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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40节

作者:阿堵 字数:24361 更新:2021-12-28 19:46:22

    昔日靖北王飞廉卫,多数入了禁戍营,但真正能与武林中人相抗的,毕竟是少数,因此后来者只井然有序列在外围,而靠里一圈士兵手上都端着弓箭。

    子释第二个认出来的人是花自落。因为子归下车抬起弓箭那一霎,他明显乱了步伐招式,立刻被几个侍卫生擒。花少侠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死死盯住这边,脸上涂满油彩,只看得出极度悲愤的眼神。

    子释下车站定,暗暗屏住呼吸。忽略四周血腥景象,环视一圈,没见着傅楚卿,有些诧异。不论从形势推测还是之前得到的情报,此次重大行动,傅帮主不可能不亲自上场。莫非时隔太久,对方形貌变化太大,抑或易容化装水平提高,以致没认出来子释发现好几人看见子归和自己,动作有片刻迟缓。把三水兄之外的几位挨个辨认一番,勉强看出花有信及曾经打过交道的两个花家人物,还是没有傅楚卿。

    长生拍拍手“各位,投降吧。”地上已经放倒大半,剩下这些不过负隅顽抗。来的功夫都不弱,又抱着必死之心,交手便是搏命的架势,己方人员也伤了不少。好在健全的仍是对方两倍有余,只要不出突然集体咬舌自尽之类的招数,相信大部分都能活捉。他早就瞪起眼睛寻找傅帮主,奈何刺客们戏装在身,凭借昔日一点淡薄印象,实在无法确定。听见车门声响,侧头用眼神询问子释。

    子释微微摇头。

    就在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几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瞬间暴起,猛扑过来。

    他们并没有穿戏装。

    长生想起来了,刺杀最开始,几个围观看戏的路人似乎不及躲避,被台上跳下来的刺客顺手捅死,遭了池鱼之殃。

    原来,还有一场戏中戏。

    “子释,上车。”长生说着,弯刀已然起势。上回那把被屈不言一剑震断,“冶石坊”蒲师傅听说之后,埋头苦干一整年,给他打了一把据说更好的。

    子释双目微敛“中间那个。”

    他话刚出口,子归的箭已经飞奔过去。不必大哥指认,子归一眼就看出谁是老熟人。

    傅楚卿闪身避让,羽箭从肋下擦过,带起一串血珠。身形一顿,便落在其他人后头,被两名侍卫拦住。手里不停招架,脑袋却好似断了线的木偶,呆呆朝着子释方向,扯过来拧不回去。

    新登场的几个比先前大批刺客身手更好,可见第二场戏中戏上来的才是主力。倪俭跟一些侍卫飞身截住,有两个厉害的依然逼近长生面前,与他斗在一起。

    子释上了车,并没有关门,盘腿静坐观赏。先看看长生那边,压根儿看不清,只听得刀来剑往一串串叮当脆响,好比敲盘子唱莲花落,不知怎的,心里便知道他打得很悠闲。又看看傅帮主,尽管经过了精心易容,但此人对子释来说,一眼就能看穿心肝肠肚肺。如此重逢,有点大白天太阳底下回想半夜噩梦的感觉,谈不上更多阴影,不再重现便好。

    转眼去看其他人。大致数数,刺客集团成员不下二三十,还在打斗的有七八个,诸般兵器招数俱全,显见不属一门一派。心想,要纠集这许多肯不要命来刺杀皇帝的武林高手集体行动,可不是件容易事。当年屈大侠,许帮主,哪怕冯将军,要有这本事,没准历史真能改写话又说回来,若非托他傅帮主的福,哪能如此省事,引来这许多危险人物,请君入瓮,一网罗尽

    又有几名刺客倒下,四周弥漫的鲜血气息愈发浓厚。

    无数莫名其妙的前因后果在心间浮现,子释仰头眺望天空。

    这次第,怎一个了得无语。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士兵们举起火把,里外都照得亮堂堂的。子释抬头走神,眼角余光瞥见一片灰色的云飘过,又像是某种大鸟的影子,电光石火间,远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叫道“长生上面”

    他看见那只大鸟前端有着尖利的金属长喙,朦胧暮色中雪亮的光芒格外耀眼,仿佛流星自天空坠向地面,直奔那人而去。

    顷刻石化。

    长生弯刀在身前炸出一团银色火花。

    子释觉得自己也随同那银芒炸开,灼烈的火星灰烬如烟花腾空飞洒。

    这时候,他听见一句厉声吒喝“蛮子皇帝,拿命来”

    “当”

    刀剑相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刺客似乎专为暂时找个落脚点才冲向长生。兵器甫一撞上,立即借力转身,怒吼“大夏奸,拿命来”快如闪电,径直扑向马车。

    子释看见属于那只大鸟的雪亮长喙从银芒中分离,冲自己而来,心头居然轻松到一片茫然。意识不受控制的溜号“好年轻的声音,绝顶少年高手啊”

    他这里混混沌沌,便没听见与那句“大夏奸”同时响起的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哗啦”是子归启动马车机关,放下了保护门帘。说是门帘,实际乃采用当代最先进的锁子甲工艺安装的一张半自动卷闸门。和车中其他机关一样,由子释创意,冶石坊负责设计制造。这一装置透光透气,功能强大。因为装在车上,没有铠甲对负重的严格要求,可以多层加厚,几乎能挡住所有种类的兵器。除非屈不言那样内力深厚的超级高手,否则兵刃都会被其独特的锁子结构卡住,无法完全穿透。

    第二个声音“许汀然”是正在与人打斗的傅楚卿发出的如野兽咆哮般的吼声。那吼声既惊且怒,似乎见到了世上最最超出意料的恐怖场景。连同这句狂吼一起。是他飞扑而至的身躯,把自己当成武器般抛掷过来,恰好落在马车门前。刺客收势不及,剑尖上挑,在他胸前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第三个声音“小然”却是自外围远远传来。声音响起好一会儿,才见一个人出现在褔市街东头,单身匹马向这边疾驰,口里高声叫嚷“小然,住手”带着内劲激起重重回音。

