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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坟挖出鬼 第10节

作者:君子在野 字数:21470 更新:2022-01-04 09:41:55

    “走开。”他委屈的说,噩梦真实的不像话,冷汗打湿衣服,冷飕飕的贴在身上。

    萧郁拉开林言抱着膝盖的胳膊,不顾反抗把他箍在怀里,安抚地从侧脸吻下去,好半天怀里的人才不抖了,仍低着头不敢看他。

    “魇住了”

    林言点头,哑声道“我我梦到一口棺材,还有你,你”

    “死后的样子。”萧郁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

    萧郁沉默一会,轻轻说“林言,你很怕我。你经常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我突然会变成恶鬼山魈,瘟神,或者别的什么。”

    “若是不愿看明日就别去了,早成了一堆骨头,看完不知让你再做多少个噩梦。”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了”林言尴尬的想去抱萧郁,被他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林言盯着天花板,黑暗中墙上的霉斑仿佛放大了,他听到萧郁长长的叹了口气,但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宽慰他,老式窗框关不紧,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滋溜溜的响。

    “你睡了么”

    “没。”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鬼没答话,林言自顾自的轻声说“是个很有名的鬼故事,说的是一对情侣跟朋友们一起爬山,半山腰上女孩走不动了,决定让其余人先上山,她留在营地等待,没想到众人离开不久就发生了雪崩,女孩战战兢兢的等了七天,本以为没希望时突然看见一队人从风雪里返回,正是她的朋友们,但一群人里惟独少了女孩的男友。”

    “朋友们告诉女孩,她男友已经死在雪崩中了,女孩伤心欲绝,三天后众人围在篝火边取暖,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突然从山上冲出来,正是女孩的男友,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说我们在山上遇上了雪崩,其余人全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

    “你说,到底死的是谁”

    萧郁背对林言,接道“你认为呢”

    “不知道。”林言叹道,“不过如果换了咱们,我跟你走。”

    那鬼没答话,林言把侧脸贴在萧郁后背上,这次他没躲,任由他抱着。

    “不知道这一趟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让我选,我一定选你。”林言扳着萧郁的肩膀,不好意思的小声嘀咕“转过来睡,我是有点怕你看不见你的脸,更怕了。”

    萧郁扑哧一笑,转过身跟林言额头相抵,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等会变成骷髅,看你怎么办。”

    “熬大骨汤。”林言笑嘻嘻的把下巴支在萧郁肩上,“滋补养颜”

    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窗户外有一张脸,白的发青的一张脸正静静盯着他们,圆寸,穿空荡荡的土黄长袍,头往一侧歪着,见林言看他,竟往上一扯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一晃便不见了。

    窗外只剩下墨般的夜色和呼啸而过的风。

    林言指着窗外半天说不出话,萧郁眉头紧皱,心里都禁不住咯噔一声。

    十分钟后,尹舟,小道士和林言聚在宾馆门口的土路上四下张望,几个人都睡眼惺忪,尹舟被林言从床上拖起来顺道从枕头下抽了把匕首,此刻只穿着短裤,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林言哥哥,你是不是睡懵了看花眼了”阿颜疑惑道。

    林言摇摇头“我根本还没睡。”

    尹舟一改往日的迷糊劲,往着土路尽头的浓重夜色突然开口“林子,你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庙主,我确定是他的脸,他发现咱们了。”林言道,“咱们得小心”

    “不对。”尹舟盯着林言的脸,“你想过么,你住的是二楼。”

    林言愣住了,半晌他脱下脚上的拖鞋,看了眼鞋底,沉声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去了野地,见到一口棺材问题是,这是宾馆的一次性拖鞋,我从没穿它出过门,鞋底怎么会有泥和杂草”

    几个人打着手电在宾馆周围搜寻到凌晨才回房睡觉,阿颜仍不死心,被尹舟拽着胳膊拖了回去,为了安全,小道士往门窗上贴了符纸,林言怕萧郁禁不起镇鬼符便执意不肯,坐在床沿上拎着拖鞋左看右看,怎么都想不通。

    “从现在开始,不要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即便在梦里。”萧郁若有所思道,“记住你说的话。”

    “我说的话”

    萧郁凝视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轻轻说“别离我太远,无论如何,相信我。”

    噩梦中腐烂的脸在脑海一闪而过,林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飞快的瞥了眼萧郁,点了点头。

    风刮得更厉害了,像是吹响了一只尖锐而巨大的哨子,林言躺在床上从头回忆经历的梦境,一个突然冒出的细节让他浑身发冷,他真的没出过门么惊悸让他朝萧郁身侧挪了挪,萧郁顺势揽过他的腰,淡淡道“睡吧,明日沿路走一趟便知道了。”

    一夜无话,各自心事重重。

    第二天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瓦蓝瓦蓝的,云很白,路旁的白杨树被风一吹,哗哗的响。

    宾馆一楼的小餐馆外支了早点摊子,已经开始营业,女孩动作麻利,从锅里一拨拨往外捞油条,林言跟她打听了附近的交通情况,全镇只有一路公共汽车,但并不走古墓的方向,山路难行,吃完早饭后几人在路边截了辆牛车,坐在车斗里往古墓赶。

    清晨的露水还没干,空山寂寂,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晨雾被太阳一晒,飘飘荡荡,像软垂的一幔乳白的纱,柿树和松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空气微凉。

