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忍不住关注了几天后的新闻发布会。曹定跟着赵守玉一起出席,原本赵守玉右边固定属于袁冲的位置,终于也有了换人的那天。发布会开了将近一个小时,除了正式宣布曹定加入公司、公布了《蜃景》后续的开发方向和新作品之外,最后还留出了二十分钟专门来发布新的游戏引擎。
袁冲失笑地看着曹定在台上讲自己这么带领团队克服重重困难将这个引擎开发出来,真像是他曹某人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恨不得几根头发都一清二楚。他想,也真是难为曹定,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把别人的作品摸得这么透,赵守玉也不怕他说错了被人查出端倪来。
这必然是赵守玉的意思。袁冲只觉得心肺都凉透了,自虐地逼着自己坚持看到发布会结束,手心被掐出血珠浑然不知。后头还有提问环节,本来这种环节都只是走个过场,电话会议都开过了,后面也不可能再问出个什么花来。直到一个记者提起了袁冲——
“赵总,最近有消息传,《蜃景》制作人袁冲先生已从贵司离职,请问是否确有其事?是否和曹先生的加入有关系呢?公司总制作人的变动是否意味着公司战略方向上的变化?谢谢。”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了,曹定想回绝,没想到赵守玉坚持接过了话筒。
他今天是花了功夫打扮的,铅丹红的领带衬得他气色很好,那双薄唇也越发楚楚嫣然。但只有袁冲知道,有的人说的话比任何贵金属毒性都要大。
只要微末的剂量,就能置人于死地——
“袁冲先生确实已经从我司离职了。他在任职期间企图窃取商业机密、并出卖对手单位,严重损害到了公司利益,已被我司正式开除。我司正在考虑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正当权益,也欢迎媒体、同行朋友和社会大众监督提供线索。”赵守玉说。
第14章
“窃取商业机密?你他妈窃了什么商业机密?”傅黎恩简直莫名其妙。
能把好脾气的学长逼得讲脏话不容易。袁冲只找到一种答案:“我答应了CA,会把引擎带过去。面谈的时候就详细介绍过,这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我当然可以说得事无巨靡。但当时我不知道引擎属于职务作品,不可以随便往外面说。赵守玉就是抓住了这一点,他急于把引擎端出来成为公司的东西,也为坐实我是在‘窃取商业机密’,把我彻底打成商业间谍。”
“他怎么能确定你和CA真的谈了引擎?”
“我急于拿回引擎,都求到他家里去了。他又不是傻子,脑袋拐几个弯就想明白了。”
傅黎恩感叹:“倒是我低估了这个人,总以为他就是个靠父母的纨绔。”
他早就提醒过袁冲,要谨慎处理离职程序。一旦处理不妥,用人单位想给离职人员使绊子是很容易的。多少人觉得离职就是拍拍屁股走人的义气事,吃了亏都不知道的太常见了。
现在的情势对袁冲非常不利。如果赵守玉言出必行对袁冲提起告诉,袁冲能打得赢官司的概率并不高。且不说两方在法律资源上的力量有多悬殊——赵守玉分分钟聘个最好的律师团,他还可能认识法官,但袁冲在经济上和人脉上都矮了不止一截。如果只看官司的核心争议,即袁冲的行为是否构成窃取商业机密,他也很难自证清白。为什么提前承诺要带走引擎、透露了多少具体的数据、动机纯不纯这些事实重新再摆一遍,袁冲都可能觉得自己在犯罪。
再有,打官司是个很长的过程,周期可能是以年来计算的。赵守玉耗得起,袁冲耗得起吗?他不要工作了、不要吃饭了?谁会用一个身上有官司纠缠的人呢?何况还是窃取商业机密这么犯忌讳的事情?只要是有理智的企业,就会和袁冲划清界限。这就不是能不能在某一个行业生存的问题,袁冲要是坐实罪犯,他以后就是去超市应聘收银员都不一定有人要他。
赵守玉说要做小人就一定做到。他是在要袁冲的命。
袁冲半截身体都凉了,急起来就要给赵守玉打电话,手停在通话键上面没按下去。
求人不如求己。他把电话打给了秘书安娜。
安娜能说的不多:“老板这几天确实见过两次律师,都是在他办公室里谈的,具体谈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说真的,我也不能相信老板要告你,他之前从没透露过这方面的想法。”
“为什么新闻发布会上会把引擎推出来?”
“这还是发布会前两天突然宣布的,原本要准备的事情就多,突然增加了这么重要的环节,大家那几天熬坏了,团队也不少抱怨,都是被老板赶鸭子上架的。”
“曹定呢?他没和赵总说,引擎不成熟,不合适往外推吗?”