    长生始终没有说话。他的位置离子释有一点距离。因为确信自己是最显眼的目标,又要亲自下场,刻意忍着不离他太近。他相信紧贴马车站着的子归速度一定比刺客快。哪怕不够快,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及时追上那把剑说话是要分心泄气的。所以当刺客剑尖从傅楚卿胸前划过的时候,他的刀锋也已抵达其背心。

    那刺客倏忽前倾,眨眼间冲天而起,长剑在马车顶上随手一搭,借力纵跃,身形轻盈优美。衣带被长生刀尖割断,长衫下摆散开,更增飘逸潇洒,丝毫不见狼狈。

    但闻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子周哥哥”手舞足蹈连滚带爬冲向骑马驰来的人,与之前美妙身姿恰成鲜明对比。

    侍卫们要放箭,被倪俭以手势止住。

    变故迭起,场中激战诸人都不由自主停下。

    唯独长生,当刺客跃起之时,去势丝毫不减,手起刀落,直劈傅楚卿。

    “长生”

    刀刃停在脖子上。

    子释这时候才找回意识,隔着门帘望见车前两人,努力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长生,别让他死了别让他这么死了。”

    傅楚卿眼睛一眨不眨“小免”

    锁子门帘漆成马车同样的黑褐色,与更高更远处夜幕北京遥相呼应。隐身其后的轮廓如此熟悉,明明看不清模样,眉眼神情却恍如就在眼前。他以为他看的是自己,好一阵才发现那目光无限苍茫空旷,好像在看所有人,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人。

    片刻的恍惚之后,傅楚卿觉得脖子上有点儿凉,立时反应过来。脑袋不敢动,只把眼珠子左右转一圈,明白大势已去,此番彻底失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说好刺杀皇帝的许汀然,为何临到最后一刻,会毫无征兆掉头去杀李免。若非如此,又怎可能功亏一篑模模糊糊一个念头闪过就算如此,我干什么要替他挡着怔怔盯住马车里端坐不动的人,心口似乎开了个洞,越撑越大,直到自己整个掉进去

    子释想很好,子周回来了,这死小子,真会掐点儿那小家伙原来是人参娃,功夫居然变得这样好傅楚卿,花家的人,白沙帮的人,该来的都来了。非常好

    忽然累到睁不开眼,扶着车壁一点点滑下去,睡觉。

    仁和元年三月初七,殿前司指挥使兼禁戍营统领倪俭,率领手下共计捉拿刺客二十八名。当场击毙四人,重伤十六人,轻伤六人,毫发无损的是花自落和许汀然。当然后者其实不能算在捉拿之列,人家是友情坦白自首的。

    这一趟皇帝微服出行遇刺,事前准备充分,事后首尾利落,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个时辰,所有人马便撤得干干净净,街面很快恢复原状。长生吩咐给倪俭的指导方针是内紧外松,禁戍营与负责京城治安的钦察卫不敢稍有懈怠,暗中继续追查各种蛛丝马迹。

    第二天黄昏,子释醒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似乎做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噩梦,却因为极度疲倦而醒不过来。被长生弄醒的时候,那些噩梦的内容不记得了,恐惧到浑身麻木的感觉却还留在体内。靠在他胸前,听着“怦怦”强劲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好半天,贯穿里外的僵硬麻木才逐渐减轻,四肢缓缓回暖,抬手去碰他的脸。

    昨日经过历历在目,无法不叫人心有余悸。

    怎么办呢

    皇帝,以及皇帝的情人,注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高危职业,终身不得改行。他实在没有自信,保证自己还能经得起几番这般惊吓。

    长生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另一边脸颊贴在他头上。

    “好了。没事了。我早说过,老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你看,说中了吧”松开手,把被子仔细掖好,端过案上的碗“无论怎样喝一点。再不吃东西,胃痛发作起来就糟了。”

    子释“嗯”一声,坐直些。心里有点担忧,不知道胃肯不肯配合。

    长生一边拿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粥,一边闲闲道“子周等你醒来,等了一整天。这会儿子归正陪他在前头说话”

    “啊是么”勺子送到嘴边,一口下去了。

    长生笑“许汀然就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白天嚷嚷着想参观皇宫,我叫倪俭领他看,非把子周也拖上这只人参娃,嘿”

    子释侧头想象一下,也笑。第二口下去了。

    长生不再说话,将他搂过来倚在怀里,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于胸腹间摩挲运气,含着药粥一口一口接着喂。

    等子释摇头,已经喝得只剩下半碗,并且完全没有浪费,堪称重大进步。长生很高兴。倘若放在从前,这样一场折腾,至少吐上好几顿,天没法正常吃饭。这只天底下最金贵最娇气最难养的猪,终于养出心得养出经验养出成就来,对于自己理论结合实践摸索出的独具特色的饲养模式信心大增。

    “我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想起两年多不见的弟弟,子释情绪高涨许多“好。”

    “大哥。”子周跟在子归身后进了寝宫,直走到床前。冲旁边的长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盯着子释看一阵,“大哥这两年好不好”

    “挺好。”子释微笑。在外面闯荡许久,原本就显得成熟的小伙子添了几分沧桑气质,光韵外扬而锋芒内敛,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都不会逊色。

    子归却替大哥详细回答“在西京大病一场,后来,又受了伤”双胞胎见面,需要交流的实在太多,这些内容还没来得及提起。

    “大哥怎么会受伤”子周问罢,瞪着长生。生病能够接受,受伤不可饶恕。

    还是子归继续解释“从蜀州回京,路上遇到屈不言屈大侠子周,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回头跟你细讲。”

    子释依然微笑“发生一点意外,没什么大碍,早就好了。”

    这时子周后头一个脑袋探出来,略带羞怯“子释哥哥”转脸看看长生,再看看子周,又重新看看长生,终于学着子周先前的样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子释满面笑容“小然,你长这么大了,功夫也好厉害,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那个我不知道大夏奸就是子释哥哥,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子释哥哥就是大夏奸”俊逸秀美的少年郎一脸无措,拿手捂住嘴,“啊,还是不对”

    “小然,我早告诉过你,根本没有什么大夏奸。”