    “好地方。”尹舟赞道,“能散几天心这一趟也没白来。”

    车夫穿着白布褂子,一边赶牛一边朗声道“你们几个娃娃真会玩,我们这的风景出了名的好,可惜地方偏了点。”

    “路不大平,坐稳了。”话音刚落,牛车驶过一个大坑,三人没心理准备,被颠得差点摔下去,尹舟捂着屁股,车夫爽朗大笑。

    阿颜一直望着远处发呆,此时也难得的笑了笑,林言掏出瓶矿泉水递给他,安慰道“先别担心,你师父既然露面了,至少能确定他在做的事跟咱们有关,早晚会再碰见。”

    小道士紧紧地抱着他的书包“我、我怕师父出什么事”

    林言摇头“你别听阿舟吓唬人,我们昨晚虽然住二楼,但房顶并不高,四周又都是连在一起的平房,想爬上去很容易。”

    “咱们还是担心自己比较靠谱。”

    阿颜听出他话里的戒备,没再搭腔。

    牛车吱悠吱悠的走,拐上一条铺着石子的土路,道路窄而颠簸,两边酸枣树的枝条压的很低,时不时要弯腰躲避,石桥和砖瓦房都没了影子,四处尽是压来的青山和一重接一重的浓绿,群山环绕,形成一个天然的回音场,鸟鸣声格外清脆婉转。

    赶车师傅把草帽扣在头上,悠然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声音高亢而苍凉。

    古墓比想象中好找许多,牛车绕过一片湖水,一片完工过半的停车场出现在眼前,停着运送沙石和砖块的平板车。

    又走了一段,牛车在刚修葺好的广场上停下来,尽头一道三重拱门的石牌坊通往墓道,青石砌成石阶一路向上,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安放石马雕塑,石匠叮叮当当地凿石头,地上堆着些被剪了枝的月季,花匠正一盆盆往花坛里摆。

    周围山体环绕,石阶两旁古树森森,把墓道挤在中间,格外幽深晦暗,似乎终年不见阳光。

    “这里回镇不方便,你们几个娃娃玩到什么时候我在门口等你们。”车夫很淳朴。

    “不用不用,也说不准几点,回去我们另想办法。”林言一边付钱一边揉被颠开花的屁股。

    车夫对开发旅游区很排斥,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作孽“天黑前可一定得回去,这地方不吉利。”说着摇了摇头,“昧着良心净赚黑心钱,这哪是能玩的地儿”

    几人下了车,在牌坊下站成一排。

    阿颜摸了一把石柱,自言自语道“刚建两个月,苔藓已经这么厚了。”

    “建的倒是挺气派怎么感觉跟以前旅游去过的陵墓这么不一样”尹舟抱臂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们觉不觉得气温降下来了这附近特别冷,阴森森的。”

    “记得明十三陵么”林言轻轻说,“明人建陵极讲究风水,常不惜花费多年择取吉壤,以十三陵为例,永寿山从东、西、北三面环绕一片小盆地,陵区建于山麓,坐北朝南,前有河流背靠青山,从高处俯瞰南面平原,视野开阔。”

    “你看看这座有什么不一样”

    尹舟抽了件长袖衣服披上,咝咝直抽凉气,抱怨道“这哪是视野开阔,恨不得挤山坳子里去,估计八百年也见不着太阳,冻死人了。”

    “咦,这山方向不对,怎么在南边还有咱们刚才路过一片湖”

    林言冷冷道“全反了,山在南,水在北,那片死水湖呈半月形,像一张弓把陵墓圈在里面,真难为当初选址的人找到这么一处大凶之地。”

    尹舟奇道“还真是,不过弄成这样有什么用”

    “人住的房屋位置和家具摆放都有风水讲究,比如厨房的象是刀,西南位为男主位,厨房建在家居西南角不利男主,易生暗病。再比如东南位为长女位,如果男主住东南,卦象叫天风姤,主外遇不忠,这都是活人用的风水。”林言皱眉道。

    “死人住的陵墓更有风水讲究,陵墓不吉,死者难以安眠,甚至无法投胎。”

    小道士点头“对,明、明朝有个官员得罪皇帝,皇帝在他的墓里铺满属阳的赤硝和朱砂,棺材在正午时分下葬,形成一个人工火海地狱,死者魂魄日日经受火烤曝尸之苦,据说后人把他的尸身挖出来,尸骨焦黑碳化,极其惨烈。”

    “陵、陵寝讲究阴阳平衡,那官员下葬之处为至阳,这里则为至阴,聚怨养尸,死者如受针扎冰冻,别说投胎,开馆时辰不吉,要闹僵尸的。”小道士用手搭凉棚,眯眼朝高耸的中条山望去“死人不会反抗,这根本是个人造无间地狱,手段好狠毒。”

    “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林言抿着下唇,“怨气积聚不散,难怪厉鬼作祟。”

    三人沿着穿过神道,沿石阶拾级而上,时不时跟打赤膊,在肩上搭条白毛巾的工人擦肩而过,工人们很少见外人,挑着担子,好奇的打量他们一眼。

    尹舟和小道士走在前面,林言在后面跟着,此处跟他记忆中的荒草凄凄已经变了样子,到处响彻水泥机的轰鸣,再过一段时间,将会有更多人来到这里,度假,旅行,孩子们牵着大人的手,围在棺椁旁蹦蹦跳跳,门卫室会贩卖小册子,印着每一件从坟茔中出土的文物,他生前爱的,用的,都将放在玻璃匣中供人参观,再不属于他。

