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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帝鸿 第3节

作者:羽小飞 字数:23114 更新:2022-01-04 09:53:22

    共工与我皆是一愣。

    我偏头遥遥地望着他,想或许司幽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罢。

    再一想,这几分可有可无的喜欢也没什么用,他照样要杀我,而我回去,一定也会杀了他。

    命数这种东西,当真是太过奥妙。

    我却没有想到,司幽竟会直直冲过来,眼中是锐利的杀气,不是对我,而是对共工。他的身姿凌厉而优美,然对共工来说,却终究只是空架子。伴随相击之声,司幽重重摔在我的身旁,玉冠被震裂,长发漆黑如墨。

    共工从喉头溢出一声叹息,道“这黑龙碰到老夫时,有部分修为转到了他的身上,量虽不多,他也命不久矣。他既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也算是个忠仆。老夫先前倒是想岔了,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他摇头,连叹三声“罢了”,陡然起身,浑身骨骼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我着实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而地面开始剧烈震颤,不周山像是活了过来,发出绝望的啸吟,剩余的锁链沸腾一般翻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纷纷穿破苍蓝的天空,一层又一层地攀上共工巨大的身躯。

    共工却全然不以为意地高举起一只手,剧烈的光线从周围向他的身体流动,化作奔腾的水流,水柱以难以想象的声势射空而起,在极高处落下,像是盛放的璀璨烟火。流水将他全身覆盖起来,共工发出一声怒吼,身躯骤然爆开,伴随成为碎片的铁链,血肉化作水滴,如同一场大雨般洒落。

    以元神做引,即便逃出去之后无人追杀,共工也不能活过七天。司幽侧身抱住我,半空中回响着共工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帝鸿小友,保重”

    我正奇他自身不保,却还叫我保重,便见朗朗晴空忽然阴云密布,蒸腾旋转成一个贯穿天地的漩涡,其中隐隐有雷声。

    司幽额头冒出冷汗来“劫雷”

    万物得灵气而长,修炼便是夺天地之造化,一旦有所成就,便会引来九天玄雷。却不想共工逃脱颛顼封印,竟也会引来煌煌天威,且声势恐怕还不算太小。

    此刻没有任何依仗,我与司幽均锁链加身,正是避无可避,正好替共工受了这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我未及思虑,便翻身遮住司幽。

    一道道银光顷刻便铺天盖地而下,瞬间打造出天地之间一个无比华丽的牢笼。隆隆雷声让我听不到司幽的哭喊,我索性吻上他,空气中脉脉流动着焦土的气味。

    铁链将我们捆在一起,肌肤贴着肌肤。我将他在怀中锁紧,感受到司幽的心跳。他掌心覆在我的背上,唇齿辗转,身体头一次不那么僵硬,口中溢出的呻吟却沙哑。

    时光缓缓流逝,周围寸草不生,皆是焦土,只剩下我与司幽两个活物。我生受了这些劫雷,本该连动动手指的力气却没有,却仍然不肯放开他。

    司幽伸手抚上我的脸,语调不稳“帝鸿”

    我用食指抹去滴落在他身上的血,轻笑“我要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你果然早知道了”他一愣,脸上表情变幻,抿唇道“当日常羲找到我,我答应了他。但之前的话并不全是说谎,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去,碧落黄泉,我们三人仍同以前一样。”

    我沉默片刻,收敛了笑意,开口淡然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死,司幽。”

    司幽不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滑过一点恍然与歉疚。我放开他,勉强支撑着倚在山壁之上,笑容里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司幽却仿佛看懂了一般,脸色青灰,探手想拉住我的衣摆,却又像是被明火烫到。

    我于是笑,漫不经心道“司幽,你不欠我的,因你欠我的,我已经全部自己拿回来了。”

    司幽望着我,脸上漫开一层又一层的悲意,开口道“帝鸿,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帝晨”

    我顿了一顿,仔细分辨他神色,唇边却泛起冷冷笑意“司幽,你想学陆丞,可他已经死了,我”

    话音未完,司幽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就这么吻了上来,眼睛大大地睁着,眼底如燃尽的死灰。

    我怔愣,心底的怒气陡然颓了三分。几万年来,我折磨的是他人,同时也在折磨自己,其实已经难以承受,却从来只能埋在心里。

    万年只因与帝晨的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不能被他人知道,我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想将这些隐秘的事说与司幽听。毕竟若要杀我,想必之前趁天雷降下,我毫无防备之际便能动手。既然不曾真想杀我想,既然是司幽或者可以信他,试一试

    云层仍未散去,辉映着昏沉的色彩,黄沙漫天飞舞着落在干坼的土地上。

    我一把推开司幽,微微仰头看着天边层叠堆砌的厚重云山,良久开口,做最后一次试探“你之前做的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我想了想,若死在你手上,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只有这一次,你想杀我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

    司幽闭眼,脸上浮起一点惨淡的笑意,神情是隐忍的脆弱。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一定下不了手。”

    我心下一松,垂下眼帘忍不住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近前,替他整理敞开的襟口“那我们便一同活下去。”

    司幽猛然抬头,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可以么”

    我终于笑出声来“你不愿意”

