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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帝鸿 第4节

作者:羽小飞 字数:22577 更新:2022-01-04 09:53:24

    衣袖因为他的动作滑下,我发现浮游的手腕上有些图样,像是几片用墨笔细心勾勒上去的青色鱼鳞,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浮游这时正动手拿下一块,闻言瞥了我一眼,一脸严肃地开口“八万余年前,我出生于赤水之中”

    “是么”我想这应该这些图样大概有着极深的寓意,因为离子时还远,便给自己倒了杯酒,含笑等着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所以”,浮游咬了一口糕点,慢吞吞地接着道“我的原身是一条鲤鱼,有鱼鳞。”

    我“就这样”

    浮游点头“就这样。”

    这种以为自己娶到了一个美人,结果掀开盖头却发现原来自己娶的是美人他妈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浮游却毫无所觉,说完了话便径直把空盘子递还给我,用眼神表达着浓浓的诉求“还有吗”

    “”我无言以对半晌,只好道“有。”

    这一个下午,浮游足足吃完了十二盘绿茶糕才停下来,餍足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一口酒水,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忽然就有些感慨,便随口说道“茶水味苦,可若他选择不做茶而成为一块糕点,味道便会截然相反,可见世上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再不济,上天也会为你留一扇跳楼的窗。人们并非看不到其中的可能,只是固执地选择一个方向不愿回头,走得越远,摔得便越狠,付出得愈多,便越发地不肯放手,一如帝晨,如司幽,如陆丞。”

    浮游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开口道“这些绿茶糕的味道其实与绿茶并无太大区别。”

    他的意思,是选什么,结果其实都不会改变么

    我并不期待他有什么反映,却不想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一怔,随后笑笑,开口应道“你说的不错。”

    被喂饱了,如今又被夸奖,浮游似乎难得有些高兴,顶着张死人脸点点头,补充道“可惜了这些糕点,御厨手艺不好,糖放少了。”

    所以他之前那句话,是单纯地在嫌弃绿茶糕味道不好么

    我沉默片刻,挑眉开口道“再不好吃,你不也吃了许多”

    浮游疑惑地歪了下头,认真开口道“你给我的。”顿了顿“不能浪费。”

    我

    他这正儿八经的模样,让我颇有些无语,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此人脑子里像是只有一根筋,别人什么意思于他无关紧要,他只做好自己要做、想做的事情便是,死心眼得很。

    “罢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起身,望向天际一弯勾月,淡然道“走吧,我们去看一场好戏。”

    我说的好戏,自然是自己亲手安排的那一场。

    华灯碍月,大瑶宫楼阁错落,极尽奢华,于崇军来说,却大概只是一片暗沉沉的荒野,哪里都躲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在十多岁的年纪里,人们总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崇军也不例外。因此他来到这里,想要手刃仇敌,想要救出自己唯一的亲人,相信着自己的不可战胜,于是将不能负担的重任强行背在肩上,在自己的道路上踉跄而行。然而以我的目力,却远远地看见他沿着小径快步向前,握着刀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这还是个孩子,硬是做出强硬的样子,可他的恐惧,却能叫人一眼看穿。崇军被许多人逼着,而逼得最紧的,便是他自己。

    阁楼的长窗敞开着,蔷薇的香气回旋漂浮,风轻轻滑过重重帘幕。

    浮游的视线落向一处,淡淡道“孟且到了。”

    果然,一个身着黑衣,脸上蒙着一层粗布的男人扶着路边的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听到崇军发出的响动,脚步便是一顿。

    事情与他想象的不同,崇军倒吸了口气,立刻将刀拔了出来,警戒地望着他“你是何人”

    这一句话暴露了他的位置,孟且并不回答,忽然动作,去势汹汹地直逼崇军,便要伸手扼上他的咽喉。

    崇军瞪大眼睛,横刀挡在身前,刀影划破孟且的衣袖,带出一道飞溅的红线。

    孟且将前冲之势一收,快速击出一掌,在崇军身形晃动之时变掌为爪,扣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地上,抬脚便要踩上他的肚腹。崇军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身躲过,背后渗出冷汗,沾湿了衣服。

    事情这般出乎意料地发展,只因我在细节之处做了一些手脚。

    此前,我告诉孟且,他要一个人抓紧时间出宫,没有人会来帮他;又告诉崇军,孟且困在千语阁中只等着他去救。其他的事都是真的,只有这两句话是假的。所以在半路上碰面时,两个人便都将对方当成了必须除去的敌人。

    看到这里,我不由挑眉评价“即便过了十年,孟且身上依旧有当年云和国大将军的风范。”

    打斗仍在继续,浮游开口道“我可以直接杀了他们。”

    我道“不必。”

    在最后一步却将事情弄得这样复杂,确实是我的私心和傲慢。帝晨本来不必死,可他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负了他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他的理想。他与崇军其实很像

    我只是想看看,当崇军所追求的事物触手可及之时,他是能牢牢抓住,还是与之擦身而过。每件事我都留有后手,若这种情况下孟且与崇军能够相认,那么哪怕玄嚣阻拦,我也会想办法放他们离开。

    浮游问道“若没有相认呢”

    我笑道“那么,这便是他们的选择。”