    他不知道萧郁的家在哪,大概对鬼来说,坟墓就是唯一得以安睡的家。

    “抱歉,弄成这样。”林言小声对萧郁说。

    那鬼没回答,深深看他一眼,撩了撩衣裾下摆,大步往前走去。

    古道森森,通向他早已记不起的前生。

    林言看着萧郁的背影,回忆起数月前的那次实习竟有些温暖,他们初见和故事开始的地方,矿灯明明灭灭,空旷的墓室只有他一人,穿白衣的佳公子在不远处静静的看他,眼神落寞,跟随他再看一回五百年后的月亮,世界已经变了样子,只有一个人可以依傍。

    比任何时候都想跟他并肩,说一句幸会,说一句喜欢,林言紧走两步,那鬼却古怪,周身散发着诡异的森冷气息,眼神也格外冷,他的手像裹了胶皮的瓷,五指蜷伸时骨节发出磕巴细响,仿佛一具行走的骷髅。

    林言想追他,跟阿颜错身而过时小道士拉住他,摇了摇头。

    “这是他的地盘,咱们小心。”阿颜声音压的很低,“你、你别总忘了他是鬼。”

    “对我来说都一样。”

    阿颜轻蔑的哼了一声“这墓址选的蹊跷,万一他寻仇索命,冤死鬼什么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石阶在拐上高点后直转向下,通向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暗入口,门口用三合板搭建临时一排平房,门开着,闪出一个面皮黑黄的中年人,老远便看见三人,林言上前寒暄,听闻是陈教授的学生后中年人立刻露出热情的笑,随即回屋取了串钥匙,大步带三人往墓道走去。

    进入入口,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两侧矿灯的昏黄光芒。

    墓道位于古墓中轴线,左右两侧和上方的石墙都用青砖建造,极其坚固,古墓很深,越往下走越觉得寒冷刺骨,石道通风不佳,霉味刺鼻,好在走廊深处安装了直梯,可以绕过墓道后半段,直接下到陵墓底层。

    负责人引三人往里走,边讲解博物馆建造进度,林言听得不甚仔细,只觉得周围回声很大,每说一句话都嗡嗡的响。

    电梯直通正厅,与之前来已经大不相同,腐朽的木俑和碎玉料已被清理干净,厅内灯火通明,一圈玻璃展柜贴墙而建,部分瓷器玉器等陪葬品被摆入展柜,被黄橙橙的小射灯照着,正厅中间七八名文物修护人员戴着白手套,正仔细伏地工作。

    负责人一一打过招呼,把一大串钥匙从腰上取下来“到啦,目前就开了这一间,先看点什么”

    林言朝主墓室的位置看了一眼,新装了防盗门,大门紧闭。

    “棺床不能看么”

    负责人和善的笑笑“现在不行,你来时也看见了,墓穴选址与葬经背道而驰,难得这么多年尸身和棺椁都没被盗墓贼破坏过,怕尸身过度接触空气氧化,我们已经把尸骨封存起来,等专家到位进一步测体质,性别年龄和古病理研究,这不设备都到了。”说着指了指堆了一地的传感器,“这个墓对研究古代生活现状极有价值,怪不得教授让你来学习。”

    “过段时间可能取样带回实验室研究,你要是想看就多等几天。”

    林言想象他们把萧郁的大腿骨取走的场景,不禁毛骨悚然。

    在前厅转了一圈后,林言和尹舟压低声音讨论对策,他有点心急,凭那鬼的脾气,看见有人动他的棺椁怕又要出人命,然而两人跟负责人商量了许久,中年人只是两手一摊,表示是上头的主意,无能为力,他没有主墓室的钥匙,更不可能让林言接近尸骨。倒是小道士一直在仔细查看防盗门,趁负责人不在,悄悄凑到林言跟前,低声道“这门我会开。”

    “除、除了驱鬼之外,师父还教过别的。”阿颜得意的一抬嘴角,“没想到有用得上的一天。”

    “你会开锁”林言诧异道。

    “道、道术用于风水墓局,会开各种门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

    林言盘算了会儿,一把拽过尹舟,审视了一圈周围情况“技术帝同志,你表现的机会到了,这里的电子防盗报警系统,搞不搞得定”

    尹舟眯着眼睛打量墙上闪着小红灯的报警器,打了个响指“没问题,拆了就行”

    他说话的声音太大,被林言狠狠踩了一脚,疼的直哎呦。

    负责人转头,三人并排站着,笑得无限纯良。

    事实是林言从牙缝里挤话“你们带的夜行衣呢”

    “常用常有,有备无患。”尹舟使劲眨眨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没有灯火,初二的夜,月亮是一勾细线,仿佛天幕剪破了一道口子,漏下稀薄的月光,酸枣树叉手叉脚,像站在黑夜中的怪物。

    山林寂静,偶尔能听到风刮过树叶的声响,一只山枭不知藏在何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陵区外不远,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蹲在齐人高的荒草丛中吃面包。

    “你们说这里不会有狼吧”尹舟紧张兮兮地戳了戳林言,“拿瓶水,渴死了。”