    司幽一动不动地僵住,脸上不知为何白了一下,又迅速隐没,随后摇了摇头,跟着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道“我知道你身中流火之毒,如今被困在这里但既然你愿意信我,即便只剩几天可以相守,也够了。”

    我道“你怎知我没有后手”

    司幽惊疑地望向我。

    “这封印本来是专为共工所制,只能困住我五十来天。本来这些时日也足够我毒发身亡,可惜”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常羲机关算尽,却不想我其实只是一个靶子。解药我自然另外安排人去取了,不过三日,想来他便能够到此。常羲根深叶茂,我一直摸不清他的底细。如今要对付共工,他也只能将那些压箱底的同盟手下都拿出来亮一亮。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养几天伤,回去便能将其一网打尽。”

    司幽道“可端华宫中,并没有谁奉命来大荒,否则常羲一定会知道。”

    他顿了顿“是宫外之人”

    我点头“是采鸟。”

    司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才静静道“我以为他隐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

    我猜司幽有些吃味,便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他虽忙着生孩子,可我毕竟管了他许多年的饭食。我要他来,他便不得不来。”

    司幽点点头,在我耳边道“不错,帝鸿,你总有颇多算计,叫人怎么也想不到。但他想必应当是你最后的一手棋了吧。”

    我侧头,正想与他解释一二,却忽然感觉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凉。

    那是一柄匕首,穿胸而过,那么利,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这只是暂时的,一股暖流从刃尖汇聚而来,与原本就有的两道彼此厮杀的力量绞在一起,痛感排山倒海而来,我身体一颤,呕出一口血来,却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之前并非不痛,只是我既然已经习惯了,便索性一直忍着,可这从内里一点点搅碎我血肉的感觉,纵然是我也实在难以忍受。轻微的麻痹感从指间漫上来,我的视线不清,却本能地将司幽又抱紧了一些,刀刃随这动作又推进几分。

    “为什么”

    我像是抱着一把利剑,抱得愈紧,伤得便愈深,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忍不住地追问。

    这世上有那么多死法,他却偏偏为我选了这最痛苦的一种。

    血腥气开始弥漫,沉寂片刻,司幽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

    他将全部的修为都传到了我的身上,近乎莽撞。与共工不同,司幽没有术法做引导,丹田一时枯竭,这么做便是必死无疑。如今他已声若游丝,却依然句句成章。

    “只有我才有可能得到你的信任近你的身,这才是常羲真正安排的杀着。帝鸿,对不起,我与你说的并不都是假话,但你心思深沉至此,又有可能与共工余孽联合,我已问清了你所有的后手,便不能再放任你活着,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黑色的长发零星挡住了他的眼睛。血不断地涌出,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帝晨”

    “是。”司幽顿了顿,语气里忽然带出了浓浓的恨意“这一刀,只是为了帝晨。”

    总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却发现身边之人其实才各个都演技过人。

    我终于笑出声来,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笑得快意而癫狂,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撕心裂肺。

    我平顺下气息,轻声道“可惜了,你这样做,我顶多身受重伤,还是死不掉。”

    司幽抿唇,缄默地望着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他早没了挣扎的气力,我笑了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开口道“那样杀不了我,这样才行。”

    随即用力,帮他捅进了我的腹中,同时另一只手也探进了他原本就有的那道伤口,抓住两颗内丹毫不犹豫地往外拖拽。

    司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猛然弓起脊背,瞳孔一下便涣散了。我视线已然模糊,眼中映不出他的表情,便索性施了个法让他睡去。

    内丹被夺的感觉着实很疼,怪不得司幽那么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何况一命换他一命,将我的内丹给他,也算是两清。

    并非生无可恋,只是不能不死。

    铅色的天空渗出一点血痕,浓云渐渐散开,但炽烈的日光已然褪去,黄昏。

    夕照将我的视野染得一片橙红,我松开手靠着崖壁,任由昏迷的司幽摔在地上。血缓缓地漫开,浸湿了脚边的黄土。神智一点点离我而去,夜色侵袭带来微寒,一点点占据着我的身体。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何况他们一群好人杀了我一个恶人,着实是天下正道,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有一句话我原想告诉司幽,却到底没有机会。

    帝晨,其实非我所杀。

    、第章

    神族和妖族的寿命长久,便不把时间当成一回事,工作效率往往十分低下。此后过了足足一个月,常羲才正式宣布我的死讯,随后又向天下宣读了我的十大罪状,据说头一条便是谋害先王帝晨。

    为示惩戒,他不允许我的灵位入栖灵塔,又因我受重伤后将内丹给了司幽,理应灰飞烟灭,肉身尽毁,常羲便在大荒不周山下临时修了个十分寒酸的衣冠冢,坟上立了一碑,碑文不言我生平,仅书“思过”两个大字。

    魔头既除,四海八荒于是普天同庆,众人奔走相告,深觉老天终于长了眼睛,一个个排着队拥到坟前,只为在我的墓碑上吐一口唾沫踩上一脚,以示自己正气浩然、嫉恶如仇。

    这种行为听说很是带动了那一带旅馆酒肆的生意。半年不到钟山附近的妖族们便赚了个盆满钵盈,纷纷摸着鼓起腰包,诚挚地希望我能爬起来再死上个十次八次,常羲的威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全是小人嘴脸。常羲用腾空剑救出司幽后,立刻封了他大护法,司幽竟也不声不响地受了。而高阳那颗墙头草,如今更是完全倒向常羲,口口声声君上君下的。”