    、第章

    我没有想到胜负出来的那么快。

    血色漫过重重的锦衣,崇军仰躺在一片蔷薇之中,脖颈处的伤口涔涔地渗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块地面。月色皎洁,明净的银白色调辉映在寂寥的花圃中,成片的花朵以绮丽的姿态从容延伸,几乎要压垮虬曲的枝干,浓重的绯红色汹涌地堆叠着,却像是裹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悄无声息地融入波澜不惊的黑夜。

    借着武器之便,崇军撑了一些时候。但利刃能握在他的手里,自然也能握在别人的手中。孟且甩去刀身上的血痕,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要离开。

    事情本该这样结束,我会给孟且补上一刀,阔别十年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将无所知无所觉地就这么一同死去如果不是崇军睁大着空洞的眼睛,喃喃地喊了一声叔叔,声音里带着哭音。

    孟且怔在当场,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转过头,脸被粗布所遮看不清表情,脊背也依然挺直,我却觉得他不堪重负,仿佛下一刻就能从一块顶天立地的巨石由内而外慢慢龟裂成砂土。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单膝跪在崇军身边。风从他的身后吹来,将他满头乌发吹得凌乱,孟且安静地看着闭上眼睛的少年,即使看不见,仍旧那么认真而仔细地看着,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疯狂。半晌,他用手一寸寸抚过崇军的脸庞,像是从长久的沉默中惊醒一般,轻轻地说道“小军”

    没有人回答他,风吹过,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摇晃着发出沙沙声。

    孟且手中的刀再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俯下身,将头埋在崇军的颈窝里,感受着少年逐渐失去的体温,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颤,像是终究承受不住,却不能流泪,他早就已经没有了眼睛。

    帘幕隔绝了月光,投下淡青色的阴翳。我负手,静静地在远处高台上望着他。

    “孟且的伤不重,那个少年其实也尚有气息。”浮游问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了,玄嚣很快就到,要抢先动手吗”

    我沉默片刻,视线投向花园的一角,勾唇道“不用,追孟且的人已经到了。”

    采鸟若当真倒向常羲,就不会任由我与玄嚣结盟,在合适的时候将我的计划告知玄嚣,到时人赃俱获,这自然是最简单的挑拨方法。

    而如今,宫中侍卫果真比我预估得来的早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既然采鸟已经背叛了我,便不能再留。他的位置需要有人顶替,那么浮游于我就还有用处,原先的计划自然要跟着变上一变。只要孟且活着,玄嚣就相当于被困在这里,无论我做了什么,只要离开云和国,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定然顺其自然,不会死咬着我不放。

    冷眼看着卫士们将孟且团团围住,不想再将这场已知道结果的折子戏看下去,我最后向园中投下一瞥,兀自笑了笑,干脆地转身。

    “走吧,趁着玄嚣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里,我们去云中楼取他统帅畴华一族的信物。”

    “主上。”浮游唤了我一声,却脚步不动,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我,迟疑片刻,仍是开口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杀他们,也不打算将我推出去”

    我怔愣,回头看他,随后挑眉轻笑“你原来知道我此前的打算既然知道我让你插手玄嚣与孟且之间的事,只是想拿你当个顶罪的冤大头,你为何从不拒绝”

    “我跟随你,只是因为共工大人的命令,你的品性如何,与我没有半分干系。”浮游道“左右不过把命给你,反正我早就死了,如今只是具会动的尸体。”

    像是觉得之前的话有些不妥,他顿了片刻,抬起头来,脸上不露波澜,不卑不亢道“但我猜错了你的打算,你并不是当真想杀孟且,只不过想借此事引开玄嚣。可你既然不打算做恶事,为何要将自己装扮成恶人”

    浮游不愧是共工的属下,想法一模一样,蠢的地方也一模一样。天下人都当我是个恶棍,他们却偏偏觉得我是个好人,这世上特立独行的人常常没有什么好下场,思想如此独特,真怪不得这两人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了。

    我微笑起来,淡然回答“因为你们想什么,我都不在乎。”

    浮游还欲再说什么,远处园子里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我皱眉,回头看去,只见孟且将刀刃架在领头宫正的肩膀上,对着重重包围朗声道“我乃云和国大将军孟且,尔等杂碎速速退开,且让那妖物出来与我一见。”

    他一个瞎子,竟然还能擒住一个手持兵器的武将,那么直直立于怒放的蔷薇之中,像是一柄锋利无比、渴望饮血的神兵,竟隐隐现出杀伐果断、十年囚禁也未曾磨灭的锐气。

    兵士们听到他的名号先是一惊,看到他的气势又是一惊,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如蜻蜓掠过湖面,浅得几乎分辨不清。

    太湖石高高低低筑成的假山之间,一条鹅卵石甬道延伸至此,玄嚣拨开翠藤,缓步而出,露出一个浅淡而温柔的笑容,声音是惯常的柔和,道“阿且不高兴,你们就都退下吧。”

    孟且收刀,宫正擦了把脖颈上的血痕,嗫喏着便躬身想要率队离开。玄嚣的视线忽然投向那人,开口道“阿且,他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孟且尚未回答,玄嚣一挥手,宫正的脑袋便掉了下来,身子仍未来得及倒地,脑袋却像球一样咕噜噜地滚出很远,停在一个兵士的脚边,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全是不甘与不信。

