆开这般阵仗、避免泄露春光倒是尚能理解,但流赤国主却不折不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便因为害怕有人趁他不备偷袭,那他另一面却又如此轻忽宫门的守卫,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我刚陷入沉吟之中,忽然觉得周身一凉,才发现自己已经浸入了水中,那年轻的探子冲我小心地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确定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盖上了盖子。

    忽然之间的黑暗让我有些不习惯。

    扭动着身子浮上水面,我吸了口气,借此稳下心神。计划中那人只是负责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

    其实将身体化得小些更好,只是凤若宫内不能使用太复杂的术法,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流赤对蛇类颇有些忌讳,若是路上不小心遇到,那回到家中,定然是要洗个澡去去晦气的。这意味着我在宫中也必须藏头露尾,免得惊吓到无辜的路人,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但蛇这种东西其实最是胆小,人不犯我绝不犯人。

    这世上看上去危险的,其实往往没有那么危险,看着安全的,却才是会伤人最深的东西。

    我刚百无聊赖地想到这里,四周的静寂中忽然掺杂进了一些水波漾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隐没在黑暗中,正悄然地接近。

    那动静渐渐变大,我不由警惕,垂眸看去,心头顿时一跳。

    那竟是一条黄黑相间的毒蛇。

    它对现在的我来说着实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上半身挺出水面,高高地昂着头摆出攻击的态势,立时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鳞片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恶鬼不怀好意的低语。

    我

    难道那个不靠谱的探子怕我在水罐里孤单,还特意弄了条别的蛇陪我

    若流赤的蛇都长成这副样子,那他们害怕蛇类,倒其实很有些道理

    幸亏这蛇虽说凶恶,但到底没有我凶恶。它刚要扑上来,便被我一尾巴扫得沉了下去,痛得不住翻滚起来,扭动的身体在水底卷起许多暗流。

    我怔愣之后,正打算随手结果它的性命,上方却忽然有人打开了水罐的盖子,精准地抓住我的后脖子,将我拎了出去。

    抬眼,一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便入了我的视野。

    粗粝的女声响起,其中略有疑惑“怎么是这个花色,这条黑王蛇莫非是得了什么病的可听刚才的声响,应当是挺精神的啊。”

    旁边立时有人不满催促“林嬷嬷,别在这耽搁,管它什么花色,能咬人不就行了。迟了,事儿可就办不了了。”

    那姓林的嬷嬷便跟着应了一声,就此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于是完全没有机会提醒他们抓错了蛇,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随手装入一个竹篮,余光只看见那条真正的黑王蛇缓缓溜出陶罐,代替我奔向门外一簇葱茏灌木。

    我

    真是同蛇不同命,这两人就不曾想过,我其实只是恰巧路过,恰巧被他们捞起来,恰巧是一条蛇罢了

    但说实话,这虽是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即便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么些时候也足够我想明白了。

    今天这里的守卫松懈,所以抓住机会行动的不止那个探子,尚且还有其他人马。深宫之中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古来便有不少文人墨客借此发挥,写出不少戏曲话本,尤记得其中有个故事中便说到一个女子将蛇放在卧房中,自己先服了解药,随后与皇帝同房;两人于是双双被咬,那女子达到了目的,同时还消除了自己的嫌疑。

    我往日一向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却不想今日竟然成了那条要咬人的蛇而那一男一女特意寻了一条毒蛇,言语中又提到“咬人”,恐怕就是打算暗中对付谁。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只是借水罐进宫的方法其实并不保险,漏洞实在太多,若像我这般只是潜入倒也罢了,一旦有谁死了,只要去查,任何一个环节都能牵出主使。

    硬是要运进一条蛇来,应当是有什么理由。我能想到的,便是蛇在流赤有特殊的意义,想必他们的主子跟要对付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宁可冒巨大的风险,也要让对方死了都不得安歇。

    这样一来,此事就变得有趣许多。

    恨与爱一样,也是一件很花力气的事情,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情感。反常的行为后面定然隐藏着一个故事,而我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挖出隐藏的故事。