    采鸟眉飞色舞地转述完消息,在八仙桌的对面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举着酒碗喝下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才分出神来摇头晃脑地对我接着说话。

    “唉,除了我,还有谁是真真正正想着您的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主上您可就惨了。将您引出端华宫,又在路上一步步削弱您的实力,同时确定司幽在您心里的地位,最后再让您最在乎信任的司幽捅上这最后一刀,啧啧,常羲这小子,手段可真是龌龊。”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真是太会聊天了

    我原本正偏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司幽这个熟悉的人名,眉头一挑便波澜不惊道“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至于死。”

    我原本的计划,是吃了解药再慢慢解开封印。反正以共工的性格,他一定会先行出手,前往端华宫灭了常羲这个想利用于他的小人。而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正好渔翁得利。

    况且就算常羲真的派人来杀我,我虽伤重,也还有四成功力,加上采鸟相护,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拖过这段时间,一旦我伤愈脱困,常羲就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如此便能将宫中所有潜藏的心怀不轨之人全都揪出来,顺便还能除了那个让我一直头疼的共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共工竟以元神做引,强制突破封印,只剩七天可活,而我则被司幽所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想如之前那般慢慢解开封印,那就是在等死。无法可想,我也只有将计就计演了一出苦肉计,将内丹给了司幽,从而把共工之前给我的修为全转移到了他身上,以此脱开锁链束缚,金蝉脱壳与采鸟汇合。

    这样重的伤,谁都以为我就算逃了,也会魂飞魄散,而我本来也应该魂飞魄散,可我一直防着这一天,暗暗为自己留了一张底牌,这才替自己留下了假死的余地。

    从未有人见过我的原身,而我帝氏一族,其实乃上古龙族。与司幽那等由蛟蛇后天化成的虺龙不同,帝氏生来便有龙珠,无需修炼,便有改天换地之能。我失了内丹,便是靠这一颗龙珠撑了下来,甚至修养了些时日后,法力竟恢复了两成有余。

    “就是我一个人,也能活下来,不过处境更难些罢了。”想了想,我又补充道“这些事虽与之前谋划不同,但总归还在我掌控之中。”

    采鸟放下酒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借着身高优势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扯着嘴角笑眯眯道“主上事到如今还要嘴硬,真是顽皮。”

    我眼皮登时一跳,拨开他的手,冷冷微笑道“不及你顽皮。”

    采鸟打了个寒战,讪讪地收回手,努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您丹田受损,成了这人间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常羲可是快要称帝了,您这个样子,怎么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阻止他”

    “不会太快,常羲登上帝位,正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我,也是弑君。这罪名,怕是比我的还要重上几分,毕竟我姓帝,而他不过是个臣子。因而他必须将我踩入尘土,把帝晨奉上神坛,才能让众人信服他弑君夺位的合理性,才能借帝晨的势才能有所作为。”

    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瞥了采鸟一眼,语调轻而冷。

    “正是由此,常羲才会将污水全泼在我的身上,只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为先帝报仇的忠臣。等时机成熟,他再假装是因为帝家已无后人,为天下太平才不得已而占了这个位置。但想要让天下人都接受这个解释,他还需要时间。”

    采鸟眯了下眼睛,试探着问道“您要借这段时间养伤”

    我轻笑否认“不是。”

    采鸟不知道,我变成少年的样子,并非单单因为丹田受损,若不取回内丹,只靠着龙珠,我恐怕到死都会是这个样子。

    而我的敌人,也并不只有常羲。

    因我太强,此时共工已死,东王公隐居蓬莱,六合之内无人是我敌手,因此不论妖族还是神族,绝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法力恢复,重新踏上王座。

    我要活着,要完成帝晨托付之事,只有主动出击一途。

    “那您想做什么”采鸟皱眉,细细分辨我的神色,收敛了平日里不正经的表情,正色道“我拖家带口,家中还有娇妻,虽说可以帮您,但实在不敢太过冒险。”

    我举杯的手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只淡淡回答“放心,不会是什么要你拼命的事,常羲其实早已为我铺好了路。”

    采鸟一愣“什么意思”

    “常羲盘算得很好,可他的计划有一个漏洞。”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勾唇似笑非笑道“他扬的其实是帝晨的声势,若帝晨没有后人,他自可狐假虎威,可若帝晨有呢”

    采鸟瞪大眼睛“帝晨大人有私生子”

    “没有。”我道“可我与他是兄弟,血浓于水,他的后代能通过的一切测试,我也全部都能通过。”

    “”采鸟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要冒充你兄长的儿子”

    “何必大惊小怪,这是一条捷径。若不这么做,我这副少年样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笑道“采鸟,我当年断言,你若继续呆在端华宫中,不出千年必定死于非命,便是察觉到你身上欠缺了一件东西。”

    采鸟噎了一下,咳嗽几声闷闷道“少什么不知道,我倒觉得是比您多了一样东西。”