安娜说得委婉:“他可能刚进公司,怕站不稳脚跟吧,老板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也不敢有反对意见。老板把引擎交给他,他就自己在办公室吭哧吭哧研究。”
袁冲听明白了:“他倒是个人精。”
安娜也有满肚子怨气:“公司乱成一锅粥,我们都不知道老板在发布会上要说你的事情,我这几天手机都要被打坏了,无数人要来打听消息,晚上连睡觉做梦都是在接电话。”
袁冲明白了:“他是为了针对我,连累你们了。”
安娜还不相信事情的严重性:“冲哥,我觉得他不是真的想要告你、整你,他只是气糊涂了、冲动了。人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过几天,等他看到事情发酵过大,他会改主意的。”
挂了电话袁冲抹了把脸,疲惫地从嘴里吐出一口热气。
陆续有媒体和同行给他打电话,有的是来问消息的,有的是来看笑话的。袁冲所幸关机,窝在家里不出门。他日夜颠倒,白天睡大觉打游戏,晚上就出门找东西吃,一袋子一袋子垃圾食品往家里抱。袁春看不下去,大清早把弟弟拉起来去批发市场进货。
三点钟的蔬菜批发市场像被猴子捣了的花果山洞,极热闹,到处是叽叽哇哇的叫喊,蔬菜瓜果都用细绳大网套着,整整齐齐堆得山一样高,浑圆的茄子、鲜艳的辣椒、金色的玉米、苗条的豆角、壮实的南瓜……琳琅满目,多让人有安全感。袁冲看得也有精神,卷起衣袖兴冲冲地干起活来。卖菜的老板和袁春是相识的,直夸袁春这个弟弟长得好。
袁春在市区的菜市场长期包了摊位,几间周围的小饭馆也在她这里进菜,但她肚子渐渐大起来,干活越发不方便。她丈夫想雇个帮手帮忙,夫妻俩仔仔细细算了好几遍帐,最终还是不舍得。袁冲没了工作闲在家里,正好顶了这个空缺。
曹定找到袁冲的时候,就见昔日风光无量的游戏制作总监出现在菜市场里。袁冲十足是个农民工的样子,发瘦发黑,身上一件旧棉袄,两只脚蹬着塑料水靴,在蚊虫围绕、污水遍地的菜市场里弓着腰搬货。见到曹定来,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用毛巾擦了擦汗,让曹定等他把活干完。
“干什么做起这个?也没必要这样苛待自己。”曹定看得不忍心。
袁冲淡淡睨他一眼:“有事说事吧。”
曹定只好说正题:“前几天的新闻发布会你看了吧?老板硬是要我来做那个引擎,我也没办法。但我对引擎还是没你熟悉,有几个地方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弄,我就来问问你。”
袁冲要被气笑了,这是抢了别人的保险柜还腆着脸来问密码。
他也不想发脾气:“我现在不是公司的人了,你找一个外人说这么机密的事情,不怕赵守玉反手再告你一个泄露商业机密罪?”
曹定脸色不好看:“阿冲,你是觉得我拿了你的东西?老板说要给我难道我说不接吗?我怎么可能和老板唱反调?你又不是不知道赵总的脾气……”
袁冲打断:“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回去吧,我不会和你讲引擎的。一个没成型的模型,又不是核武器,哪有那么高精尖,我相信你能搞出来的。”
对话陷入僵局。曹定也有点不高兴:“你要是肯帮忙,我也能找个理由在老板面前帮你说说好话,免得真的打起官司来,还不是你吃亏?”
袁冲皮笑肉不笑:“你是威胁我还是求我?”
“怎么是威胁你呢?我在帮你找台阶下。你不想赵总撤诉吗?”
“是你太不了解赵守玉。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干涉,是你两句话就能让他改主意的吗?你当自己是谁?拿着我的作品,让我给你干活,还开空头支票忽悠我。我没那么傻。”
“那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是公司的东西!”
“到底是谁的,官司打了不就知道了。”
曹定被他揭穿,脸面挂不住了:“人不能这么倔的,阿冲。你看你现在得到了什么?钱、名声、前途……都没有了,这就好了?你就希望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你完全可以上去的,哪怕到我这个位置都没问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你也知道我应该是你这个位置。”袁冲目露狠光:“你以为你这个副总怎么来的?那是赵守玉原本要给我的,我不要,他才另找了你。你鸠占鹊巢,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曹定气急败坏:“袁冲!你要点脸!男人床上爬上来的,你那就是什么正经路数吗?”