    玄嚣一直控制着朝臣,把持着朝政,他想做什么便去做,比如滴血认亲,又比如囚禁孟且,事后自然有人替他善后收拾,替他隐瞒原委。所有人都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一切,然而这一刻,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才仿佛刚刚了解了本该早就了解的事实,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逃离了玄嚣,像是逃离一个可怕的怪物。

    玄嚣连看也没有看这些人,抹去脸上被溅到的少许血液,对着孟且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孟且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他摇头,缓缓开口道“我不会回去的,若要回去,我宁可死。”

    玄嚣嘴角微扬,语气异常的温柔“为什么”

    “为什么”孟且冷笑几声,声音陡然抬高“你杀了我全家老小,窜了我云和皇位,将我囚禁在此足足十年,如今又设计我与小军性命相搏,我难道不应该恨你吗”

    “你被气量狭小的云和国主猜忌,虽屡立战功却被寻了借口连降三级,楚夏邑仍嫌不够,得寸进尺地想要你的人头,而你软弱的父亲为保住一家人的性命,想要牺牲你一人去迎合上意,竟在你饭菜之中下毒。”

    玄嚣的笑容未变,柔声道“你打翻饭菜,到小酒馆里借酒消愁,喝到一半却没了酒钱,便拿了我的一坛子酒往下灌。阿且,我只是帮你承担了你的责任,替你实现了你的愿望。孟家是你的负担,我便屠光孟家;昏君是你的仇敌,我便除了昏君;你说想驱逐外敌,国泰民安,我也助你一一做到。”

    玄嚣的话如此理所当然,他每说一句,孟且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像是被逼到退无可退,孟且忽然笑出声来,唇角带着血。

    他带着恨极的笑意,开口问道“你说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那我说让你杀光你自己的族人,你愿意么”

    玄嚣神情没有半丝挣扎,淡淡道“好。”

    孟且哑然半晌,终于一字一顿道“玄嚣,你这样的人,怎么不去死”

    红色的灯笼从桐树的枝桠空隙中透出光来,蔷薇在枝头摇曳着,浓烈的色彩仿佛刀刃上斑斑的血痕。

    玄嚣微微眯起眼睛,逆着光的表情有些模糊。沉吟片刻,他面带浅笑地开口“阿且,我若死了,你会高兴么”

    孟且冷冷道“孟某求之不得。”

    玄嚣笑了笑,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答案一般释然“原来想让你高兴,其实那么简单。”

    我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距离太远,我终究眼睁睁地看着玄嚣说完这句话,忽然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利剑刺入了自己的身体。他随即向后栽去,重重倒在一片蔷薇花海之中。红色的花瓣纷然飞舞,借着风力攀过嶙峋的假石山,回旋着升向至高的天空。

    孟且愣在原地,表情近乎惶惑。

    空气中传来一股血腥味,剑穿胸而过,一股戾气从剑锋之中传递而出,转瞬之间就已遍布玄嚣全身,他根本没有运用法力抵抗,只是像一个普通的人族那般任由剑气吞噬自己的生命,一息之间,便已回天无力。咳出一口血来,玄嚣看向孟且,眼中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眸子中却迸发出执着的炽热光芒“阿且,你过来,我就要死了。”

    孟且缓缓转过头,像是仍旧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

    玄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开口,目光温和而平静“我想看你笑,阿且,我已经十年未曾见到你笑了。”

    孟且道“因为我恨你,无时无刻不在恨你。”

    “我知道。”玄嚣道“可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阿且,那天的酒,其实是我亲手酿的。”

    孟且牙根咬出血来,全身忽然剧烈地开始颤抖,他丢开刀,用一只手蒙住脸,沉默地滑坐到地上。

    玄嚣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目光却逐渐涣散。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描绘着孟且虚无的幻影,轻声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你能高兴可我只有一条命,这一辈子,就只能让你开心一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点怅然,又有一些欣喜“阿且,我看到你笑了真好。”

    风拂过,玄嚣最后的一丝气息散去,孟且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将眼泪混着鲜血一起咽回去,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一切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我无从知道这段感情如何开始,却在这里亲眼见证了它怎样破灭。孟且报了仇,崇军救出了亲人,而玄嚣也在幻影中看到了孟且的笑容。

    所有人都求仁得仁,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寒气逐渐散去,苍白晨曦里隐隐传来远山的钟鸣。朝阳染红了东边的天际,一弯下弦月却仍然在暗色的空中闪耀着孤寂的银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旧的一天却仍未过去。

    、第章

    玄嚣的身体开始缓缓消散,萤火虫一般的点点蓝光在春日的软风中轻盈升起,裹着桐花与柳絮安静地融化在金色的晨曦之中,姿态绝望而又绮丽。

    畴华一族的尸体会如冰雪一样消融,过程如此美丽,但仍旧代表着死亡。到最后一刻,孟且也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踏近一步。

    我不知道不必埋葬玄嚣、替他建造一个墓冢这件事,对孟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他终有一天会忘记此时的感受。与玄嚣不同,孟且有太多在意的东西,而生活的重负总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他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春伤秋。