    我挑眉“哦,何物”

    采鸟“脸皮。”

    我

    半晌过后,我点点头,平静地微笑“我确实偶尔不要脸,但你却时常不要命。”

    采鸟咽了口口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主上,您要做人家的儿子,可也要常羲肯给你机会啊。”

    我不与他计较,开口道“我自会找人与我作保。”

    “谁”采鸟顿了顿“我可是人微言轻。”

    “不指望你。”我冷笑一声将视线投向窗外,想起记忆中那人的样子,沉声道“是雷神玄嚣,我与帝晨昔年的好友,也是一个实打实的疯子。”

    采鸟怔愣道“他不是避世多年已经许多年没人见过那位大人了。”

    我冷笑“你不也避世多年我要找的人,从来就没有找不到的。我曾叫人留意过他的行踪,三十余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便是这里,云和国的国都穷桑城。”

    采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主上心中原来早有打算。不过东陆不比其他地方,人族聚居的地方不好大张旗鼓,穷桑城又很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个地方找过来便是了。”我勾唇“不是有你么”

    采鸟

    “得,我这就去找。”他哭丧着脸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认命地站身来招了招手道“小二,结账。”

    他丢给对方三十文钱,却不想那小二恭敬道“两位客官,酒水只十五文便可。”

    我与采鸟对视一眼,采鸟问道“为何与门口标价不同”

    “客官大概刚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今天是云和国的国主,孟且大人寻回自己十三岁侄儿的大日子。”小二脸上堆出笑容,解释道“是以掌柜的说了,今儿个只要是这个年龄的少年来店里吃饭,便全打个对折。”

    采鸟虽在东陆呆了许久,却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于是奇道“国主不是姓楚么,这一代的,我记得是叫楚夏邑”

    小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压低声音道“那个昏君,早就死了。他荒淫无度,残害忠良,孟氏将门之家,世代忠良,他听信谗言,竟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派人屠了孟家满门。孟且大人因此奋起杀入皇宫,将什么皇子公主、皇后嫔妃的杀了个干净,又将楚夏邑的人头挂在宫门之上,自立为王。”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事。”采鸟喃喃了一句,眯了眯眼睛道“再怎么说,孟且也是叛臣,可听你的话,似乎对他很有维护敬仰之意”

    小二表情一僵,竟然瞪了采鸟一眼,怒道“楚夏邑那是咎由自取,何况自孟且大人执掌王位以来,云和国风调雨顺,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听说将军府当年有个三岁的孩子被下人护着逃过一劫,如今能找回来,我们都替孟且大人高兴。”

    采鸟被他吼得后退一步,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接过了话头道“这位兄弟不必动怒,我这个下属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口无遮拦惯了,回去我自会管教他。孟且大人的事,可否再跟我细说一二,我对他实在敬仰。”

    小二看我几眼,哼哼几声不再追究,指了指窗外冷冷道“几个被选出来的少年今天要到宫中滴血认亲,差不多也要从这条街上经过了吧。”

    他话音落下,我果然听到有乐声传来。拥挤的人流自发地分开,让那支穿红戴紫的队伍能顺利通过,而旁边几桌也扒着窗户,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一面指指点点。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有身形相似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路过,脸上皆带有喜色。然而我的视线却在最后一个人身上顿住。那也是个极俊秀的少年,却有着一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垂头像是在出神地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行尸走肉般驾着马,宽大的衣袖有一处微微隆起。

    那是一把刀。

    杀人的刀。

    、第12章

    那柄凶器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我和采鸟的眼睛。那个少年隐忍着,想将所有的杀气都如那把刀一般小心藏匿起来,然而毕竟年幼,他过度平静以至于异常的表现反而让自己凸显于人群之外。

    我想,他大概是想刺杀什么人,最可能的就是云和的新国君孟且。

    孟且虽然看上去是个被人称颂的贤主,可也保不准哪天不经意时踩死个把蚂蚁,而这蚂蚁虽然不过是只虫子,却说不定恰恰就是那少年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亲友。无论如何,这少年要杀孟且,自然有他的原因,毕竟这四海八荒众多自诩正义凛然之士悍不畏死、舍生取义之时,每一个都相信自己信奉的才是正理,而所杀之人也必定是罪该万死。

    小二拿了钱已经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窗外。采鸟原本也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只好不满地扯扯嘴角,从人群中收回视线侧头看我,顿了顿问道“主上,您讲这么一长串话,有什么意思,不如直说”

    我于是干脆利落道“此事,我要管上一管。”

    采鸟呼吸一滞,猛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表情就像是我的头上突然长出了一对角“您这么冷酷无情、残忍暴虐、无血无泪的人,居然有想多管闲事的一天”

    以这举世无双的口才,采鸟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件让人思之不得的怪事。

    我沉默片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卖人情的机会,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救了孟且,他当然应该答应我的一些条件,比如寻找玄嚣。利用举国之力,总比你无头苍蝇一般在穷桑城里乱转要好。”

    且不仅如此,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少年,恐怕与我要找之人有什么关联。

    既然这样,我自当跟着此人,反正左右也无事,完全有闲暇没事找事。采鸟毕竟是我下属,虽将不满挂在嘴上,却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跟着我去看这一场热闹。