    我因此安静地呆在竹篮底部的隔层中,借空隙朝着外面看,一边听那林嬷嬷的呼吸声渐渐由轻变重。他们在一处雕花大门前停下脚步,等甲士搜了身,方才迈入房内。

    兵甲之声响起,有人沉声道“等等,那个篮子还没搜。”

    “不行”林嬷嬷紧张地抓住竹篮的把手,退后一步软下语气道“德妃娘娘要吃的。”

    那人皱眉,便听林嬷嬷身边的老太监道“苍学大人见谅,不是奴才们冒犯,实在是德妃娘娘有些洁癖,她要吃的果子,别人碰一下,她就再不想动了。这是好不容易从南方取来的荔枝,您看”

    这德妃大概确实受宠,苍学稍稍犹豫片刻,还是收起刀剑,面色不虞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林嬷嬷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向内间,水汽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等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我已然知道他们想杀的人是谁。

    流赤国主慕容成。

    、第章

    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林嬷嬷将我放在案几上,同时偷偷打开了竹篮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暗门。我照着他们的意思,悄无声息地顺着桌脚爬下。瓷砖透出凉意,稍远处是上好的白玉砌成的浴池,白雾随着水波浮动,聚散间透出隐约的人影。

    在各类话本中,这样的情形通常容易令人兽性大发,可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此刻我迫不及待地进入水里,主要还是为了洗洗眼睛。

    这实在是因为慕容成长得太过伤眼,虽说身为流赤国主自然应是保养得宜,但事实却证明,长得丑不丑,有时和年纪大否委实没有多少关系,真相往往比较残酷。

    他此时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似在闭目养神。林嬷嬷和老太监放下东西,便都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整个房间没有其他人留下,只除了另一边坐着的一个身着纱衣的美貌女子,想来便是德妃。

    例外常常代表着特权,而她也确实当得起这份独一无二的恩。水光曳曳,光影交织间,那头及地的长发仿佛墨色的瀑布流泻,德妃漫不经心地捧着一个茶盏斟满了水,衣袖下滑,露出一段皓腕如凝霜雪,单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便让人不由惊艳,更何况还要加上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她将茶杯递给慕容成,笑容娇媚,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斜睨着我。

    能确保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让这场行刺顺利进行的人唯有她一人。看来想杀慕容成的人确实便是德妃,而慕容成身上那股进来便能闻到、可以吸引蛇的异香,大概也是由她所为。

    只是我明白德妃要做什么,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夫妻之间常有许多分歧误会,有时你以为对方是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其实她却是一想到你就吃不下饭。到了这种时候,寻常人家尚且可以和离,在王侯之家除了选择弑夫,却当真是毫无办法。我相信古往今来,后宫中定然有许多女人曾这么想过,但无论如何,付诸行动的毕竟不多。只因这世上除了情感之外,尚且需要考虑许多东西;而只考虑感情的人,则往往活不到能轮到她犯蠢的时候。

    在我看来,杀慕容成风险太大,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德妃这样处心积虑,想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人心难测,我的想法未必就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比如我就不能理解玄契一天吃五顿,除了变得更胖外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却认为能幸福愉快地长肉,这本身就是吃夜宵的意义。

    思维一发散,我想得就有些太久。见我浮在水面上没有半点动作,德妃显然是有些急了。她吸了口气,索性轻挽墨发,婀娜地站起身来迈入池中,池水抚过她羊脂凝成一样的肌肤,慕容成单手支着下颌,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德妃含笑看着他,侧身挡住我,上前攀住慕容成的肩膀,咬着他的耳朵娇嗔道“你在想些什么,竟都不理会我”

    慕容成揽住她,回答道“我在想幸儿,唉,空雨不见之后,他便私自出宫,到如今也没有一点音信。”

    德妃低下头,掩饰住微暗的眼神,手却慢慢伸向我的位置,一边开口道“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向来是很好的。”

    慕容成冷笑“空雨自然是很讨人喜欢的。举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继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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