    一步步走到孟且的身边,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淡淡问道“玄嚣死了,你要与他一起去么”

    “我的眼前从来只有一条路。”

    孟且抬起头扶着刀身慢慢站起来,遮脸的粗布已然掉落在地,他脸上神情却冰冷而漠然,唯有唇边的血痕能透出半分之前的脆弱,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很早之前,我便想杀了他。他愿意为我付出自己的命,只不过是因为,这条命于他来说原本就是无足轻重。”

    “那你呢”我端详着他的表情,扬起嘴角道“你在乎你的国家,你的子民,你的家人吗”

    孟且缄默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是孟且,云和国的大将军,生来便该在沙场上驰骋杀敌,光耀孟家门楣,护着这锦绣江山,用自己的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让我云和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

    我踹了全身沾满血、无知无觉躺在一边的崇军一脚,轻笑道“你已经瞎了,但玄嚣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崇军还有一口气,我可以轻易救回他的命,然后把他的眼睛给你。”

    孟且微愣,随后急急问道“小军,你能救他”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是,还可以把他的眼睛挖给你。他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子,与你相比没有什么价值。同为丧家之犬,我想与你结盟,而这是一个交换条件。”

    孟且沉默一会,皱眉问我“你非要小军的眼睛不可”

    我不温不火道“我不需要一个瞎子为我办事。”

    孟且用一对黑黢黢的眼眶盯了我许久,随即忽然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傲然与不屑“纵然是瞎子,我也能从泥淖之中爬出来。我不知道你是谁,若你今日不救小军,来日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你偿命。你若是害怕了,尽可在此砍下孟某的头”

    我挑起眼,不疾不徐道“挺好。那此时攻打宫门的两千羽林军,想必你也能自己应付了”

    孟且愣了愣,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开始,身边宫人侍卫已经逃了个干净,远远传来兵戈之声“即便玄嚣一死,相国冯昂就要反,可这未免太快。”

    “是啊,可采鸟在外面晃荡了许久,总要做些什么的。”我笑道“当日的法阵已经让百姓之间出现了许多流言,冯昂会以清君侧、除妖孽的名义杀进大瑶宫,趁乱除掉你,总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可你不会死,崇军也不会死。”

    孟且皱眉,随后猛然抬头。微亮的天空中,数百支箭如骤雨般直直向空庭而来,箭头在日月的辉映下闪出凛凛光芒,交叉着形成一道密集的光幕。

    趁他愣神之际,我一把拉住孟且挡在身后。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我无声地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喜欢忠孝节义之人,因为他们太好看懂,也太好控制。孟且,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扬手,耀眼的火光撕开了天幕,大风卷着火焰绚烂地喷薄铺展开来,所有的飞箭如烟火一般炸裂,迅速燃尽,残灰徐徐飘落,像是一场涤尽天地的漫漫大雪。

    “妖怪啊妖怪还没有死”

    骤然拔高的恐惧吼声穿破寂静的空气,远处手持兵刃的人群骤然惊醒般骚乱起来,冯昂已经无法压住想要逃命的兵士。

    我对浮游道“将冯昂带到这里,其余的人全部杀光。”

    孟且反手抓住我的衣袖“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掰开他的手指,在身后宫门外一片哀嚎惨叫声中看着他,淡然笑道“我是天帝帝晨之子,自此,云和国将是我的属地,而你将会是云和国的国君,孟且。”

    血一层一层地漫进来,如同一条暗红色的河流,宫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羽林卫兵士爬了进来,他用左手抓着被割开的喉管,发出咯咯的声音,绝望地仰视着我与孟且。

    浮游跟在后面进来,身后是遍地枯骨间一行赤红的鞋印。他将手中的中年人随意丢在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把朴刀插在那羽林卫的背上。

    朝阳升起,朱红色的宫墙仿佛镀了一层金光,铁青色的兵器上铺展着血色的晨曦,风从亭台深廊间呼啸而过,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能够将人生生压垮。

    那中年人被斩掉了一条腿,连滚带爬地想离我与孟且远一点,脏污的脸上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思维因为恐惧已经有些混乱“采鸟呢,采鸟大人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不会来的,采鸟只是借你拖住我片刻罢了。”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此刻,他恐怕已然先我一步拿到畴华一族的信物,远走高飞了吧。”

    “不会的,他说他会除掉玄嚣那个妖物,助我登上王位,申时一有信号就起兵啊”

    “果然如此么”我沉吟片刻,随后无所谓地笑笑。

    其实冯昂起兵是我让采鸟去安排的。玄嚣的存在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而人的野心可以被压制,却永远不会消失,总有谁会在暗中蠢蠢欲动,而我只要推他一把。

    若孟且不足以拖住玄嚣,冯昂就会打进大瑶宫,争取时间让我拿到令牌。可玄嚣已死,这一手棋原本应该被废掉,但采鸟却还是发出了信号不是为了拖住玄嚣,而是为了拖住我。

    浮游打昏冯昂,皱眉道“我去追采鸟。”

    “不用。”我扫了他一眼,随即拍了拍手。

    一个勾着背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之前被我用了控魂之术的太监黄亮。他恭敬地跪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我“主上,采鸟确实到房中取了假令牌,往南而去。”