    “最后一瓶了,省着点,咱们出来没带够吃的。”林言把剩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过去,远远盯着三合板房的橘黄色灯光,结束一天忙碌的建筑工人和守陵人正聚在里面喝酒打牌。

    “早知道要饿一晚上,说什么都得把下午那大哥请的刀削面吃完”尹舟抱怨道。

    说话间灯又灭了一盏。

    “失策,该买点蒙汗药下他们饭里,省的咱们瞎等。”尹舟继续嘟囔,啪的往胳膊上拍了一把,“妈的干革命都没这么惨,老子要被蚊子咬死了。”

    四周长满了蒿草和高大的野高粱,刮着冷飕飕的风。

    “没听过么,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林言掰了块面包塞进尹舟嘴里,“自个儿非跟来的,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哎呦我听听,良心被狗吃了。”尹舟嘀咕了一句腿麻了,站到一半没稳住平衡,一屁股坐进草丛里,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小道士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远处的平房,灯只剩最后一盏了,夜色把他苍白的脸染上一层深蓝,冷静的眼神酷似一只捕猎中的山猫。

    “行啊,哥们练过。”尹舟跟他并排趴着,有些诧异。

    林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把剩下的半块面包塞进背包,眯起眼睛“都睡下了,收拾收拾,再过半小时咱们走。”

    “把手电灭了,先用我这支,你俩的留着备用。”林言看了眼手表,夜光表盘在黑暗里发出绿莹莹的光芒。

    “来、来人了。”小道士轻声道。

    一道手电的黄光晃过来,看身形是白天接待过三人的中年人,披着件外套,边咳嗽边把陵区的大铁门关上,铁链在门上绕了三圈,咔哒一声锁了,又踱步回去。

    月亮往上移了一点。

    三人猫着腰往大门口摸过去,都止不住有点兴奋和紧张,一会踩了脚,一会撞在前面人的后背上,憋笑憋的要岔气。

    “哥几个这身手绝对比得过当年红军地下党,可惜没生对时候,英雄无用武之地”尹舟还没说完,被林言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只好闭了嘴。

    大门很高,镂空栏杆有落脚的地方,不算难爬。

    林言和尹舟从小玩到大,翻墙爬屋极有默契,一个助跑蹬蹬几下蹿了上去,铁门被两人的重量坠着发出一阵响声,两人对视一眼,先后慢悠悠的往下翻,落地后等了一会,工地无甚动静才让小道士跟过来。

    阿颜瘦弱,往上爬还好,下的时候死死的扳着栏杆,本来就白的脸看起来更加没血色。

    “没事,摔不着,我接着你。”林言伸开双臂,阿颜小心翼翼的往下挪了两步,往下一跳,正正好好扑进林言怀里,差点带着他一起摔倒。

    小道士搂着林言脖子,脸一下子红了。

    淡淡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胸口被硬东西硌了一下,林言扶稳他,笑道“戴了什么东西怪疼的。”顺着他领口的黑绳一扯,小道士躲闪不迭,一只小小的木雕被带了出来,雕的竟是林言,栩栩如生。

    阿颜的脸更红了,急忙把木雕塞了回去,磕磕绊绊的解释“你、你第一次来我家时就说好要的,一直没、没敢给你”

    萧郁径直从栏杆中间穿了进来,脸色阴沉沉的,跟两人错身而过。

    林言有些尴尬,装作若无其事转身追萧郁,一边想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阿颜谈谈,阿颜却先他一步,声音很小,有点发抖“我知道,你不用管我。”

    他的脸色因为双颊未褪的一点潮红而显得更苍白了。

    墓道两侧的矿灯熄灭了,黑暗深不见底,手电筒的一束黄光根本没有用处,照不了几米便被吞噬在透着潮朽味道的浓黑中。

    好在电梯仍能用,幽暗中闪烁的小绿灯像一只眼睛,随着往地底深处下降,周遭越来越冷,寒浸浸的刺人骨头。

    咣当一声金属落地的闷响在地宫回荡,三人放轻步子,蹑手蹑脚穿过最后一截走廊,每一丝细微声响都被回声无限放大,震得人心惊肉跳,眼前是一扇巍峨的墓门,为迎接游客特意仿制的,并不是原先那扇,淋漓着森冷的红漆。

    手电光束往墓道扫视一圈,稀薄的黄光在黑暗中显得幽昧而寥落。

    无人惊扰的午夜时分,这座古墓才显示出它本来的样子,古老的青砖,半残的穹顶,记忆沦落,一片腐朽的浮生陈迹,吱呀一声颤巍巍的响动,门轴开启,黑暗扑面而来,如一张沉甸甸的巨口,妄图将人吞噬殆尽。

    没有什么比墓地沉重,每个人自出生便在马不停蹄的奔赴这里,繁华只是过场,死亡则温暖而永恒。三人并肩而立,没人敢率先进入,竟是萧郁,面无表情地绕出来,带头缓缓滑入属于他的百年光景。

    林言突然一阵心慌,怕被他抛下,紧走几步跟上去,身后尹舟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萧郁的背影惊叫出声“那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一个白影子,在咱们前面,这里有脏东西,林子你快点回来”

    林言回头苦笑“他就是萧郁,一直跟着咱们的鬼。”