    许汀然望着子周“可是,姐姐姐夫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

    “哦”依然疑惑,却不再追问。

    子释瞅着弟弟,心道只怕他说天是绿的,水是花的,许汀然也不会反对。

    子周道“屈大侠的事我知道。前年春天,江湖上突然传闻屈大侠”子释见他看自己,笑嘻嘻问“怎么样江湖传言讲什么精彩不”

    子周抽抽嘴角,一本正经“反正说是金盆洗手,退隐出关去了。可是没多久,又有传闻说实际屈大侠是被靖北王府阴谋设计害死了。”

    子释微皱眉头“这个屈不言,他要退隐江湖,总不至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吧”

    “没有没有,屈大侠出关之前,特地跟师傅师娘告别来着。”说话的却是许汀然。

    子周点点头“我当时在北方,打听得消息从楚州传出,就准备往南探查真相,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小然。”

    “是啊是啊,子周哥哥又不认得我了,可是我认得他。有人欺负我,子周哥哥把他们打跑了”

    子释支起下巴“小然,不对啊。你现在功夫比子周好得多吧”

    “那个,师傅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人动手,尤其不可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所以我一直忍着”

    子释目瞪口呆望着他。

    “那些人蛮不讲理,我怎么说也不管用,也不能打他们,心想实在不行,就跑吧,反正谁也追不上我。这时候子周哥哥忽然过来帮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说不过子周哥哥,就要打他,然后”

    “噗哈哈”子释终于憋不住喷笑,抓住长生的胳膊,乐得前仰后合。另外两个听众同样莞尔。

    “大哥。”唯有子周依然严肃,“小然是奉了他师傅冷手山冷大侠之命,特地给白沙帮和几位武林前辈送信,澄清谣言,说明屈大侠归隐的事情。”瞥见许汀然被自己大哥笑得莫名窘迫,安慰他“别理子释哥哥,你忘了,他从以前就这样。”

    许汀然抓着脑袋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不窘迫了,接着子周的话往下进;“师傅说如果姐姐那里没什么事,送完信可以迟些回去,自己历练历练,正好子周哥哥要去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一番交谈得知,原来永乾七年下半年,许汀然跟着子周晃了一大圈,腊月才赶回玉屏峰与师傅师娘过年。他性格天生淳朴,自幼体弱多病,被身边人呵护周全,虽然聪明,却不怎么通世务。十岁上山学艺,于武学之道天赋异禀,悟性奇高,不但身体养好了,更修得一身绝顶轻功和剑术。其间机缘巧合,恰逢屈不言潘恒沉香精舍好几年,等于两大宗师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

    许冷若熟知弟弟性情,又爱惜这许家唯一的血脉,一开始不曾让许汀然介入白沙帮帮内事务。等到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复杂,许多时候身不由己,越发有意随他自在,等闲不叫他回去。许汀然在山上待了大半年,记得与子周哥哥八月十八观潮之约,辞别师傅师娘,前往越州东宁海口。二人这一回在东南三州游荡几个月,到得年底,子周转道向北,许汀然掉头归乡,约定来年清明京城再会。

    “过完年,师娘突然要我去接姐姐上山,我到了回梦津才知道,原来姐姐怀了宝宝,我要当舅舅啦”

    子释望着许汀然兴奋的神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勉强笑道“是么,那可恭喜你。”

    “师娘怕山下不太平,帮里事情又多,所以要我接姐姐上山去住。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只叫我回去。我看她和姐夫都愁眉苦脸的,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偷听他们,还有那个傅帮主说话我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但是姐姐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她啊”

    “你遇见子周哥哥的事,姐姐姐夫知道不”子释不经意问。

    许汀然摇头“子周哥哥不让说,我就没说。”

    子释翻翻眼皮真听话啊

    “那姓傅的怎么会做了你们白沙帮的帮主”

    “之前本来是姐姐和姐夫一起做帮主,后来姐夫受了伤,功夫只剩下六成,姐姐又怀了宝宝,就变成他了。我听帮里几位大哥说,他很厉害,办成了不少大事,许多人服气啊,岔开了,我听到他们商量要进京,说,说”许汀然看看子释,再看看长生,声音一下没了。

    “他们商量要进京刺杀蛮子皇帝和大夏奸,对不对”子释问得和蔼又可亲。

    “嗯。”

    “可是人手不够,所以你决定帮忙,是不是”

    “是啊姐姐起先不肯答应,后来看我功夫比傅帮主都好,就答应了。我们分头悄悄进京,到京城之后,我先给子周哥哥留了暗记,然后才与其他人会合”

    子释明白了,白沙帮这一趟,是把临时客串的许汀然当做了绝密武器,却不料这武器不但会到处乱跑,还自己泄露了行踪。

    这时子周道“害我这一通好找,发现城里气氛不对,急得到处乱转,幸亏赶上了。”貌似平静,实则心中后怕无比。

    “对不起,他们不许我出去”许汀然再次向他道歉。

    子释冷不丁问“昨天刺杀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转向”

    “啊,那个子释哥哥,我真没认出你啊。如果天色没那么暗,情形不是那么着急,我肯定也能认出来的”

    子释摆手,笑“不知者不罪,这个不怪你。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来刺杀皇帝,怎么杀到一半改了主意”

    “这个,我动身来京城的时候,姐夫悄悄叮嘱我,说傅帮主定会要我只杀皇帝,但是姐姐的意思,一定要杀死大夏奸,因为大夏奸最坏,最该死啊,子释哥哥,对不起,这个是姐夫说的我听了姐夫的话,本来想,最好两个都”许汀然眨着眼睛,没声了。

    子释点头“谁知一交手,才发现皇帝功夫很好,干脆先把大夏奸杀掉,对不对”

    “嗯”许汀然十分内疚。子释哥哥脸色那么差,昏睡了一整天,不用说是被自己吓的。虽然当时本着侠义道精神出声警告,但是刻意延迟了半分,跟偷袭没什么两样。幸亏自己内力还没练到家,否则全力施为之下,对毫无功夫的人来说,剑气合杀气都足以致命。

    “小然。”子释露出极其真诚的表情,“子周哥哥不是告诉你,这是个误会么你姐姐姐夫之所以产生误会,是因为上了坏人的当。你看,长生哥哥做了皇帝,可他不是坏人,对不对我和子归姐姐都给他帮忙,我们也不是坏人,对不对”