    我取过布包,拿出里面的精巧令牌,摩挲着上面细致的纹路,抬头看向天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采鸟,我人在这里,难道就不能去取东西了么”

    跟了我许久,仍旧五行缺心眼。

    孟且惊讶过后,面色复杂地看着我“他背叛了你,你不杀他吗”

    “杀他有什么好处”我挑眉,一边把玩着令牌一边缓缓道“他会将东西带给常羲,同时还会将我告诉他的话也带给常羲高阳其实是我的人。结果常羲发现令牌是假的,那么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呢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直接对高阳动手,而是会派高阳来寻我,再遣一个真正信任的人跟在他身后监视刺探。若高阳并无二心,那自然最好;若高阳当真是我的人,那便可顺藤摸瓜。一言以概之,高阳必然会去畴华之野寻找握有真正信物的我。”

    顿了顿,我微微笑起来“所有的计谋都基于人,他们自以为了解我,却忘记我也一样了解他们。大谋者小而大之,小谋者大而小之;阳谋者阳而阴之,阴谋者阴而阳之,原本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即便他们背叛了我,照样还是要照我的意思行动。常羲,从来不是对手。”

    孟且正色道“你说这些,不怕我将话告诉那个常羲么”

    我勾起唇角,淡然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话是真的,而不是因为采鸟背叛,我为了混淆常羲,让他认为高阳其实不是我的人才说的呢”

    孟且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地问道“孟鸿你可曾真正相信过什么人”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一直不言不语的浮游望向我,忽然道“采鸟没有把你的下落直接告诉常羲,说明他还存有一些忠心。”

    我道“我若这么简单就死了,他还有什么价值,又拿什么去换自己被抓的家人”

    “”浮游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抿唇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骨质的圆形挂坠,郑重地递给我“给你。”

    我愣了愣,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浮游正色道“我的骨头。”

    我眉梢微挑,默然半晌,开口问道“炖汤喝么”

    浮游摇了摇头,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的魂魄附在这块骨头上,它碎了,我便立时魂飞魄散。你收着,就可以信我。谁都不能信,太累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日光打破了晨雾冰冷的气息,他站在阳光之中,表情执着而认真。

    我望向浮游,半眯起眼睛,笑了笑,随手将那挂坠丢还给他“我自然是信你的,有没有此物全无分别。”

    有没有此物确实全无分别,我绝无可能信他,人的心思太难猜,若非必要,我实在已经不想再猜。如今带着他,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而不再有用处的那天,便将是浮游的死期。

    、第章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晨风送来铁与血的味道,黄色的云和大旗在空中猎猎招展,大瑶宫的宫门在雄浑的号角声中重新开启。

    玄嚣的余威仍在,此次冯昂又损兵折将,大败至此,其后的势力摧枯拉朽般倒下,孟且的帝位近期不可动摇,纵然身体有所缺憾,崇军也可以成为他的眼睛。

    不论如何,云和国之后的事已与我无关,我确实需要在东陆打下一颗钉子,但此时花力气做这一件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却不过只是为了将帝晨之子的存在公之于众,和孟且结盟倒在其次。

    玄嚣一死,云和国于我已无太大价值。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这里,才方便我前往畴华之野做些小动作,也给一个常羲掩人耳目、派人去那里追杀我的绝好机会。

    第二日,我离开东陆,前往极北畴华之野。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内,只余一件事令我头疼。

    云和国一役过后,浮游与我的感情似乎莫名其妙单方面地好上了许多,从此走上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还是他的事”的康庄大道,简直像是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半夜里醒来、发现有人目光灼灼地站在床边守卫倒还是小事,可在一碗面条里毫无征兆地扒拉出一块芙蓉糕、对方还一脸“我特别省下来给你的我对你好吧”表情的感觉,真当是难以言喻。

    我只好装作手滑,然后重新给自己买一碗吃的,一路下来,我和我的钱袋都清减了不少。这么看来,共工当初把浮游塞给我,实在是没安什么好心。但说实话,浮游虽是性格古怪,但到底还是有些许优点,一是能打,二是好养活,三是有一说一、不带拐弯的直肠子。

    比如半夜我带他爬畴华之野外城的墙头时,他便很不解。司幽不解一般闷在心里,浮游却会直接问出来。

    我就答道“玄契与他现今实际掌权的远房堂侄玄姚不睦已久,我正好利用。只是虽父神曾命令神族与妖族不得踏入东陆,各方势力在那里却从来都有眼线,端华宫也不例外。如今常羲大概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到了畴华玉姜城寻我,我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进去。”

    且与人谈判,就算有筹码,自己也必然需要一定的实力才有资格开口说话。但我身边现在只有一个浮游,只好直接潜进去,在玄契的卧房见他,也算是先给玄契一个下马威。虽则半夜爬墙,过程猥琐了些,但幸好我一向注重结果。

    我自觉解释得很有说服力。浮游闻言于是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城墙上来来去去的守卫,面无表情,眼中却隐有跃跃欲试之感“直接打进去”

    我沉默片刻“你杀了眼前这些,却只会引来更多人。”

    浮游理所当然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全部杀光。”