    “至阴之地,厉鬼显形。”阿颜盯着前方,双眉蹙紧。

    尹舟的呼吸粗重起来,林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他不害人,没事。”

    “我靠你怎么这么淡定,他是鬼,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鬼”说话都语无伦次,林言烦躁的打断他,“行了,又不是动物园看猴子。”

    萧郁视三人为空气,目不斜视,他太熟悉这里,这座冷寂的古墓如牢狱曾把他幽禁百年,他走的急切,径直穿过黑暗的前厅,从主墓室的防盗门边穿墙而过,看不见了。

    尹舟目瞪口呆,唯有小道士镇定,手电从墓墙一一扫过,嵌动按钮,墓室一截截亮起幽暗的灯光,是壁灯,灯影里依稀可见青砖打磨的极其光滑,接缝处连针也插不进。

    展柜中摆放各色陪葬文物,黑漆描花杯盏,银筷银匙,青花瓷器,菜玉摆件,一卷卷烟黄的书册,笔墨,准备的细致而认真,靠墙一面玻璃大柜,并排三套衣饰用架子撑起,腐朽的看不出颜色,像被火烘烤过。

    “这是什么”尹舟指着一只展柜,林言凑过去看,轻声说“木俑,都用蜡裹着,废除人殉后陪葬多用这个,这些是奴仆,还有车马,准备的好齐全,墓主生前应该衣食无忧,虽然这墓选址蹊跷,但规格绝对是厚葬。”

    “咱们时间不多,天亮前必须撤出去,干活。”

    “我俩把防盗措施卸了,你看看这些展品里有没有特别的。”尹舟吩咐。

    尹舟和阿颜两人分头忙碌,一个摊了满地的改锥和尖嘴钳,另一个从包里掏出各种工具小心撬门,林言心神不定,打着手电装作检视随葬物件,一手捂着胸口,惊的要头皮都阵阵发麻。

    从进墓室便开始没原因的心惊肉跳,梦魂离散,飘忽不定,每一样东西,玩件,仿佛古早的琵琶和月琴响,企图唤醒虚空中的一丝记忆,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熟悉。

    上元灯节,到处挂彩灯,猜灯谜,一张花梨案,也是这般的黑漆描金碗,一样样摆了精细的小菜,楼下人影憧憧,热闹非凡,摆摊的,挑担的,沽酒的,灯市如昼,游人如织。

    忽然传来敲门声

    头痛欲裂,他踉跄两步,大口喘息。

    啪,啪哒。

    咝的一声细响,壁灯霎时熄灭,整间墓室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接着亮起两道昏黄的手电光,尹舟扔下改锥“搞定,我把门上传感器的电闸切了,要开哪个展柜再单独弄,剩下看你的,道士。”

    阿颜应了一声,盘腿坐在防盗门前,把门闩横向抽出,用细金属条制住锁孔里的弹簧,反复实验,这种防盗门连上七重锁,弄错一道便会导致弹簧卡住,只能用锤子卸门,因此分外聚精会神,时不时往裤子上擦把手汗,抹抹额头继续操作。

    离魂乍惊,林言心脏狂跳,恨不得立刻从这镌刻古早记忆的古墓中逃出去,偏偏得克制着,四下寻找萧郁,那鬼独自进了地宫棺室,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

    “成、成了。”小道士抹了把额上的汗,拧动门把手,往里一推。

    尹舟一个箭步跨过去,刚要进门突然触电似的弹回来,声音都抖了“里面有有死人是吧”

    林言没接话,推开他,深吸一口气,闪身进了墓室。

    墨一般的黑暗让人窒息,仿佛一步踏进了阴间,林言不是不紧张,喉咙干的沙沙作响,连咽几口口水都说不出话,手电光柱晃晃悠悠,沿石室扫视一圈。

    一切与上次来时几乎未曾改变,棺室狭长,靠墙砌一道二尺来高,十数平米见方的石台,叫做棺床,正中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静静安睡,年代太过久远,木头表的黑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硬而脆的木质,仿佛一碰就碎成薄片,棺头供奉一盏干涸的长明灯,无字牌位暗沉沉的,肃穆而悲凉。

    为保尸身不被氧化,墓室不能通风,积聚多年的浓烈腐味辛辣呛鼻,林言和小道士还好,尹舟一踏进来已经被呛得咳嗽,捂着鼻子,表情扭曲直欲作呕。

    萧郁站在棺前,一身素白锦衣,安静的跟林言对视。

    林言走过去捉了他的手,轻声说“我们要开棺,你同意么”

    萧郁不说话,他的手在发抖,死死的抓着林言,指甲扣进肉里,生疼。

    “你别这样,我才怕,怕的要死了,看过那么多尸骸,从来没想过棺中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林言咬着牙,手心不断往外冒冷汗,“我只告诉自己是在帮你,就什么都撑的下来。”

    林言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萧郁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尹舟举着手电凑近棺椁,棺盖被在之前的发掘中被挪开一条缝隙,上手一推,木头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木屑,林言用余光看见,猛地变了脸色,转头吼道“别碰”

    尹舟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

    “他不喜欢别人动。”林言疲惫道,“洁癖。”

    “不是吧,都成骷髅了,能干净到哪去”

    林言摇头“你不明白。”