    他问一句“对不对”,许汀然就点一下头。

    最后子释安慰道“过些时候,长生哥哥和我会想办法跟你姐姐姐夫联络,向他们解释清楚。昨天受伤的人,都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幸死掉的几人,你看看认不认识。认识的话都给陪你逛皇宫的倪将军说说,我们争取找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好好抚恤,让死者入土为安”

    许汀然一面听,一面嗯。子释顺着话头旁敲侧击,发现许少侠能倒出来的内幕实在少得可怜,开始关心睡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许汀然和子周,临时住在原太子府。

    子周道“大哥,别的事,回头慢慢聊吧。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先歇息。”

    子释微阖着眼,靠上床头“好。”略略停顿,重又开口,“子周,你打算在京里待多久至少待到送子归出嫁吧”

    长生把耳朵竖起来。

    “我答应子归给她送嫁,然后”似乎有些犹豫,眼睛却望向长生。

    “我去年在东南瞎转,回了一趟彤城。”

    子释没睁眼“嗯。”

    “越州多数地方,看去已经颇为繁华,可惜彤城那么一大片的废墟,竟然堆了差不多十年很多想做的事,好像陆续有人在做。唯独重修彤城这一桩,大概还没人想过”

    长生直望着他“子周,你若真有此想法,三月十一朝会日,来上朝吧。”

    子周静立片刻,肃然下跪“臣遵旨。”

    第一〇〇章 斯人大任

    弟弟妹妹都走了,子释懒洋洋歪在枕头上“居然肯上朝一一我还真小看了他。嘿见过这么嚣张给皇帝下跪的没有他那是用君臣之道威胁你呢这小子,搁乱世只能浪费,搁治世安邦定国。故意挑这么招摇的活儿入手,可见所图不小”

    长生知道他很开心,将剩下半碗粥在手里焐着,道“再喝点儿。消消食,然后睡觉。”

    子释眯眼躺一会儿,道“我想趁热打铁,见一个人。

    长生呆了呆,才低声说“昨天你不让我杀他,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废了武功关在地牢里”

    子释截住“我不是说傅楚卿。”

    见长生看自己,重复“我不是说傅楚卿。对于此人,无所谓想见不想见。只是昨天那种情形,我不能让他死在眼前。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也不必特地告诉我。”

    “子释”

    “我说的人,是罗淼。”

    咦

    “我曾经跟你提过,在西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三水兄若肯投降,堪当大任。”

    “你觉得他肯投降”

    “花家的人肯定不会降,最多逼出个死心。罗家的人么试试看吧。”

    “怎么试”

    子释好一会儿没说话。长生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送过去。看见他勾起嘴角抿着唇,一副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没由来替罗淼捏把汗。多看两眼,发现那表情分明冲自己来的,心脏“扑通”跌了一跤。

    索性放下碗“你想怎么样,说吧。”

    “我只是有种感觉,花点心思和工夫,罗淼是肯投降的。问题在于”坐直身子,“长生,这么说吧,你知道,老实人要靠讹。人参娃是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用纯沽洁的办法讹;但是三水兄,属于,呃,不那么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最好”

    长生眉毛一竖“是不是上次见面他对你表示过什么”

    子释横他一眼“如果我说他对我表示过希望向你表示点什么,你怎么说”

    长生被他绕晕了,半晌回过味来,惊悚“你、你、你、瞎扯什么呢”

    子释笑趴在枕头上。

    “哈总之,我需要你配合,讹一讹厚道的三水兄。听好了,不许拒绝,不许捣乱,不许露马脚,不许找后账,不许”

    长生忽然抱起他“又胡闹。”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发丝,“你要胡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陪你胡闹呗。”

    “睁眼说瞎话,我几时胡闹了”

    长生看他笑得眼角湿润润的,张着嘴喘气,胸膛起伏不息,捧住脑袋就吻下去。等到终于放开,只见眼睛更湿了,喘得更厉害了,嘴唇反射着烛光,鲜亮鲜亮的红。

    子释喃喃道“好吧,就算我胡闹。可是你都好久不肯陪我胡闹了”声音越说越低,本是句玩笑话,结果不小心带出幽幽的哀怨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意外,垂眸不语。

    “子释”

    长生拿不准他所谓“胡闹”究竟指哪方面。扪心自省,觉得恐怕哪方面都是。看他神情态度,又似乎单单专指某方面。心中又酸又软,箍着腰身上下揉搓,往唇上一下一下轻吻安抚。

    “子释,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我胡闹,喜欢到要疯掉我只盼着你能一直胡闹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所以我才不能若照大夫的说法,就连现在这样,也过头了”

    “我知道”子释鼻子堵了,声音瓮瓮的,“一百年,那还不成妖精”

    罗淼被带进寝官,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陡然解开,隔着山水屏风望见前方灯烛摇摇,人影幢幢,也不知几深,恍若身临仙境。适应片刻,重叠明灭的朦胧感觉慢慢消退,注意到各处要害均藏着护卫。他猜侧自己等人应该就关在皇宫里,但是被人黑暗中蒙着眼睛带过来,无法分辨到底身处什么位置。

    倪俭停下脚步,一伸手“陛下在里边等着呢,罗大侠,请吧。”

    罗淼有点诧异。他伤势不重,不但妥善诊治包扎,还有人伺候沐浴更衣。身上兵器自然早就搜走了,却并没有捆绑。也没有封穴。心想,这侍卫头头怎的如此托大,任由自己随便往里进他就这么相信皇帝的身手还是说暗中另有布置当然,经过昨天现场观察,罗淼已经知道自己与对方差距比当年更大,但是哼,他不是皇帝么不应该前呼后拥大堆人围着么

    绕过屏风,几个内侍宫女静静站立。对面八扇朱漆挂纱雕花门,中间两扇虚掩着。为首的宫女恭谨有礼将他带到门边,示意他自己进去。推开门,是间空旷的大殿,错落有致的灯笼仅供引路,看不清摆设。但罗淼是常年下水的高手,随意扫去,只觉金碧灿烂,灼灼逼眼。