    我

    自家的手下凶残一点倒是没什么,如果一个个善良悲悯,我刚将谁打成半死,转头我的一干手下就流着同情的泪水把人救活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可像浮游这般也很让人头疼。在共工那里分明就没有这些个事情下属一个两个都不正常,我此刻实在忍不住自省,这莫非其实是我的问题

    长久的沉默让浮游有些疑惑,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像是准备饱餐一顿,却被驯兽师拉住的猛兽,虽然焦躁地磨着爪子,却依旧乖顺地趴在原地。

    望着他沉吟半晌,我只好摸了摸他的头算是顺毛。

    浮游看了看我,然后听话地低下了头。

    我

    他这动作虽说贴心,却着实让我有些内伤。显然我忘记了,如今我还是少年的身形。往日里做得顺手的事情,现今却很是不同。

    站在原地感慨了一番后,我从袖中取出一个银质面具覆在脸上,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淡淡开口道“走吧,我们去见玄契。”

    玄契此人,虽是玄嚣的弟弟,各方面同玄嚣相比却有很大不同他不仅是个胖子,还是个极好色的胖子,平日里以推倒众生为己任,房中术修炼得不错,法术却令人不忍直视。

    当然我知道这些,绝非因为我八卦,而是因为我手下情报司的人太八卦。他们对诸如九婴到底还剩几个头,玄契每晚宠幸了哪个小妾这种事一向抱有极大的热情即便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玄契一夜能够几次,爱穿哪个颜色的底裤。

    但不想这些消息竟然还有派上用处的那一天,比如我便知道,玄契这个月的今天,必然会不带侍卫独自偷偷外出,前往一个叫陶梦的女人那里。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玄契喜欢陶梦,我很理解,也很支持。因为他要去偷情,就得离开戒备森严的城主府,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我绑他。

    原本就像一个球的胖子团成一团后,便愈发地像是一个球了。浮游在后面用刀刃抵着他的脖子,白花花的球在我脚下瑟瑟发抖,旁边躺着已经昏迷的美人。反差太大,这场面算不得养眼,但他表情不错,不枉我半夜爬墙、辛苦一趟。

    看我勾起唇角,玄契抖得愈发厉害,全身肥肉俱都一颤一颤的。

    原本指望他问些问题,我也好顺势把该说的说了,谁想玄契却吓得连一句话都憋不出来,我只好有些寂寞地自问自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玄契抬眼胆战心惊地瞄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笑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你。”

    玄契微微愣了愣,想必不大明白为什么我摆出一副要劫财劫色的架势,却要给他东西。

    我取出一个乾坤袋,掐诀从里面倒出一块玉牌“你可识得此物“

    玄契苍白的脸上又褪去了一层血色,眼睛却充血发红,又惊又疑地大声道“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这不是在高阳手上吗”

    果然高阳已经到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把令牌放起来,直视他的眼睛,淡然说道“玄嚣死时我在那里,他死后,这信物便到了我的手上。我来此,其实只是想和你谈一个交易。”

    玄契细小的双眼眯起来,似是不能相信“你不是来杀我的”

    我不紧不慢地回答“当然不是。不仅如此,你还可以现在就把你的下属们叫到这里,我不会阻拦。”

    玄契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些平静下来,试探着问道“你难道是那个什么帝晨之子,帝易你、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来,送给高阳吗”

    “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对你还有价值。”我开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轻笑道“高阳先来找的不是你,而是玄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抓了我,得益的未必是你。或者你希望我手中真正的畴华族长信物,就这样落到玄姚的手里”

    我的视线扫过浮游。

    “况且,若有什么变故,你说不准会死在我的前面,是不是,玄契”

    玄契脸色瞬间大变,半刻钟后方才不可置信道“这卑鄙无耻的劲,你当真是帝晨的种,不是帝鸿生的”

    我挑眉冷笑“哦”

    玄契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麻利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显见误会了什么,战战兢兢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帝鸿那个贱人,篡位夺权,连亲生兄弟都杀,简直禽兽不如,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这四海八荒哪个不唾弃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死了,正是大快人心,死得好,他活着就是污别人的眼,这一奶同胞怎么差别就这么大。我错了,你身为帝晨大人的儿子,怎么会和他这种小人一样呢哈哈哈哈哈”

    我默然,片刻后扬起嘴角,微笑道“骂得不错。”

    玄契立刻跟着露出一个笑容。

    他牙齿还没露全,我便接着说了下一句话“既然相谈甚欢,那就别急着将你下属找来了,委实太过扫兴。来,不如接着骂,到我满意为止。”

    玄契

    、第章

    玄契是玄嚣同父同母的弟弟,或许他们的父母偏心,将容貌智商都给了大儿子,到玄契这里,能给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嫡出身份。作为一个草包,玄契因为那一身的肥肉,连伪装成绣花枕头的机会都没有,明明地位尊崇,却被玄姚死死压制,竟只做了一个外城的城主,相当于已经被逐出了畴华权利的中心。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废物,却仍旧有人肯不离不弃地跟在他的身边。

    这个人就是惟海很久之前,我还曾远远见过他一眼。与玄契相反,他的出身卑贱,卑贱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步,也因此对权利无比地渴望。