    人族没有内丹,不能修炼而力量低微,寿命又极其短暂,自来便被神族和妖族小觑。而父神在位之时,更是搬来了广野山横于原本的察明山外侧。东陆通向中陆的狭长陆路于是被阻断,人族自此彻底困于一隅,随时间流逝,甚至到了不知其他二族存在的地步,只将上古传下的记忆当做荒谬绝伦的故事。

    因此四海八荒的妖族和神族都将人族当成一个笑话,可羸弱的人族却也在这一片弹丸之地生根发芽,创造出了自己的繁华盛世。

    东陆此时正值初春,天空清澈,桐花与柳絮一起在穷桑城中回旋飘飞,大瑶宫在熏然的日光中像是罩了一层虚幻缥缈的纱帘,重重亭台楼阁掩映在点点绿意之中,如离愁一般悠远。云和国的风景确同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气韵如同雨后的浅云。

    然而今日,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却挤满了人群,大街上像是突然多出了十倍不止的人,百姓蜂拥而出,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少年们的队伍后面,迫不及待地挤向宫门前的广场,只为看一眼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外的贤明国主。

    人声喧嚣,仿佛有狂热的醉意流动在空气中,众人悄声议论着孟且及他侄儿孟从军的轶事,海潮般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身着甲胄的健壮兵士尽忠职守地将激动的民众拦回到广场边缘,牢牢守卫着秩序,几百个侍女们列成长队,纱衣在微风中无声轻飏。

    场面如此宏大,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一件事物令我惊讶。

    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凭空树立在半空之中,薄的仿佛薄脆的纸片,其中散发着剔透黄色柔光的繁复花纹正如水一般流淌。

    那像是玄嚣的手法。如果这还不能作为证据,那么当五个少年依次切开自己的手腕,由着侍女取足一小碗血放在法阵之下时,法阵所发出的神息便已让我百分之百地确认了此事。

    我此前一直藏身在察明山中养伤,加上今日,在云和国也总共只待了三天,不想借此机会,简单地就从百姓们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获得了诸多信息,而如今,更是连玄嚣的下落都有了线索。

    只是我不明白,玄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介人间帝王产生联系,甚至花大力气布下这个阵法,只为找到那个行踪不明的孟家血脉

    我混在人群之中,垂眸掩藏了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

    而正当我疑惑不解之时,周围人都一齐发出了惊呼声,仅有一个碗中的血如烟气一般扶摇而上,慢慢融入了法阵之中,人选已经产生,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结果已定,请崇军大人上前。”

    其余四个少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那个身藏利刃的少年抿着唇,脸色却比他们还要苍白,目光轻晃,看了咫尺之外的大瑶宫一眼,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竟然真的是孟且失散许久的侄儿,那么玄嚣

    我一愣之下心思微转,立刻朝采鸟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甲士,悠悠然地上前,刻意地抬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语调淡淡道“且慢,就这么定了不嫌太过轻率么。这个孟从军可是个骗子。”

    事情猝然而至,使得四周瞬间沉寂下来。想来阻拦我的一干人全都愣在了原地。崇军张了张嘴,额头渗出冷汗,失声喊道“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理会他,只环视众人,将各异的神态尽皆收入眼底,随即才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自然就是真真正正的孟从军。”

    虽说旁观者清,我却更习惯置身于风暴之中,想要找出玄嚣,扰乱这个他明显分外重视的仪式自然是最方便的做法。

    当然这方便大概只对于我而言,崇军胡乱被泼了一盆脏水,原本便紧绷的精神瞬间如拉得太紧的细线一般乍然断裂,他转身不顾仪态地扯住大太监的衣襟,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我已通过了测试,自然是真的,快把这犯上作乱的人给我赶下去”

    那太监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我将其看在眼里,轻笑着撺掇道“姑且让我一试,于你本来也没什么损害,你又何必这般慌张,除非”

    见我将视线投向他的衣袖,崇军身体重重一颤。终于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他动作缓慢地闭上嘴放开太监,下唇不住地颤动着,那单薄的身躯似乎转眼便能融化在逆光之中。浓重的悲哀像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仿佛他一辈子的努力,全部都将断送在我这一句未完的话里,如此无奈,又如此不甘。

    大太监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服,看了眼崇军的表现,脸上满是狐疑。我毫不闪避地迎上他透出冷意的眼睛,伸手用指甲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从白痕之中慢慢渗出,顺着我的手指滑落在地。毫不在乎地舔了一口,我几步从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做祭器的陶罐,将鲜血滴了进去,等差不多了,才半是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了呆立的侍女。

    侍女反应过来,求助地看向面色冷冷的大太监。对方颌首,随后看向我,眼中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点同情的意味“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微笑,一字一顿回答“孟鸿。”

    事情至此,除了我要花大力气想个假名字外,一切都很顺利。区区法阵自然难不住我,毕竟我也与喧嚣厮混多年,他的把戏,我自然清楚。之前已经仔细看过,相信只需改动一处符文,便能造出我是孟家后代的假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有人捣乱。当陶罐中的血被法阵吸收之时,崇军一脸震惊我能理解,面色惨白我也能够理解,可他忽然孤注一掷持刀向我冲来,那就实在有些不对了。可见现在的年轻人的确缺乏历练,不如我当年临危不乱、思虑周全。