    一个年轻人迎上来“罗大侠,请眼我来。”

    罗淼看他一眼,不是内侍。衣着仿佛大户人家书僮,形貌气度又仿佛大户人家公子。再看一眼,面熟“你,你是”

    “罗大侠好记性,小人是李文。”

    罗淼没来由心头一跳。

    穿过侧门,绕过后廊,又跨过两个隔间,光线渐渐明亮。一股幽香暖意扑面而来,原来进了一间宽敞的内室。地上铺着织金簇绒羊毛毯,一张珍珠帘子自屋顶垂下。帘后一排珐琅嵌宝香沪,青烟若有若无。沿壁两溜立柱八角琉璃宫灯,烛光微微跃动。罗淼站在帘外,明明无处不奢华,入眼竟是一片柔和温馨。

    正在犹豫之际,有人出来了。先前认出李文,这个就好认了,是李章。文章二人冲他默然行礼,随即消失。罗淼有点恍惚。捏一捏拳头,再次确认这里是华荣皇帝的皇宫,不是西京城里忠毅伯府。

    撩开珠帘,一步步走进去。

    屏风、纱幔、锦幛、龙床。

    “三水兄。”靠在床头的人朝他微笑,脸上满是故人重逢的喜悦欢欣。

    罗淼不由自主跟他打招呼“子释”

    一路走进来,到处充斥着斑斓辉煌的色彩格调。直到看见眼前这个人,那些斑斓与辉煌瞬间冲刷干净。室内暖和,子释半笼在被子里,雨过天青缎面衬着白罗里衫,再没有别的颜色。罗淼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挪开视线。

    “罗淼。”长生开口,“好久不见。”

    罗淼看向他,绷着脸点一下头。

    子释瞅瞅对视的两人,自动在脑子里配上金色电光和噼僻啪啪的火花。如果不算昨天匆匆照面,这两人确确实实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时间浮上心头的,竟是某种类似悼念青春的惆怅。

    轻轻咳几声“三水兄,随便坐吧,恕我病中失礼。桌上有茶,三水兄不介意的话,请自便。”

    长生挑起眉毛“你若怕有毒,也不必勉强。”

    “长生”子释扯扯他衣袖,唤一声。低沉温柔,夹杂着嗔怪与劝解,两个听众都禁不住酥了一把。

    长生心道平常怎不见你这般唤我这会儿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啊,不对,就该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当然,最好平常也这般唤我

    “哼”罗淼拉过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见顾长生,不,符生,穿着黑底嵌红绣金龙的袍子坐在床沿,气派得叫人除了皇帝两个字想不起别的。明明认得他就是当年打过交道的少年,却丝毫拼不出从前模样。倒是旁边白得月牙儿似的李子释,乍一看变了不少,再看看还是那样。昔日言笑举动自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越看越熟。

    长生端起碗“快凉了,喝完再说话。

    罗淼这才注意到周围飘散着药香。

    那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床头。坐在床边的端碗拿勺往前送,靠在床头的低首张嘴往下咽。没有更多声音,也没有额外眼神,安静、随意、从容。

    罗淼无端端看得心慌脸热。多年以前悬崖边草丛中花树下撞见的那一幕,不停在脑中回旋,转得头晕目眩。攒了多少愤恨,积了多少怨怒,预备了多少质问与审判,统统憋在肚子里,不知如何发作。

    “咳咳”

    长生放下碗,一面轻轻拍着子释后背,一面拿起帕子擦拭。瞧见腮上咳出一抹殷红,哪里还记得是演戏挪过去搂在怀里,赶紧揉胸口“别着急忍住,不许吐出来”知道他咳得厉害必定头疼,把一只手贴到额上。

    半晌子释才歇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罗淼“罗兄。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有很多事要问我,所以特地请你来”

    长生忽然打断“今天算了好不好过两天再说。”

    “没关系。”子释摇头,“长生,我不想拖着。何况,罗兄本不是外人。所有的事,没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冲罗淼一笑“三水兄,眼看咱们认识差不多九年了,真算得上老朋友。天南地北兵荒马乱的,中间有缘,加上这次,一共碰了四回面。”

    罗淼想居然有九年了么难道只见过四回么

    “说起来,四次里头有三次,都是你打我的主意,找我的麻烦,吓我一大跳。想当年头一回遇上,你偷了我干粮,害我受惊,病了一场。后来在西京城里,你借我的关系,顺走我家财,害我欠人情。这一回更彻底,直接伙同别人,来要我的命。”

    罗淼本来假装镇定在喝茶,听到最后,手指一松,杯子落到桌上,茶水溅出一大片。

    张张嘴“子释”

    “我不过欠你一个过江的恩情,若说还,单凭西京城里保住你们几条性命,便已经连本带利还个干净。我李子释要做什么,向来无须跟谁交代。赔笑也好,卖身也好,投敌也好,叛国也好世人无聊,我却没空。可是我觉着,罗兄是位值得一交的朋友,有些事,还想要问一问。或者你未见得拿我当朋友,这个我倒也无所谓”

    “不、不是”

    子释盯住罗淼“罗兄这么讲,可见至少曾经也拿我当过朋友。这些年许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变故,一时也说不完。我只想请问罗兄,无论如何,长生和我,总算与你相识多年。花二叔西京求援,你从头到尾亲身经历。我李子释是什么样的人,跟顾长生是什么关系,西京朝廷是什么局面,那傅楚卿又是什么角色白沙帮上下及花家众人,唯有你知晓最多隐情。他傅楚卿如何胡说八道,别人相信情有可原,你难道就能深信不疑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别人道听途说尚可,你难道丝毫不曾用心想过”

    罗淼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是没想过,但是”

    子释直起腰“我知道你有大是大非,有国仇家恨。就把这些都算,三水兄,我只问你一句你明知道来杀的人是我,怎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不经考量求证,提了刀子就往我身上招呼”

    他语气恹恹的,神情沮沮的。唯独一双眼睛清伶中含委屈与责备,得罗某人如坐针毡。

    “子释,不,不是要杀的人不是你”

    子释面容冷若冰霜“哼为什么要杀的人不是我别人不知道,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

    “莫非你很想看我沦落到求你一刀给个痛快的地步”