    现今此人受命到此处接玄契,推门进来,却并未对自己的主子行礼,直直地立在房间正中,只顾皱眉看我,看似只是因为对我这不速之客的防备,我却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玄契态度的轻慢。

    玄嚣久在外游历,畴华实际的掌权者已经成了玄姚。惟海在赌局中下错了注,却没有同其他人一般及时收手,依旧选择留在玄契的麾下,不是太蠢,便是有更大的所图。

    玄姚门下人才济济,惟海这样只在中上的资质只会被埋没,在玄契这里,他才能得到机会有所作为。

    何况玄契对他的信任非比寻常在惟海踏入房间的一刻起,这先前还在哆哆嗦嗦、快要哭出来了的胖子脊背便挺直了不少,急急道“惟海,快救救我。”

    我并不理会玄契,只顾自翻过一个茶杯,执起茶壶满上,示意浮游递给惟海,悠悠然道“你家主子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一块肉也没少,便说明我没有什么恶意。我深夜拜访,只是有些话想说罢了。”

    北陆的气候与东陆并不相干,外面积雪到了脚踝。惟海身上沾了细细的雪粒,被屋里融融的火一烤全化了开来,雪水顺闪着银光的薄甲滑下滴落,在藏青色的地毯上留下点点水渍。

    他料到玄契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在这三更半夜急急地召见自己,因此提前穿好了战甲。

    瞥了玄契一眼,惟海接过茶水随手往地上一泼,冷冷道“你劫持了我的主上,却说得这样好听有话不如直说,不需要这些弯弯绕绕。”

    我笑笑,满不在意道“你若不爱喝茶,不若我们喝酒畴华的酒很好,火一样的烈,能够一直烧到心口。可我原本以为,你同玄契早就已经失了这样的烈性。”

    惟海抬眼,黄褐色的眸子里透出冬日般的寒凉,隐隐有些阴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苦寒的外城,你们还没有待够么”我摘下面具,站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们有哪里不如别人,凭什么不能畴华的主人,凭什么不能做北陆的主人”

    外头是阴晦的天气,夜空中没有星辰,寒气从微微敞开的门缝中沁入,烛火闪动了一下。

    惟海的眼中一瞬间映出火光,又被更深的阴影覆盖。他收回与我相对的视线,顿了顿,道“你的容貌与天帝别无二致,你是帝易”

    我颌首道“不错,所以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惟海不语,玄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你难道想要我帮你夺回帝位我可做不到这种事”

    “恰恰相反。”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是我要帮你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你的一切。”

    这场商谈结束得很快,不算一拍即合,玄契需要考虑,他自然需要考虑,他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我原本也没期待这样简单就能达到目的,对此倒也不会感到太过焦躁。玄契将我安排在了城东一个不起眼的小宅子里暂且住下,院中种着重重的蓝色六瓣小花,这是唯一能在极北冰天雪地之中活下来的花卉,纤细的嫩茎冲破积雪,漫出一片花山花海,遮盖了畴华残酷的荒寒。我想,这地方大概原本是准备给玄契的哪个宠妾的。

    惟海出于谨慎,在宅子周边埋伏了许多他的人,然而藏得不大好,我轻易便能找出那些暗哨的位置。

    我立在门口,惟海左手牵着一匹黑马,望着我开口,语气并不恭敬“高阳带来了你会来畴华的消息,玄姚正派人到处搜查你,若无事,你不要出门,需要什么东西就吩咐伺候的婢女,我会遣人给你送来。”

    我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是像被玄契金屋藏娇了。你办这种事如此稳妥,想来也是已经习惯了。”

    他身边的马打了个响鼻,惟海皱了皱眉,抬手梳拢了它的马鬃,才转向我道“若帝易大人除了闲聊再无其他事,我便告退了。”

    我忽然道“陶梦是你的人吧。”

    惟海身体微不可见地一僵,抬眼像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玄契的妻妾里十个有五个是你送去的,你用这种方式掌控他,可在这种地方,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能有多少权势”

    四周一时安静得让人心悸。

    惟海垂下眼睫,掩住一闪而过的冷锐目光“我不求权势,只求效忠玄契大人,为他鞠躬尽瘁。”

    “当然,我也不会要求你背叛他,他的身上流着与玄嚣一样的血,注定要踏上权利之巅,将所有逆臣的尸骨踩在脚下。”惟海的野心如破闸之水一般漏了出来,我勾起唇角,抬手抛给他一件东西。

    惟海接住,半眯起眼睛。他的手中是一枚玉简,上面雕琢着繁复的卷云,玉质透亮,其内隐隐有血丝。

    我轻轻道“我在外流离,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这玉简便送给你吧,算是我的一点诚意。”

    “里面是什么内容”

    “ 风神。我想你会是最适合修炼这本功法的人。”

    惟海呼吸一滞,平凡的面容上有了别样的热烈,一把攥紧了玉简“这不是已经失传了很久你怎么会有这样宝贵的功法”

    我缓缓地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忘了,我是帝家的人。”

    惟海直视我的眼睛,久久地不说话。半晌,他不动声色地将玉简收了起来,道“多谢帝易大人厚礼,可我着实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您看的上眼。”