    两个月前他忐忑不安的走进地宫,一屋子人在前厅等他,那时还不似现在这般整洁,碎瓷片散了一地,罐子瓶子裹了泥,横七竖八倒的到处都是,但每个人,看见他进门都停下手里的活,目送他进入棺室。棺椁是他亲手开的,尸身由他亲手整理,洁净惯了的人,即便化作尸骸,一生一世也只让他一人染指

    心绪一时混乱,林言摆手让两人闪开,顺势翻上棺床,用细刷清扫滑槽,动作温柔的像对待睡着的恋人,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萧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目光悲伤,林言回头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乖,去一边等着。”

    尹舟惊讶的想说什么,被小道士拉了出去。

    沉重的棺盖一寸寸移开,当缝隙中刚刚露出逝者的头颈时,一只手伸过来挡在林言眼前,不肯放开。

    “别看。”萧郁说。

    林言掰开他的手,转头凶恶地瞪萧郁一眼“你怕我嫌弃你”

    萧郁目光闪烁,挡在他身前“让他们来吧。”

    林言搂住他的脖子,疲倦道“咱们还没在一起时,我一边说要结婚一边在家看gv自慰时你嫌弃过我吗”

    “你怎么样都好。”

    “那不就是了,不就是看骨头,下次我去医院拍x光片,拍出来也这样,给你看个够,扯平了”林言逗他,“我现在觉得你可真实了,真的,特好看。”

    萧郁捏捏他的脸,绕至棺尾,两人一起移开棺盖,手电光线中,一副完整的骸骨躺在层层叠叠的绣品上,头向一侧微微歪着,仿佛睡着了。百年光阴和潮湿的环境让尸骸钙化,发黄霉黑,韧带腐朽,关节脱落,手骨和趾骨一块块散落开来,部分头发仍完好,贴着头骨一直蜿蜒至腰侧。

    寿衣最外几层保存较好,在第一次发掘中已经被剥离出来,悬在前厅的玻璃盒里供人参观,里衣林言没敢动,怕遗骨损坏,天长日久与尸身朽烂黏合成黑黝黝的一长块,依稀看得出肋骨的形状。

    他生前多清俊的容貌,死后如此,无端地令人触目惊心。

    心里不是不难受,硬生生咬牙忍受,不肯让他看出一点。

    指甲把掌心掐的通红。

    尹舟和阿颜进来时林言正坐在棺床上休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被寒气一浸,冰凉黏腻的难受,见两人进门,林言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指了指棺椁“去看吧,别动手。”

    那鬼知道别人怕他,自觉的退至墓室的另一头,靠着墙发呆,昏黄光线里一个模糊的白影,像恐怖电影剪辑出的镜头。

    尹舟居高临下注视林言,沉默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扔给他“出去抽,里面有防火警报。”说完转身大步朝萧郁走去。

    “你好。”宅男抓抓头发,有点无措,“初次见面,我叫尹舟,是跟林言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林子喜欢你,好好待他,要是对他不好,管你是人是鬼,哥们一定替他狠狠揍你。”

    林言愣了,看着尹舟的呆样和萧郁一脸的惊诧忍不住转头偷笑,笑着笑着眼前便被一层水雾蒙住了。

    这一幕让林言觉得无比温馨,即便他没见过萧郁对别的人类有除掐脖子之外的外交动作,刚想上前替他解个围,那鬼却一眯眼睛,学着今人的礼仪朝尹舟伸出手“你好。”

    即便隔了老大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和语气里的柔和只让林言想起一个词,如沐春风。

    林言在心里大骂虚伪,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眼熟,回忆了半天,第一次被薇薇带着见闺蜜时他也这样,一笑露出八颗牙,提前开车门,抢着买单,人模狗样。

    大概所有男人见媳妇的朋友都这副德行,他不自觉扬起嘴角,笑得傻呵呵,小道士深深看他一眼,林言吓了一跳,忙转头掩饰。

    那鬼的袖口用银线绣着云纹,抬手露出一截手腕,青白的像玉。

    这回轮到尹舟紧张了,犹豫半天,很轻地握了握萧郁的手指,收回手时林言听见他“咻”了一声,松了口气。

    林言倚在墓道中抽烟,尹舟追出来,难以置信地把手往他眼前晃了晃,讶异道“刚才鬼跟我握手了”

    “感觉如何”林言逗他。

    “凉,跟冰块似的。”尹舟仍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我靠我真摸到他了,太奇妙太反科学太不可思议了。”

    林言扑哧一声笑了,抿着嘴唇“习惯就好,我都不觉得他冷了。”

    尹舟往他脑门推了一把“话说回来,你小子不够意思,要不是上次哥哥我找你的订票资料时往你电脑里装了个远程控制的木马,想顺手拷俩片儿,结果都是那种现在还不知道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

    “他倒没你以前形容的那么变态无耻不好接触。”

    “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林言无奈的朝门后一指,“之前的黑化状态差点整死我。”

    尹舟突然凑近林言的耳畔,暧昧道,“哎,你跟他,谁上谁下”

    “那必须是哥哥我天天把他按在床上蹂躏啊”

    “不像。”尹舟干脆的打断他。

    林言脸刷的红了“你闭嘴会死么”

    “懂了,我们算娘家人。”尹舟翻了个白眼,“穿得跟拍古装片似的,长得倒真是好,把你比下去了,可惜沈薇那小妮子,输的不明不白。”