    罗淼沉默着。终于点头“是。我会。

    抬头看向对面两人“我知道傅楚卿的心思是什么,但是我必须参与。”停一停。“假设没有傅楚卿,只要帮主决定刺杀你们,我就必定要参与。子释,我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是我知道,并没有那样的机会。何况,就算有机会,就算问个清楚明白结局也是一样的。如果如果他抓到你,你说得没错,我会先把你杀掉。”

    这态表得沉痛而透彻。子释郁闷又感动,心想果然没有看错人。

    上一次相见,正好也是清明节,距今整整四年。这四年,对身处白沙帮的罗淼来说,未见得最危险最残酷,却一定最窘迫最艰难。四年前稳重沉着而锋锐外显,如今稳重变了沉重,沉着变了沉郁,锋锐依然,却是刀背冲着外头。

    长生忽然摇头“罗淼,如果你们赢了,结局或者会一样。但是,既然我们赢了,结局就不一样。”嘴里说着,胳膊不知不觉扣紧些。哼竟敢当着自己的面

    罗淼冷笑“反正是你赢了,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说什么,从来作不得数,关键看做什么。”子释把话接过去,娓娓而谈。

    “三水兄,朝廷这几年在楚州做了什么,你长居当地,自是看得清清楚楚。锦夏末年,白沙帮跟官府对着干,声势日益浩大,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做了什么华荣初期,白沙帮也跟官府对着干,得到百姓拥戴,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又做了什么但是看看现在,朝廷轻徭薄役,免租停税,劝耕助农,与民休息。这种时候,白沙帮都干了些什么

    “当日勒马崖下,长生与我曾许诺屈大侠,必竭尽所能,变死结为生机,令楚州百姓重享安乐。白沙帮刺杀朝廷命官,杀的若是贪官污吏,还有借口好说,可你们杀了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为了选出这些人,为了劝说他们愿意提着脑袋去楚州做官,为了让他们到楚州能做一个替老百姓着想的好官,长生和我,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你们每杀掉一个,就要葬送多少,多少”

    说得动了真气,摁着胃部停下。

    咳一咳还好装,不出声是真难受了。长生把自己掌心贴过去“今天就这样,明天再说,好不好”

    子释充耳不闻,抓着他胳膊深呼吸,继续“戎夏之争,你我无可奈何。眼前是非,至少有目共睹。朝廷对楚州如此优容宽待,我总以为,侠义中人,起码的善恶是非自当能够分辨。三水兄,你知不知道,楚州昔日民众近千万,罢兵之后,幸存不及十分之一。为了动员各地流民返乡归田,为了保证他们衣食饱暖,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长生和我,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力气你知不知道,你们每行动一次,百姓就要动荡一番,我们,咳我们,要用多少,咳多少,咳”

    许多经过,平日不提,也就不去想。这会儿一桩桩说起来,越想越恼火,胸腹间一阵憋闷,转眼变作纹痛,脸色顿时煞白。

    “子释”长生察觉不对,化掌为指,一路点下去。

    见没有往外吐,稍觉放心。小心的逐一松开穴位,握着手运功行气。自从经络打通之后,这种情形比从前要好控制得多。

    罗淼被撇在一边,呆呆看着他迅速而又熟练的动作。李子释闭了眼睛半躺在他怀里,没有一点声息。不知不觉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按在桌上。

    良久,子释终于轻轻道“长生,好了没事了。”

    身体疲累到极点,情绪却激昂亢奋。心里打定主意要一鼓作气把对方拿下不仅为了要用他,更为了想拉住他。有些人不应该在绝路上越走越窄。

    长生要说话,被他摁住。

    轻言慢语,有若闲聊“三水兄,这隆福宫原来叫做弘信宫,锦夏历代皇帝都曾住在这里。按照圣人规定的礼制,帝王妃嫔分五等,共计一百二十名,加上按例配备的宫女内侍,后宫总数近千人。不过锦夏朝除了开国几任皇帝,后来的都没守过规矩,后宫佳丽长期在三千以上。赵琚逃到蜀州,西京皇宫加上南山行宫,伺候他的林林总总大概上万。这么多吃白食的人,说到底,都要靠民脂民膏来养。

    “长生接手之后,这宫里养着的闲人放出去十之八、九。你进来也看见了,冷清得很。宫中一应物件,都是从前留下的。新皇登基,不但没添过,还撤掉不少换钱补贴国库。历朝历代,我可真想不起来,有哪个皇帝当得这般寒酸可怜。”看一眼长生,冲罗淼笑,“三水兄。你说,且不论其余,单凭这一点,他算不算一个好皇帝”

    李子释冲自己笑,忍不住就要回答他。罗淼张张嘴,才发现这个问题还真难答,僵在当场。

    “你们跑到京城来,刺杀皇帝和大夏奸是吧还跟赵昶搭上了线,想怎么样呢把赵昶拱上皇位”嗤笑一声,“别说他傅楚卿一肚子龌龊私心,哪怕他真是孤忠义胆锦夏遗臣,那赵昶可是搂着姬妾上边关劳军的主儿。赵家叔侄俩,兵临銎阳就弃銎阳,兵临西京就弃西京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有资格争天下。真叫赵昶做了皇帝,那就是人间祸害三水兄,白沙帮多少英雄好汉,许帮主何等仁义胸怀,如何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淼缓缓开口“子释,你说的这些许帮主,还有我,也想到过。可是”

    望着那人苍白睑庞上墨晕样的眉眼,一双明眸里饱含痛心与责问,面子里子都无所谓了,干脆敞开来从头讲起。

    “傅楚卿找到我们,白沙帮当然要收留。他顶着金吾将军的名,又拿着翡翠青天节在江湖上亮了相,帮里帮外都十分敬重。后来他策划成功好几起刺杀,威望越来越高。冯帮主许帮主成亲后,曾经小产休养,冯将军把手下义军纳入白沙帮,一手统管,名正言顺做了帮主。冯帮主原本很是信任傅楚卿,渐渐有些忌惮,前年年底一次行动中,冯帮主受了重伤,伤得有点儿意外”