    采鸟不会出手,他还没到暴露的时候。况且在崇军口中喊着“孟鸿纳命来”一边朝我这边扑时,我自有数十种方法可以轻松闪躲过去。

    谁知正当我在考虑用哪一种能不落痕迹之时,一道黑色箭影带着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如同曳着火光的流星一般坠于地面,碎石像是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般飞向天空,剧烈的震动从中心开始向外周播散。我拉住崇军入怀险险救了他一命,独自立于东倒西歪的人群之中,无形的疾风将我的袍袖和长发都倒吹着翻卷起来。

    一个蓝衣的青年收起弓箭自藏身之处出来,看也不看被震动波及的百姓,径直到我面前单膝跪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我乃共工旧部浮游,奉命前来投入帝鸿大人的麾下。”顿了顿,他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崇军,面无表情道“对帝鸿大人动手的人,全都该死。”

    我

    浮游的声音掷地有声,余音在广场中不断回响。

    崇军立刻就有了反应,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叫孟鸿吗”

    太监艰难地从碎石之中爬起来,指着我恶狠狠骂道“竟敢袭击大瑶宫,你果然心怀不轨”

    我

    这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不给正努力进行阴谋诡计的我以一点起码的尊重。

    浮游号称我的属下,竟出现得这样突然,这样恰到好处,可见表面百般逢迎的人不会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而那些看似面冷话少、不听调遣,想出手时就出手的才是认认真真想捅我刀的人。

    帝鸿的名字想来很快便会传到常羲耳中,云和国已不能久待。我冷淡地瞥了浮游一眼,正准备推开崇军离开,却忽然有个小太监扶着帽子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高声冲我们的方向呼喊道“三位大人留步,陛下有请”

    、第章

    浮游的突然出现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除此之外,事情的发展总归还算是顺利,倒不如说太过顺利了。

    孟且并未出现,却而代之坐悠悠然在客厅正中的,却正是我要找的玄嚣。明丽的日光被窗柩分割成小块,在地面上投下点点金光,玄嚣坐在那里,仿若一个能被光线轻易穿透的淡青色薄影,他一向如此,有礼却疏离,就像是寂寂的午后时光,让人觉得舒服,但是也空洞无比。

    “帝晨不在了,帝鸿几月前据传也死了。”

    他将一杯茶推向对面的空位,弯起嘴角,目光温润,淡淡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来此有何事,但旧友到访,无论如何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不愧是玄嚣,他看出了我的身份,也猜出我想隐瞒身份

    我没有去接茶杯,而是在距茶几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了玄嚣一会,挑眉笑道“我原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玄嚣温和回答“我有我的事,就像你也有你的事。”

    飘零的白色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微笑着,我却不能从中感受到任何的情绪。玄嚣从来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说是所谓的旧友,但不论是帝晨还是我的死,恐怕都不能让他的内心起半点波澜。

    因为无情,所以从无弱点。可如今玄嚣既然会主动将自己困在云和国的狭小皇城之内,便说明有什么事情已经悄然不同了。

    我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试探道“玄嚣,你不愿意帮我,我却或许可以帮你。”

    “你就是玄嚣”

    闻言,一直被我们忽略的崇军却突然惊呼出声,他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打着颤默默缩在门口,像是在无意识地惧怕着应该从未见过面的玄嚣。等听到那个名字,崇军眼中的恐惧忽然转成了一片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涩声道“你就是杀了我全家的那个妖孽”

    “你就是孟且的侄儿”玄嚣将视线转向崇军,仔细地观察他的眉眼和乌发,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少年一双黝黑的眼睛上,顿了顿,苍白俊美的脸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嗓音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喑哑和暧昧“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他一样,这很好。”

    玄嚣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我皱眉,正想拦住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崇军,那发了狠的少年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浮游一愣,眼中顷刻间闪过冷色,毫不犹豫地拔刀挡在了我的身前。

    情势并不危急,他却如此紧张。我微微诧异之后,颇有些受宠若惊、哭笑不得。

    这种时候若换成采鸟,不嬉皮笑脸地躲到我的身后便算好的了。哪怕是蠢,浮游这次也蠢得忠肝义胆,深得我心。果然这世上,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老婆,以及别人家的下属从来便最是让人羡慕。

    真是可惜了

    我拍了拍浮游的肩膀,示意他将武器收起来,随后直直望向玄嚣道“孟且在哪里”

    满室茶香,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玄嚣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有一件宝物,珍而重之地放在手里,却不小心打碎了。孟鸿,我带你去看看罢。”

    他既然这般说,照情况来看,我以为自己会看到被囚禁的孟且,或者索性就是一具尸体,一块牌位,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橙黄色的水晶。

    这巨大的晶体仿若凝聚成实体的月光,占据了幽暗房间中的大半空间,莹光的波纹微微地漾动着,勾勒出其中一个模糊的人形。

    火光明灭,我眯眼,发现那是一个身材颀长、全身赤裸的男人。视线逐渐上移,我与水晶中的人忽然毫无准备地四目相对,便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他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吞噬着一切投射而入的光明,像是一对正痛苦张大、无声哭喊的嘴巴。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厉鬼,索自己的命,也索别人的命。