    两人边抽烟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林言觉得连这场面都酷似薇薇把他介绍给闺蜜时的景象,一大群女孩子把他关在门外,叽叽喳喳地躲在屋里讨论,他听不见女孩子们在说什么,只闻一阵阵笑声。

    现在的状况完全反了,不知萧郁是不是也躲在墙后,林言低头摸了摸鼻尖,忍不住偷偷笑了。

    返回时那鬼乖乖的在棺椁旁等着,表情颇有些忐忑,林言把他腰上的宫绦在指间绕了两圈,笑道“他夸你呢,说你比我好看,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萧郁也抿着唇笑了“他看的不对。”

    在棺室待久了,刺鼻的霉味似乎淡了些,林言把包打开,一一取出手套,纸笔,相机和手铲等一系列小工具,深吸一口气凝视那口黑色大棺,那一刻他竟觉得无比美好,他的朋友和恋人,无论尸骨还是魂魄都在身边,即使他身处于种种诡异事件之中,前途未卜。

    曾经他总是担忧,怕肩负的责任,世俗的目光,未公布的考试成绩,然而凝视一口棺椁时反倒平静下来,经历了生死,精神变得顽固而强大,凡俗的纷扰都牵扯不到他,衰败霉变的空气中只剩下时光与记忆,生与死,爱与恨。

    人在光阴面前才知道自己的狭隘,林言想,有情侣吵架,父子不合,带他们来看棺材吧,只有触摸过死亡,才发觉原先心心念念的,皆是不值得。

    一颗心忽然悲凉而理智,仿佛置身之外,再不知恐惧为何物。林言把相机交给尹舟,手指从骷髅的面颊抚摸过去,钙化出坑洞的面骨粗糙而干燥,他轻声的,怕惊扰了一个漫长的梦“不会疼,你慢慢睡着,一会就好。”

    萧郁吻了吻他的手背,林言冲他笑笑,将手套戴上,摆正一截截颈骨,先是肩胛骨,滑至胸前,依次往下摸索。

    “这有用么,会不会尸身已经被白天那些人搜过了”尹舟小声问。

    “拜托,你问阿颜,这是考古不是盗墓,文物现场保护永远优先于研究,你知道一具保存完好的遗体有多宝贵么,就地考察设备不到位没人敢动,没看见这里还锁着再说收尾工作常历时多年,明显现在没轮到这。”林言皱眉,“尸体是死者最后的话,也是一生中说过最诚实的话,先听听看。”

    “递把刀给我,殓衣蜡化了,黏在身上碍事。”

    尹舟把防身用的匕首递过去,惊得直咂舌“真可以,不干是不干,一动手就这么变态,你悠着点,这是你自家男人。”

    “让你看看什么叫专业。”

    刀刃挑起胸口的一点布料,纵向割开一道小口,用手指伸进去摸索。

    “咱们这算违法吧”尹舟舔舔嘴唇,“你刚才还说保护来着”

    林言冷冷地瞥他一眼“除了生死,有什么是值得担心的”

    他的眼锋凌厉,尹舟不敢说话了,小心翼翼的持着相机。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几个人的呼吸声。

    一件小巧的烟黑色配饰从胸骨处被刀尖挑了出来,尹舟拿至一旁拍照,器型细节被闪光灯照的跃然于屏幕上,一连放大几次,唤三人过来看。

    是一件环状器物,有缺口,花纹精细。

    “玉玦”阿颜诧异道,“这、这东西我只听说在汉代前的墓葬里出土过。”

    林言用拇指在表面使劲一抹,摇头道“不对,看沁色是明仿西汉工,这东西有问题。”

    尹舟本来聚精会神盯着显示屏,闻言赶忙转头不看它“里面也有鬼”

    林言哭笑不得“我是说东西,阿颜,这个咱俩熟,你看看前厅展柜,有一件仿品么”

    “有、有几件宋钧窑的瓷器和前人的书画,但都看老,是真品。”阿颜很确定。

    “就算喜欢这器型也该用汉朝老件陪葬才够格,仿古工的玉玦在当时可不值钱,贴身放在胸口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什么含义”林言自言自语,尹舟指了指萧郁,说你问他呗,那鬼凑过来看了两眼,摇头说不记得。

    尹舟同情看了一眼萧郁,林言却皱起眉头,疑惑道“这东西放在他身上时他已经过世了,没得选,可能是收殓人的意思。”

    又拍了几张细节照片,林言把玉玦放回尸身,继续检查,沿着一条条肋骨往下摸索,在侧腰找到一对脂白大怀古,因为沁色看起来黧黑两团,玉质细腻,倒无甚特别,左右手拇指旁各放一枚碧玉扳指,胫骨末端都有一小截腐烂的线头,看不出颜色,垂在脚畔。

    阿颜打着手电仔细观察半天,最后也摇了摇头。

    “这个位置,难不成原先挂着铃铛,一走路叮叮当当响”尹舟打趣道。

    “那是印度舞姬”林言不感兴趣,尸身处理完毕,索性摘了手套,往身下的被衾一一按压,绣品跟尸身接触,在肉体腐烂时浸透尸水,也已经黏成薄脆黝黑的破片,根本揭不开,慢慢找到一处凸起,用刀剜开,竟翻出一对好梳子,小叶紫檀制作,两只半圆凑成一个正圆,一只雕蝴蝶,一只雕兰花。