    子释和长生听到这,立刻明白是傅楚卿在阴谋夺权。

    “很多事,许帮主并不十分赞同,却已经力不从心。帮里弟兄一些听冯将军的,一些听傅楚卿的,还有一些元老,以为许公子既己成年,理当子承父业。再加上外边形势逐日不同,各人尽有不同想法,以至于唉”

    子释头一回听见罗淼叹气。几句话把白沙帮及许泠若处境揭示得淋滴尽致,日子过得如何压抑憋屈,不难想见。

    “傅楚卿提出进京刺杀,照他的主意,不出岔子的话,很有几分把握。大伙儿非常激动,有什么隔阂不满也都先放下了。只是万没料到”

    想起昨日刺杀经过,到最后,竟演变成那般局面,罗淼讪笑一声,似乎觉得荒唐讽刺,又似乎满含苦涩悲怆。

    子释道“小然说是姐夫向他转达姐姐的命令,杀掉大夏奸最重要。”

    罗膝愣了愣,仿佛想明白什么“子释,我说出来,你也不用生气。傅楚卿说你贪图荣华富贵,跟皇帝眼见情形不妙,又转身投降了西戎。他本不知道我们也认识他嘴里的那个老相好偏偏因为这样,不由得我们不信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我只告诉了许帮主。现在看来。怕是冯将军也知道了,才会叫小然”

    一报还一报。冯祚衍从妻子那里知道了傅楚卿的私心,不但要令他无法得逞,多半还埋伏了暗子想借机除掉这眼中钉。当然,傅帮主热血冲顶以身殉情的动人场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就连当事人自己,事先也不曾料到。

    罗淼说到这,眼前满是乌烟瘴气。

    曾经那样豪情侠义,叱咤风云的白沙帮,到哪里去了

    回首往事,无尽的晦暗纠结,心头一片混乱。

    长生搂着子释,只觉这场戏越演越真,越演越怕。回想昨日刺杀经过,如果不是他福至心灵及时发现;如果不是许汀然严守门规开口示警;如果不是冯傅二人各怀私心指令不一;如果不是子周快马加鞭赶到现场;如果不是傅楚卿冲动之下临阵倒戈

    幸亏,没有如果。

    沉寂。

    罗淼呆坐许久,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抬起头,不留神问出口“子释,你怎么病成这样”

    “嗯,屈大侠不是曾经跑来刺杀靖北王么最后虽然把道理讲通了,可他终究信不过我们。为了证明他老人家有本事随时取我二人性命,甩甩袖子就叫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差不多一整年没法出门,至今天天跟药罐子打交道,有点风吹草动就起不来”晒笑,“是什么人造谣说屈不言被靖北王害死了他差点害死我才是真”。心道屈大侠,对不住了,你是偶像,再借来用用。

    谣言就是冯祚衍听从傅楚卿主意,派人放出去的。罗淼无语。

    子释叹气“其实怪不上人家,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荣华富贵啊三水兄,这东西我李子释从出生到现在,缺它的时候还真不多。你看我为人做事,像是为了它么真是为了它,我何必劳心费力,自讨苦吃把自己折腾得五劳七伤,又能享受多少享用几年”

    “子释”长生捏住他肩膀,“胡说什么呢”

    那般抑郁低沉,带着无限疲倦萧索,即便是演戏,也逼真得叫人害怕。

    把他的头挪到腿上枕着,伸手在额角轻揉“别胡说。这两天太累,不要再想了,睡吧”

    子释果然就此合上眼睛,沉沉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放开他,站起来“罗淼,子释执意要见你,我没法拦着。见了就要难过,实在不如不见。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讲,你是江湖中人,咱们便说江湖规矩。为国为民。拯救苍生,侠之大者;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侠之中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小者。至于以武犯禁,恃强乱法,兴暴扰民,寻仇泄愤,不过一介莽夫,与侠无关。我不知道。如今你们所作所为,算是这上边哪一条”

    “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不枉此生。你若顾惜有为之身,放得下往昔恩怨、一己虚名,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路,你的家乡榆平,故人虽已不在,水光山色尚好,我把河防船务交给你。第二条路,东南三州沿海,盗贼猖撅为患,水师惜无良将,你若愿意,不妨跟白祺去打海盗。

    第一〇一章 仁远乎哉

    仁和元年,四月初八。

    这天本是佛诞节,因为皇帝于此日登基,遂成为天庆日,法定休假三天。但是今年满朝上下忙碌又热闹,因为有两对新人同在这一天举行婚礼。

    前锦夏宜宁公主谢还,被皇帝认为义妹,封嘉宁公主,赐婚于诚武侯、秘书郎庄令辰。

    前景烈太子妃盘珠,被皇太后认为义女,封永安公主,赐婚于恭武候、万户府兼镇北将军黄云岫。

    西戎风俗,向来允许寡妇再嫁。即使按照夏制,盘珠为夫守丧已届三年,亦无可厚非。

    在符霖符霜绑架事件中,盘珠与黄云岫不打不相识,一打成冤家,双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又在太子府碰过几回面,盘珠记仇,狭路相逢必不相让,一来几去渐渐带出了纠缠的意思。等到黄云岫被长生派往楚州出长差,子归看出盘珠的相思病,索性请长生出面做媒。

    为了白沙帮进京刺杀的事,黄云岫住返好几趟,长生顺便向他试探。对于那个率真泼辣的西戌女子,黄云岫也并未忘怀。自己本是害死她丈夫的帮凶,起头就居心不良,仿佛欺负了孤儿寡母,想起来的时候,总好似欠下点什么。

    又权衡一番,自己这个短命的延夏朝前太子,跟人家当朝前太子妃、军方大将独女可没得比。何况陛下许诺不嫁嫂嫂嫁姐妹,成亲之后夫妻俩驻守东北,这个老婆等于送给黄家的一柄尚方宝剑,一块免死金牌,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保护伞。记得盘珠脸上恰有眉里藏珠一颗痣,当下再不犹豫,满口应承。

    子释早在去年子归订婚伊始,就开始给妹妹张罗嫁妆。一年多工夫。陆陆续续攒下几十大箱。决定两位公主同一天出嫁,子归非常大方的分出一半,又加紧添置若干。等到正式举行典礼,彩辇并行,仪仗升引,冠盖相属,布马连绵,堪称华荣开国以来场面最盛大最隆重的一场喜事。