    “这块玉简,也只有在你的手里才能发挥出足够的功用。” 我放开了声音“我们有着一样的目的,不是么”

    我们对视良久,忽然同时大笑起来。惟海行了个礼,翻身上马,道“帝易大人有什么事,可直接来寻我。”

    他胯下的枣红马嘶叫一声,扬起前蹄,雪花四溅。惟海挥鞭,马像一支利箭般窜了出去,啼声如豆,转眼就不见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背叛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常常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火种。

    我微笑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仰首,朔风割面,细雪簌簌而落,像是永远也不会停。顿了顿,我对浮游道“你进去吧,不必陪着我吹冷风,我想在这里再站一会儿。”

    浮游立在我的身后,没有半点要移动脚步的征象。这份忠心,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我也不赶他,只顾自将视线穿过阴沉的夜空,过了一会,忽然心血来潮地淡淡问道“你会一直跟着我么”

    浮游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硬邦邦地回答道“会。”

    他答得斩钉截铁,我却轻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谁都会背叛的,单看筹码够不够。像玄契那般全心全意地依靠相信一个人,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幸好我与玄契不同。”

    我和玄契不一样,不会去全心全意地依靠相信谁。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对象。

    、第章

    以玄契的性子,我大概要等上一两日方才会有结果。这宅院里外两进,虽小却也精巧,我随意选了一件单房,便有侍女上前整理出来,倒也不错,住着便也住着,过了几日,还算习惯。

    第三日的四更天,我披了件大氅,袖手看着窗外,等着一群人计划之内的造访。后半夜雪停了,只是长年天寒地冻,畴华的月光仿佛也比别处更沧冷些,天际吊着几颗昏星,无风,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这便是畴华之野,北陆最贫瘠的土地,积聚着千百万年来的寒冷与严苛。它地处极北,上面立着两座城池,外城与内城,形成一对不算规整的同心圆,两城之间是一圈广袤的雪原,那里有成片的冷杉林,神出鬼没的狼群,铺天盖地的白色,朔风卷起漫天的雪尘,空中有变幻的壮丽极光,如上古诸神飘扬的裙袂。

    但畴华也并非处处都这样寒冷。越向内去,温度就高一些,在内城的正中间伫立着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在地底翻腾,上面温暖如春,玉姜城顺着山势而建,在万仞峭壁之上,易守难攻,住着畴华一族最有权势的人。

    以往是玄嚣,现在则是玄姚。

    这片土地为居住在其上的人们划好了三六九等,所有人都想朝中间爬,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却死了。死了,便连尸骨都不会留下。这是一个屠宰场,漫天的雪也遮掩不住它的血腥味。

    活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纵然尊贵如天帝,虽手握这四海八荒的权柄,却也还是不能真真正正地号令天下。妖族的诸多部族像是人族的诸侯,雄踞一方,难以管束。

    如今我在这里悠闲度日,恐怕就要轮到常羲埋首于一堆奏章文书之中处理那些大小事务,从此积劳成疾,未老先衰,英年早逝,真是令人同情,可真要他交出那个位子,他却是万万不肯的,常羲一向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且权力的味道大概着实美好。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敲了敲窗柩,我招呼侍女进来为我添茶,却不想浮游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身上带着积夜的寒气。

    我微愣“你在外面呆了一晚上”

    看来我的法力确实不同以前,门外有个人一直守着,竟然也未能察觉。又或者浮游在我身边久了,我已经开始习惯他的气息。

    浮游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让我守在床前。”顿了顿,又道“很多人埋伏在外面,这里很危险。”

    别人做这种事,多半是为了感动想感动的人,于浮游来说,做了便是做了,这只是一种理所应当的职责。

    虽说妖族与神族的身体普遍比人族要好,因为有先天真气充盈全身,从来不会头疼脑热、肾虚失调,十分方便我压榨,可让浮游日日守在外面,饶是脸皮厚如我也终于觉得似乎不大好。

    不可思议地将他望着,我于是有些无奈,索性漫步而出,在寒阶上兀自掀起衣摆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浮游迟疑了一下,还是挨着我坐了,表情有点小小的茫然。

    月光洒下来,蓝色的小花盛开在雪里,四周无比的静谧。

    我望着院中姿态萧疏的松树,半晌,开口道“我睡不着,索性由你陪我说几句话吧。”

    浮游道“心事太多,一直压着就会睡不着。”

    我挑眉“是么那你呆在这里一晚上,在想些什么”

    浮游老实地回答“想睡觉。”

    我

    想和他闲聊想必是个错误。沉默片刻,我开门见山道“我和共工很不同,你其实不怎么喜欢我,是不是”

    我猜以他心直口快地性子,大概会直截了当肯定地回答这句话,如此我也能顺势劝他别在我卧房门口站着,他睡他的,我睡我的,谁也不欠谁,挺好。

    可浮游却愣了愣,黑沉沉的眼睛里透出一点迷茫,开口道“我不讨厌你。”他仰头,无意识地用手指扣着身边的积雪,说“当年共工大人被擒,所有人都作鸟兽散,我救不了他,独自在荒原上游荡,过了很久,我提着刀去找颛顼,心里想,死了也比一个人漫无目的活在这世上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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