    “蝶恋花,这是定情信物”林言问萧郁,“这个你该有印象吧”

    萧郁用手指抵着额头,回忆了一会,轻轻说“没有。”

    “怪了”林言忍不住嘀咕,“上次仿唐寅的画作他都能记得,为什么这些入棺椁的贴身东西倒不行”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跟小道士讨论半天也没有结果。

    手指摸至腰下的绣品,图案依稀是鸳鸯,针法为湘绣,很是精致,一大片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刀尖一挑,骇的直吸凉气。

    “婚服”林言把残件勾出来,森冷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莫名的熟悉,仔细的看那残片的纹饰,他惊的连退两步,“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棺中的东西,除了胸口的玉玦外,每一样都是成对的,不管该不该成对。”林言夺过相机,一张张翻照片,脸上疑云更重,“看这腰佩,哪有人在腰上挂两只一样的怀古”

    “哪有人左右手各戴一只扳指梳子陪主人下葬该是重要的信物,怎么也是一对,要是情侣间的东西,不该一人一只保存么”

    林言说到这,阿颜也惊讶的补充“对、对的,在前厅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外面的碗筷,笔墨,印鉴全是两份也就罢了,连、连玉簪子都是成对的。”

    尹舟抓抓头发“这个我不懂,是不是一对比较吉利”

    林言摇头,表情严肃“不一样,坟冢是墓主日常生活的复制和重现,如果在一家卧室里,床是两张,电视是两台,两只衣柜,两张写字台,能让你想到什么”

    “一个人住是浪费,夫妻的话,大概快离婚了呗。”尹舟忽然缄口,把目光投向棺中压在绣衾下的婚服,犹豫道“这也是两件,另一件在”

    “在我这。”林言沉声道。

    一副画面闪过脑海,素白灵堂,凄凄哀哀的哭泣声,有人苍白着一张脸,将他的遗容一遍遍抚摸,锦梳一对,佩玉一对,素簪,扳指,碗筷,甚至车马轿辇,新郎官的吉服一式两件放入棺椁,不留只言片语,化作一个神秘的,来自远古的契约在光阴中遗忘

    想说明什么猛烈的一阵心悸,惊的脸嘴唇都煞白,林言跌跌撞撞的把胸口的玉玦扯出来,捏在手中反复查看,口中念念有词

    “玦有三意,一为信器,见玦时表示有关者与之断绝关系;二为配饰,寓意佩戴者凡事决断,有君子之气,君子能决断,则佩玦。三做刑罚,犯法者待于境或一定地方,见玦则不许还。”

    每一样都预示着了断,把他遗忘于黑暗阴冷不见天日之地,死生不复相见。

    他的人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萧郁脸色大变,从林言手中抢过那枚小小的玉饰攥在掌心,力气太大,骨节微微发白,声音喑哑而悲恸,推着他的肩膀“我要找到他,帮我找到他。”

    素衣男子双手扯着发际,目光混沌,眸光中深重的痛苦有如癫狂,突然抢过林言的背包往下一扣,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无法收拾,最后飘摆而下的便是那件大红的冥婚礼服,它的真身早已腐朽,林言看到的,是“灵魂”。厉鬼将它拥在怀里,慢慢蹲下来,表情怪诞而阴冷,抬眼望着林言。

    “我等了很久。”那鬼喃喃道,“这里又黑又冷,他一直没回来。”

    林言按着萧郁的肩膀,被他猛地甩开了,眼神凄厉,哑声道“走开。”

    “你不是他。”

    情深如斯,皆是笑话,形势忽然急转直下,林言踉跄着倒退两步,仿佛一盆冷水当空浇下,冻的全身麻木,无知无觉。

    空气中的霉朽气息忽然浓烈刺鼻,进的气没有出的多,快要窒息了,几人面面相觑,最先发作的竟是尹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萧郁的前襟,重重的一记老拳砸在他脸上,阿颜把散了一地的杂物胡乱塞进包里,拽了林言的手把他往外拖“我们走。”

    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星子也黯淡了,东方一点鱼肚白,天空是森冷的蟹壳青,蒿草的毛刷子沾着一点黎明的光,露水打湿鞋子。

    “刷,刷。”三人的裤脚依次从荒草中趟过,哗啦一声,双手分开挡路的树杈。

    眼前是一片蓝幽幽的死水湖,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

    “休息会,走了仨小时了。”尹舟使劲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在湖边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撩了把湖水洗脸,“呸,早知道雇那大哥在山下等咱们一天,现在可好,回去连牛车都找不着。”

    “也不知道咱们走的方向对不对。”林言跟着坐下来,使劲揉捏酸疼的脚踝。

    “对,我、我一路看着呢,宾馆和古墓呈癸丁线,翻过这座山就不远了。”阿颜说。

    湖水面积不大,由四面山涧流下的雨水汇聚而成,蒸发,补足,循环往复,周围是沙地,零散堆着被冲刷成卵圆形的碎石块。

    阿颜并没有休息,四处转了一圈,抱来一大捧树枝和玉米叶,从包里寻出一罐固体酒精,娴熟的点了火。

    “天还没亮,咱们得小心野兽,生起火安全些。”

    夏天树木枝条含水多,不容易着,酒精烧了好一阵子才哔哔剥剥冒起青烟,袅袅腾腾,与晨雾浑成一体,山间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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