    两对新人,一对代表着锦夏前朝与华荣当朝的融合,一对代表着华荣当朝旧势力与新势力的融合,各方面都明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婚礼格外盛大豪华些,当然可以理解。

    典礼就设在宫中专用于举行皇家仪式的广泰殿。礼成后新人返回驸马住宅,并没有另建公主府。因为婚后三日,两对新人都将启程离京。诚武侯出任西北督抚兼凉州宣抚,镇北将军负责东北边防。二位公主协助夫君驻守当地,手里都有皇帝钦赐的紧急节制兵马之权。这个任命宣布后,很多人觉得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长生对黄云岫说”我把符仲调回来,你跟讫利好好相处吧。”

    婚礼当日,获得殊荣受邀进宫观礼的客人中,有群非常特别非常醒目的面孔他们是往来顺京的西域各国商人代表。这些人有的金发碧眼,有的虬髯蓝眸,操着叽里咕噜的番话,第一次进入大夏国皇官,兴奋得不知所以。华荣方面贵族官僚,西戎各族出来的对此等面孔并不陌生,司空见惯;夏臣们即使新鲜好奇,也端得住庄重的架子,在外番面前愈发矜持。

    子释一早就决定把妹妹婚礼做成外贸展销会,所以正日子刚定下,内务府和礼部立刻放出消息,闻讯报名者蜂拥而至。不过,外国人虽然积极,还不至于过分狂热,倒是些本国巨贾大亨,哪怕远在千单之外,也日夜兼程进京,托门子找关系,但求一个出席公主婚礼的机会。

    子释知道了,向长生脱口道“那咱们卖门票好了,千两黄金一张,多开放两个大殿便是。”

    长生笑着训斥“成何体统”

    子释望天唉代沟啊

    根据华荣朝廷最新规定,秘书省及尚书省对皇帝任何决策都拥有封驳之权。若三方未能达成一致,则其他相关部门介入,并移交朝会公议。即使皇帝与宰相都通过,具体执行官员也仍然拥有驳奏质疑之权。所以子释如果当真要卖公主婚礼门票,首先必须说服长生,然后由长生出面,说服秘书令及尚书令这当然不可能。假设二位宰相昏了头表示同意,内府令和礼部尚书那一关也过不去。何况还有中书省一大帮检察官,对如此有伤国体的荒唐行为必定要予以制止

    所以子释也就是望望天,想象一番自娱而已。

    至干邀请番邦代表观礼,这个提议还是比较容易获得通过的。因为能够体现万邦来朝之盛况,令番邦使节亲眼观摩我天朝上国物华之美,文明之盛,向四方传播宣扬。再说诚武侯夫妇主持西北事务,很大一块工作就是与番邦商人打交道,提前让他们见识见识,震撼震撼,没有坏处。

    子释心道美丽公主外交嘿,无往不胜。

    婚礼一半西戎传统,一半夏人习俗。两位公主身穿蜀州进贡的十二彩锦缎刺绣嫁衣,头戴越州进献的东海碧玉攒珠金冠,如神妃出水,仙子下凡,看得所有观众目不转睛。几十大箱子嫁妆排开展览,东北的貂皮人参,江南的丝绸瓷器,中原的文房宇画,西北的翠玉美石其余美酒茶叶、衣裳用具、金银饰品,不一而足。

    子释听见前头隐隐传来钟磐鼓乐之声,知道公主彩辇进了宫门。在华荣皇室与朝廷中,自己基本属于隐身状况。这个状况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皇帝与太后才代表娘家。妹妹婚礼,无法出席。

    正坐着发呆,身子忽然一歪一倒离开靠椅,被人抱了起来。

    “你不是在前头”

    “还轮不到我上场。”长生穿着朝服正装,神态举动跟衣裳完全不搭调,“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归出嫁。”

    步辇停在广泰殿后门,长生抱着子释,也不从殿内隐梯攀登,直接施展轻功,在轿子顶上轻踏一脚,蹿向二层。大殿高得很,手里又抱着人,眼见力竭,离栏杆还有点距离,明显够不到。子释正在想叫你显摆吧,这下怎么办一根飘带飞过来,恰送到长生手边,于是眨眼间,二人站在了栏杆里头。

    笑嘻嘻一张脸凑过来“子释哥哥,长生哥哥叫我来陪你。”

    “小然,你怎么把这个扯下来了少一根倪将军会看出来的。”长生望着许汀然手里的明黄绸带,分明是屋顶悬至大堂中央的垂幡之一。

    “啊,我还绑回去。”嘴里说着,人已经灵巧如松鼠,顺着房梁悄无声息摸到顶上,把绸带绑回原位。

    子释相信倪俭最近一定非常头痛。还好许汀然就要走了。子周允诺子归送嫁,将一直送入凉州,随后折向东边,径直往彤城上任,许汀然理所当然要跟着。此外,罗淼也会一路陪同,最后去东宁水师就职。双胞胎说动他看看河山万里,这一趟自西向东,想来不会白走。

    广泰殿一共三层,二三层实际只有一圈回廊。这种结构,建筑物外形高大宏伟,内部空旷开阔,最适合用于宫殿。

    长生把二人带到正面“小然,等下新娘子从前边来的时候,你们就躲在这牌匾后头看。等大伙儿进了屋子,你俩就用这大柱子遮着偷偷看。只要你不叫倪将军和子周哥哥发现,我保证这楼上的侍卫没人告你状。但是他们正在执勤守卫,你可不许跟人捣乱。还有,别让子释哥哥坐地上。吃的喝的都有,但是”

    “知道知道,凉了不可以。长生哥哥,我内力虽然不如你,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嗯,那就好。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子释抿着嘴看他得心应手差遣人参娃,甚是有趣。

    想起头天夜里,兄妹三聊天说话。双胞胎提前给大哥过生日,摘得十分之煽情。子周去彤城做知府,长生只给人,不给钱。他便在朝中立下豪言壮语,要不花国库一个铜板,把彤城盖起来。这小子,当着许多戎夏重臣气焰嚣张,回头忙不迭找大哥商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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