袁冲像是听了个极有意思的故事。他歪笑了笑,有点恶劣、刻薄的意思:“赵守玉巴不得我爬他的床,你以为还是我上赶着找他的吗?你要是能让他喜欢,你也可以啊。别说我没告诉你啊,那婊子胃口大得很,他能骑在我身上摇一晚上屁股。”
曹定几乎要打他:“你够了!”
袁冲同情地拍拍他两鬓的白发:“我说真的,没点能耐,还真不一定能伺候得了他。再说,你年纪也大了,皮松肉垮的,没得叫人恶心……”
话没说话完曹定的拳头已经招呼到了他脸边上。袁冲也不含糊,抬手接下了拳头,反手就回了一个。曹定没防住,到底不够他打的。被他直接揍趴在地上,溅了满身污水。
袁冲居高临下:“这一下,揍你刚刚骂我。”
他反手拎着人的领子照着没打的那半边脸又是一拳:“这一下,揍你偷我的引擎。”
他把人摔在地上,冷酷地说:“赵守玉那个贱货我以后和他算账。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曹定,我以前尊重你是前辈,又有才能,你自己不干人事,也别怨我翻脸。我反正是光脚的,你一个穿鞋的比我更怕。你自己掂量掂量。”
曹定被吓着了,袁冲像只阴沟冒出来的鬼。
袁冲不耐烦地打发人:“行了,找你的赵老板告状去吧,就说我打的,最好再报个警,按寻衅滋事来抓,留个刑拘记录我就算完蛋,还省得你们打官司。”
第15章
曹定回去告没告状袁冲是不知道,反正警察始终没来。
这口气袁冲出得爽快,他没有心理负担,好像压抑太久了一直等的就是一个发泄的机会。曹定这种见风使舵的其实不值得,也不应该放在心上,说到底,还是他动不了赵守玉,也只能打打贵人的狗出气。真正让他失望的还是赵守玉,他从没想过害赵守玉,可赵守玉把他往死里逼,就为着一桩莫须有的“偷吃”罪名。
袁冲甚至恶毒地想,赵守玉从前得是多爱他,才会恨得现在这样牙痒痒。
菜市场干活累,闲下来的时候他就闷头睡觉,什么也不想,简历也不投,朋友也不联络。过了那么多年围着游戏打转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抛到了身后。
等过完了元旦马上就是春节,往年袁冲也就除夕晚上回家吃个饭,年初一还要到公司加班,今年实实在在休了七天的春节假期。初八袁春在家里滑了一跤,肚子当场疼起来,她丈夫刚去上班,袁冲开着车一路飚到医院,把人抱进去,手臂上沾了一大截的血。
急诊接了人说是早产,袁冲签了手术同意书就在产房外头等,四个小时终于生下来,是个女孩子。夫妻俩很高兴,要袁冲取名字——他是家里唯一读了大学的,有文化。袁冲看那女婴越看越可爱,这是他亲外甥女,是袁春的血脉,也就是他的血脉,他要她万事顺心遂意。
“叫‘佑如’吧,老天爷会保佑她如愿以偿的。”他说。
袁春高兴不过来:“好,你说的肯定是好的。”
袁冲见她满脸是汗,笑得眼角生了皱纹,恍然醒悟她已经开始衰老。她是长姐如母,卖一辈子的菜就是为了弟弟能走出她的命运,倒头来是他这个做弟弟的没出息。
从医院回家,袁冲厚着脸皮给几个从前的朋友打电话,把简历整理出来发给对方,他去求职网站上填资料,只要和专业相关的岗位就投,也不一定要求是游戏公司。
收到的面试邀请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两家进了最后一轮,最终都没要他。袁冲体会到挫折感,他知道三十岁难找工作,没想到是这么难找。
袁春做完了月子要回菜市场干活。做弟弟的不想她早起,拉货的事情还是揽在身上,大早上的在批发市场门口接到傅黎恩的电话——
“有个好消息。世嘉空出来一个市场部的副职,做的也是游戏市场这一块,你的简历不知道怎么到了他们那儿去的,他们对你很感兴趣。虽然不能直接参与做游戏了,但也还不算完全脱离行业。你要是愿意,我先请他们的人吃个饭,争取先把位置保下来。”
袁冲大喜:“真的?我愿意。”
傅黎恩也高兴:“你在国内的名声不太好了,倒不如出来,外头的人不知道国内的事情,咱们就先不主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