    我敛去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孟且”

    玄嚣在我身旁叹息般地轻声回答“不错一年前,他在我面前生生剜掉了自己的眼睛,又在自己的脸上划了数十刀。”顿了顿,他继续道“脸上的伤好治,可失去的眼睛却没有办法。”

    我道“所以你找崇军,是为了要他的眼睛”

    “当初将孟家灭门,孟且知道后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得知有一个三岁孩子逃脱,我就没有赶尽杀绝。如今看来,阿且果然是对的。”玄嚣眼中满是温柔,理所当然地说道“要给阿且的,自然该选最合适的。有了亲族的眼睛,他定然能早日恢复。”

    果然如此,没有人天生没有感情,玄嚣既然有了软肋,便省了我许多手脚,至此已然不足为惧。

    我于是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开口,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孟且那日,原本其实是想要自尽的,是不是”

    空气一滞,玄嚣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地刺向我。

    “你将孟且困在这里,是因为他恨你,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着死。”我不为所动地回望他,坦然地淡笑道“玄嚣,不要摆出这副表情,你明明很害怕不如让我试一试,我能劝服他。若我成功了,你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玄嚣拢起眉头,目光沉沉“若将此事当成一个玩笑,就算是你,也会死无全尸。”

    顿了顿,他挥手解开禁制,道“好。”

    水晶倏忽碎裂,孟且轻轻落在床上,立刻摸索着翻身跌下床,侧耳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玄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看来我的信用还算不错。

    看着玄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扶起孟且,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并非劝解,而是约定。

    我在孟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压低了声音淡淡说道“迎合玄嚣获取信任,我一月之后救你出去。”

    一个人毅然求死,心里却不一定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着罢了。被囚禁十年之久,无论是怎样虚无缥缈的希望,孟且都会伸手抓住,他答应我,并非因为相信我,只是因为他已太过绝望。

    玄嚣爱上了孟且,这是我的幸事,却让孟且自此跌落了深渊。别的不说,没有衣服穿,没有美食吃,这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这主要是因为玄嚣认为,衣服太过粗糙,会磨破孟且的皮肤,食物太过粗粝,会伤害孟且的肠胃。因此他将孟且赤身裸体地放在水晶之中,强行令他辟谷,只用法力维持孟且的生命。

    孟且宁死不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在我看来,他们其实原本不必相互折磨。虽然结果堪忧,但玄嚣委实是尽其所能在对孟且好,只要是孟且的要求,不管有意无意,他都会去尽力做到。可偏偏孟且性格刚烈,所有的不快与恨意都憋在心底,从来不会简简单单就说出口来

    可见不管夫妻还是夫夫,及时沟通都应该非常重要。我相信,若非总是冷脸对冷脸,宫门口大街上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就不会用老板娘的洗脚布擦了大半年的脸了。

    “主上,您要我查的我都查出来了。”采鸟抱胸翻了个白眼“我倒是辛苦,您却成天里在穷桑城里游来荡去,不务正业。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也让属下心里也能有个底”

    夜色正浓,抽穗中的野草漫不经心地铺满了整个荒野,在春风中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那日之后又过了两天,我与采鸟在城外相约见面。

    “原来如此。”我没有理会采鸟的抱怨,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当年杀害孟家老小的并非楚夏邑,而是玄嚣。然后他又借此讨伐国君,以孟且的名号登上帝位。”

    采鸟撇了撇嘴,继续道“此事有几个朝臣是知道的,可不知为何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想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性命牺牲了楚夏邑和孟且吧。”他眼珠一转,开口问道“主上,您当真要救孟且,不如借他人之口说出真相,煽动民众打进大瑶宫,怎么样”

    我笑了笑“真是天真,你以为普通百姓会为了这种事豁出性命么”

    谁篡权,谁夺位,阴谋诡计,王朝兴衰,百姓们其实从来不在乎。只有活不下去时,他们才会拿起兵器保护自己,但这并非因为这些民众有多么愚昧,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要求太低,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足够他们欢欣鼓舞。与高高在上的皇族不同,对百姓来说,往往活着就已竭尽全力,哪有闲暇去关注其他

    采鸟叹了口气“那您说怎么办我是不会因为一个人族,便去和雷神玄嚣硬碰硬的。”

    我挑眉“我并不准备救出孟且。”

    采鸟瞪大眼睛,张目结舌道“那十天之后怎么办,孟且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肯定要吹枕头风,到时候”

    “不错。”我淡淡地说道“所以我要杀了孟且。”

    孟且不死,玄嚣就绝无可能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

    局已经布好。此前我一直在穷桑城里闲逛,却将浮游留在了那里。所有的安排全通过浮游去做,届时再将所有污水都泼到他的身上,告诉玄嚣,浮游其实是常羲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刺客,祸水东引,既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来历不明的浮游,又能顺便促成玄嚣与我的结盟,正是一举两得。

    采鸟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会,随即疑惑道“万一浮游告密,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得知他的动向。”我似笑非笑地回答“何况他只以为我要救孟且,知道我真实目的的人,此时只有你一个。”

    采鸟笑得勉强“承蒙主上厚爱,所以我得多干活是吧。”他认命地摆了摆手“那您自己小心,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没有,过几日再来与您碰头。”

    我颌首,看采鸟踏着大片柔软的青草离开。

    帝晨想做一些好事,偏偏却是个好人,所以死了。既然此路不通,我便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因为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如此选择。实在是有些人,有些事,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春草萋萋,月上中天。

    我松开紧握的左手,那里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刚刚从采鸟身上取下,如今已经变得漆黑。

    这种纸片,我在浮游身上放了一片,在采鸟身上也放了一片,一旦他们违背我事先设下的某个条件,纸片就会变色。

    这只是一个出于谨慎而长久养成的习惯,原本以为,唯有采鸟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

    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

    天上地下,只剩我自己一人可信。

    、第章

    很多人只听传闻,便觉得我心思歹毒,工于心计,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门干些草菅人命、惨绝人寰的恶事。

    传闻不可尽信,因而我在此必须澄清一句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是对的。

    因我自己就将背信弃义、阴谋诡计当成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别人的背叛,感触就十分有限。花了半天时间整理思绪,我已决定要利用一下这件事。

    采鸟与常羲的人见过面,并且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既然还未有大军杀到,便说明采鸟暂时没有说出我的下落。若事情到此为止,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如果采鸟还有进一步的行动,那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四月春末,花晴帘影红。

    我丢开酒壶,站起身来,看阁楼外蔷薇花海,深深浅浅的红色肆无忌惮地遮断了我的视线。浮游随意地倚在一根柱子旁坐着,懒懒地看着天空浮云飘过,像是只无聊地趴在阳光下,不时甩着尾巴的矫健豹子。

    这些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面无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话他就静静地听着,我吩咐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做,只是永远顶着一张十分碍眼的死人脸。

    虽然这人看上去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但独自在大白天喝闷酒便更加没有意思。

    我侧头看了他一会,随手将桌上的酒壶丢给他。浮游眼睛也不抬地伸手接住,白开水似得一连饮了几大口,抹去嘴边的酒沫子,惜字如金道“谢孟鸿大人。”

    我重新拍开一坛子竹叶香,灌了一口坐到他的身边,笑道“你的酒量很好。”

    浮游抬头看我,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喝多少不会醉,因为我已经死了。”

    确有过浮游已死,魂魄作恶的流言,可若当真如此,这青天白日之下的青年又是什么

    我轻笑一声,手指拂过酒坛外凹凸不平的纹路,语气不明道“哦”

    浮游冷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地解释,似乎口中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我因一点执念,神思未散。当日共工大人自觉天命已至,便索性以一身修为助我收拢魂魄,让我能以此形态存在,不至灰飞烟灭。我前来侍奉你,也是因为共工大人最后的命令。”

    我慢悠悠道“共工当真大义。”

    心里却想,不管浮游说得是真是假,都已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一月前传他以控魂之术,命他操纵大太监黄亮接近崇军。

    因为孟且的请求,崇军的眼睛得以在眼眶之中多保留了几日。他被关在大瑶宫西侧,饭食全由黄亮负责,至今仍然被瞒在鼓中,以为孟且已死,成天叫嚣要报仇雪恨。

    但虽崇军自觉身世悲惨,苦大仇深,可全家被屠一事,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影响,比对他自己的影响要小得多。人们头一回听到他的故事,时常会在背后摇头晃脑地感慨几声,可时间久了,便只觉得日日听崇军鬼哭狼嚎委实困苦不堪,脾气差的有时还会忍不住刺他几句。

    这时太监黄亮的存在就显得难能可贵。

    崇军若说,我已没有一个家人;黄亮就道,我也生不出来儿子。

    崇军若说,我卧薪尝胆已十年;黄亮就道,我翘首以盼等您来。

    崇军若说,我心存死志誓要报仇;黄亮就道,我鞍前马后伴你左右。

    真是处境相似,和谐无比,相处愉快。很快处世未深的崇军便相信了“朝中大臣对玄嚣一个妖孽把持朝政不满,因此派了黄亮来和他联系,密谋杀死玄嚣”的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等到充分获取信任,黄亮便将孟且尚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了崇军。而今晚子时,便是按照约定,崇军逃出牢笼,前去救孟且的时候。

    千语阁是囚禁孟且的地方,我让浮游去支开守卫,布下法阵,子时一到,便破坏那里的结界。从孟且获得自由到玄嚣做出反应,经我计算,大抵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这点时间里孟且不可能跑出大瑶宫,但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样做,便等于将浮游推到了台前。玄嚣的怒气需要宣泄的出口,浮游作为替罪羊,到时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既然只剩下这么些时候相处,或许应该试着对浮游好一点。

    紫檀木的圆桌上摆了一些糕点,想起他似乎嗜好甜食,我便把一盘子绿茶糕拉到眼前,自己先取了一块,然后将剩下的给他“光喝酒伤身,此物茶香浓厚,回味悠长,你可尝尝。”

    浮游不言不语地拿起一块扔到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几口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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